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曾 野著
蒲扇的小女兒還活著。聽說在城里工作。
這個消息像風(fēng)那樣不經(jīng)意地吹進了客里山,吹進了蒲扇的耳朵里,吹進了老彈的農(nóng)民的習(xí)氣里。開始是洋溢的高潮的快樂的,慢慢地就是低沉的暗淡的憂傷的??傊?,這兩個淳樸的老人在生活面前無疑成了另外一種時光,這是一種近乎惱羞成怒的時光。這些時光正一點一滴地滲入他們的心里,從眼睛里流出來,平靜,憂戚,悲傷。
油菜花漫山遍野地盛開了。這個消息已被早春二月的芬芳浸染。
蒲扇不再響了。一切都靜得發(fā)亮。
我為何要用到“響”這個字呢?是覺得蒲扇的嗓門大聲音壯嗎?還是她身上的那股像辣椒一樣的潑勁耐人尋味?細細想來,在客里山,誰個女人不都是一樣的習(xí)性?靜起來她們善良而安寧,溫柔敦厚;響起來藏刺帶疼,聲色俱厲,把這一坡的陽光也給蜇醒了。
哪個壓娘的婆娘客去雞公嶺上采菌朵嗎?
哪個壯男人壓的嫂嫂去涼西坪鋤草嗎?
哪個手癢的騷麻屄來禾蕩里打紙牌嗎?
這是客里山女人常有的響聲,嘴敞得很,粗痞得很,卻美得生動。
陽光在蒲扇的眼睛里曬得很亮,她笑起來,眼睛里也有了陽光。蒲扇只要輕輕一響,陽光就會碎了男人一身。陽光就會在老彈的手藝里蔚然成風(fēng)。蒲扇此刻的神態(tài)是美的、靚的、乖態(tài)的,更是妙的??上焉壤狭耍焉冉衲炅藲q了,是一個老女人了。老了的蒲扇矮、瘦、扁,真像蒲扇了。她開始還是笑瞇瞇,不知怎的,突然就咧著嘴巴哭了,細細的。一點點,越來越長,還帶著顫音。把一個人心里的痛苦給勾了出來,擺在你的面前,讓輕弱、卑微的身體突然難過。
蒲扇的哭聲聽上去跟平日里不一樣,但又說不清楚哪里不一樣。她想以此來博得男人的內(nèi)疚,她想讓男人因為內(nèi)疚而全神貫注地關(guān)注自己。男人看了她一眼。她不但沒有引起男人的全神,連貫注的可能性也蕩然無存。男人很不耐煩地朝她踢出了一句:慶耍姑啊慶耍姑,你到底還要不要困覺了?
男人的話是帶刺的魚,卡在了蒲扇的喉嚨。
女人是客里山上的風(fēng)景。
男人就在這片風(fēng)景里與時間糾纏,時間里有著女人的香甜,像泥土一樣香,像莊稼一樣甜。時間是細碎的不動聲色的,在男人的眼里流淌。男人怎么也沒想到,時間還是癢的。像女人多嘴的舌,不小心舔了你一口:柔軟、朝氣、意味深長。女人幾乎和時間融為了一體,聞見了男人粗糙的鼻息,鼻息在空氣里有著健康的吉祥。女人羞赧地笑了,卻用盡了男人的大方。
蒲扇在客里山是個很響的女人。響其實是一種聲音,也是一種動靜。在客里山說話可有意思了。意思里好像還藏著味道,是韻味。不是甜的味,是一種響味。這個“響”字就是出聲說話的意思。蒲扇和男人睡在后堂的床上,蒲扇的男人把心思藏匿在夜光的靜寂里,蒲扇卻歡喜地把心里的想法抖出來。
蒲扇說:老頭子,咱們過些天當(dāng)真去城里唵?
男人嗯了一聲。
蒲扇說:當(dāng)真去找小皮唵?
男人嗯了一聲。
蒲扇說:你管小皮還活著嗎?
蒲扇又說:你當(dāng)初也真狠得下心來……
蒲扇說不下去了,哽著喉嚨從眼里擠出了淚來。蒲扇心里明白得很,當(dāng)初狠得下心來的還有她。其實男人雖然這么想了也這么說了,但最后還是把關(guān)鍵的決定權(quán)攤給了蒲扇??雌饋磉@狠心腸的人是男人,其實不然,這主要的狠心人不是男人,而是蒲扇她自己。蒲扇想,我真的比他還狠得下心來嗎?
男人往里側(cè)翻了一個身。蒲扇小心地喊他:老頭子。
男人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打眼閉了,你莫響不行唵?
蒲扇就不響了。蒲扇的心里就有了細嚼慢咽的孤寂。她多情發(fā)愁的背景都因為小皮呆若木雞。小皮是蒲扇的小女兒,蒲扇還有一個大女兒叫大皮。
大皮十三歲時,小皮七歲。大皮比小皮大六歲,但小皮卻比大皮長得漂亮。
客里山在湘西淌下村,過一條河,望到那棵開花的梨樹就是了。梨樹下面有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戶主姓曾,就是蒲扇的男人。家里有兩個女娃,大的剛滿十三歲,叫大皮。小的才不到七歲,叫小皮。大皮見人就愛笑,一邊一個酒窩。大皮的笑就像這地里的油菜花,黃澄澄地悅目。大皮的歌聲就從油菜花地里闖了出來,把鳥的翅膀打濕了:
油菜花,遍地開
一朵一朵惹人愛
家鄉(xiāng)水,河邊草
爹娘把我天天吵
……
大皮唱這首歌時,有一個人就在河的另一邊豎起耳朵聽。河的另外一邊是客里口。也算客里山,有點偏,只住了幾戶人家,村子里的人都把這里喚作客里山口。有人過客里山來找錢米多,客里山的人就會這么說:哦,你找客里山口那幾戶呀!
聽這歌的人叫半頑,是錢米多的崽。今年已滿十五歲,但長得比錢米多高多了,父子倆走在一起時,半頑的身體就毫不客氣把錢米多的陽光擋得干凈。錢米多就拉著他自成一家的嗓音銳聲喊叫:我日你姆媽的屄,滾一邊去,別擋到我的光。
響聲砰砰地落在地上,驚擾了細密的風(fēng)。陽光淌開一身。半頑最愛聽大皮唱歌了。半頑如果煩惱了,一聽大皮的歌,心里就像放了一塊糖,是甜的。半頑就看著河邊梨樹上的花,一朵挨一朵,都擠得空中風(fēng)在動。半頑的兩只腳伸進水里,一蕩一蕩,把水弄得像碎了的花,飄在心上癢癢的。半頑就對著滿河的水笑著自語:大皮,大皮。
這一條河叫清水河。說是河還不如說是一條寬闊的溪。在客里山人們管寬一點的溪叫河。遠遠地你就會聽到女人的聲音像這河里的水一樣,從高空拋下來,打在圓滑的石頭上,濺得四分五裂:哈寶哩,莫去河里洗澡唵。
孩子們終究是忍不住的。于是一個個像泥鰍,在水里鉆來鉆去。把一條河的水也給弄活了。女人們就站在梨樹下,看著光屁股的孩子們,心里既愛又恨地嘮叨著:看你上來我不抽疼你幾身皮嘮。
往往這時,有一個人就在自家的窗口偷偷地看??春铀锕馄ü傻哪泻⒆印.?dāng)聽到孩子們的笑聲和相互戲水的聲音蕩來,她的心里就像被風(fēng)密密地扎了一下,癢。舒服極了。
在河里的男孩子時不時會有一些古怪的舉動,花樣多得很。他們從水里鉆出來,站在河邊的石頭上,排成一行。有一個人喊開始,于是大家就爭先恐后地從褲襠里把自己的小把戲掏出來,得意忘形地擺在陽光下,用力朝前射。邊射邊唱道:
客里山里有條河
一年四季水長流
不見牛羊來喝水
只見和尚來洗頭
她馬上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眼,臉上飛起了一團紅暈,羞澀了起來。但還是控制不住從手指縫里去偷看。過了一會,待他們都扎進了水里,又慢慢把手移開,偷看起來。
這不是別個,正是大皮。大皮最愛看的是半頑,半頑的聲音總是那么大,比他爹爹的聲音還大。他爹爹可是個聾子。聾子說話總是以為別人也是耳背的,所以半頑的爹每一次喊半頑時,總是聲嘶力竭,像一只氣急敗壞的狼在嚎:半頑,半頑,臭臭娘賣屄的又埋到哪里去了?等錢米多的聲音射不過清水河時,半頑對著錢米多百般挑剔地回道:我在床上困覺哩!半頑和錢米多的聲音是客里山口的二重唱,把原本安靜的客里山打點得血氣方剛。
錢米多是一個屠夫,逢年過節(jié)或紅白喜事都會有人請錢米多上門去宰殺牲口。錢米多殺豬不僅是個行家,喝酒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在客里山的人的印象中錢米多喝酒從來就沒醉過??屠锷降木埔话愣际亲约裔劦臒疲菜追Q米酒。二鍋水為好酒,一般都是烤三鍋水的米酒。你倒一杯到碗里,錢米多還剛坐下來抿了一口,看你的神態(tài)就像醉了。沒跟他喝過酒的人誤以為他不能喝酒呢!一碗喝完了他還是剛才那個醉了的神態(tài),再來一碗,不斷斟滿給他。沒想到喝了幾壺了他還是那個要醉不醉的神情。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神情,沒有人知道錢米多到底能喝多少酒,也無人能喝過錢米多。后來無論是喝酒還是沒喝酒他都是一副要醉不醉的模樣行走在客里山,見了的人總要跟他打聲招呼:錢米多,要來一壺嗎?錢米多就會瞇縫著眼睛,醉了一樣地對著你笑。方圓幾十里,名氣大得很??烧l曾想到,錢米多的半頑在十五歲這年,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給弄瞎了雙眼,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烧l曾想到,蒲扇的大女兒大皮在十三歲那年被肝癌奪走了生命。蒲扇悲痛憤恨。曲著身子嗡嗡大哭,卻用了音樂的動感之音,像彈琴一樣地攪動了清水河清澈見底的慈悲。
可誰曾想到,可誰曾想到,可,誰又能曾想到呢?大皮和半頑兩個人的秘密才剛剛萌芽。它們還沒來得及展開美好,美好就變成了永生的憂傷。
客里山?jīng)]有木雞,但蒲扇家喂了很多的家雞。雞把蒲扇低沉昏暗的家攪活了,攪亮了,攪動了一屋子的生氣。雞從后堂里,從廂房里,從廚房里,從堂屋里躥出來,走的走,跑的跑,飛的飛,有的去了豬欄里,有的去了牛欄里,有的去了旁邊的灰屋里。它們興高采烈興風(fēng)作浪興致勃勃地運用了各自的姿態(tài)和表情。把“雞飛蛋打”這個成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大放異彩。雞又不約而同地飛到了禾蕩里,抻直脖頸來目光虛虛地瞅瞅了蒲扇的男人。蒲扇的男人正靠在一堆剛劈完的柴火堆旁打盹,陽光結(jié)實地貼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上有無數(shù)的陽光在蠕動,像看不見的蛇。雞用嘴啄了啄男人的腳,男人一動不動。雞就大膽地啄了起來,像啄吃米一樣。開始是一只后來就變成了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它們把男人的腳啄得歡了心,男人開始是癢的,是美的,是妙的,嘴角邊還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是夢境里的笑。是枝蔓上的笑。是晨露里油菜花里一掐就可以掐出水來的笑。是一個孤獨老人圈圈點點苦心經(jīng)營的笑。慢慢地就覺得不對勁了,癢加重了,密度加重了,力度加重了,變成了痛。痛心疾首的男人猛地張開了眼,看到了腳下的一群雞,用力踢了一腳。雞沒料到男人會來這一手,都嚇得四分五裂地逃散了。它們飛的飛,跳的跳,撲騰起一身的羽毛,羽毛里還涂著濃烈的雞屎味。睜圓了眼來朝男人張口結(jié)舌地喊:搞,搞架搞。搞,搞架搞。它們發(fā)現(xiàn)男人根本就不把它們放在眼里,男人很快又閉上了雙眼打起盹來了。雞看到了男人如此無趣無聊,都把嘴撮尖了在男人的附近啄起土來,并用兩個帶狠的爪子瘋狂地刨起泥來,把原本松垮的泥土刨得煙霧彌漫,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泥坑來。這一個又一個的泥坑要是被五歲的小皮發(fā)現(xiàn)了,她一定會選一個她喜歡的泥坑,然后脫下褲子蹲下來,屙一泡很響的尿出來。然后就在這個屙了尿水的坑里玩起了捏小泥人的家家來。等小皮在禾蕩里玩物喪志到了滿園春色的情景時,男人就會氣急敗壞地呵斥小皮:莫亂匪。你看你搞得像么咯話?;蛘哒f,哎呀呀,咯個哈寶滿女喲。男人像被五步毒蛇咬中了一樣發(fā)出了尖碎的聲來。
大風(fēng)鄉(xiāng)到客里山不算遠,但走起路來卻很費工夫。要繞道要翻山越嶺,所以走得快到晌午時間還能趕上午飯,走得慢就得日照西山了。大風(fēng)鄉(xiāng)是生養(yǎng)蒲扇的地方。
蒲扇一下子就躥高了,乖態(tài)了,水色好得很。蒲扇站在清水河邊的梨樹下,客里山就是蒲扇一個人的了。
我該怎么來安慰她此刻的心情呢?蒲扇確實是愛老彈的。記得蒲扇不止一次地從大風(fēng)鄉(xiāng)來過客里山,那時的老彈剛從部隊參軍回來。蒲扇來客里山就是為了能夠看到老彈。她每一次來都能感受到許多新奇的東西。來的次數(shù)多了,老彈當(dāng)然知道蒲扇的心。蒲扇每一次見到老彈,心里就很踏實了。這種感覺真是很奇怪。
老彈有時坐在梨樹下的時候也想到了蒲扇。他想蒲扇時就真的看到了蒲扇在看他。她是那么的吃驚和歡喜。她有說不清的歡喜!真的。讓蒲扇羞愧的是,她正在低著頭偷偷吃一顆李子呢!
