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進+姚婧
誰與話情詩?詩情話與誰?
—〔南宋〕張孝祥《菩薩蠻·寓意》
一九六五年二月,夏濟安遽然去世,夏志清匆匆趕去舊金山料理哥哥的后事。結(jié)束后,夏志清帶回了兩本夏濟安的日記和大批的書信。這兩本日記,主要記錄了一九四六年一月到九月底,夏濟安對大一女生R.E.的日夜癡想,苦苦相思。夏志清后來將日記整理,出版了一本小冊子《夏濟安日記》,充分展現(xiàn)了夏濟安浪漫而多情的一面。
有趣的是,若干年后,日記中的女主R.E.(李彥)現(xiàn)身說法,深情回憶夏濟安老師,坦言從來沒有想到,夏老師竟然對她有過那么一段癡戀的感情。夏志清說,夏濟安“對R.E.的那種一往情深的苦戀,可能代表了真正浪漫主義的精神。他的浪漫主義里包含了一種強烈的宗教感:不僅濟安把愛情看得非常神圣,他的處世態(tài)度和哲學都帶有一種宗教的悲觀”(《夏濟安日記·前言》)。這樣一個浪漫多情,卻總是以悲劇結(jié)局的夏濟安形象,在夏氏兄弟留下來的六百多封書信中,不斷地得到印證,也不斷地得到延展。我們可以看到夏濟安如何在顛沛流離中,不斷汲取情感的力量,又如何用力過猛地在情感的漩渦中深陷不出、難以自拔,上演了一段又一段的情感糾葛。一段段看似大同小異又令人無比唏噓的情感故事,拼湊出夏濟安一生的“愛情傳奇”。
令人驚訝的是,夏濟安的感情故事中,幾乎沒有一次是男女雙方情投意合,兩情繾綣,相反,他往往一廂情愿,備受折磨,很難獲得自己所期待的回應。他總是過度解讀愛慕對象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也總是“樂此不疲”地對自己所謂的成功或失敗進行深入的心理剖析,文人的自戀與自負,摻雜著稍些窘迫的自卑,時而孤芳自賞,時而消極哀傷,讓我們深深感受到他內(nèi)心如荒野孤狼般的巨大孤獨。
一九四七年夏濟安在北平期間,身邊有兩個關系親密的女性—李珩和董華奇,他無意向李珩求婚,所以不愿與她牽扯到愛情,更多的是一種應付態(tài)度,而對與自己年齡差距懸殊、年僅十三歲的董華奇則一反常態(tài)地情有獨鐘。董華奇是夏濟安父親的老板董漢槎的侄女,夏濟安在北平期間與董家私交甚篤,甚至成為董家的干兒子,所以與董華奇的關系也相當親密,親如家人。誰也沒想到,已經(jīng)三十歲的夏濟安卻被小姑娘的活潑與年輕深深吸引,沉溺于對董華奇熱烈卻隱秘的愛戀與想象中,生生上演了中國版的亨伯特與洛麗塔的故事。
“她雖然從沒有熱烈的response,但就是這點亦夠回味、夠鼓勵、夠陶醉的了?!保ㄖ孪闹厩?,1948年5月21日)他舉手投足間不斷傳達或暗示自己的愛意,但是因為兩人之間懸殊的年齡差距和文人敏感的自尊,又怕被流言所累,所以始終處于自我徘徊階段。終于有一天,夏濟安半開玩笑地透露了自己的真心,卻被董華奇訝異而動怒的態(tài)度猝不及防地潑了一盆冷水,甚至收到來自董的一封絕交信,這讓他頗受打擊。他雖然割舍不下,但還是主動向董華奇致歉,希望能繼續(xù)維持友好關系。只是,隨著時局的動蕩,兩人的關系漸行漸遠,這段感情無疾而終。我們在書信中,看到的全是夏濟安的感情態(tài)度和心理狀態(tài),對董華奇的所思所想幾乎一無了解,但顯而易見,夏濟安更多的只是一種單相思,這種單相思的模式也幾乎貫穿了夏濟安全部的情感史。
一九四八年七月,與董華奇的關系進入冰點時,劉璐出現(xiàn)了。劉璐本是南開西文系二年級的學生,因嫌南開不好欲轉(zhuǎn)學至北大三年級,由夏濟安的好友程綏楚介紹與其相識,夏濟安對這個美貌的女子顯然沒有抵抗力,加上程綏楚的撮合、助攻,兩人的關系在前期還算進展順利,甚至到了讓夏濟安考慮求婚的地步。
