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碎 碎/著

1

從林曼三十歲開始，李哲就經(jīng)常和她商量要孩子的事了。對于生孩子，李哲從來都是躍躍欲試，滿懷期待的。只是， 林曼一直不樂意生，有無限推諉的架勢。

美人似乎不該結(jié)婚，這才更符合人們對一個遺世而獨立的美人的想象。如果她結(jié)了婚，也應(yīng)該不生孩子，才更能饜足人們對美人的想象，更符合美人應(yīng)有的命運。嗜美如命的林曼無疑更是這樣想的。如果因為懷孕，臉上長了斑，肚子和腿上有了妊娠紋，身材再肥胖變形，那簡直就是殺了她。

林曼一直美得光輝耀眼，自成一景。上學(xué)時是?；ǎF(xiàn)在在大學(xué)工作，還是校花，走到哪里都會牽動周圍人的視線。就像明星，會習(xí)慣性地感覺生活在鏡頭中，一直被觀看一樣。美人林曼也習(xí)慣于生活在別人的視線中，她就是風(fēng)景，也必須是風(fēng)景。

有次在李哲和朋友聚會的飯桌上，喝了點酒的朋友給李哲出主意，說這還不簡單，用針在套套上扎個孔，神不知鬼不覺地，準能讓她懷上。說完大家一陣哈哈大笑。

朋友都知道李哲愛妻如命，凡是有違老婆意志的事，他都做不了。李哲當時覺得這主意不錯，可是事后想想，還是覺得這樣耍陰招有點不地道。他愿意等，他要靠自己的誠心打動她，讓她自主選擇生孩子。

兩人結(jié)婚接近十年的時候，他們身邊的同學(xué)朋友，孩子都已上小學(xué)了，林曼還是沒動靜。這時候，每個人都覺得，林曼的年齡已經(jīng)挨到不能再挨了。

林曼是家中的獨生女，所以要孩子這件事，好在還有她的父母死盯著， 老人三天兩頭勸。孩子必須要，這個沒商量，他們說。再說了，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沒有個子嗣繼承，將來他們老了交給誰做呢？作為高校教師的李哲，還同時身兼一家大型教育培訓(xùn)機構(gòu)的負責(zé)人。所以生孩子這事，對林曼來說別無選擇。

謝天謝地，三十六歲的時候，林曼終于有了。兩家人都歡天喜地，尤其李哲，也覺得是自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能讓一個美人為自己生孩子，真是三生有幸。

懷孕前后，林曼為自己制定了嚴格的清規(guī)戒律，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當然都是為她自己和孩子考慮的。別的倒也罷了，最嚴重的一條，是她宣稱，孩子生下來后，她不喂母乳。因為她見過太多的女人，在母乳喂養(yǎng)后，乳房松弛下垂，回天無力。挺拔豐潤的胸，一直是林曼最大的驕傲之一。

別的李哲都可以忍耐，但是，既然決定要孩子，只要是對孩子好的事，父母都責(zé)無旁貸，這毫無疑問。李哲無法想象世界上最偉大的母愛竟然戰(zhàn)勝不了她對美貌的依賴。

這怎么能行？對我們孩子不好。李哲抗議。他專門強調(diào)“我們”。

你看看，身邊哪有一個女人不是母乳喂養(yǎng)的？現(xiàn)在奶粉這么不安全。母乳里含有很多免疫活性物質(zhì)，能增強孩子的免疫力，這是無可替代的。孩子的身體弄不好，一輩子都是我們的麻煩。李哲早已備足了功課。

不要拿我和別人比，人和人哪能都一樣？林曼的聲音很平靜。

李哲知道，她越平靜這事就越?jīng)]商量。美人的平靜，比普通人的雷霆萬鈞更兇險。

現(xiàn)在有好多明星還都堅持母乳喂養(yǎng)呢，她們是靠身材吃飯的，還不怕影響身材呢，你又不用靠身材吃飯，有什么好怕的？不管你身材怎么走樣，我都愛你一輩子。??？李哲改用懷柔政策。