蒲扇覺得老彈的身上有一股別的男人沒有的東西,是吃苦耐勞嗎?不是。是英勇無畏嗎?不是。是勤儉節(jié)約嗎?不是。是什么呢?蒲扇想不起來了,反正她就覺得他身上有特別的東西。是什么不同呢?蒲扇就翻來覆去地想呀想,想呀想。
蒲扇瞇著眼睛在縫補一件衣服,這是蒲扇男人的衣服。記得有一次也是這樣的情景,這樣的陽光。蒲扇的男人在禾蕩里劈柴,蒲扇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給男人縫補一條壞了拉鏈的褲子。男人的力氣很大,把陽光也給劈得生動了。男人的斧子在男人的手里是柔軟的,到了柴木上就變得堅硬了有鋒芒了。男人一斧子下去,柴就分成了兩塊,非常干凈。男人也有劈不準的時候,斧子偏了力就劈在了泥土上,泥土就被斧子劈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木渣和泥土翻浮成浪,在陽光下閃著金黃的氣味。這些氣味來自一個男人的身體和身體里散發(fā)的力量。而這樣的力量通常來自一種司空見慣的動作:勞動。勞動是光榮的,勞動是健康的。在客里山,男人的健康本色就是能吃苦耐勞,而吃苦耐勞卻又因了勞動。男人去山里砍伐樹木,一個人連枝帶葉地扛回家里,力所能及得像頭牛。那些橫沖直撞在男人肩上的樹葉,把男人身后的路掃蕩得煙塵彌漫。精神抖擻的汗水滲透了這一樹的綠。男人走路的樣子像在跳舞,男人的腳是富有彈性的,把彎曲的田地小徑點綴得很動情。這樣的男人是討人喜歡的,他讓生活呈現(xiàn)了另外的質(zhì)感。蒲扇頓了頓,對男人說,你們男人真沒用,要是沒得女人給你們縫,真不知要怎么出門哩。出了門當(dāng)真顯丑哩。男人聽了蒲扇的話,一下子就來了油滑的見解。男人說,要是這世上沒有女人,我們男人穿不穿褲就不打緊了咧。男人說完就先笑了,一臉的油滑神氣。蒲扇沒想到男人居然會這么說,她被他的話惹笑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因為笑得很真切,她的臉竟有些紅了。
蒲扇補得差不多時,就放眼來切男人,卻意外地看到了孤寂。蒲扇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孤寂”這個詞,她活在了她的響聲里,這樣的響聲在客里山很清脆,卻給了人無邊無際的孤寂。落雨天里,客里山的人就趁此機會在家里游手好閑,打打字牌,下下象棋,燒燒沖天炮或啞大話等。落雨天蒲扇也閑下來了。她的手閑下來了,可心并沒有閑下來,她的心里堆滿了許許多多的雜亂無章的內(nèi)容。她的眼里流露出了欲說還休的感情。別人問蒲扇,你一天到晚地忙,突然閑著了,心里是啥滋味呢?蒲扇就很大方地回答說:有么個滋味?莫悔過了哩!莫悔過了跟后悔無關(guān),在這里是指沒一點意思。也有是指很有點意思的味道。比如蒲扇趕場看上了一塊心儀的燈芯絨的布料,買回來在鏡子前不停地朝身上比畫,問身邊的男人,這布料怎么樣?你管做條褲子好嗎?男人悶了一口煙,削尖腦袋想了一下,又把煙霧從嘴里稔熟地吐出來,做件衣服好,你穿上去顯得乖態(tài)。蒲扇就假裝很生氣地說,還莫悔過了哦。聲音里卻蘊藏了那樣一種神氣。
蒲扇就挖空心思地看著眼前這個打盹的人,這是她的男人嗎?蒲扇這么想時,嚇了自己一跳。蒲扇看到了時間讓他的身體彎曲了,把他的皺紋填得那么親那么密。他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子了。他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子了。那個一身旺氣的壯漢子不見了;那個可以肩挑兩百斤的青年不見了;那個把話燒得沖天炮一樣的闊氣佬也不見了;那個不見了的人把記憶的細節(jié)留存給了蒲扇,蒲扇沿著這些細節(jié)一路走著。蒲扇走到了這個男人的家里。男人是個孤兒,父母親是彈棉花的師傅,一到了棉花盛產(chǎn)的季節(jié),他們就扛著“彈琴”去給別人家彈棉花去了。男人特別愛聽棉花彈奏的聲音,那些聲音就像音樂一樣美妙。父母親彈棉花時男人就神采奕奕地瞅著他們,父母親從來不多話,只顧?quán)剜剜赅剜剜甑貜椬嘀?。棉花就在這些音樂里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彈棉花,彈棉花
這里的棉花綿又香
彈棉花,彈棉花
這里的棉花好又白
彈棉花彈棉花
棉花跳舞又唱歌
彈棉花,彈棉花
彈得人心里害了羞
男人驚喜地發(fā)現(xiàn),父母親想說的話都融入棉花里了,每一朵棉花都是他們的語言。男人在十二歲那年某一天,父母親去了很遠的一個地方彈棉花。那個地方的棉花特別多,母親離開家門時還給男人做了一雙布鞋。母親說去的地方遠了,么個時候回來還不定哩。父親那個晚上一直摸著男人的頭,父親很少抽煙,但那個晚上卻認真抽起了煙,把男人給熏嗆了。父親就笑了。男人也跟著笑了。男人笑起來跟父親是一個模子。父親就又摸了摸男人的頭,這一次忍不住用了一點力,把男人的頭給摸痛了。男人就哭喊起來。母親就給父親發(fā)了話:你看你,像個孩子一樣。父親就死了臉一樣瞅著母親,母親就說:當(dāng)真是死了臉的。父親就使出了一句死了不怕人埋的話,等望的崽長大了,也生個像望一樣的。帶把的好種。父親就把手從男人的頭上拿下來,摸到了男人的褲襠里,摸出了一連串的壞笑聲。父親說,崽就是好,比女人強。父親出門的時候遵囑男人要聽話,說男人是他的命根子,是傳宗接代的神。母親就嫌父親的話離譜得討嫌。母親說,出趟遠門彈棉花,你凈說這個做么咯?
父母親離開家鄉(xiāng)時是秋天,客里山的天有點涼了。男人看到父親的眼里有了濕潤,但很快又消逝了。父親拍了拍男人的肩,就和母親出門了。
男人等到早春的油菜花都開了,父母親還沒有回來。后來父母親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父母到底去了哪里?他們?yōu)槭裁淳筒换貋砹四兀?/p>
客里山有的人說,男人的父母親是被人放了蠱。父母親去的那個地方放蠱成性。放蠱就是把一些野性的劇毒的生靈碾成粉,藏在人的指甲里,在跟你喝茶或者吃飯時,趁你不防投了進去,待你喝了這茶,或吃了這飯,就會莫名其妙地死去。短則幾日幾月,長則幾年都有??屠锷接腥诉@么說,就有人不大信,說這個沒有依據(jù)事實。人家憑什么這么無端端地害人呢?
有人就會說,那個地方有個風(fēng)俗,人如果一年內(nèi)不放蠱是會折陽壽的。他們放了蠱要了他人的性命,就可以延長自己的壽命。
也有人這么說,可能是看到他的父母親很恩愛,很般配,出于嫉妒才放蠱。那里的人妒火胸中燒了也會放蠱的。
這樣的話只不過是一種猜測,當(dāng)不得真。
男人的父母親的下落后來成了客里山人心里的一個謎。
男人去了大風(fēng)鄉(xiāng)打了六年的鐵。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話是誰講的呢?男人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不過想起來也是沒有用的,因為這對男人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什么呢?男人一下子還想不明白,男人手里正在拉著風(fēng)箱,每拉一次,風(fēng)就鼓足干勁把煤里的火吹寬。鐵就在火里面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待火力夠了,鐵燒軟了燒白了,師傅雷蒙德就從火海里撿一塊鐵出來,放在砧子上,這里敲敲那里敲敲。然后就拉開距離地喊叫起男人來:上大錘。男人就掄起大錘,往鐵上砸錘。每一錘都發(fā)出脆響的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穆曇魜怼?/p>
師傅雷蒙德是個老鐵匠,耳朵聽不到,眼睛卻聽得到。他看到男人的錘沒有落準位置,沒有砸在實位上,是虛的。師傅雷蒙德就像拉長的風(fēng)箱一樣把聲音也拉得老長:“打鐵越?jīng)]有聲音才越是打得好!你看你,還沒有幾分鐘,就汗流浹背了。這也是不對的,打鐵是不能流汗的。汗越少說明你越懂得了打鐵?!本褪窃谶@間昏暗的房間里,這個叫雷氏鐵鋪的地方,男人給了理想從早到晚散發(fā)鐵味的汗水和力氣。
男人越長越大了,像塊鐵。男人的心里有了想法,有了想法的男人打鐵,每一錘都讓男人的心感到空洞。但每一錘都是無聲而有力的,男人榮辱共存的心頹廢沉郁的心潸然淚下的心都成了鐵,都成了錘,成了不斷涌出的力氣,成了面呈酡色的萬籟俱寂。男人那一天完成了師傅雷蒙德的愿望,打鐵的響聲結(jié)實如琴。男人一直沒有流過汗。師傅雷蒙德喜出望外,露出自以為是的笑來。
好好好。終于可以出師了!
好好好。終于可以出師了!