他很高興地報告弟弟夏志清:“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懂得什么叫courtship,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正式地享受到feminine intimacy?!保ㄖ孪闹厩?,1948年8月1日)然而,夏濟安似乎并沒有完全放下對董華奇的愛,董華奇的影子仍然若隱若現(xiàn),他一再強調(diào)對于劉璐,自己并沒有真正fall in love。不等夏濟安下定決心,劉璐卻在此期間選擇去靈修,加之轉(zhuǎn)學考試成績不理想,剛剛升溫的感情又很快冷卻下來,最終隨著劉璐的返津,這段感情也畫上了句號?!拔易非罂偸呛茈y成功,因為第一我的ego太敏感,太容易hurt,因此常?;異蹫椤?;第二我的獨身主義傾向還是很強,總舍不得丟棄獨身生活的自由。何況放棄這個自由之前,還要使ego受很多次傷?!保ㄖ孪闹厩澹?948年8月18日)夏濟安對這段感情的自我反思,又在后來的情感故事中不斷得到應驗。
即便時時受傷,也無法阻斷夏濟安對美好愛情的向往。一九四九年初,因局勢變化,夏濟安從北平輾轉(zhuǎn)來到香港。其時生活困頓,難以為繼,一度甚至想與宋奇(淇)一起做化肥生意來賺錢。當時,夏濟安主要通過給富家子弟補習英文來賺取生活費,由此認識了攝影師秦泰來的堂妹秦佩瑾—一個純樸善良的十九歲少女,很快陷入了對她的愛戀之中。那位秦小姐,熱愛文學也多愁善感,常常和夏濟安在創(chuàng)作上相互鼓勵。夏濟安在她的鼓勵下勤于創(chuàng)作,完成了《火柴》等小說的創(chuàng)作。
然而,面對濟安的求愛,或許礙于年齡的差距,她總是說過兩年再說,始終只愿和夏濟安維持師生關系。等夏濟安離港赴臺,和秦小姐兩地分隔之后,兩人之間只有通過書信來聯(lián)絡情感了,這種相處模式似乎滿足不了夏濟安的期待:“我們這樣維持通信的關系,我認為是不正常的。……也許上帝需要來磨煉一下我的patience?!保ㄖ孪闹厩?,1950年11月25日)初到臺灣,夏濟安生活無著,深深嘗到了經(jīng)濟拮據(jù)的滋味。對當下生活的不滿,也嚴重影響了他許下的耐心,無形中消解著那份激情。夏濟安面對自己未卜的前途,對這段感情猶豫不決,難以決斷。這段感情終究還是沒有逃過開不了花結(jié)不出果的結(jié)局。
當然,他們?nèi)员3至肆己玫年P系,一九五四年秦小姐要申請去美國留學,夏濟安還請夏志清“量力而為幫助她”。在愛情的世界里,夏濟安就像一個永不言敗的悲劇英雄:“我有很強的renunciation的傾向,戀愛是件很困難吃力的事,我常常有點怕再去碰它,想獨身就算了,但是更常常地,我似乎也不甘心就此算了,我還想在戀愛中得到人生的快樂。”(致夏志清,1952年壬辰元旦)endprint
一九五五年二月,夏濟安乘泛美航空公司航班,經(jīng)夏威夷、舊金山,來到印第安納大學所在地的伯明頓。他是受美國新聞處資助,來印大交流進修。到了美國后,夏濟安全身心投入上課、學習、寫作之中,很長一段時間感情處于空窗期。這期間先后出現(xiàn)過殷小姐、Kathie Neff,但都只是短暫停留,不了了之,直到在印第安納大學遇到一個叫露絲(Ruth)的女青年,濟安再次墜入情網(wǎng)。
有一天,夏濟安在食堂遇到露絲,乍見之下,驚為天人,開始創(chuàng)造各種機會與其接近。由于有了之前那些慘痛的經(jīng)歷,這次自始至終,夏濟安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期望從混熟而友誼而愛情,在細摩細做上下功夫。之所以此次夏濟安要表現(xiàn)出較低的野心,或許亦與前路未定有關,畢竟此次在美國時日有限,且不知何時能夠重返。露絲對他抱持著美國式的親切和友誼,常常讓夏濟安心生希望和幻想,甚至產(chǎn)生戀愛的錯覺,當然,他時常又借自己的理智給自己潑冷水。但依照夏濟安的性格,即便如此,還是容易一往情深。
