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雪/著
入冬了,南方的天氣也漸漸涼了。路邊的樹木不像北方老家那樣,葉子掉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它們依舊翠綠,夜里還會蒙了一層薄霜。英子本來是打算待到放寒假了回家的,但無意中她看到一則來自老家的招聘信息,便匆忙買了火車票,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便匆匆啟程回家了。
英子坐的是一趟過路車,是沒座位的。她先是在吸煙區(qū)站了一會,可是好大的煙味讓她很是難受。她不得不背著斜挎包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地去尋找座位。也不曉得找了多久,她的視野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處空位。她不管那個位子是不是有人坐,拖著疲憊的身子就徑直撲了過去。她坐下一會才喘了幾口氣,發(fā)現(xiàn)旁邊斜靠著一個女人。女人的對面是一個男子,兩人的中間擱著一只箱子。對她的到來,兩人都是愛理不理的。英子想,先坐下再說吧。
女人穿著一件淺綠色呢絨衣,羊羔毛上沾了點紅線頭,她用一件粉灰色的大衣蓋著腿,腳擱在箱子上,蜷縮著,身體靠在車窗和座位之間的一只金屬鉤子下面,一頭紅色的直發(fā)胡亂地扎著。她對面的男人,一身橘色的襖子,拉鏈估計壞了,只扣著扣子,胸前第二顆扣子和第三顆中間,豁著一個大口子,那塊布料便有些扯著,男人身子稍微一挺直,那口子便聽話地閉合縮小了些,一放松身子,就又恢復(fù)了那般模樣。他戴著一副黑色全框眼鏡,很斯文也很邋遢的樣子,一條牛仔褲,蹬著一雙自家織的灰色毛線棉鞋。看上去,這是一對夫妻,估計也坐了一夜的車。
可能是餓壞了,他伸手在旁邊又皺又破的白色塑料袋子里摸索許久,才從里面掏出兩小包顏色不同的泡面,擱在桌子上。邊打量著女人邊說,“你要吃嗎?這面估計不夠?!迸藳]搭理他,他一個人像自說自話。說著又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個英子有些眼熟的紫色塑料飯盒,放在小桌上。這種樣子的盒子英子也有一個,那是買泡面時送的,一想到那十包泡面最后是怎么被消滅的,她至今還心有余悸。男人熟練地揭開蓋子,又拿出一個鋁制叉子。他看了一眼女人,女人正閉眼假寐,他便端著飯盒走開了。不一會,他盛著大半碗開水走了過來,往一旁推了推座位上的東西,坐下,在桌子上拿了一包泡面,撕開了,一包佐料跟著面餅一起掉在了開水里。他放下空袋子和佐料,用叉子把碗里那包料包撈起來,像擠牙膏一樣小心地把佐料擠進(jìn)去,然后才又小心翼翼地蓋上蓋子。
約摸十來分鐘后,面泡好了,男人便自顧自地吃起來。他幾筷子下去,咝溜了幾口,那碗里就空了。他又喝了幾口湯,舔了舔嘴唇。大概是嗅到了泡面的味兒,這時女人醒了。她木然看著他喝完了湯,又扯了扯蓋在腿上的衣服,確定它沒拖到地上。男人面帶羞澀地端起碗,起身走開,又接了大半盒子開水,小心翼翼地穿過過道,放在餐桌上??赡苁菦]有認(rèn)真沖洗,有油花漂在水面上,飯盒內(nèi)壁也貼著一圈,像戴著游泳圈一樣。
“洗了洗不掉,給你泡著吧?” 男人望著女人,邊訕訕地說邊伸手去拿剩下的那包泡面。女人忽然被鞭子抽了一般瞪了他一眼,撇嘴說:“惡心死了,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
男人呆在那里,拿泡面的手,懸在半空中,不知道該放下還是撕開。終于他放下了,端起飯盒,走到盥洗間,倒掉了水,又返身回來,從旁邊的那個熟悉的白色塑料袋里掏出一卷衛(wèi)生紙,扯了幾節(jié),攥在手里,用粗大的手指按住飯盒,開始仔細(xì)地擦拭著。然而,那些黏稠的油漬并不聽話,調(diào)皮地從這邊染到了另一邊,漸漸地漬成了一道道紅色油帶,頑強(qiáng)地貼在飯盒內(nèi)壁。男人不得不又扯了一團(tuán)衛(wèi)生紙,繼續(xù)他的工作。
女人鄙夷地看著他,也不出聲。眼看飯盒里的油漬一點點變淺,最后只有一抹淡淡的紙巾擦過的痕跡時,男人有些得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好像他完成了一項出色的任務(wù)一樣。他重新接了一碗熱水,泡了面。女人說,“不要太油了?!彼闷鹩桶?,女人說不要這個,他放下又拿起蔬菜包, 準(zhǔn)備撕開。女人又說,“這個也不要?!彼曰蟮乜戳丝磁?,拿起那包粉包,只放這個?女人點點頭。放完佐料,男人把堆在女人面前的雜物盤移到自己這邊,將飯盒放到她面前,帶著水滴的叉子擱放在上面。接著,他便又繼續(xù)搜索那個塑料袋子,不一會兒,從里邊掏出用小方便面袋子裝著的一小包瓜子,解開后獨自嗑了起來。
