龍寧英
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也隨了太陽的腳步從梵凈山上下來了。其實,我們也沒有走出梵凈山,只是離開紅云金頂,來到一個叫石板寨的小村莊。石板寨坐落于距離紅云金頂不過十幾里路遠的山窩窩中,梵凈山山體那么龐大,方圓幾百里,如果把它比作一個人,紅云金頂是他的頭部,石板寨應(yīng)該位于他的腋窩處,也就是說,我們此刻依然在梵凈山的懷抱里。
石板寨的黃昏是迷人的,晚霞在山頂?shù)臉渖疑咸S,燃得像火,紅彤彤的回光返照梵凈山。山窩里的石板寨就像一座透明的歡樂谷,拾柴晚歸的村民、遠道投宿的行客、附近村莊匯聚而來的獅子燈隊、花燈隊、儺戲壇班、看熱鬧的男女老少,在一排排金色木屋前的石板坪場上穿梭,五顏六色,看花人眼。
寨子的主人已經(jīng)擺好了迎客的長桌宴,幾十張小長木桌首尾連接,從寨頭山腳延伸到河邊。桌面上擺著豐盛誘人的吃食:糯米粽子、雜糧社飯、酸芋荷、綠豆粉、天堂雞、透明的臘肉片、米豆腐、菜豆腐、金豆腐、黃粑粑、水鹽菜、木黃老窖……這么多美食,尚沒動筷子,就已經(jīng)讓人垂涎欲滴。
我們一溜兒挨著長桌坐下。在主人熱情的祝酒聲中開始用餐,我舉起杯子,啜一口香醇的木黃老窖,閉上眼忍住氣,讓那瓊漿游過咽喉,順著喉管慢慢滑下,一陣溫熱熱的旋流在胸部蕩漾著傳向四肢,感覺周身的毛孔張開了,一根根絨毛在跳舞!這是一種多么奇妙的感覺呀!
當我們吃好飯時,坪場中間的刀梯已經(jīng)搭起,儺戲壇班的鑼鼓已經(jīng)開場,我來到擠滿觀眾的坪場中間觀看表演,面前是高高矗立的、插滿了一把把白晃晃尖刀的刀梯,刀梯直聳云天,云天夜色彌漫,寒星點點。刀梯前的方桌邊,祭著儺公儺母神像,還有兩個小小的山神像則是擺在桌面上,一男一女,嚴肅里不失端莊。方桌上擺著司刀、綹巾、儺面具和彎彎的長牛角,桌上還擺著一只方形木碗,碗里放著米插著九炷燃香,藍煙渺渺。一陣鑼鼓敲響,一位身穿紅色法衣的白胡子老祭司拿起桌上的牛角,吹響了三聲牛角號。嗚嗚嗚的角號聲似一把銳利的刀鋒,沿著刀梯向上,劃破夜空,周邊的喧鬧忽然安靜下來。老祭司放下牛角,拿起司刀和綹巾,動作嫻熟地繞著神柱既歌且舞,兩名壯年男子緊隨他的身后跟著舞蹈,舞蹈完畢,老祭司回到方桌前站定。兩位壯漢則光著腳丫爬上了刀梯,他們赤裸的腳板踩著一把把鋒利的刀刃,如履平地,一會兒就爬上了刀梯頂端,然后,他們在刀尖上邊唱著歌邊表演各種驚險的動著,用優(yōu)美的儺歌聲向八方神靈祈禱和感恩,每祈禱完一方,就拿起掛在肩上的牛角吹三聲,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吼喊,與地面上老祭司的牛角號與吼喊相呼應(yīng)。此時,一名穿著紅色法衣的女子,來到刀梯柱前,脫掉鞋襪,也光著腳丫踩著利刃向上攀爬,人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盯著她的腳丫像兩條鯉魚在刀刃上歡跳,忍不住歡呼助興,只可惜,她當時身上穿的法衣太長,纏住了刀柄,使她無法展開身手,上到一半只好退下來,但她的勇敢已經(jīng)讓圍觀的人們嘖嘖驚嘆……
我站在圍觀的人群中,專注地看著這些似曾相識的儺技,目光有些貪婪而酣暢,心底里感覺有一泓清澈明亮的泉水潺潺流淌,這些娛人娛神的歌舞,只有大山里才能看到。鑼鼓陣陣喧囂,我卻感到一種悠遠的蒼涼和愁人的憂傷。我的思緒飛向了遙遠的老家湘西。我在想,誰家又遭了不可預(yù)測的災(zāi)厄和苦難,又給神靈儺公儺母許下了儺愿,扎起儺堂唱起儺愿戲,在農(nóng)歷十月以后的漫漫長夜里,用悠悠的儺歌、渾厚綿長的牛角號以及驅(qū)魔除邪的吼喊,向神靈表達自己痞俗而又不失虔誠的歌舞呢?