暑假期間,他竟然沒有預先告知,就悄悄地跑到露絲所在的小城埃爾克哈特(Elkhart)看望露絲,希望給她一個驚喜,一個明確的信號。露絲是門諾派(Mennonite)的忠實信徒,教會的信義對其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影響深遠,濟安為了能夠進一步接近和了解露絲,甚至嘗試主動融入其教會活動。但生性熱愛自由的他,終究無法對這個限制人生自由的教派產(chǎn)生認同,實在是難為他了。這段感情最終又是隨著濟安的返臺而無疾而終,就像一朵乍開即敗的花朵,重歸塵土,化作塵泥。
此后,夏濟安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進入情感的“聽天由命”時期,在給弟弟的書信中很少提及與自己情感生活有關的內(nèi)容。這期間,夏濟安一邊在臺大外文系任教,一邊于一九五六年九月和劉守宜、吳魯芹三人共同創(chuàng)辦了著名的《文學雜志》,以“文學”為號召,大量介紹西洋文學,為臺灣文學打開了一扇西窗。同時,發(fā)掘培養(yǎng)了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等一批優(yōu)秀的青年作家,而這批年輕人,又創(chuàng)辦了《現(xiàn)代文學》雜志,創(chuàng)造了臺灣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輝煌。這段時期,夏濟安經(jīng)濟富足,時間優(yōu)裕,成天拍照、飯局、讀書、編稿,日子過得充實而逍遙,可偏偏沒有什么感情的波瀾。
一九五九年三月,夏濟安得到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再次來美,從此留駐美國,未曾返臺。他先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進修,六月又轉(zhuǎn)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在陳世驤的中國研究中心做研究工作。
一九六三年五月的一封信中,夏濟安終于告知夏志清,有了一個穩(wěn)定的約會對象—邦妮·沃爾特斯(Bonnie Walters)。這個賓夕法尼亞姑娘,同濟安一道在中國研究中心(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工作,認識兩年,濟安卻在兩年后才對她突發(fā)興趣。不過,也得益于長久的相識,這次夏濟安似乎表現(xiàn)得要比之前更大方自然一些。在他自己看來,此次追求沒有采用像以往一樣的莽撞方法,而更講究循序漸進。其實,夏濟安從來都是一個無比糾結(jié)的矛盾體,一面行動上希望放慢步伐,一面心理上又渴望對方的積極回應,因此還是時常陷入沮喪,以至于常常需要靠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來尋求他所謂的“peace of mind”。(致夏志清,1963年5月17日)
邦妮出身比較貧寒,也比較脆弱敏感,曾經(jīng)因為失戀而想自殺,還需要定期看心理醫(yī)生,濟安一直細致耐心地陪伴和照顧她,紳士般體貼入微地同情和安慰她。但愛情終究不是一個人的事,邦妮似乎自始至終都是把他當作朋友看待,當夏濟安向她表明心跡后,得到的回應不出意料,仍然是直白的拒絕?;蛟S夏濟安包容與穩(wěn)重的性格總還是吸引人的,這些女友既不愿與他男女朋友相稱,卻也不忍失去這樣一個可靠的朋友,可這也常常給夏濟安帶來持續(xù)的困擾,放棄還是繼續(xù),總是這樣糾纏著他,除非此時出現(xiàn)另一個使他能夠轉(zhuǎn)移心意的對象。