瓜子殼雨從他嘴里下到餐盤里,白的,黑的,零星地散布著。過了一會,女人從衣兜里抽出手來,拿起叉子,揭了盒蓋,看見整碗面湯都是淺黃色的,只是上面零星地浮了幾片油花。她挑了挑面,攪拌了幾下,用叉子將碗沿兒上沾的粉料刮到碗里,便吃了起來,慢慢悠悠,幾口之后,便說:“不好吃,豬食樣的。”男人看著她,問道,“真不吃了?”她撇了一下嘴,舔了一下嘴唇,雙手又裹緊了一下蓋在腿上的大衣,臉朝著窗外,瞇起了眼。
男人見狀,便將手里剩下的幾顆瓜子揣進(jìn)了上衣口袋,口里嚼了兩下又直接朝餐盤吐了瓜子殼,伸手端過飯盒,撿起餐盤里帶著瓜子殼的佐料包,抖落瓜子殼,又撕大了點口子,一股腦兒都擠在飯盒里。許是湯水涼了,油包里的油醬,難得散開,他便用叉子搗碎了些,又?jǐn)嚢枇耍庞执罂诔云饋砹?。盒子里面湯的顏色卻是一半淡一半深,被橫在中間的面條斷了方向,沒了規(guī)律。管它三七二十一,吃完再說。瞬時,淡黃色的面條還沒被攪拌兩下,就一股腦裝進(jìn)了他的肚子,又猛地喝了幾口湯,碗里便只剩下薄薄的一層佐料和面條屑了。
男人把飯盒放在餐桌上,嘴唇上還沾了一些油漬,剛抬起左手準(zhǔn)備往嘴角上擦,他忽然意識到斜對面還坐著個陌生人。于是從旁邊的袋子里掏出那卷衛(wèi)生紙,拉開來,也不看上面的虛線,胡亂扯了一節(jié),扔在一邊,留下不規(guī)則的齒輪狀。他擦了嘴,起了身,端起塑料盒子去倒面湯。
英子忽然生起一陣?yán)б猓瑢г趹牙?,瞇起了眼睛。
英子剛瞇眼,一陣咕嚕聲從旁邊女人的肚子里傳來,好久沒聽見這種腸胃運動的聲音了。記得讀中學(xué)時,快放學(xué)了老師還在講臺上唾沫橫飛,四周便會發(fā)出這種熟悉的聲音。那時候肚子餓得快,早上要吃上兩個饅頭加一個油餅才能保證肚子不叫,這可是她每天試驗過的,先是兩個,后來三個才管用。那個時候身旁坐的是男生,上課的時候,老師還在講課,不能吃東西,肚子一響,她便不自然地扭動身子,慌忙地拿了水杯,咕咕地直灌水。以為能救一下急,沒想到一會兒,肚子又咕咕地叫了?,F(xiàn)在想想,肚子叫又沒什么,干嗎不好意思。搖搖頭,她獨自笑了。
男人回來了,他的腳步聲和放飯盒的聲音又把英子弄醒了。他看了一眼女人,無所事事地將兩手揣進(jìn)了口袋,摸到了瓜子,又嗑了起來。這時,一陣音樂響了起來,是鳳凰傳奇的《月亮之上》。男人笨拙地解了扣子,伸進(jìn)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個屏幕有裂痕的手機(jī),伸了食指,按了接通鍵,大聲地說:“喂,媽媽,我們過武漢了。……不要緊,我們不餓,買了好多吃的?!?,好,下午四點多就能到啦,放心吧?!?/p>
男人掛了電話,笑容卻還停在臉上,看著女人?!靶≈鹃_年就要上初中啦,聽他奶奶講,他每次考試都拿獎狀回來,上次他們班主任劉老師還塞給他五十塊錢,說是獎勵。咱們兒子真有出息!”
女人說,“小志是聰明,可是現(xiàn)在學(xué)生都興上輔導(dǎo)班,什么奧數(shù)班啊,英語班啊?!?/p>
“咱們也讓他報班?!蹦腥苏f。
“說得容易,那都是按小時來算錢的,就你那點工資,夠報啥?”女人動了動身子。
男人張了張嘴巴,不說話。
英子聽著他們的對白,想到自己讀研這幾年,都是靠著寒暑假給學(xué)生補(bǔ)課,賺的一點生活費,才沒有向父母要錢。英語一直以來是自己的強(qiáng)項,小時候喜歡它,是因為分?jǐn)?shù)高,英語老師好,現(xiàn)在呢,已經(jīng)沒有多少感覺了。
窗外,路邊的房子都排著隊退到了身后,遠(yuǎn)處高聳的紅磚煙囪,匆匆白煙,裊裊升起。記得小時候家門口的三五棉紡廠,當(dāng)時挺大的國有企業(yè),大院里還有子弟學(xué)校,也有一個類似的高大煙囪,為了市政擴(kuò)建,新修涵洞,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
看著看著,不覺瞇了眼。再醒過來時,列車員已經(jīng)在提醒乘客到站啦。英子收拾了一下行包,裝在包里,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對面的那對夫妻,早已經(jīng)收拾好了包裹,男人坐在凳子上無所事事地?fù)钢种讣住?/p>
火車越來越慢,車站的大柱子闖進(jìn)了眼簾。人們提著各自的行李,朝出口擁著,有的還在打哈欠,有的腦后的幾根頭發(fā)翹著,寫著一臉的疲憊。
出了站,來往的車輛很多,黑的白的轎車、摩托車、綠色的的士。英子趕忙站到一邊,在包里找坐公交車的零錢,看見不遠(yuǎn)處那對夫婦,行李放在地上,對著一個老婆婆說話,中間站著一個小男孩,估計那就是他們的兒子吧,幾個人都笑著,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一家人團(tuán)聚了,真好。英子剛準(zhǔn)備走,從男人和女人間的縫隙,看到了男孩右臂處扎了一個結(jié)的空蕩蕩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