師傅雷蒙德歡喜了!忍不住從嘴里低聲地哼出了這樣的句子:
哪個缺心眼的婆娘
不跟我一起壓床了
燒得通紅的黑夜
哪個婆娘要打鐵呀
翻腸攪胃的哭泣讓男人很快就早熟了。慢慢地父親的話就在男人的身上生了根,長成了無法抹去的傷痕。男人后來參了軍入了伍,后來又回到了客里山,回到了清水河的梨樹下。后來遇見了蒲扇,后來自己又當(dāng)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后來就有人做媒把蒲扇許配給了他。蒲扇羅曼蒂克的歲月在這個老頭的身上成為攏著袖子的想象。陽光幾乎浸透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在清澈的光線里把蒲扇的眼睛堵截了,蒲扇的眼里就有了像水一樣的內(nèi)容。蒲扇想小聲哼一曲男人年輕時教她的調(diào)子:
這兒親
那兒親
有了娃兒更要親
這兒愛
那兒愛
有了崽兒更要愛
這個人親她
她親這個人
兩個人喲處處都親愛
蒲扇想哼出來,卻被什么咬住了聲。蒲扇看到了男人的臉上有蛇在動,蒲扇喊叫了起來。蒲扇把身邊的男人給喊醒了,男人問,怎么了?
蒲扇發(fā)現(xiàn)適才是一個夢。
蒲扇想告訴男人她看到了蛇。
蛇有什么好怕的呢?男人肯定會這么對蒲扇說。蒲扇知道男人會捉蛇,專捉毒蛇。男人說起蛇一套又一套的。毒蛇主要有眼鏡王蛇、眼鏡蛇、海蛇、蝰蛇、五步蛇、金環(huán)蛇等四十多種,在客里山只有簡單的幾種蛇,像五步蛇、眼鏡蛇、菜花蛇、黃牛蛇。捉活蛇打蛇的七寸,要輕點打,同樣用棍子或鞋子壓住蛇頭,然后抓住蛇頸,讓它咬不著你的手,放入結(jié)實的尼龍塑料編織袋里,要先放尾部。把蛇尾用力扔進袋子里就是了。
毒蛇咬傷了人是會致死的。奇怪的是男人從來沒有被毒蛇咬傷過。倒是有一回被無毒的黃牛蛇輕咬了一口,蒲扇以為是毒蛇咬的,嚇得去找了客里山的郎中狗拐子。狗拐子是個酒鬼,也是個很“葷”的種,油嘴滑舌,動不動就要來幾段葷段子。但狗拐子的醫(yī)術(shù)非同一般,外傷一副草藥,內(nèi)傷一包中藥,包你啥病沒有了。狗拐子對蛇也有研究,但他從來不捉蛇。他說,其實蛇是有靈性的,你不侵犯它它是不會隨便傷人的。狗拐子只對蛇藥感興趣,所以凡是客里山被蛇咬傷的人,只要他一服草藥就平安無恙了。
蒲扇覺得敢捉蛇的人心一定是很硬的,會讓你受傷。
男人只問了一句就又把眼睛閉上了,睡了。
困吧。蒲扇想。兩只老鼠好像存心要跟蒲扇作對似的,在墻角里吱吱地尖叫,沒心沒肺的聲音把夜晚的房間弄得很響。蒲扇咻咻了兩聲,老鼠便不響了。但不一會兒老鼠又吱吱地喊起來,蒲扇就拍床板,老鼠停了下來。過不久又吱吱起來了。這下把蒲扇的心給攪惱了,她攢起心勁來重重地拍了幾下,嘴里伴隨著很響的惱怒聲來:咻、咻咻,咻、咻咻,貓要咬的貓要殺的。床板被蒲扇的手拍案叫絕了起來,把身邊的男人也給拍惱了:哎呀。你咯個人哪。晚上打眼閉了你管你響么咯嘛。一個晚上響個不打停。
蒲扇心里本來就是恨的,被男人這么一說就更恨了。開始的恨是遠的散的飄的莫名其妙的也是虛的,后來的恨就成了近的緊的實的一心一意的也是真的。蒲扇就息了聲,老鼠也息了聲,房間里就又回歸了安靜。安靜得有點悵惘。蒲扇聽到了房間里只有清而亮的鼻息聲。很快,男人打起了重重的鼾聲,把房間給撐起來了。蒲扇就想仔細地看一看男人,卻看到了男人像一條蛇蜷縮著,他把身體里的毒素都傳染給了蒲扇,蒲扇才看到比毒蛇更害怕的是人的心,心是一種永遠捉摸不定的東西。
蒲扇卻被男人給捉住了一生。
老鼠又躥了出來,一掠而過。蒲扇發(fā)現(xiàn)老鼠的眼神里有著成熟的驚鴻一瞥。
這寂寞的夜色里,只有它們,沒有她。
大皮走了,只剩下了半頑和整個客里山的想象。
奇怪的是,只要想起大皮,想起她的笑,半頑好像就能看得見了,看得見了清水河,看得見了梨樹,看得見了清水河上的風(fēng)把一樹的梨花吹開了。白癡癡的一片,像半頑的癡了的心,也是白璧無瑕的。半頑試著在心里唱了唱大皮的那首歌:
油菜花,遍地開
一朵一朵惹人愛
家鄉(xiāng)水,河邊草
爹娘把我天天吵
……
半頑覺得很奇怪,他在大皮的歌里面找到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半頑他自己。于是,他想,哦,除了大皮還有一個人呢。于是半頑就發(fā)現(xiàn)了客里山也不是大皮一個人的。客里山是他和大皮兩個人的。
他們兩個人的。
我們兩個人的。
半頑的心像家里窗口的那扇蒙塵很久的玻璃,被擦拭了一下,就發(fā)出了清亮的光,把清水河上的水也照亮了。梨花就在這擦亮的玻璃上顯得少有的生動。
半頑經(jīng)常在梨樹下等大皮,等大皮背著書包從家里走出來。大皮和半頑在同一個學(xué)校讀書。大皮看見了半頑,就喊:半頑哥。半頑就只是笑。半頑的笑比語言生動,比語言活潑。大皮走在半頑的前面,頭也不回地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氣。半頑就在后面跟著。不說話。大皮覺得自己每一次上學(xué)的路上都很愉快,她也說不出來為何這么愉快。大皮就在嘴里小聲地哼出了曲子。大皮的曲子在半頑的身上長成了細胞,日久天長,每一個細胞就有了大皮的氣息。只要大皮的嘴一動,半頑身上的細胞就歡快地跳起了舞。大皮的歌在半頑的心里變了一棵梨樹,只要風(fēng)一吹,“千樹萬樹梨花開”。大皮覺得有半頑跟著,心里踏實。半頑呢?半頑覺得走在前頭的不是大皮,是一幅畫,是多么美的一幅畫哩!
大皮在半頑的心里長成了一棵樹。
樹上綠成波。半頑的眼里就有了深厚的綠,不同的綠。仿佛這些綠是清水河潺潺的流水聲填的,是大皮的嗓子填的。
半頑在睡眠里很新鮮地露出笑來。
有一次,半頑因為生病了,沒有去上學(xué),也就沒有在梨樹下等大皮,大皮在放學(xué)的路上被幾個高年級的同學(xué)欺負了,他們罵大皮,啐大皮,大皮很傷心。大皮就想到了半頑,心里一下子就明亮了,有勇氣了。大皮告訴他們,等半頑哥來,他會打你們的。他們就起哄說,哦,半頑,哦,半頑。半頑是不是你男朋友呀!大皮的臉上一下子就紅了。大皮的眼里一下子來了火,把淚水也燒出來了,大皮把頭抬得高高的,揚著下巴狠狠地動了動嘴巴:二流子。就背起書包朝著清水河飛跑。像飛翔的鳥。
大皮第二天就告訴了半頑,半頑沒有說話。
半頑哥,你怕他們嗎?
我不怕。
半頑的聲音真好聽,很有磁性,像個男人。
那你怕啥呀?
我怕我爹。
大皮就把他們難說的話也講給了半頑聽,大皮說出他是她的男朋友時,心里好像住進了一只兔子,在四處竄動。大皮看到半頑把拳頭捂得緊緊的,把大皮的心也焐熱了。
大皮覺得半頑是個不一樣的男孩。不,應(yīng)該是男人。
這個不一樣的男孩,最終沒能跟大皮繼續(xù)上學(xué)。
大皮最終也沒能再讓半頑看得見了。
半頑眼睛瞎了后的第一個學(xué)期便輟學(xué)在家了。造物弄人。這話真是說到半頑的心里去了。誰能想到呢?這樣的事情偏偏發(fā)生在半頑的身上。直到今天,半頑拄著一根棍子,在客里山的水泥公路上敲打著地面摸索前行時,他仍然不相信這是真的。但它確實發(fā)生了。半頑發(fā)現(xiàn)每一次睡不著的時候,都是因為大皮。
半頑曾在那棵梨樹下問過大皮:
半頑哥好嗎?
好。
半頑哥長大了只對你一個人好。
好。
你長大了就嫁給我。
好。
大皮像一個不再醒來的夢,在客里山再也找不到大皮了。那個乖巧恬靜的大皮永遠屬于一個夢了。這個夢對于半頑來說是不公平的,也是冒險的。現(xiàn)在好了,這個夢成了半頑一生的回憶。半頑從來不喝酒的,那天卻把他爹錢米多的一瓶米酒喝了個底朝天。半頑想,不行,我得去找她。我得去找她。半頑在一個晌午推開了大皮的門。門開了,卻站著大皮的母親蒲扇。
大皮呢?
你莫要再來找她了。
半頑還問個不休。
蒲扇一下子就生氣了。蒲扇突然加厚了嗓子說,你個死瞎子,大皮已經(jīng)死了。你是不是腦殼燒糊了?半頑腦殼沒有燒糊,他只不過喝醉了。半頑喝醉了可他的心里卻清晰著、亮堂著呢,半頑的心就像被電閃了一樣,被雷劈了一樣,震顫得很啦震顫得很啦。
半頑什么話也不說了。半頑的眼神震顫了一下,他似乎隱隱約約地看到大皮的房間里坐著一個人。是他的大皮嗎?