這是一場專為我們準備的儺技表演。而表演者卻不因只為表演而敷衍觀眾,他們都是動的真功夫。他們說,頭上三尺有神靈,不能作假,騙人騙神還騙了自己,你們看,這神桌上供奉的儺神睜眼看著我們的啊。
我知道,在儺文化中,除了儺戲外,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還有儺技。包括上刀梯、踩紅鏵、摸油鍋、吃玻璃、啃瓷碗、吞竹簽、站儺、定雞等,它與驅(qū)邪除魔和為人解厄除難緊密相關(guān),儺技難度越大,驅(qū)邪除魔和解厄除難的程度就越高,功效越大。我也知道,神桌上供奉的儺公儺母神像,源于遠古的一場滔天洪水,伏羲兄妹神話傳說。今晚的歌舞,雖然是為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其實最最尊貴的觀眾應(yīng)該是神桌前的人類始祖儺公儺母二位神靈。他倆在這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人群中央保持著一種慈祥、神圣的姿態(tài),目光深邃而又綿長,站立在他們面前,不能不肅然起敬,不能不收攏浮躁的情懷,忍不住去想: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又將往哪里去?人活著,有時候沉重,但是,即使沉重,只要活得明白,活得自在,活得有自己的精神了,沉重里就凝聚著無可褻瀆的尊嚴。在儺公儺母二位神像的中間,還有神案上供奉的兩個小小神像,他們只有人的拳頭大小,但是從老祭司擺排的祭禮看,他們在這堂儺祭活動中不可或缺。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兩個偶像,我不清楚他們屬于那方神靈,就問當?shù)氐呐笥?,朋友解釋說是儺公儺母的隨從小山神。
二位山神奇特的形象,引起了另一位朋友的疑惑,他指著其中一個山神的耳朵對我說:你看吧,這位山神兩只耳朵尖尖地豎著,像傳說里龍犬的雙耳嘛,我想他們應(yīng)該是傳說中的盤瓠?朋友的疑問提醒了我,禁不住認真去端詳神桌上的那對小山神木雕偶像,他們一左一右放在儺公儺母之間,長著一對尖尖犬耳的男性山神偶像,對著滿桌的供品張開了嘴呵呵地樂,滿臉的開心和舒朗。的確,他們不僅僅是兩個小小山神,或許,他們就是人類的又一對遠古祖先——盤瓠和辛女啊?此刻,我想到我們湘西苗族古歌里的《乃夔瑪茍》神話,想起湘西瀘溪縣一帶流傳的盤瓠和辛女的故事傳說,還想到瑤族的盤王祭祀,想到畬族視為生命之根的犬頭人身的盤瓠坐著轎子成親的那卷長長的細致的麻布古畫。我還想起了——大詩人屈原的一首祭祀歌《東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謬鏘鳴兮琳瑯;
瑤席兮玉縝,盍將把兮瓊芳;
蕙肴蒸兮蘭藉,莫桂酒兮椒漿;
揚包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
陳竽瑟兮浩倡;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五音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我在心里默誦著屈原的九歌,感到十分激動。從古到今,善良淳樸的山民對神靈對大自然都是懷著敬畏之心,祭祀的時候總要牢記選擇吉祥的日子美好的時辰,不懷雜念,以恭敬肅穆的心態(tài),歌舞娛樂神靈。
今晚的這臺儺文化大餐,表演者準備得非常充分而認真。表演儺戲的壇班來自離這里有十幾里路遠的木黃鎮(zhèn)新民鄉(xiāng)云光村,是一個土家族聚居的寨子,老梯瑪名叫陳發(fā)青,八十多歲了,是第六十代儺戲傳人,兩個爬上刀梯的壯漢是他嫡傳的徒弟,那位身穿紅色長袍上刀梯的女子,是他的兒媳。
