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煒
《貓城記》是老舍的第六部長篇小說,或也可以說是第五部長篇小說,因為此前寫作的《大明湖》在日軍“一·二八”大轟炸時,毀于戰(zhàn)火。老舍登上文壇,成為新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是因為遠在倫敦教書的時候,在商務印書館的《小說月報》上連載《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等作品?!耙弧ざ恕睉?zhàn)火中,商務印書館被炸成廢墟,《小說月報》停辦。當時在山東教書的老舍,沒有再重寫《大明湖》。一九三二年五月,上海出現(xiàn)了一本新的文學雜志,即現(xiàn)代書局策劃發(fā)行的《現(xiàn)代》月刊,主編施蟄存。老舍開始為《現(xiàn)代》寫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前一年發(fā)生在東北和上海的戰(zhàn)爭,是這小說的重要背景,而《現(xiàn)代》雜志集合了當時一批重要作家,風格上強調文學的現(xiàn)代流派,老舍的新長篇一反他過去的風格,不特意描摹現(xiàn)實,而是采取了象征、怪誕、諷刺的方式。
老舍畢生的用心之作,寫出的人與人生,就像他的短篇小說《老字號》中的三合祥和掌柜辛德治,體面、正直、規(guī)矩。狄更斯小說里的紳士理想,與老舍教養(yǎng)中的旗人老傳統(tǒng)融合起來,塑造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罕見的不走革命路線、不造反的正派角色。老舍沒參加五四運動,他早期小說中也不特別美化青年學生,相反,《趙子曰》里的學生還是反派角色。他也知道,三合祥不改變,早晚會沒了出路,但至少很長一段時間里,老舍不愿意走到那條激變的路上去。一九三七年中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之前,他第一部“拋開幽默而正正經經”去寫的小說,也是他一生最著名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1936),寫的是如果失去了體面、正直、規(guī)矩,一個人會墮落到哪樣的程度。比《駱駝祥子》早三年問世的《貓城記》,寫的是如果一個國家失去體面、正直、規(guī)矩,會墮落到哪樣的程度。
《現(xiàn)代》月刊連載《貓城記》,始于一九三二年八月,結束在一九三三年四月。一九三三年八月,現(xiàn)代書局發(fā)行單行本。據當時的評論來看,《貓城記》雖然飽受批判,但也收獲了不少好評。天津《益世報》書評稱它“借了想象中的貓國把我們中國現(xiàn)代社會挖苦得痛快淋漓”,這個觀點將《貓城記》作為一種寓言,如同魯迅的《阿Q正傳》;這樣的評說也符合三十多年后夏志清提出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感時憂國”精神。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1962)中對《貓城記》只是簡單提到,但在一九六七年寫作的Obsession with China一文中,有兩三頁的篇幅討論《貓城記》。夏志清認為:“老舍無疑是以他的同胞做模型,來塑造這些貓,他們要吃一種麻醉性的迷藥,以維持生命,好像中國人要吸食鴉片一樣。他們懶惰懦弱、狡猾貪婪、好色敗德、懼怕外族,卻又要模仿外國人的惡習。身材矮小的侵略者代表日本人,因為遠在三十年代的初期,日人已作吞滅中國的狂想。借著《貓城記》,老舍警告同胞,災禍已迫近眉睫,所以,此書成為中國作家對本國社會最無情的批評。”
一九四七年,《貓城記》作為晨光文學叢書之一種,轉由晨光出版發(fā)行。老舍逝世后,在美國教書的William Lyell將《貓城記》翻譯成英文,而在英譯本出版之前,夏志清對這部作品的評論,基本上奠定了此后論者對《貓城記》的觀點。此書再次與中國大陸讀者見面,要遲至一九八四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發(fā)行《老舍文集》。而大陸學者對此書作出正面評價,要等到一九八七年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撰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近年來,對《貓城記》的評論,大多數都在夏志清立論的基礎上,《貓城記》被視作國族寓言,或是文化批判與啟蒙精神的發(fā)揚。
另一方面,從文類和文體的角度,《貓城記》作為失落的科幻小說,也獲得嶄新的評價。王德威在《茅盾,老舍,沈從文:寫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中國小說》(英文版1992)和《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英文版1997)中,都對《貓城記》有所論述。前一本著作提出《貓城記》繼承英國小說從《格列佛游記》到《月球上的第一個人》的傳統(tǒng),有著“生疏化”(defamiliarization)的企圖,也“著重怪誕詭奇的姿態(tài)與滑稽突梯的諧擬(mimicry)”。這一看法接近南斯拉夫學者蘇文恩對科幻文類作出的cognitive estrangement的定義。在后一本著作中,王德威將《貓城記》看作自晚清科幻奇譚創(chuàng)始以來,科幻文類在民國時期罕見的文本。
老舍自己提到《貓城記》是受了英國作家H. G. Wells(威爾斯)的The First Man in the Moon(《月亮上的第一個人》,老舍自己的譯法)的影響,盡管他沒有將《貓城記》貼上“科學小說”的標簽。(老舍《老牛破車》,《老舍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科學小說自從梁啟超創(chuàng)辦《新小說》提倡以來,曾在晚清最后十年流行,魯迅也熱衷翻譯科學小說,但新文化運動興起之后,“為人生的文學”奠定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寫實主義主潮,天馬行空、超越現(xiàn)實的科學小說逐漸從文壇淡出。據學者任冬梅考證,民國之后的科學小說多為“異類”,但并非一片空白(任冬梅《幻想文化與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形象》,羊城晚報出版社2016)。目前仍有數據工作需要進行,但除了顧均正、周楞伽、市隱等幾位擅寫科學小說之外,新文學誕生之后最著名的科學小說,無疑就是老舍的《貓城記》。
自二十一世紀初中國科幻新浪潮興起之后,特別是《三體》變成全球暢銷書之后,對于科幻的研究開始吸引更多學者的注意力。在晚清與新世紀科幻的兩次黃金時代之間,《貓城記》如同大海里的孤島一般,是眾多研究民國科幻的學者唯一的對象。僅以美國學界為例,近年來對《貓城記》,有Lisa Raphals、Nathaniel Isaacson等多位的精彩著述,而企鵝現(xiàn)代經典重印《貓城記》英文譯本,冠以Ian Johnson的導讀。這些討論都將《貓城記》置于科幻小說(“科學小說”在中文里,到二十世紀中后期,逐漸被“科幻小說”或“科學幻想小說”替代)的發(fā)展線索中。例如,“從科幻研究的角度,怎樣將《貓城記》安置在科幻文學的歷史、表現(xiàn)火星的歷史、與外星人接觸的歷史中?”(Lisa Raphals, “Alterity and Alien Contact in Lao Shes Martian Dystopian, Cat Country”, Science Fiction Studies, 40.1, 2013.中文翻譯出自作者)或者,從殖民現(xiàn)代性的角度,“敘述者對于貓國人采取殖民主義立場,將他們的整個社會看作是原始和野蠻的”(Nathaniel Isaacson, Celestial Empire: The Emergence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017.中文翻譯出自作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