大皮輕風(fēng)似的飄出了半頑的心。
半頑的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大腦也是空的,到處都是空的。
半頑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流了出來。
半頑像悄無聲息的淚水一樣離開了大皮的家,離開了梨樹,離開了清水河。半頑走得很快,走得很急,半頑要盡快離開這里,遠遠地離開,不想再多停留片刻。半頑朝著客里口的路瘋狂地奔跑起來。半頑想喊一聲:大皮。但張了張嘴,沒有讓聲音發(fā)出來,只在心里輕輕喊了聲:大皮。
半頑的心天低云濃。
在客里山,重男輕女的觀念一直很重。蒲扇剛嫁進客里山不幾年就生了一個女兒,很快又懷上了一個,過了一年,生下的還是個女的。這下蒲扇的男人就急了。如果第三胎還是個女的,那如何是好呢?突然襲來的戰(zhàn)栗像幸福一樣捉住了他,又很快松開了他,他的身體里到處是時間的煎熬:燒,烤,燙。蒲扇的男人被某種陌生的羞愧和煩惱給剝削了幸福,他看到了幸福褪色的味道是黯淡的苦澀的甚至是寂寞的。細枝末節(jié)的疑懼仍然在房間里,在蒲扇的男人和蒲扇之間,在他們的身體里飛翔。畫著未知的弧線,每一道線上都連接了他和她的不可思議的憂傷??梢韵氲?,這下急了的也有蒲扇自己。她跟男人常常為這事愁了眼苦了臉。
要是生下的還是個女孩,就把她撒給別人算了。
要是生的還是個女孩,我……
蒲扇沒有把這話說完,眼里卻已汪了一眼的淚水。
蒲扇的男人把手里剛悶了幾口的煙給擰滅了,用手指彈出了老遠。這輕描淡寫的動作里卻用了一個男人可愛可恨的感情。蒲扇重重地咻了一口氣,很輕柔地浮在了房間里,房間里此時夜深人靜。
蒲扇的男人叫老彈。
老彈后來在一個遠村的親戚那里打探到了生男生女原來還可以由自己選擇的。那位親戚告訴他一位老中醫(yī)懂得這個秘訣,只要吃了他的藥方,保準你成。那位親戚的女人就是吃了這個藥方才一連生了兩個男孩。親戚的話讓老彈動情:這藥真管用?老彈的聲音像悶熱了的氣泡冒了上來,也是熱的。大妹子,你說說看你是咋生出來的?這藥真管用嗎?老彈的話不僅熱,還是燙的,把親戚的女人給燙紅了臉,女人還很年輕,才剛嫁來不幾年。女人赧顏了汗下了,拿手指捋著頭發(fā),點點頭,好看地笑了。親戚還舉了另外幾個人的例子。親戚由于激動,談這些話時情緒高漲,卻不想話里分明夸大了夸張了夸贊了。親戚的心是好的,他不輕不重的語調(diào),像風(fēng)直直地吹進了老彈的心房里去了。老彈知道,親戚想以此來言明這個藥方的準確率。
這下讓老彈的心也寬了下來。
在老中醫(yī)那里開好了藥方單子,老彈一刻也不想停留了,他要把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蒲扇,他要盡快讓蒲扇知道兩個人一旦上了床,粘在了一起,他也會讓女人為他發(fā)瘋的。老彈在回來的路攤上,破例地吃了一大碗牛肉面,他不是在吃,幾乎是在往胃里倒,有人看著老彈吃面的樣子,忍不住發(fā)笑。老彈知道有人在看他笑他說他,他不在乎。老彈一心只想著這個藥方,他甚至還這么富有創(chuàng)意地想,要是老板說今天這碗三塊錢的牛肉面得算十塊錢,他也舍得出。老彈要是碰到幾個沒事找事的流里流氣的爛桿子,就同他們打一架,他讓給他們打,他不還手。很多人就圍攏來看老彈遇到的麻煩,有熟人見了,就問老彈,你這是怎么啦?老彈看著他們那么關(guān)切,那么不得要領(lǐng)的臉色和眼神,老彈就有了狡黠的笑,卻放在心里笑出聲來。老彈很硬氣地說了一句:沒事,我怕他條卵哩!老彈正在滿頭大汗地想,路攤老板見他吃好了雙眼切著個空蕩蕩的碗發(fā)愣,以為他還沒吃夠,就沖老彈的桌子輕輕敲了一下,師傅,你還要加一碗嗎?老彈才回過神來,把心里剛才掖著的笑淋漓盡致地顯露了出來。老彈付了賬,就急匆匆地往客里山的方向走去。老彈一邊走,一邊心里想:蒲扇。蒲扇。卻忍不住罵起了狠:我日你個女人的蒲扇。我壓你個女人的蒲扇。老彈這么在嘴里發(fā)狠,心里卻是暖的愛的柔的美的。
老彈又把老中醫(yī)的處方拿了出來,老中醫(yī)開的處方如下:
白芍6克 川芎15克 甘草9克 胡桃9克沒藥3克 枳實15克 正沉金15克 臺黨參15克 黃大皮9克
處方用法:懷孕38天至40天左右,開始抓藥,兩副即可。共兩個療程(兩天)。每日兩次,早晚各煎熬一次吃。第一次煎熬約個把鐘,第二次只需約半個鐘即可。
值得一提的是:藥渣不能亂丟。把水瀝干用膠袋裝好塞放在床墊下面,不要讓別人曉得,不要給外人發(fā)現(xiàn),放到小孩出生滿月方止。
老彈問老中醫(yī),說孩子都出生了,干嗎還要把藥渣放在床墊下面?
老中醫(yī)就故弄玄虛地撮尖了嘴說,我叫你放你就放,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老中醫(yī)說完睨了老彈一眼又說,要是你不按照我說的去做,到時不靈別怪我。
老彈剛走幾步,又折回來問,那藥渣里有水汽,那不濕了床鋪了嗎?
老中醫(yī)反剪著一雙手,拿眼不討好地沖老彈眨:你不曉得曬干烘干了再放么?
那天老彈在老中醫(yī)那里開了一服藥單子,花了一百〇一塊錢。老彈沒想到一個藥單子也這么貴,這老中醫(yī)真是摳得很。老中醫(yī)看出了老彈的心思說,要不是看在你那個親戚是熟人,我一般是不開這種藥方的,就算你給我兩百三百,我也不一定干。老彈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中醫(yī)干嗎不收一百,或者一百〇二,一百〇八,偏偏只收一百〇一塊呢?
老彈覺得老中醫(yī)殊為少見,高深莫測,不是一個普通的老中醫(yī)。
蒲扇在懷孕三十八天時就按這個藥方吃了兩個療程,卻突然感到自己有點不適了,肚子痛得厲害。老彈趕緊把蒲扇送到了醫(yī)院,到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發(fā)現(xiàn)是流產(chǎn)了。老彈一聽說是流產(chǎn)了心里就涼了半截了。臉色異常難看,時而青時而白,青白的交替讓老彈的眼里刨出花來,是火花嗎?是磨刀一樣散射的火花嗎?老彈從兜里掏出一支煙來叼在嘴上,點燃噴出幾口肺氣,在走廊里走來走去。煙還沒上癮就被醫(yī)護人員給制止了,請勿吸煙。老彈把煙粗枝大葉地擰熄了,隨口吐出一把口水來,這充盈的口水里堆積著老彈的爆裂的呼吸:這該死的老中醫(yī),這該死的遠親戚。醫(yī)生問老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當(dāng)醫(yī)生問明情況原來是亂吃了藥時,厲聲地淺笑了一下,這一下像針扎在了老彈的臉上,老彈的臉就疼痛了起來,把眼睛都疼濕了。你怎么能不尊重科學(xué)生育呢?現(xiàn)在好了,你老婆不僅流產(chǎn)了,還可能從此不能生育了。醫(yī)生把老中醫(yī)開給蒲扇的藥看了一遍,搖了搖頭說,這些藥方都是破血敗血的。不是適合每個人吃的,有些人能吃有些人不能吃的。那些吃了這個藥方,還能生男孩的只不過是碰巧而已,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其實生男生女都一個樣啊。
醫(yī)生用了很長的時間開導(dǎo)了老彈和蒲扇。
生男生女都一樣?
生男生女都一樣。
醫(yī)生的話像處方一樣讓蒲扇開了竅,醒了神,潤了氣。
蒲扇把醫(yī)生的話溫了幾遍,這些話就溫婉曲折地開通了她的心,也開通了老彈的心。醫(yī)生說,別難過,你雖然不能再生育了,但你不是還有兩個女兒嗎?有兩個女兒也是最好的啦。
蒲扇只有兩個女兒。盡管她不能再生育了。但看到這眼下,這成雙成對的女兒,對于蒲扇來說當(dāng)然是喜人的悅?cè)说臉啡说摹F鋵嵱袃蓚€女兒于蒲扇來說也算不錯的了。蒲扇想起了醫(yī)生的話心里也就亮堂了許多。于是蒲扇的臉上總是笑瞇瞇的,像對門嶺下泉水旁的野菊花,滋潤而豐盈。
時間如果按照健康的方向邁進,蒲扇就不會感到有什么別的遺憾了,也不會有苦悶的心思和難過了??蓵r間這個東西太難讓人把持了,它藏在每個人的身體里,像蛇輕咬你,一點點地把你的身體咬壞,你越是想在時間里慢下來,它越是咬牙切齒地噬咬你。為了躲避它的噬咬,你只得不停地往前跑,馬不停蹄地跑。人又怎么能跑得過時間呢?時間用一種看不見的手段把人徹底咬傷,直到你在時間面前束手就擒。
時間是個永遠的敵人,是個打不敗的敵人。誰與時間作對,誰就會被時間所消滅。誰與時間耍聰明耍鬼把戲誰就會被時間耽誤。在客里山,時間耽誤了太多的人,也耽誤了善良和貧窮,天真和簡單。時間就像一枚錢幣的兩面,哪一面都讓人迷惘,哪一面都讓人苦惱。時間滲透了生活的每一個細菌,潛入了生命的每一個細胞。時間成了最難對付的敵人,對于生活和生命里難以對付的敵人,唯一的辦法就是與敵人交朋友?;瘮碁橛眩跀橙嗽试S的范圍里順其自然地生長,敵人就會越來越友好。但不要忘了,它終究還是敵人。如果你忽略了這一點,你就會在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時候被強烈的光線砸傷,時間會在陽光里露出它不可一世的脾氣,它發(fā)起怒來會讓人出乎意料地心驚肉跳。
客里山的人都說小皮不是蒲扇生的,長得既不像蒲扇也不像老彈。大皮卻不同了,一看就像蒲扇,簡直是一個模里刻畫出來的,笑起來活生生的一個童年的蒲扇。蒲扇聽到說小皮不是她生的這一類的話心里是慪氣的,她會尖著嗓子說,當(dāng)真是個騷麻屄,只曉得起諷咧。要是碰到男人說她,她會這么說,當(dāng)真壓爛個尻把的,嘴舌要生癢泡泡咧。
大皮要是和小皮在蒲扇的身邊玩,聽到別人的嬸嬸在說蒲扇,說小皮,大皮就會說,騷麻屄喲。小皮就會說,騷麻屄喲。
大皮和小皮的聲音很脆很亮,混合在一起特別好聽,感覺不到罵人的尖酸,反而讓被罵的嬸嬸們聽起來心情舒暢。她們的聲音就像唱歌。通常這個時候,蒲扇就會來了神氣,為兩個女兒添油加醋地加熱罵人的辣勁:幫姆媽罵,罵爛這幫嘴巴敞的騷貨。
大皮和小皮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小皮好奇地問蒲扇,騷麻屄是什么呀?