弟弟夏志清一向提倡在感情中積極主動,早日確立關系,對哥哥此次采取的策略稍顯不以為然,信中的關心和勸告也遭到了夏濟安一反常態(tài)的抗拒,甚至在一封信中用較為激烈的言辭表達了這種抗拒:“我在第一封信中,就說明,怕的一是你的關心,二是你的勸告。果然是你大為關心,而且大進勸告。因此我大感乏味。越跟你討論strategy,便越覺乏味。在你是一片好心,但這就是人生的cross purpose也。我當然想做到孔子的‘不遷怒,不二遇,但是沒有你的那些勸告,我的態(tài)度也許在目前還要積極一點。你的勸告越多,我就越退縮。我本來就已經(jīng)有很多顧慮,你又代為給我添了很多顧慮……你再來勸告,我就要跟她一刀兩斷了?!保ㄖ孪闹厩?,1963年6月12日)
濟安有著和大多數(shù)文人一樣強烈的自尊和自我意識,如果最親密的人都無法對自己的選擇和做法表示理解、認同和支持,這將對他的自尊和自我意識造成極大的打擊:“我自己是不怕失戀的,但我很怕關心我的人因我的失戀而難過,我好像沒有盡最大的努力,因此對不起關心我的人似的?!保ㄖ孪闹厩?,1963年6月1日)
從邦妮那里攢夠了失意后,一個與夏濟生的生活毫無交會可能的菲律賓舞女安娜(Anna)偏偏走進了他的生活。兩人結(jié)識于夏濟安的酒肉朋友蕭俊請客的飯局,雖然是個舞女,夏濟安卻被安娜的年輕貌美、談吐不俗深深吸引著。追求邦妮失敗的陰影在安娜這里逐漸被掃除,我們看到了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悄然而生?!皩τ贏nna,我從未感覺到什么強烈的感情,但愛情是一game。半真半假反而有趣……”(致夏志清,1963年9月14日)雖然對安娜的情感不如對邦妮那般深切,但這話出自對每段感情都一往情深的夏濟安之口無疑是令人驚訝的。但是,回首他太多的失敗經(jīng)驗,產(chǎn)生這種想法似乎又情有可原,他是如此渴望愛情卻又害怕受到傷害。在見過他這么多愛情故事后,我們知道這更像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言論,因為在實踐過程中,他常常又不可避免地完全付出了真心?!翱偹阍贐onnie之后,我又找到一個紅顏知己。我如用力追求,也許會同她結(jié)婚。她真是出污泥而不染的女子……”(致夏志清,1963年11月2日)endprint
然而,對邦妮更勝一籌的愛慕和跟邦妮之間的藕斷絲連,讓他對邦妮和安娜兩者都割舍不下,于是保持著自認為的“有兩個女朋友”的風光旖旎的狀態(tài),這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他在愛情中長時間求而不得的虛榮心,并且自以為在追求雙方的過程中所受的教育可以實現(xiàn)互補。可是,夏濟安善于自我反思的性格也使他很快意識到了這種“虛假繁榮”,長時間的double date終究沒有達到預期的成果:Bonnie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希望將來能去尼泊爾,而這個規(guī)劃里顯然沒有他的位置,夏濟安終于決定死心;安娜因自己的steady date而拒絕了夏濟安的邀約,也讓他萌生退縮之意。最終,這段關系隨著安娜回洛杉磯陪伴喪夫的姐姐而開始急轉(zhuǎn)直下,同樣直白地拒絕了夏濟安的心意。雖然在兩方均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但夏濟安是個講究風度又愛面子的人,依舊與二人保持著良好的友誼。
邦妮在即將離開中國研究中心前向夏濟安推薦了新來的羅克珊(Roxane),希望自己走后,她能取代自己在夏濟安心目中的位置。隨著與二人關系的由濃轉(zhuǎn)淡,美麗的羅克珊很快占領了夏濟安的心?!癛oxane之美可比Gina Lollobrigida”,Gina是他們兄弟倆喜歡的電影明星,夏濟安傾心于羅克珊的美麗、善良、和善、大方,與之相比,邦妮和安娜瞬間黯然失色。夏濟安自認為,自己聰明體貼,只希望對方好,總有水到渠成的時候,到時再求婚不遲。所以,他不表達愛意,不露出半點想占有的意思,希望對方“一天一天發(fā)現(xiàn)我的好處”。