在我的家鄉(xiāng),有很多儺戲班子,到了農(nóng)歷十月以后,向儺神許過愿的人家,就開始請儺戲壇班來跳儺還儺愿,他們都是本地的苗族人,卻是用的漢語演唱,這是明代之際,外來的漢族文化與本地苗族文化開始相互交融碰撞的結(jié)果。
我們苗族人稱祭司為把諦(bat deb),稱用漢語表演的儺壇祭司為把諦扎(bat deb zhal),土家人稱他們的祭司為梯瑪。苗族把諦扎給事主還儺愿時,扮演“先鋒”的人穿的是苗族繡花女裝,演唱雖然用的是漢語,卻帶著很濃重的苗語腔調(diào),那“苗腔苗調(diào)”的儺歌,每次聽了我都有一種順著山路爬上山峰的感覺。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幽谷里水聲潺潺,鳥語花香,怎么能不迷醉呢?而此刻,在遙遠的印江木黃鎮(zhèn)石板寨觀看土家梯瑪表演的儺技,我忽然懷念起家鄉(xiāng)的苗儺,內(nèi)心忽然有一種隱隱的失落和感傷。真的,在木黃石板寨這個土家人聚居的地方,儺壇班表演的儺戲和我的家鄉(xiāng)儺戲是何等相似,可是他們對我而言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陌生感,或許,他們不是苗族人,于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隔膜感么?整個石板寨此刻都隱入茫茫夜色中,我的幻想也如夜色里一疋張開的樹葉,它清晰的脈絡(luò),在暗夜里,你的眼睛再明亮,難以分辨的啊。
我曾經(jīng)在有關(guān)梵凈山的一本資料中看到,整個梵凈山區(qū)的民族文化,尤以苗族文化最古樸,其中儺文化是苗族文化的核心。它以祈禱、請神、招魂為主要內(nèi)容,以說唱、戲劇為基本形式。隨著歷史的演變,苗族人又將形式與內(nèi)容融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自己獨特的文化精品——“儺愿戲”,被專家稱為“戲劇的活化石”,她是多彩武陵文化中的一朵奇葩。
儺戲表演完畢后,主持人把話筒遞給我,希望我給大家演唱一首原生態(tài)的苗歌,我拿著話筒,對著刀梯和儺母公神像,感覺剛才那一陣陣震耳的吼喊和神秘的儺歌在耳邊隱隱約約離我遠去,我顫抖著嘴唇費了好大的勁,卻發(fā)不出聲音來,巨大的孤獨包圍了我。此刻,只有我自己清楚,站在曾經(jīng)儺歌縈繞的梵凈山麓,自己為什么會失聲!此刻,我想起了母親??!母親在世的時候,也曾經(jīng)許過儺愿,那只插著白色愿標的木碗,釘在我家堂屋的竹編墻上掛了許多年,卻因為種種原因,這個愿一直沒有還,去年九月,在重陽節(jié)的第二天,八十一歲高齡的母親猝然長逝,家人把插著愿標的木碗從墻上取下,和母親的遺物一起燒化了……此刻,我多么渴望母親從我的身后悄然而至,緊緊的緊緊的把我抱住,讓我的歌聲在她的呵護中一下子成長……
終于,我還是發(fā)出了聲音,我竭盡全力開始歌唱。我唱的是我們苗族的遷徙歌,用的是苗語。在我們湘西苗族所有的苗歌腔調(diào)中,我最熟悉的就是《古歌·遷徙歌》,因為熟悉,她終究從我的喉管里翩然飄出。苗歌不用燈,風是她的路。此刻她就像蝴蝶媽媽展開的翅膀,呵護著我,讓我的歌聲跟隨她,在石板寨的夜空自由飛翔。
唱著這悠遠的古歌,我的眼里始終是熱熱的,感到一股激烈的火焰在骨骼里奔突,心似乎被這燃燒的東西灼痛……