蒲扇就鼓起兩粒眼珠來炫一眼小皮,她就不敢再問了。但蒲扇卻忍不住哄地發(fā)出一聲浪笑來。
蒲扇剛嫁進客里山來時,是個標致的女人。老彈曾經(jīng)是那么疼蒲扇。
老彈有時會雙手高舉小皮在頭頂,逗孩子玩耍。忽然拉著嗓子朗聲說道:
“我的佳偶,你甚美麗,你甚美麗,你的眼好像鴿子眼?!?/p>
惹得小皮在老彈的手里咯咯地大笑。大皮也會在一旁咯咯地笑了,也想要老彈重來一次剛才小皮的游戲。蒲扇情不自禁地笑了,但很快又閉住了笑,把笑放到心里,說了一句:討嫌。
她的樣子真是乖巧。
在蒲扇的心里她還是最愛小皮的。當(dāng)然她也疼大皮這個孩子。但她愛小皮和疼大皮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愛。是哪里不同呢?蒲扇自己又說不上來,反正就是不同。就是這個被蒲扇愛得不同道的小皮,卻給了蒲扇錐心的疼痛。
時間在蒲扇的小女兒小皮的身體里蜷縮成一團,在小皮七歲的某個地方不愿走下去了,時間就輕咬她的那個地方,小皮就疼了起來。小皮喊蒲扇:姆媽噯。小皮喊老彈:爹爹噯。小皮還對著時間喊:爹爹姆媽噯。爹爹姆媽噯。爹爹姆媽噯。小皮撕心裂肺地哭喊,喊聲把人的心給震顫了。蒲扇和老彈把小皮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這個病情說不嚴重也嚴重,說嚴重也不打緊,但有一個麻煩就是要每天得住在醫(yī)院治療。需要一段時間的觀察。得花費一筆不小的開支,得去籌借一筆錢來。老彈把小皮送到鄰縣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屠锷诫x這個鄰縣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很遠,沒有通馬路,要翻過兩座大山,山路曲曲彎彎,走起來頗費周折和時間。老彈和蒲扇走慣了也就沒什么了。老彈和蒲扇就輪流地翻山越嶺,像馬不停蹄的憂傷。老彈開始時信心還很足,把家里能變賣的東西都按一般的價錢給處理了。先是把豬和牛也給賣掉了。老彈當(dāng)時是這么寬慰蒲扇的:怕么事卵?我就不信把這個家賣了還治不了她。蒲扇的眼里就汪滿了淚水。給小皮把病治療好,這是他們兩個心照不宣的信念。這個信念讓他們兩個人支撐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后來負擔(dān)越來越重了,家里該賣的都賣過了,實在沒辦法了,無錢上交了,沒有錢是不能住院的啊。醫(yī)院也知道了他們的難處,就讓他們先賒幾天,叫他們再去另外想辦法。于是他們便開始到處去借錢,可錢是那么好借的嗎?碰了一鼻子灰不算外,還會遭到一些人的嘲諷。走斷了腳也只從一些特別信賴的親戚鄰居那里借來了一點錢,可這一點錢根本就派不上用場。很多人也許是出于一片好心,就勸慰老彈說不要治療了,你一個家都治窮了,免得到頭來人財兩空,打了水漂不說,還欠下一屁股的賬。蒲扇聽到這樣的話,就罵這些人是沒良心的,都不是娘生的。罵得太狠心了,老彈就對蒲扇也來了火,你罵什么罵?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哩!蒲扇說,一片好心,他們的好心都被狗給吃掉了。老彈覺得蒲扇的話也是對路的,老彈想,如果他們都舍得借錢出來,也許過不久小皮的病就可以治好了。因為醫(yī)生說再觀察一段時間就可以動手術(shù)了,但還得準備一筆很大的錢。可這樣一筆很大的錢去哪里湊呢?就算把老彈和蒲扇兩個人給賣了也湊不了這么多錢啊。再說,誰又會出價錢來買他們兩個人呢?那一段時間里,老彈和蒲扇就像兩個失魂落魄的乞丐,天天穿行在客里山一帶的人家門前。有人曾經(jīng)這樣形容他們:他們跟瘋子沒有兩樣。不管別人怎么說,老彈和蒲扇還是清醒的,他們并沒有發(fā)瘋,他們只不過是為了小皮急于求成得過于迫切了。其實他們還真巴不得馬上瘋掉,忘了這人世的痛苦和煩惱,成了瘋子也許說不定就是快樂的。最后無奈之下,老彈只好做出了這樣的重大決策:把小皮扔在醫(yī)院。蒲扇聽了老彈的話卻并沒有厲聲出口反駁,蒲扇也沒有過激的行為,老彈沒想到他這樣說出來的話,蒲扇是如此的鎮(zhèn)靜和穩(wěn)定。這讓老彈心里犯起了病癥的疑懼。老彈又補充說,扔在這醫(yī)院里,醫(yī)生總不會見死不救吧?算不準還會遇到好心人帶養(yǎng)了她。蒲扇嘆了一口柔筋筋的氣,說:你不要后悔就是了。老彈說出了他的想法,但真正要做出來還得看蒲扇的決定。蒲扇只得狠下心來把小皮扔在了醫(yī)院。這一扔就把小皮的病痛給扔掉了,可在蒲扇的心里有了更大的一塊心病。
當(dāng)老彈和蒲扇翻山越嶺過了兩座大山,看到了客里山時,看到了清水河,看到了那棵梨樹時,他們兩個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這兩個善良的人終究在貧窮面前動了心??梢娯毟F是可怕的。它會給善良的人致命的一棒。這一棒會讓生活變了樣,走了題。
粗心的醫(yī)生卻怎么也沒想到,老彈和蒲扇這兩個笨拙的農(nóng)民忘了把真實的住址留給他們,這到處是山的深處,他們知道老彈和蒲扇在哪里呢?“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他們到哪里去找老彈和蒲扇呢?他們是找不到的。
老彈和蒲扇回來的時候,月光被夜色浸泡得很濕。山里的蟲子在暗處的草叢里,猛地飛出一些,濺到他們的臉上、耳朵旁、脖子上、手上、腳上和身上。螢火蟲卻在他們的頭頂上忽明忽暗地熠熠發(fā)亮,像夢一樣浮動在他們眼前。
老彈走在后面,蒲扇走在前頭。
上坡時,一只大鳥吱溜溜地飛翔出來,發(fā)出“抱我抱我抱抱我”的聲音來,把老彈和蒲扇給嚇了一跳。這一跳,山更靜了,大鳥已遠去了。余音裊裊。山更靜了。
走到家里時,卻發(fā)現(xiàn)大皮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睡覺了。
身邊的馬燈也快沒煤油了,光線已經(jīng)暗淡了。
剛回來的那些天里,蒲扇滿腦子都是小皮的影子。
每一次蒲扇剁豬菜時,小皮就會悄悄地溜到蒲扇的背后,用兩個小手柔柔軟軟地從后面捂住蒲扇的一雙眼睛。然后讓蒲扇猜:
是哪個?
小皮。
不是小皮。
是小皮。
你怎么一猜就猜對了呀?
因為你是姆媽生的。
哦,難怪。
……
晚上的夢里凈是小皮,有一回小皮在夢里哭著喊蒲扇,把蒲扇的心給喊碎了。小皮問蒲扇為何要扔下她不管了,問姆媽去了哪里,問爹爹去了哪里。
蒲扇醒來了就是一身的汗。蒲扇醒來后就再也睡不著了,她口干得緊,心干得緊,她爬下床,拿著木勺舀了滿滿一勺的清水,咕嚕咕嚕地喝了一通。喝完后,蒲扇卻在黑暗里冷不丁哭泣了起來。
老彈問,蒲扇你這是怎么了?
老彈問了這句話就知道了蒲扇的心思在哪兒了,也就知道了剛才自己的問話純屬多余。那一夜蒲扇像碎了的瓦片,尖利地觸及了老彈的身體。
天還沒大亮,蒲扇就悄悄出門了,離開了客里山。
蒲扇還想再去看一眼小皮。她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有去看過她了,也不知道小皮還在那個醫(yī)院沒有。她其實每天都想去看小皮一眼的,哪怕就只在外面隔著窗玻璃看一眼。但老彈卻很嚴肅地警告了她,這個你千萬莫去啊,不是逗山蜂的。發(fā)現(xiàn)了可讓你怎么脫身?蒲扇就用牙齒咬著嘴巴不響聲。老彈就嘆一聲,你也曉得的,我又何嘗跟你不一樣呢?家里現(xiàn)在窮得水一樣,你叫小皮等死嗎?
是啊,你叫小皮等死嗎?蒲扇懂得老彈的心,他跟她的心是連在一起的。他們回來的這一個月里還是在四處籌借著錢,幻想著如果能借到錢,就再去醫(yī)院??傻筋^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老彈和蒲扇幾乎借遍了附近的大小村莊,想盡了法子。
蒲扇的眼里就有了淚光在浮動,不停地在眼眶里蠕動。這些眼淚也是一個一個的生命,它們理解蒲扇懂得蒲扇更憐惜蒲扇。蒲扇沒讓它們流出來,而是往心里去了,往小皮的醫(yī)院里去了,往一個人的名字里去了。很快,蒲扇的眼里就沒有了淚水,而是消退之后的疲倦和干澀。
蒲扇把眼神盯在了一個地方,讓它固定深刻甚至難以自拔。
時間就一點點地把蒲扇的心病淡化了。時間是個非常復(fù)雜的東西,它簡樸自然含蓄又出乎意料地把你的記憶隱藏起來,讓新的生活住在它的里面,然后轉(zhuǎn)動,然后消耗。時間只那么地脧了一眼,蒲扇就氣定神閑了,就無所謂無了。
時間也許還是一個見不得人的壞蛋。
時間認得很多人,它當(dāng)然認得蒲扇,它還認得蒲扇的男人。
這個叫老彈的人。
老彈這個人的幽默是天生的,他渾身充滿了趣味性。
在梨樹下歇息時,見了在河邊浣衣的幾個女人,她們像樹上的鴉雀,嘰嘰喳喳,倒映在清水河里,分外地動情。女人說,這天還真熱哩!
另一個女人說:是有點熱啊。
有女人就把外面的一層衣服脫下來,有膽大的就把上衣的紐扣也松了。風(fēng)涼涼地吹來,她們覺得舒爽了,就開始浣起衣服來。天性良好的奶子就在她們胸懷里不停地晃動,老彈在梨樹下看得清楚。一下子就來了勁,忍不住總要來兩句惹嘴巴子的話:
哎呀,張嫂你的水桶里有魚呀!
哪里有呀?
你沒看見水桶里有什么在動嗎?
女人低頭一看,還想說沒有魚呀,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半露的奶子映在水桶里,一下子就改口了啐道:個死老彈。短命鬼。女人罵到“短命鬼”時是第四聲,高音。
老彈就笑了起來。由于沒做準備,笑的速度快了些,把胸腔也給感染了,于是連著咳嗽從胸腔里“斤半斤半”地排擠而出。
老彈很年輕就當(dāng)上了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在那個靠打銅鑼的聲音來引起大伙注意的山村里,當(dāng)書記是一件非常體面的事情,像當(dāng)了干部一樣。每當(dāng)有重大的事情要與村民商量時,老彈就會提著銅鑼,出現(xiàn)在曬谷場上。老彈的臉上很特別,像個嚴肅的學(xué)者,眺望那一望可見垠的山川。拿出打火匣和煙絲來,把煙絲放進裁好的廢紙片里,卷成筒,然后看了看打火匣,吧嗒一口,煙便燃了起來,從黑黃的牙齒里噴出一縷縷的煙汗味來。緊接著便是一陣矯情的咳嗽聲。
煙上了口,人就來了勁。只見他手捏了捏衣袖,把銅鑼高高舉了起來,認真地看了又看,好像在想什么似的,拿著鑼棍的右手狠狠地朝鑼鼓擲去。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鑼聲響了。老彈的嘴張了張,狠狠地咽了一把口水,就扯開了嗓子喊了起來:十一隊和十二隊的人聽好啦,今晚七點鐘在壩間上開村民會,每家人都派一個代表參加啊。老彈在這個時候總是興奮的,銅鑼的聲音和他的喊聲匯成一片,在幾百戶人家的山村里傳遞著。老彈再一次體驗到了書記的魅力。重復(fù)地喊讓老彈越發(fā)精神,好像開會是次要的,打銅鑼倒成了重點。只見他在滿負荷地擂著。尖銳的嘶啞聲刺破了每一個人的耳膜。那起伏的喧囂的聲音,不知道的人還會疑心是哪里唱大戲了呢。
聽來背后發(fā)麻的聲音,總有村民會嘴硬的:行了,夠了,大伙都明白了,別死敲了。
擂一遍就中了,你擂來擂去的,像個壓屌一樣的。
你把力氣留著給蒲扇壓床吧。
后面這兩句話一出口,村民都聽著發(fā)笑了,嘿嘿地笑出聲來。老彈知道,說這話的人不是別個,是狗拐子。老彈也不介意,狗拐子這個人他是曉得的,他是個隨便慣了的人,像根老油條,油再多,也是不趴油的。講黃段子在我們那兒是一種很常見的習(xí)慣。比如大伙在一起開會談得正歡時,哪個背了老殼的就會在話里含了一截葷話講出來,說得大伙聲音四顫。要是有女人在場,大伙的聲音就明顯色情得多了。老彈好像也有這個愛聽黃段子的雅興!也總是閉不住心中的笑來。狗拐子總是趁熱打鐵地發(fā)揮他的才能:“所以,我們搞生產(chǎn)要像搞女人一樣,先抓住上面兩點,然后再來搞下面的重點,要加勁搞,搞出水平來嘛!”狗拐子說起葷話來,像肩上挑了兩百斤的擔(dān)子的扁擔(dān),輕而易舉。狗拐子笑起來不是嘿嘿的,而是哏哏哏的,很細,拉很長??吹酱蠹叶级⒅约嚎?,老彈就惱了似的說:你們呀是蟲豸,只知道鉆蛀的空處呢!
老彈沒想到狗拐子就是他身體里的一只蟲豸,就那么不露痕跡地在他身上的某個空處里鉆了一個不痛不癢的蛀呢!