他很滿意于他們的交往,每次約她,她總欣然答應,電話聊天可以長達半小時乃至一小時,她還會做飯請他一個人到她住處去吃飯,這些都讓夏濟安心生幸福和幻想。然而,夏濟安的情路似乎被上了魔咒一般,注定不可能平凡而順當。一九六五年情人節(jié)前兩天的聚會上,夏濟安精心準備了一本送羅克珊的書《藝術(shù)中的日本史》(A History of Japan in Art),還字斟句酌地寫了一張小卡片表明心跡,完全是從朋友的立場顯示了不一樣的親昵,并沒有表達愛意。沒想到,卻遭到了羅克珊冰冷的拒絕,甚至要把書退還給他,這給了夏濟安最致命的一擊:“這個晴天霹靂我毫無防備,一切瀟灑歸于泡影。”(致夏志清,1965年2月14日)
羅克珊拒絕的主要原因是其前男友查爾斯·維特克(Charles Witke),查爾斯決定離婚,想和羅克珊重修舊好。夏濟安知道他跟羅克珊的感情,可還是一廂情愿地維持與羅克珊的友情或感情。失敗之后,又自我安慰,強調(diào)自己并沒有陷入愛情,“我相信我沒有真正愛過R”,所以不特傷心,還覺得有點尷尬,“想不到這么大年紀還在風月場中顛倒,一笑!”(致夏志清,1965年2月14日)這是他給夏志清的最后一封長信的最后一句話,也是這段感情的最后的句號,無限感慨更無限遺憾。就在寫完這封信的幾天后,夏濟安突發(fā)腦溢血,倒在了他的工作室。這個驕傲又執(zhí)著、敏感又悲觀的浪漫主義圣徒終于沒逃過現(xiàn)實的打擊,轟然倒下了。順便提一下,這位羅克珊,后來果真嫁給了查爾斯·維特克,成為著名記者羅克珊·維克特,一九七三年曾訪問中國。
縱觀夏濟安的情感史,我們不得不感嘆性格對命運的魔力作用。夏濟安把戀愛和婚姻奉為神圣,對兩者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深信不疑:“我是個monogamist(堅持一夫一妻制的人),只想求一個幸福的婚姻生活,成立一個家,這是人的責任。我并不是不考慮結(jié)婚,事實上,我把一切男女關系都歸結(jié)到婚姻關系?!保ㄖ孪闹厩?,1947年12月17日)每遭遇一段愛情,他都過早地陷入對婚姻的展望。然而,矛盾的他在渴望婚姻的同時,又格外留戀自己單身的自由,所以時常陷入糾結(jié)之中,或許也正是這種“精神潔癖”與自相矛盾注定了他坎坷的遭遇,使他至死都孑然一身。
夏濟安的情感經(jīng)歷看似紛繁復雜,我們卻無法將其簡單地等同于濫情之流,因為他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每一段感情,他都出之于單純,對待愛慕之人的態(tài)度亦是同樣真誠。正是出于對兼具激情與責任的愛情的執(zhí)著向往,他才沒有因為不斷的失敗和失望而停下追求的步伐。然而,他的弱點也是顯而易見的,這嚴重影響了他的情感歷程。他是自戀的,他對于自己的學識和人格魅力有著極高的自信,他也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自戀。這種自戀的情結(jié)大概多數(shù)文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備,學識的豐贍使得他們具備了敏銳的眼光和思維,帶給他們別樣的自信,但也不可否認地存在盲點,即有時容易陷入過分以自我為中心的圈套。也正是這種自戀使他對一般男性追求女性的手段表示不屑甚至鄙夷:“男人以追求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其不可愛有如女人太著急找丈夫顯得不可愛一樣?!保ㄖ孪闹厩澹?963年11月22日)因此追求女生時,他是極為自律的,期望以平等的朋友的姿態(tài)為始。
與此同時,濟安十分在意自己的名聲與地位,幾乎在每段感情里,他都有著對失敗和流言的顧慮。在追求的過程中,他似乎總是“端”著的,過分執(zhí)著于展示自己紳士而瀟灑的一面,克制著內(nèi)心火熱的激情,更是常常因害怕失敗而優(yōu)柔寡斷,因畏懼流言而備受折磨。帶著這種種隱憂去追求,夏濟安的內(nèi)心估計從來就沒有輕松過。