不行。

現(xiàn)在的奶粉……李哲要給她列舉吃奶粉的一百種弊病。

有的孩子，媽媽天生沒母乳，奶粉喂大的，不也一樣好好的嗎？

人家那是沒辦法。問題是我們有條件，有條件干嗎放棄？

不要再說了，這事沒商量。林曼狠狠地剜了他一個白眼。

竟然還有這樣的媽！美人的心真是鐵石做的，李哲已經(jīng)為他那沒出世的孩子倍感心酸了。但是周圍的親戚朋友都對他說，沒事，放心吧，別看她現(xiàn)在堅決，等孩子一生下來，一團軟軟的肉一抱在懷里，她的母愛肯定立馬就被喚醒了，母愛泛濫了，到那時她就心甘情愿地用母乳喂養(yǎng)了。這是和孩子最重要的生命連接啊，哪個女人都抗拒不了的。到時候就好了，現(xiàn)在不用勸。

人人都這么說，李哲便也存著這個念想，滿心指望著她到時候就好了。

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長得像林曼，非常美，不管誰看了都會眼神粘住放不下。第二天，林曼就開奶了，檸檬黃色的乳汁流出來。護士叮囑，這是初乳，非常珍貴，要讓孩子多吸，越吸奶水會越多的。

不，我們喂奶粉。她像生之前一樣堅定地說。

有母乳多好啊，你一定要喂母乳。再說，喂母乳你們也省事啊。小護士說。

不，我們早就決定好了的，吃奶粉。

你是演員吧，還是……模特？小護士一臉好奇地問。

我是什么，都不影響我選擇奶粉喂養(yǎng)的權(quán)利啊。林曼說得平心靜氣。那種神情，使她更添神秘。

孩子嗷嗷哭起來，顯然是餓了。林曼半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孩子，不為所動?？旖o孩子沖奶粉啊，林曼看著李哲說。

喂母乳，求你了。李哲說。

林曼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

求你了，林曼！

別廢話，我早就說過的事。

孩子繼續(xù)哭。滿屋都是嘹亮的哭聲?？蘼曉絹碓狡惹?。好像她很清楚，現(xiàn)在是和父母較量的第一戰(zhàn)，她要打贏，贏得自己最好的生存權(quán)利。李哲也快要哭了，他上前搖晃著林曼的胳膊，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怎么就不能喂奶了！為了孩子，我求你了行嗎？

林曼坐起來，差不多也要暴怒了。你怎么就不能為我想想？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到底是孩子重要還是你身材重要？不甘的表情讓李哲的臉變形了，他恨不能把她的乳房揪下來，塞到孩子的嘴里。

喂奶粉死不了人。快去沖奶粉，你這樣強人所難才是神經(jīng)。林曼轉(zhuǎn)而沖他嫣然一笑。

她一定看得見自己的笑，她知道這樣笑起來的自己有多迷人。

那種溫柔的笑，真是世界上最猙獰的笑，殺人不見血。李哲看著她，聽到自己牙齒咬碎的聲音。李哲寧愿看到她的臉失色變形，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明艷姣好。是的，也許，他早就隱隱地渴望她那張臉， 在外力的作用下失色變形，破綻百出，而不是完美無缺。只有那樣，她才不再屬于她的美，她才能從她的美里抽身而退，投入身外的世界。

那個世界上最好看最柔弱的嬰孩，她的樣子和啼哭都不能喚起林曼。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李哲也要抓狂了。

他想起在她的孕期后期，她的肚子大得讓她很難夠著自己的腳時，他每天晚上給她洗腳。買了最貴的泡腳木桶，他每天用手為她按、揉、捏、搓，半小時。對自己的腳，他都沒有那么精細過。他堅持給她洗了三個月。她就要做媽媽了，他愿意全心全意對她好，讓她心滿意足。對她的好，也是對他們孩子的好。他知道她愿意為他生孩子， 應(yīng)該是比一般女人更大的犧牲。至少她是這么認為的。