狗拐子三十六歲那年才結(jié)了婚,還是老彈搭的橋牽的線。
狗拐子向來都是跟老彈對著干的。要是說領(lǐng)情的話,也是看在老彈給自己撮合了這份“情緣”上。老彈是個大好人。這狗拐子是心知肚明的,但狗拐子就是喜歡跟他對著干,我就跟你干,干死你。狗拐子心里憤憤地想。老彈在會上傳達了公社的旨意,要植樹造林,年內(nèi)不準上山剁柴草,不準私自砍伐樹木。老彈在會上的話狗拐子卻當(dāng)作了耳邊風(fēng),一陣風(fēng)過了,他也就忘記得差不多了。天天去山里剁柴草回家來燒,不僅自己去,還慫恿婆娘也去。婆娘是個通盤考慮問題的人,就勸誡狗拐子別亂去剁柴草了,人要有自知之明。狗拐子就不依了,嘴里像被鋸鋸了一口,嚇,我剁我自家山里我怕什么?狗拐子末了又說,你看這老彈精不精,狡不狡,他老婆蒲扇在山里剁柴草時,他就不發(fā)通知,不開會,不封山。等蒲扇一擔(dān)擔(dān)地把柴草擔(dān)回家來,一排排豎滿了屋前屋后了,這老彈卻神氣地出來放話了,出來逞強了,出來擺他的書記架子了。哏。狗拐子吐出一把痰來,辣辣地彈出了很遠,粘在了屋門前的楊梅樹上。楊梅樹上結(jié)滿了楊梅,眼看快要熟了。婆娘說,你要曉得要不是老彈那么好心,你還不曉得在哪里打光棍呢。這句話戳到了狗拐子的痛處,狗拐子最煩惱的就在這里,婆娘每次跟自己拌嘴時,到最后都是這一句話。老彈也這樣說,客里山的其他人也這樣說。狗拐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壓住了一樣難受,但又不能把壓住的東西翻開來。狗拐子就只好長嘆一聲,把滿腹的苦水咽在肚里,不再吭氣一句話。開始每到這里,狗拐子就收場了,嘴巴也閉幕了,只管安靜地去做手里的活了。到后來,時間長了,狗拐子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陰謀,這個陰謀的策劃者就是老彈。只要婆娘的話一出口:別個都是為你好。你自己翻開百葉肚子好好想一想,要不是老彈,你得打一世光棍哩。狗拐子就氣貫長虹了,就氣急敗壞了,就狗急跳墻了,發(fā)出了爆裂的聲響來:都是老彈這個豬壓出的害了,我打一世光棍還不是照樣活?狗拐子本來就生活得不容易,一個人吃飯都難上加難了,現(xiàn)在又因為老彈多添了一口。狗拐子在心里說,算不準比現(xiàn)在好多了。
狗拐子越想越來火了,覺得老彈這個人簡直就是針對他狗拐子,他覺得老彈就是雞抓松土,越抓越深,越抓越不同道了。狗拐子心里悶滿了對老彈的火氣,悶得久了,火氣就越來越多,越來越厚,最后就膨脹了,就爆炸了。
狗拐子見到老彈地里的菜就用腳踢一腳,把一些菜葉子踢得到處飛舞??匆姷乩锏奶}卜和四季豆和長豆角,就去扯,就去抓,扯出來就生吃了它,抓下來就放進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來。要是還不過癮,就褲帶繩子一松,沙沙地撒起尿來,邊撒邊詛咒老彈:
我尿死你個老彈,我臊死你個老彈。
我把你頭上的毛都尿光光。
尿了你,看你還生得個崽來嗎,我讓你生的都是沒帶把的狐貍精。
狗拐子后來真沒想到老彈生出來的都是女兒,這是不是跟自己的詛咒有關(guān)?最后老彈晚景的凄楚,更是讓狗拐子慚愧至極。這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狗拐子總是覺得自己欠了老彈什么,總想要去設(shè)法補償他。所以在老彈晚景的時候,狗拐子總彎著他的腰,駝著他的背去老彈家里喝酒,順手帶一點旱煙絲絲去燒幾口。狗拐子逢人就說,老彈這個人啦,好人啦。
面對狗拐子的我行我素,老彈曾經(jīng)以一個書記的嚴肅敲過狗拐子的警鐘。老彈說,你再去山里剁柴草,你自己架起好勢。狗拐子呢,他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還嘴里不服輸?shù)卣f:你當(dāng)個書記有么咯了不起的?
狗拐子缺錢用時,曾去山里砍了兩根上好的杉樹,偷偷扛到趕集的場上賣掉了它。狗拐子做這事時神不知鬼不覺的,最后還是被老彈發(fā)現(xiàn)了。老彈這一次來了真功夫,把狗拐子砍伐的事上告給了公社,最后公社派人來罰了狗拐子,把狗拐子家里的豬也給捉走了一頭。狗拐子把家里擱置已久的銃也拿了出來,說誰要是敢把他家里的豬牽走,他就跟誰拼命。公社來的人問狗拐子想干什么,狗拐子說,誰動我的豬我就用銃打誰。公社的人說,你吃豹子膽了,你敢。
狗拐子就順勢把擋咔嚓一聲掛上了,說,看我敢不敢。
這下還真把公社來的人給鎮(zhèn)住了。個個面面相覷,一下子沒了言語。
一粒楊梅安靜地掉了下來。楊梅熟透了。
老彈看在眼里,他最清楚狗拐子肚里的斤兩,狗拐子的銃里根本就沒裝彈子。就算裝了,狗拐子也是不敢開槍的,他只不過想做做樣子,嚇嚇人罷了。上次交糧谷狗拐子想抵賴不上交,也是玩這一套,不是拿銃,而是拿刀。公社的人進了狗拐子的屋,把交糧谷的來意跟狗拐子說了。狗拐子聽了,沒吱聲。就進了里屋拿出一把柴刀來,在屋檐下的磨刀石上霍霍霍地磨起刀來。公社的人就問他,我們問你話,你不說光磨刀干嗎呀?狗拐子就抬起頭來,神氣地數(shù)了一數(shù)來的幾個人。說,等下用來放血。公社來的這幾個人害怕了,又摸不準狗拐子這個人,借口去別家,趕緊走了。那次上交糧谷還是老彈婆娘蒲扇給狗拐子代交的。狗拐子的婆娘跑到老彈家,找蒲扇哭訴,說這怎么得了了。狗拐子婆娘怕事情鬧大了出亂子,就瞞著狗拐子叫蒲扇出了面替自家交了糧谷。當(dāng)時老彈沒在家里,回來聽到這事火冒三丈。
這狗壓出的尻尻卵。
老彈看在眼里,狗拐子把他一個大隊書記的臉給丟光了。老彈虎著臉,不說話,獨個跑去狗拐子的豬欄里趕豬。狗拐子真是想一銃就打死老彈。狗拐子喊,老彈滿滿,等下我真的開銃了。老彈說,你開吧,你打死我你就得坐牢就得槍斃。說著,狠狠地用腳把狗拐子家里的豬踢了兩腳,狗拐子的豬就哼哼地喊叫起來。
狗拐子的銃是對準了老彈的,但是他卻下不了手。狗拐子他也是拿銃出來嚇嚇而已,因為銃里面根本就沒有彈子。就算有,他也是不敢開的。在這一點,老彈比任何人都要懂得狗拐子這個人。
狗拐子把銃往地上一扔,嘴里罵道:壓得你娘的,老彈你要絕種的。
那天公社來的人不僅把狗拐子家的豬給趕走了,還把狗拐子屋門前的楊梅樹上熟透了的楊梅也給摘吃得稀稀疏疏。
狗拐子對老彈真正的恨是在這一刻建立起來的。
那天老彈打公社開完會回來,喝了點小酒,走到一個山坡坡上時走得疲憊了,就蹲在了一棵樹下乘涼。才坐了不久,就打起了磕睡來了。等老彈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腳有點痛了,順著痛的地方一看,老彈嚇了一跳,原來腳上青了一坨。老彈就奇起怪來,我什么時候給摔傷了?我怎么不知道呢?老彈覺得這個很奇怪。到了家里跟蒲扇一說,蒲扇馬上叫老彈去狗拐子那里看看。
老彈去狗拐子那里看了。狗拐子說這是被蛇咬傷的。蒲扇一聽是被蛇咬的,馬上就抽了緊。說,會不會有危險?是不是耽擱的時間過長了?狗拐子卻異常鎮(zhèn)定地說,這個不好說呢。這下讓老彈也抽起緊來了。老彈問,這當(dāng)真是蛇咬的嗎?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呢?
狗拐子說等你知道是蛇咬的時候只怕你早就完蛋了哦。
蒲扇就慌了心,慌了神。狗拐子不緊不慢地說,這個也不是很怕,只要我的一服草藥就可以治好了。但這次的草藥得以毒攻毒。我得開些讓你的傷口潰爛發(fā)腫的草藥。你要忍受得住疼痛才行。大概要敷在腿上三天左右才行。老彈到了這一步也就只能信以為真了,就依了狗拐子的話。
狗拐子給老彈敷的是這樣的草藥:土蛙、白花丹、麥粉等,把它們攪拌調(diào)在一起外敷在了老彈的腳上,老彈的腳很快就腫脹了潰瘍了流膿了。這哪里是治蛇毒的藥?分明是存心跟老彈作對的苦藥。等老彈疼痛腫脹了三天了,狗拐子的陰謀詭計也得逞了,他才重新給老彈換了草藥。
他換的草藥其實也不是針對蛇毒的,而是普通的常用的外傷草藥。
事后老彈才知道狗拐子原來是因為私心狠狠整了他。他根本就沒被蛇咬過,是自己喝醉了酒,不慎摔的,自己醉得一塌糊涂,連摔了也不知曉。到了山坡坡酒醒了才發(fā)現(xiàn)腳有點痛了,才發(fā)現(xiàn)腳那里烏青了一塊。
老彈后來一想起這個事,就真像被蛇給咬了一樣難受。
嘴巴里生起了火:打一世單身的狗拐子哩。
老彈平時很不喜歡狗拐子,有時看到狗拐子從家門口過,當(dāng)作沒看到,不睬他。狗拐子心里當(dāng)然清楚,隔門鄰居的這么多年他還不懂老彈的那點心思嗎?老彈越是不喜歡狗拐子,狗拐子卻越是喜歡往老彈門里鉆。
狗拐子人還沒到門口,聲音就先到了,大得很,像出了一身汗的牛。
老彈滿滿,呷了飯了嗎?
待走到了門口,老彈從黑暗中放出一句話來:在呷哩。這時,狗拐子才看到老彈正坐在火塘邊。擺了一張長凳子,人坐在旁邊,邊喝酒邊扒落花生,把花生往嘴里溜。很熟練的功夫。狗拐子就說:老彈滿滿,蠻會享受嘛。
老彈說:你喝酒么?要喝一點嗎?
狗拐子說,剛才在家里喝了的呢。話是這樣說,但人卻坐了下來,擺好了要喝的姿勢。
這樣的情景使我想到了老彈和狗拐子老了的時候,兩個人也是這樣喝酒。
狗拐子說,老彈滿滿,又管真話又管笑話,你也不容易呢。
老彈老了后話就少了,只喝他的酒。
狗拐子就又說,管真管笑,你是個好人啦。
老彈只顧瞇著眼喝他的酒。
這酒還真好喝呢!
老彈這個人與蒲扇不同的是,一個油慣了嘴巴,一個罵慣了嘴巴。他們唯一相同的就是有一副好心腸。只可惜,好人沒得好報,黃泥巴打不了好灶。
按理說,老彈和蒲扇的生活應(yīng)該越來越好才是,但命運總是愛捉弄人的生活。
蒲扇的大女兒大皮十三歲那年得了肝癌去了。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老彈唱起了京劇《尤三姐》的唱詞來。每一聲都是撕心裂肺,聲聲斷腸。老彈已經(jīng)成了京劇的主角,他現(xiàn)在就在舞臺上與蒲扇對視,與她眉目傳情。老彈聽到尤三姐唱道:“他堂堂儀表多英爽,天生就是俠骨與柔腸。白首同偕倘有望,清貧到死我也無妨。” 尤三姐的姐姐們勸解她,給她講嫁給那個男人的壞處和不值,她又唱道:“姐姐不必多言講,妹此心早已許柳郎!”