唱完歌,我的情緒依然沉浸在遠祖?zhèn)兤D難跋涉、流離遷徙的蒼涼里不能自拔,緊閉著眼睛,整個人就像一枚釘子釘在石板地上一動不動。忽然,我感覺身子被一個人從前面環(huán)身緊緊擁抱住,這擁抱熱烈而溫暖,我睜開眼一看,原來是剛才上刀梯的女子。我有些吃驚、愕然,我張開了嘴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在我感到愕然之際,她高興地說話了,她對我說,她叫羅會秀,是苗族人,娘家在梵凈山西邊的新民鄉(xiāng)苗寨。她激動地接著告訴我,我唱的苗歌,她以前聽她的阿公唱過,她阿公是有名的把諦,會把諦扎,也會把諦雄(把諦雄bat deb xongb,只用苗語念誦古歌和祭詞的苗族祭司),她嫁來云光村陳家的前一年,阿公去世了,此后再沒有聽到這么好聽的古歌,有幾十年沒有聽到了呀!她眼里噙著淚花,把我拉到場外,雙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肩膀不放,就好像她一松手我就會飛走似的繼續(xù)問我:你來自哪里???做什么工作的,怎么會到我們這里來的呢?怎么會唱古歌的呢?從她充滿渴盼的眼神里,我讀到了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我告訴她,我來自湖南湘西,是個苗族作家,這次到木黃來,是參加銅仁市文聯(lián)組織的一次文學(xué)采風活動。我問她,你是苗族,聽懂我剛才唱的古歌了嗎?她充滿遺憾地告訴我,她不會說苗語,聽不懂我唱的是什么內(nèi)容,只聽出我唱的腔調(diào)是她爺爺以前唱過的,很親切,好久沒有聽到了!你讓我想起了爺爺和他的歌!她說,她的娘家雖然祖輩是苗族,是苗儺世家,可是現(xiàn)在都不會講苗話了。因為說不了苗話,爺爺只傳漢語祭祀的儺技給他們,苗語做祭祀的椎牛古歌,就這樣失傳了,現(xiàn)在,她是羅氏家族的第六十三代苗儺傳人之一。
嫁到夫家后,夫家也是儺戲世家,公公陳發(fā)青是傳承六十代的土家族梯瑪,在木黃這個地方,苗家把諦扎和土家梯瑪傳承的儺堂戲基本都一樣,身懷絕技的她也就沒有丟下祖?zhèn)鞯膬冀^活,跟著公公的儺戲壇班繼續(xù)在土家山寨里闖蕩,上刀梯是她的拿手絕活,自己每次背著那些生病的娃娃上刀梯、踩火鏵驅(qū)邪解災(zāi),不管是吼喊還說歌唱,她都非常認真盡力,但是作為一名苗族人,不會說苗話,不會苗語椎牛祭祀、唱誦祖先,感到遺憾至極。
聽著她的敘述,我說什么好呢?
當天深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回到自己家里,可是她睡不著,她的耳朵里一直縈繞我唱的古歌,問我什么時候離開木黃,她明天要請我去她家里做客。
回到湘西后,我又接到她多次打來的電話,希望我給她介紹湘西的苗族祭司把諦雄,她想學(xué)習椎牛祭祀和古歌,我滿口答應(yīng),但是心里總是想,她和她的村莊,已經(jīng)沒有人會說苗語了,即使她學(xué)會把諦雄祭祀,在他們村莊里,給誰家做苗語法事呢?誰聽得懂她的古歌呢?也難怪她的阿公至死不給他們傳授把諦雄法事了。
后來我把自己的疑慮給她說了,她告訴我,她是唱給自己的苗族祖先們聽,給祖先們做祭祀的時候唱,他們聽得懂!
我深深震撼了。是的,語言沒有了,精神卻在啊,就如梵凈山里流淌著的一條條小山溪,在高原叢林中歷經(jīng)千回百轉(zhuǎn),它依然清澈透明。
區(qū)別一個民族最大的特點是語言和服飾,因為多種原因,這些特征不得不融合了,甚至沒有了,但是流淌在一個民族血管里的每一滴血,卻是自己的祖先血管里流淌過的,冥冥中,祖先的精神內(nèi)質(zhì),潛行在他子孫的血脈里,誰又能改變得了呢?
這就是我在石板寨之夜,我因唱一首苗族古歌而獲得了一位同族姊妹情不自禁的擁抱給予我靈魂精神的頓悟,這是梵凈靈山賜予我的幸福,我會用心銘記一生。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