可是，他為她做了那么多，還是沒有用。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她的美更重要，哪怕是他們的孩子。他有一種被拋棄般的崩潰感。她的心是什么做的？也許，自己努力了這么多年，又睡了她這么多年，看起來琴瑟和鳴，他卻從來沒有真正征服過她。能征服她，令她服膺的，只有美貌。她的美貌， 始終把她和他隔離開來。那是他永遠無法攻克的堡壘。

親媽勸，婆婆勸，同學(xué)朋友勸，沒有一個人能扭轉(zhuǎn)她的心意。她是堅不可摧的。美人的心冷硬起來，那可是格外冷硬，如冰凍的巖石，無法擊穿。哪怕她看到了婆婆的眼淚，哪怕她聽到婆婆小聲跟李哲說（也許是故意要讓她聽到的）：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我真沒見過。

李哲的媽媽是縣城的中學(xué)老師。以她的生活經(jīng)驗，她死都想象不出，怎么會有不愿意喂奶的媽媽，除非不是親媽。

自己好好的兒子，卻娶了個非人類，讓孫女也跟著遭罪。她的眼神分明在這樣訴說著她的難堪和惱恨。這一切都讓李哲感覺，自己作為男人，作為孩子的父親，巨大的無能與失敗簡直是恥辱。他想象中的林曼圣母一樣懷抱嬰兒，孩子的小嘴猶如小鳥的喙一樣啄著她的乳房汩汩吃奶的場景，成了一個笑話。

撲通。一聲驚雷。李哲把床頭柜上備著的，已經(jīng)剪開了口的一袋奶粉扔到垃圾桶里，緊接著是奶粉從袋子里撲簌簌沉落到桶里的聲音。李哲這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逼迫林曼就范。

沒有奶粉了，你必須得喂。李哲站在林曼面前說。他在老婆面前從沒這么強硬過。

林曼沒有反應(yīng)。

孩子的哭聲撕扯著每一個人的心。

再不喂孩子就餓死了，你想讓孩子哭死嗎？李哲的聲音完全扭曲變形了。對于新生兒，用“死”這個字眼，聽起來格外恐怖。

隨你。林曼的聲音越發(fā)平靜。

林曼！李哲哭著叫起來。

生孩子前我就跟你說過的，李哲你不要逼人太甚。

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孩子的哭聲和兩人的爭吵聲中，林曼媽媽救火一樣沖到醫(yī)院門口的嬰兒用品店里，買回了一筒新的奶粉。

一平勺奶粉，開水涼成四十五度，沖三十毫升奶。在孩子可怕的哭聲和媽媽刀剜一樣的白眼中，在自己巨大的希望落空的失神中，差點沒有神經(jīng)錯亂的李哲，竭力保持平衡，在心里念叨著沖奶粉的這組數(shù)據(jù)。砒霜一樣潔白的奶粉倒入奶瓶，奶粉的氣味飄散在空氣中，讓倍感不適的李哲打了個噴嚏，一時涕淚交加。他終于沖好了他人生的第一瓶奶，遞到孩子嘴邊。

沒有奶媽，他只能榮升為奶爸。

林曼早已研究好了如何回奶?？诜┐品?，每次五毫克，每日三次。沒有被吮吸過的乳房，奶水很快退回去了。那對尤物恢復(fù)完好，像生育以前那般優(yōu)美，依然還能在衣服后面令人想入非非地顫顫巍巍。是的，有那樣一對乳房的女人，完全可以讓男人赴湯蹈火，出生入死。

上帝給了他一個長得漂亮、乳房漂亮的老婆，同時也給了他一個吃不著母乳的孩子，這就是命運的買一贈一吧，李哲想。

2

讀研究生時，李哲有句話在同學(xué)圈里流傳甚廣，一度成為大家口口相傳的經(jīng)典名言。

他的原話是這樣的：這一陣我女朋友不在學(xué)校，我想吃燴面吃燴面，想吃米飯吃米飯，可自由啦。但是——我寧愿不自由。

說這話的背景，是在大巴車上，學(xué)校組織一年級的研究生去南街村參觀，包了三輛大巴，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時，李哲對他的鄰座說的。李哲的男鄰座或許在感情方面尚未開竅，對這話沒做什么反應(yīng)，倒是讓坐在李哲后面的女生吳欣和劉俐聽著了，對于他的“可自由”和“寧愿不自由”，兩人都笑翻了。