老彈的淚就滾了下來,淚滾了下來,那就讓它流吧。老彈沒有去揩眼淚。在客里山老彈看戲也是出了名的。最愛看的當(dāng)算京劇了。像《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等。
京劇集唱、念、做、打、舞為一體,通過表演手段敘演故事,刻畫人物,表達喜、怒、哀、樂、驚、恐、悲的思想感情。老彈只用了一個晚上的傳奇,就頭發(fā)全白了,耳朵也不那么好使了。這真是前世的冤孽,今生的因緣??屠锷降娜擞昧思拍纳ぷ訌垞P著老彈這不幸的一切。
這一切,在老彈的心頭只鑿了一鑿,是深的、刻骨的、長的扁的,又是那么圓。很快就死了。死在活著人的心里,死在云深不知處。還是得活下去呀,還有一個婆娘蒲扇啊。
時間在痛苦的人身上總是漫長的,就像漫長歲月里斷裂的疼痛。
老彈不知為何就沒有做書記了。蒲扇的話也越發(fā)變得少了。
即使這樣了,蒲扇仍然很神氣地活著。臉上布滿了娛悅?cè)说男θ荩憧床坏剿目嘀院桶С?。蒲扇總是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著。也許,只有做工才能消除她內(nèi)心的煩躁和怨恨。她像極了家鄉(xiāng)的菊花,在扎實的勞動中健康地衰老。村子里總有些人是瞧不起她的。比如在背地里議論蒲扇,談她家的破敗。讓蒲扇恨出淚來的是,總有人愛在蒲扇的地里挖她的涼苕,偷她的白菜和四季豆。蒲扇開始總是忍著,后來就不再忍了,而是在凸塘的壩間上拍著手板罵了開來:天殺的炮打的黑油麻收的老蟲咬的砍老殼的……蒲扇罵得很傷心,尾聲像帶了哭音。我想,也許蒲扇罵的并不是偷她地里東西的賊,而是在罵生活,罵她不爭氣的兒女。
罵著罵著蒲扇想到了她還有一個女兒,那個被他們拋棄在醫(yī)院的女兒小皮。不知道她還活不活著。不知道她跟著誰在生活。如果她還活著,她還認我嗎?認她這個狠心的爹和娘嗎?天若有情天亦老。算起來,蒲扇的小女兒小皮將近三十了,她結(jié)婚了嗎?成家了嗎?她有孩子嗎?她肯定有孩子的。蒲扇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她還有一個念想,這個念想就是她的小女兒小皮。對于小皮的往事,蒲扇的心里是翻江倒海的,但現(xiàn)在已心如止水了。對于小皮,蒲扇想得最多的不是她的生活,而是她是否還真的存在,她是否還活著。她只想見她一面啊。
蒲扇那一次背著老彈去了醫(yī)院,卻沒有見到小皮。
蒲扇看到那間空了床的房間,心里有了無邊無際的悲傷,突然忍不住想悲傷地放出聲來了。但蒲扇沒有這么做,她不能哭。她怕一旦失控自己無法收拾這一切。而這一切把蒲扇緊緊地圍住,讓她往深處逃,往深處疼。
難道小皮她?……
不會的不會的。
小皮也許被好心的人領(lǐng)養(yǎng)走了。
小皮后來被檢查了證實了根本沒有病。
蒲扇還想,肯定是小皮找不到他們了,最后只好跟好心的阿姨走了。
想象層層疊疊地罩住了蒲扇。蒲扇一笑,笑的另是一個味道。
時間是浸泡在水里的鐵,一眼就看到了銹。痕跡斑斕。
蒲扇和老彈老了。蒲扇的頭發(fā)越來越白,像白露的霜。老彈的背在我不經(jīng)意的視野里彎了很多,像孤獨的犁。
客里山的夜很早就睡了。
有一盞燈卻亮著??傄鹊剿械臒舳枷?,它才睡去。在這盞燈下忙碌的便是蒲扇,蒲扇是客里山打了喊的冇得眼閉的女人。她半夜后才睡,五更便起床下地干活了。在客里山勤快吃苦的女人不少,但像蒲扇這樣磨夜的女人是少見的,只有她一個人。老彈說蒲扇這叫作哈寶事,只曉得磨洋工。
蒲扇聽了這話當(dāng)然是不高興的,想想自己一天到晚地折騰,你不但不領(lǐng)情還反過來數(shù)落自己,你管煩惱啵?蒲扇一煩起來,就向老彈發(fā)起狠來:當(dāng)真是個黑剮心的人哪,你能干冇看到你來做。
老了的蒲扇生活就不太愛講究了,村子里很多人都不愿意在她家里吃客飯。而蒲扇總要很熱情地招呼,來哩,冇得好呷的菜,喝兩口燒酒哩?;仡櫰鹌焉燃业膱鼍皝?,簡直是不堪入眼。雞飛蛋打的茶屋和里屋,呷飯的桌上、藏柜上、灶坑上到處是老鼠屎,有干涸了的也有剛剛老鼠竄過時急于求成的。鴨子和鵝就像家里的人一樣可以在房間里到處活動,嘎嘎嘎哦哦哦地鬧情緒,真是屋里“風(fēng)光無限”。對于這種放任自流的做法,有人曾很不滿地給蒲扇和老彈提過幾回參考:這哪成體統(tǒng)呢?別個看到還敢來你屋里坐嗎?老彈和蒲扇就會很小心眼地瞅著這人,嘴里或者說,當(dāng)真是個假充雇。要是提這個意見的是個小伙子,蒲扇就會很闊朗地說,卵子大的盡是名堂多哩。有時候坐在蒲扇家里吃飯,一不留神就有一只雞從雞籠里撲飛而過,嘴里大聲喊叫咕咕咕咕蛋咕,咕咕咕咕蛋咕,把在吃飯的人嚇一大跳。這時,就有筷子掉了的,有碗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差點摔下桌去的。有老彈和蒲扇的銳氣埋怨聲:臭娘賣屄的,來哩,下一次把你殺了呷剮??茨氵€叼不叼鬧。
我忍不住想虛構(gòu)另外一個人出現(xiàn)在小說這一大段里,這個人也許是你,也許是我,也許只不過是一種象征。我只不過只想讓這個人在場,以在場的觀察來替我完成對老彈和蒲扇晚年以后的真實描述。為了敘述的方便,我把這個人暫且以第一人稱我來代替吧。
我還在家鄉(xiāng)沒出來時,就一直是個愛干凈的人。用我們那里的話說,就是假充雇。每每蒲扇家請客時叫我們?nèi)胰巳コ钥惋?,我總要把我使用的碗再親自用水沖洗幾遍,覺得踏實了才去把飯?zhí)磉M碗里,把菜擱進碗里。蒲扇卻只搖搖頭,瞇笑著神氣地說道,看你這個假充雇。而每一次我總是說速戰(zhàn)速決,挑剔地扒幾口就匆匆了事。放落碗管句我呷飽了,起身就離開了蒲扇家,一刻也不想停留。
回家時,生怕蒲扇叫我去她屋里吃飯。因為我實在無法面對她滿屋熏染的爐灰和雞鴨鵝的腥氣,那些在墻角里不甘寂寞的蜘蛛正在不斷地編織著網(wǎng),擴大著自己的陣地。還有她從來不用清潔劑洗碗的種種原因,使我真是一點興致也沒有了。我越是想躲避蒲扇請我去吃飯,越是被蒲扇逮得無處藏身。天還沒光,蒲扇就在我家堂屋里對我姆媽說:叫小茶樹今早上去我屋里呷飯哩。姆媽答應(yīng)了她。天大光時,蒲扇又來喊我,寬著嗓子在堂屋里喊了起來:懶漢還沒起床,到嬸娘屋里去呷早飯唵。我沒吱聲,假裝沒睡醒。蒲扇疑我還沒醒,就叫我姆媽來喊。我跟姆媽說了我不想去她屋里呷飯,蒲扇太邋遢了我呷不落。姆媽很為難地小聲說,又不是天天去,去呷一餐飯唵,蒲扇嬸娘看你好多年沒回來了。姆媽的話說得在理,可我一想起蒲扇和她屋里,我就鐵了心不愿去了。我叫姆媽跟蒲扇說,剛回來身體有點不舒服不想去呷飯了。姆媽就按我的意思跟蒲扇撒了一個謊。我躲在屋里的床上聽到蒲扇說:好久沒看到小茶樹回來了,特意宰了一只雞稱了一條魚哩。
我不知道蒲扇回去時在家里心情是多么空蕩和孤獨。那兩個老人面對一桌豐盛的佳肴,心里肯定有了許多低落愁苦的情緒。
離開家鄉(xiāng)臨走時,我去蒲扇家辭行。蒲扇叫我等等。她找來樓梯,架在放扁桶的樓頂上去給我撮落花生。我說不用了,蒲扇卻邁著她矮小的身子往樓梯上爬得很急,生怕我走開了,就一邊爬一邊怯懦地回過頭來說道:莫哈,帶一點點,好久沒來嬸娘屋里了。看到你回來了,嬸娘高興哩!我心怕蒲扇摔了,就說,你慢一點,我在這里等著呢。你莫忒拿多了,拿少一點。
蒲扇用一個寫著“乳豬飼料”的小白蛇皮袋子裝了滿滿的一袋。盡管那一天我拿走了蒲扇的落花生,但我還是沒把這些落花生帶回城里去,而是留在了家里。我沒有去蒲扇家呷飯,沒有把她的花生拿走,可是她還是那么無辜地神氣地對我囑咐,到了外面多保重,有空回來看嬸娘哩。如果她知道我真正的內(nèi)心是這般對待她,她會是怎么想呢?我想,她該是多么的悲傷。
這兩個只有從勞動里才能發(fā)現(xiàn)秘密快樂的老人,被庸俗的生活攫去了所有的幻想。
村子里的夜在蒲扇的手下總是那么的晚。蒲扇在屋檐下的砧板上“砰砰砰”地剁著豬菜,十五瓦燈泡在風(fēng)中搖晃。蒲扇剁豬菜的速度快而均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力量感。老彈就在這種力量的睡眠里沒有規(guī)律地呻吟著、咳著痰。墊滿稻草的床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細微的窸窣聲。那遠遠近近從凸塘壩間上傳來的刀剁砧板的聲音,情緒高漲的咳嗽聲,農(nóng)田里的青蛙的呱呱聲、狗吠聲……聲音好像伏在風(fēng)里,到處流動,低重而冗長,把十五瓦的燈染得更暗。
我們的小皮還活著呢!
蒲扇和老彈又看到了一種生活的光亮,他們溫婉曲折卻又無比動人。蒲扇攢足了心勁地想小皮,想小皮這些年的生活。蒲扇想到的都是一些幸福美好的鏡頭,她在城里活得體面出息有著城里人的氣質(zhì)。她還看到了小皮的兒子見到她后哇哇地哭了起來,聲音卻是歡悅的像唱歌一樣。兒子還不會走路,還不會說話,只拿眼睛看著她,把蒲扇的心看得像浮了一層蜜。
時間捉住了小皮。小皮就笑了起來。
小皮喊了一聲她,喊出的卻是蒲扇的名字。蒲扇像被蜜蜂蜇了一下,輕輕的。疼的。歡喜的。蒲扇一點兒也不生氣一點兒也不在乎。蒲扇原本是想認領(lǐng)她的,但看到了小皮,看到了他們的幸福生活,蒲扇卻撒了一個謊。沒有認她了。只說來看看她而已。小皮當(dāng)然不知道這就是她的親生父母。當(dāng)然不知道這是拋棄她的父母。小皮對他們的熱情卻感動了他們。他們?nèi)滩蛔≌f,如果閨女愿意,可以叫一聲媽嗎?
小皮就叫了一聲媽。
蒲扇背轉(zhuǎn)身去,內(nèi)心里有了翻山越嶺的疼痛。
蒲扇無法承受這種疼痛,放聲大哭了起來。
老彈就有了不快,說你好好的突然哭什么?
老彈這么一說,蒲扇哭得更傷心了,聲音更響了。
老彈當(dāng)然知道蒲扇在哭什么。
老彈說,等我把手頭的活干完了,我們攢點錢買一身像樣的衣服去城里看看她,好讓她有點光彩。蒲扇說我們穿這樣的衣服去不行么?老彈說,你懂什么?那是大城市,是城里不比我們鄉(xiāng)下。要穿得像個樣子才行的。我還準備去買一雙皮鞋呢!
蒲扇說,那我也要穿皮鞋嗎?