同時,夏濟安又是自卑的,對待感情采取的“未算成功,先算失敗”的策略正是他悲觀精神的主要表現(xiàn)。進展順利時他容易盲目樂觀,但更多的時候,稍有不如意便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失敗的可能。夏濟安早年就讀于蘇州桃塢中學,長期接受西式教育,深受基督教思想的浸潤,基督教的精神深入他的生活,融入他的性格,進而影響了其學術(shù)實踐乃至人生觀。在書信中,我們可以時??匆娝奥犔煊擅钡难哉摚骸霸谀愕娜松^中,人生似乎還有positive happiness可以追求;我是把人看作待宰的羔羊的(Pope的Essay on Man中也用過同樣的譬喻)。我這種人生觀,即使錯誤,但是根深蒂固,也改不掉了?!保ㄖ孪闹厩?,1958年6月24日)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現(xiàn)代文人在情感選擇上具有了極大的自主性。魯迅、郁達夫、徐志摩那一代新文化領軍人物,起初還都是家中包辦婚姻,后來都追求婚姻自由,演出了一幕幕驚天動地的婚變。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他們當年背負著世俗的訾議,內(nèi)心想必也是焦灼不寧的。
可是,夏濟安面對情感的猶疑、矛盾所表露出來的焦灼,要遠遠超過一般的現(xiàn)代文人。其中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的性格與心理問題。夏濟安的一生都被自戀和自卑裹挾著,深深沉溺在對情感的遐想和自我的分析中,以至于常?!跋搿倍嘤凇靶小保悬c像莎士比亞筆下矛盾而延宕的哈姆萊特,又像歌德筆下浪漫又悲觀的維特,有著豐富而深刻的內(nèi)心世界,卻在行動上躊躇不前,寧愿私自不斷揣測對方的心意,卻很少有勇氣展現(xiàn)更熱烈的行動。這是個名副其實的“思想巨人”,寫信的時候,他似乎時時刻刻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和自我分析中無法自拔,然而這是一種并不徹底的自我分析,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弱點,卻始終拒絕改變。他對自身的反觀非但不能給予他行動上真正意義的引導,反而成為了一種無形的桎梏,使他不斷在感情上重蹈覆轍。面對弟弟的時時勸諫,他也逐漸由最初的感激變?yōu)槁燥@不耐煩的排斥,追求的不斷失敗使他更愿意蜷縮在自我分析的世界里,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自我分析和反省還是狹隘的,而依然牽引著他的行動的還是那點殘存的不甘與不滅的幻想:“我還想在戀愛中得到人生的快樂?!?/p>
回顧夏濟安的情感史,耳畔時時響起陳淑樺的《夢醒時分》:“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有些事情你現(xiàn)在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边@句歌詞,似乎就是為夏濟安這樣的人而唱的,明明不是一個軌道上的人,夏濟安偏偏義無反顧地全情投入,總是沒有夢醒的時候,最后落得個遍體鱗傷。有時候,命運總是愛和這樣執(zhí)著的人開玩笑,像夏濟安這樣虔誠地渴望歸巢的人偏偏終其一生身心流離,就這樣“永遠奔馳在輪回的悲劇,一路揚著朝圣的長旗”(余光中《歡呼哈雷》),令我們扼腕嘆息,卻也同樣肅然起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