兩個鬼精靈的女生都覺得，他那話說得又可愛，又忠心，又有些賤兮兮的。

吳欣和劉俐在后座上浮想聯(lián)翩地笑完之后，李哲的鄰座才懵懵懂懂地問了一句：你女朋友，為什么不在呢？

這兩個月她都不在，回老家復(fù)習(xí)考研了。李哲說。

劉俐對吳欣小聲咬耳朵說：魯迅說過，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暫時做穩(wěn)了的奴隸，一種是想做奴隸而不可得。他這典型就是，暫時做穩(wěn)了的奴隸。

吳欣點頭稱是，說，看來，做奴隸也有快感，也能做出幸福感。

兩人在對李哲大肆嘲諷的同時，心里又不能不感覺有點酸楚。他的女主角缺席，他說的這么深情的話她也聽不到，可是，他還是忍不住這樣內(nèi)心腫脹地抒情表忠心，他女朋友該有多幸福？她得有多迷人，才能讓一個男人寧愿不自由？時為女光棍的吳欣和劉俐，想得心里酸溜溜的。

李哲的女朋友林曼，大學(xué)時和李哲同屆同系，畢業(yè)時李哲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林曼落第。后來復(fù)習(xí)一年也考上了，成了比李哲低一屆的同門師妹。林曼身材高挑，該胖的地方胖得一點不含糊，該瘦的地方瘦得很徹底，飽滿水靈得像個水蜜桃。是那種讓人驚艷又驚魂的美，美得讓人絕望。絕望上帝會把這樣豐盛的美，集中于一個人身上。但是，她的美又不是那種盛氣凌人式的，用李敖的話說，是夢一樣的美。她的眼神，總彌漫著霧一樣的水汽，她的嘴唇、發(fā)絲、步履、臉上呈現(xiàn)的氣息，都有夢一樣的味道。好像剛從夢里出來，又隨時會回到夢里，有一種朦朧又縹緲的令人低回的美感。

一個人美成這樣， 全世界都會為她讓路的，看見她的人都會這么想。

李哲的優(yōu)勢在哪里呢？他的好是那種不怎么顯山露水的，第一眼真還看不出來。他學(xué)習(xí)勤奮努力，是學(xué)生會干部。這些還不是主要的。他嘴巴甜， 會和人搭訕，說話主動，也很會說話。這一點，在理工科男生里頗占優(yōu)勢。林曼是很漂亮，但那種漂亮?xí)钜话隳猩谒媲巴耆珱]自信，往往自覺無望也就選擇敬而遠之了。自身條件也很好的男生呢，心里又容易有些優(yōu)越感，故作矜持，在姿態(tài)上不容易很主動，何況，他們身邊鶯鶯燕燕主動偎過來的也不少。所以，圍繞在林曼身邊的男生反而不是很多。所以就讓愿意主動和敢于主動的李哲鉆了個空子。他也就是在林曼面前表現(xiàn)得特別踏實、特別主動、特別靠譜而已。當然，還有一以貫之心無旁騖地表忠心表服帖。日積月累，終能水滴石穿。

每天給林曼打開水送水果，冬天送手套夏天送帽子，諸如此類的小伎倆就不用說了，特別打動林曼，最終征服了她的，是在林曼生日的時候，李哲做了一件可以永載兩人交往史冊的漂亮事。