老彈倒還真是忽略了蒲扇這個重要的細節(jié)了,是啊,她要不要穿皮鞋呢?
老彈抽了幾支煙,想了很久說,你就不必了。你穿一雙值錢一點的解放鞋就好了。
我們的小皮還活著。蒲扇就笑了起來。
客里山有一天來了一個騎單車的人,這對客里山的孩子來說是新奇的,是興奮的,是激動人心的。因為在客里山這一帶還沒有哪個孩子真正見過這單車,都只是在電影里面見到過。孩子們都圍攏來看,像看社戲一樣入迷。騎單車的人也是一個孩子,他如魚得水地在清水河邊來回地滑翔,單車就像他身上的翅膀,他想要它飛它就飛,想要它停它就停??屠锷降暮⒆雍逄么笮Φ嘏氖纸泻?,滿臉鼻涕口水地笑,露出滿不在乎的帶黃垢的牙齒。他用他純粹的技術(shù)贏得樸實無華的肯定和信任,贏得了清水河的喝彩,贏得了孩子們無拘無束的童真和友好。
小皮也受到了感染。影響小皮的不是這個人,是這個人的單車。小皮看到那飛翔在清水河邊的單車,也想騎在單車上飛翔,但她不能實現(xiàn)。于是她想,如果我能有這么一輛單車,該多么好??!但小皮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是不可能的,除非自己是個城里人。在客里山,太窮了,哪有錢去買單車???但小皮真想去騎一下那個人的單車,哪怕是摸一摸也是好的。小皮的心思也就是客里山所有孩子的心思。他們都圍著這個人轉(zhuǎn)。圍著他滑動的單車轉(zhuǎn)。
我可以騎一下你的單車嗎?
你叫什么名字?
我摸一下你的單車行嗎?
孩子們的問題讓這個人高興了起來。不對,應(yīng)該是高昂了起來。他滿不在乎地說,不可以。誰也不行。他說話時只看著他的單車。
這時,小皮小聲地問了這個人。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單車嗎?
這個人看了小皮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她。
小皮接著又說,我給你唱個歌聽吧。小皮試圖用她的歌聲來打開她幻想的門。
這個人就咧開了他的嘴來笑,但笑完之后馬上嚴肅地回拒了她,不行。
小皮的心情就暗了下去,淡了下去,沉了下去。那個人說,要是你答應(yīng)做我老婆,我不僅給你摸還給你騎一回。小皮沒想到這個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怔怔地站在那里,很快就“哇”的一聲,嚇得哭了起來。
小皮的哭聲惹起了正在清水河邊浣衣的蒲扇的火來,蒲扇早就看不慣了這個假充子。她走了過去,狠狠地盯著這個人,你下來。那個人就從單車上下來了。蒲扇說,你給我滾,以后別拿你的洋玩意兒來這里出風(fēng)頭。我們這里不歡迎你這樣的人。那個人一下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害怕了,扶著單車,準備走了。剛要把腿跨上單車去,蒲扇又把這個人叫住了,等一下。
你把單車推過來,給這個女孩摸一下。
那個人就把單車推了過來,推到小皮的身邊。小皮的心一下子就明亮了起來,激動了起來。小皮的手是顫抖的,不是害怕,是高興。但小皮卻不敢把手伸出來。這個人就朝著小皮歉意地點點頭,示意她摸一下。小皮就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過去,像伸進了一個從未有過的世界。蒲扇的淚水和著小皮伸過去的手一樣,涌現(xiàn)在了大家的面前。
蒲扇用顫抖而微細的聲音說,對不起!
他們常常在為去見小皮而動足了腦筋。他們在房間里談小皮,房間里就到處是小皮的影子小皮的氣息,他們在田間和地里談小皮,田間和地里就到處是小皮的影子和氣息。小皮在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里重新給出了希望和美好,在他們的生活里撐起了一種暖人的信念。他們越來越小,而小皮卻越來越大。生活讓小皮重了起來,他們卻輕了。他們想著笑著樂著。他們站在院子里孤獨而滄桑,顯得那么樸素大方,自然溫暖。
蒲扇打了一些豆腐,老彈又烤了一鍋米酒。
準備差不多時,他們就去了城里。
老彈和蒲扇去了城里以后才發(fā)現(xiàn)城里很大,到處是人。他們才發(fā)現(xiàn)忘了詳細地址和工作單位,而這些對于他們來說,根本就不知道。這下怎么找人呢?他們到處在打聽著小皮,可是這么大的城里又怎么樣才能找到小皮呢?
他們問了很多的人,很多人都不知道小皮是誰。
老彈和蒲扇在城里奔波了一天,都不見小皮的影子。他們卻怎么也不會想到,小皮也許早就改名字了,就算找到了確定的地址,也不一定能找到這個叫小皮的人。他們才突然意識到,小皮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城市了。
事情本來是朝著明朗一面發(fā)展的,但它卻在老彈和蒲扇進入城市時突然拐了一個彎。它成了他們未知的方向,那方向遙遠且陌生。
當(dāng)他們返回客里山時,整個客里山都在打探和詢問關(guān)于小皮的消息。開首老彈和蒲扇還不好意思,說話時遮遮掩掩,后來干脆就開門見山,大大方方了。他們說見到小皮了。小皮長得乖態(tài)了,嫁人了,生了娃兒了,做了媽媽了,生了的娃兒還是個帶把的呢!蒲扇說小皮在城里最繁華的中心還買了房子呢!于是有人就問,那你怎么不到城里小皮那里多住幾日呢?為何才不到一天時間就趕回來了呢?蒲扇說我們住不慣城里,再說家里養(yǎng)生多,要回來照管嘛。于是有人就開始羨慕起蒲扇起來了。蒲扇一談起小皮,眼神里就充滿了神采,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從身體里流出來。蒲扇告訴客里山的人,過年的時候小皮就會回來跟他們一起過年哩!梨樹下的蒲扇很多年沒有這么神氣了。老彈一直蹲在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不再吭聲。
說話間就快過年了。
蒲扇和老彈這兩個老人在屋前屋后忙個不停,還特別騰出了一間屋子來,把這間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還去鄰近的鄉(xiāng)鎮(zhèn)上買了新床和被褥枕套,還買了很多新衣服,說是等小皮他們來了給他們穿的。老彈在禾蕩里劈了很多柴木塊,一塊一塊碼起來,碼成井形的柴塊垛。老彈劈開一塊,蒲扇就蹲下去拾起一塊碼起來。說用來烤火取暖,生怕小皮過來這山里凍著呢。有人就問,劈那么多柴做么個好事?蒲扇說,小皮要回來咯!他們在樂此不疲地忙碌著。離過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們越發(fā)地忙亂著。他們還請了客里口的錢米多來殺豬宰羊??屠锷降娜硕紟еw慕的口氣說,你們終于等到了小皮了,她就要回來了。老彈就笑了,蒲扇瞇縫著眼睛也笑了。老彈蒲扇有著無窮盡的歡欣??吹贸鰜?,小皮的到來讓這兩個老人期盼得太久了,沉淀得太深了,積聚得太濃了。這下好了,她終于要來了,他們能不開心嗎?客里山的人都替他們兩個人開心著呢??墒?,時間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大年三十了還沒見到小皮從城里回來。
小皮沒有從城里回來。蒲扇是這么跟大家解釋的,她說后來小皮要在單位值班,空不開身,暫時不回來過年了。等明年看情況再定。客里山的人都積攢了一身的好奇和等待,當(dāng)然還有對蒲扇的祝福!可是等來的卻是一個空想,是一句空話,是一個人的失望。客里山的人當(dāng)然愿意蒲扇說的是真話,那就再等一年看看吧。可是等到了第二年小皮還是沒有回來。蒲扇又呵呵地笑著對大家說,還要等到明年呢!小皮一家人今年去外地旅游過年哩,新鮮著哩!客里山的人開始不再相信蒲扇的話。他們是否明白了什么?但也有人還是懷抱了對蒲扇的信任和期待,他們更愿意看到蒲扇的好,這說明他們的內(nèi)心是善良的。
春天有時蘊藏著等待的美好,但同時也蘊藏了難以等待的殘酷。老彈不能與蒲扇一起等待小皮的出現(xiàn)了,春天還沒開始老彈的一生就結(jié)束了。老彈臨走前,老淚縱橫,只說了一句話,慶耍姑啊,我的傻蒲扇。這個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原來蒲扇一直活在她的虛構(gòu)中。老彈等不到小皮再來的機會,先離開了蒲扇,離開了客里山,離開了這個世界,只剩下了蒲扇一個人。蒲扇天天坐在家門口數(shù)落小皮??屠锷降娜撕髞聿虐l(fā)現(xiàn),原來蒲扇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的蒲扇了,她已經(jīng)瘋掉了,準確地說成了一個瘋子。很多時候大家喊她是沒有反應(yīng)的,她只是笑。只有在聊起小皮時,她才是正常的,才會跟你說起很多的話來。
小皮終究沒有回來客里山。
當(dāng)我把蒲扇的故事寫成小說發(fā)表后,引起了在遠方城市的一個陌生女人的關(guān)注和重視。她通過多種的途徑和方式找到了我,詢問了很多關(guān)于蒲扇的生活和細節(jié)。她說她想見見這位老奶奶。我答應(yīng)了她。這個時候的客里山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由于改革開放的原因,很多人都蓋了新洋樓,而且還買了車。家鄉(xiāng)也早已經(jīng)裝上了自來水,通了水泥公路。只有蒲扇的家還是過去的磚木房子,在所有的洋房當(dāng)中是最獨特的風(fēng)景。它代表了客里山所有過去的記憶和美好,也代表了一種被我們早已忽略的憂傷生活。我和陌生女人來到了蒲扇的家,蒲扇的家門口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我們推開有裂縫的木門,看到了頭發(fā)蓬松臉上堆滿皺紋的蒲扇。蒲扇對于我們的到來沒有半點的反應(yīng)。女人先開了口,喊了一聲蒲扇奶奶好,蒲扇依然只是傻傻地笑,眼神迷離而散亂。女人伸出雙手去摸蒲扇的手。她摸到了她的手,蒲扇的手蒼老而冰涼。女人的心動了一下,女人的鼻子一酸,眼里就汪了淚花。她看著蒲扇,她看著蒲扇許久,才鼓起勇氣喊了一聲:媽。蒲扇突然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瞪著女人看。女人又叫了一聲,媽,這一次親切自然得多了。女人說,媽,我是小皮!蒲扇一聽到“小皮”兩個字,馬上就清晰了,就正常了,她有點激動有點緊張有點語無倫次了。蒲扇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問,你真的是小皮?女人笑著點點頭,我是小皮。蒲扇等待了一輩子的小皮終于回來了,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復(fù)雜的情感。她緊緊抓著女人的手,嘴里念叨著:小皮小皮我的小皮。突然蒲扇號啕大哭起來,那份壓抑太久的悲傷和屈辱的疼痛,她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女人擁抱了她,蒲扇也緊緊抱住了女人。
女人走時給蒲扇留下了幾身好看的衣服。放下了一點錢。女人走時油菜花正在盛開。女人和我約定會再來看望蒲扇。當(dāng)油菜花再次盛開的時候,女人打通了我的電話,我才想起來蒲扇已經(jīng)過世了,在女人看完她回去的那一年就已離世。女人最終還是決定要再來一回客里山,女人站在客里山向陽的山坡,油菜花漫山遍野,開得很濃很歡,黃燦燦的一片。它們積滿了陽光和泥土的芬芳,閃閃動人。
對于蒲扇和老彈想得很簡單,其實他們只想見見自己的女兒,見見他們的小皮??删褪沁@么一個很簡單的愿望卻要他們用一生來想象。而人的一生又經(jīng)得起怎樣的想象呢?
女人和我沿著油菜花走了很久。在不遠處油菜花地里突然傳來了一個男人的歌聲:
油菜花,芥菜花
對門來個妹子家
拖你進來歇一夜
進屋照,篩茶照
看你喊娘喊爺叫
……
女人和我禁不住相視一笑。女人突然蹲下來,她摘下一朵油菜花,眼淚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