蛋糕，玫瑰，化妝品，香水，首飾，這些尋常而無創(chuàng)意的生日禮物都不稀奇，李哲勝在不走尋常路。他送給林曼的是一本書。

是他精心制作的獨版的書。上面有兩人交往以來的短信記錄。短信發(fā)送時間，彼時的天氣，那些在內(nèi)心留過波瀾的字字句句，都被精心記錄了下來。有的還配上彼時的心情感言。還有兩人一起看過電影的電影票的票根，公園游樂場的票據(jù)，兩人照過的合影，某次約會兩人說過的情話， 吐露過的心跡，都穿插在書里。那些密密匝匝的美好，都在書里定格下來，成為有據(jù)可考的史料。書做得妙趣橫生又深情無限，林曼的公主心也被滿足得一塌糊涂。李哲對這份感情的用心程度，簡直有點驚天地泣鬼神的意思。

應(yīng)該就是從這個禮物開始，李哲徹底拿下林曼的。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百分之百地愛并不難，難的是，他還能對他的愛做出至高至深的表達。那種表達，情深義重，擊中人心，且能撓到癢處，沒有女人能抗拒得了。

俘獲美人心的李哲沒有沉迷于溫柔富貴鄉(xiāng)里，他知道男人最重要的是要用行動和實力說話。讀研時的幾個寒暑假，他可沒閑著。他不是像一般同學(xué)那樣，去做家教掙一點辛苦錢，他又是不走尋常路。他辦的是動靜很大、小有規(guī)模的假期培訓(xùn)班。他找了兩個同學(xué)聯(lián)手，租用學(xué)校假期閑置的教室，專門設(shè)計制作了廣告?zhèn)鲉?，說明自己過硬的師資力量，還有相對低廉的收費，環(huán)境幽靜安全的培訓(xùn)條件，都很容易把家長吸引過來。小學(xué)有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班，中學(xué)還另有物理、化學(xué)班，每個班收三十人左右，都由他召集留校沒回家的研究生同學(xué)任教。他自己呢，既任教又統(tǒng)籌全局。他能說會道，說話爽快又利索，臉上又總能在關(guān)鍵時候浮現(xiàn)出足夠的正義感與莊重感，那是做過多年學(xué)生會干部鍛煉出來的結(jié)果。所以，他總是幾句話就能把家長的心撥動得嘩啦啦響。他的班辦得很順利。一個假期下來，他掙的錢足夠以最奢侈的方式，再讀幾年研究生的，比別的同學(xué)一對一地做家教強太多了。

暑假過后，林曼脖子上掛著當年最新款的寶藍色三星手機，是李哲送給林曼的禮物。

當時那款手機剛上市，三千多塊錢一部。三千多塊，是絕大多數(shù)研究生除助學(xué)金之外上學(xué)三年的花銷。那時用手機的人極少，用這個價位的手機的人，更是全校難覓。

那時年輕女孩流行用彩繩把手機拴著掛在脖子上。林曼胸前掛著的手機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迷人的乳溝處。猶如一塊峽谷，穩(wěn)穩(wěn)地棲息著那部精巧炫酷、 散發(fā)著金屬光芒的手機。手機的停泊，更好地烘托了乳溝的風(fēng)景。乳溝處的旖旎，也更映襯了手機的神秘。林曼把富有、時尚、招人詮釋得淋漓盡致，讓無數(shù)男生女生看得眼熱。

女的負責(zé)貌美如花，男的負責(zé)賺錢養(yǎng)家，可能是最好的男女關(guān)系模式吧。這兩個受盡生活恩寵的人的幸福，全校同學(xué)都看得見，兩個人走向一生一世也成了毫無懸念的事。畢業(yè)后，李哲在這個城市的一所高校任教。林曼晚一年碩士畢業(yè)，也進了同一所高校。

碩士畢業(yè)五周年時，李哲召集這個城市的同屆研究生同學(xué)聚會。二十多人參加。按說這種同學(xué)會，應(yīng)該大家AA的，大家也都樂意AA，但是李哲主動要求由他全程埋單。訂了市中心最好的酒店，點了最上檔次的菜。那時大家?guī)缀醵紱]有車，大家都是坐公交車出租車或者電動車來的，而李哲已有了價值三十多萬的坐騎皇冠。他的黑色轎車停泊在他們所在包間櫥窗的外面，無聲地訴說著李哲的身價。

畢業(yè)后的五年里，李哲發(fā)展得更好了。他在高校教學(xué)之余，延續(xù)讀研時開辦中小學(xué)生輔導(dǎo)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夜晚和節(jié)假日繼續(xù)開辦這種學(xué)習(xí)班，尤其是各種層次的英語班。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做得很大，在他所在大學(xué)對面的一個購物廣場，租了整整一層樓作為教室，語數(shù)英物化生，各種門類各種層次，包羅萬象一網(wǎng)打盡。培訓(xùn)班已經(jīng)辦成方圓一帶的品牌，有了口碑，成為附近家長送孩子上輔導(dǎo)班的首選。他掙了多少錢，讓別的工薪階層的同學(xué)無法想象。如果僅僅只是掙錢倒也罷了，人家還在一年前考上了博士，現(xiàn)在是一重點大學(xué)的在讀博士生。下海撈金與學(xué)術(shù)前程兩不誤，這實在叫人望塵莫及。

據(jù)說成功人士大都熱衷于張羅同學(xué)會。也許是因為需要別人見證他的成功，也許是因為有了錢，人會變得分外慷慨，有了千金散盡的瀟灑。無人見證的成功猶如錦衣夜行，對李哲也不例外。

聚會晚宴上的李哲，比原來更健談了。是那種松弛、篤定、從容、拿捏得當?shù)慕≌?。他身上的休閑西裝布料精良，褲子的紋路一絲不亂，皮鞋亮得能照得出人影。衣飾的光芒與他的氣息相互提升又相互映襯，很好地彰顯了他的氣場。現(xiàn)在的他和學(xué)生時代的他比起來，更加精致，更具分量與氣勢了。他的眼神、面容與談吐，足以讓人相信人生之希望、世界之可信。

李哲貌似輕松隨意地和大家談起下一步的打算：要在省內(nèi)十八個地市都建立起他們的教育培訓(xùn)分支機構(gòu)，覆蓋全省。說這話時，他右手的手指在光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輕輕地敲擊，很有節(jié)奏，敲出了氣吞山河的氣度，又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性感。那是保養(yǎng)良好、皮膚瑩亮的手指。那是不抽煙不喝酒不事體力，生活習(xí)慣良好的人才可能擁有的手指。李哲說這話的時候，大家都靜靜地聽著，他的氣場籠罩全屋。大家都聽出了這句話的分量，也在掂量自己的生活與他的距離。但是，李哲說這話的表情顯得稀松平淡，平和得沒有給人帶來壓迫感，讓人相信他并不是炫耀，也無意于炫耀，只是向同學(xué)們匯報一下他的生活而已，有把大家當成自己人的意思。

這次聚會， 李哲帶上了夫人林曼一起出席。大家發(fā)現(xiàn)，在美人面前，在既富且貴的美人面前，真真是時光無痕。

也不是無痕，林曼顯然比在學(xué)校時更美了。歲月為她鍍了一層光，是那種明妍盈潤的光。猶如春光照射下的湖面，水光瀲滟，撩人心魄。那種光芒，有恰到好處的灼人感，讓人無法造次。極致的美， 是會讓人望而卻步、心懷畏懼的。

與現(xiàn)在的林曼相比，在校時的林曼到底顯得素樸青澀，有種一眼望得到底的單薄?，F(xiàn)在的林曼衣飾華美，滴水不漏，臉上既有天生麗質(zhì)，也有高級化妝品和優(yōu)渥生活條件所滋養(yǎng)出來的神采。原來的美是清麗，現(xiàn)在的美則是華美，更有內(nèi)容，蘊含著很多可以想象和無法想象的信息含量。她讓人恍然間明白了，美，不只代表一個人的長相那么簡單，它還實實在在地說明著一個人的生活質(zhì)量、精神狀態(tài)、勞作和辛苦程度。甚至，還能說明一個人有沒有愛。她的美讓人相信，美，根本就代表活著的尊嚴與分量。

她的美，帶著端莊的貴氣，再配上美人特有的恰到好處的矜持，簡直能鎮(zhèn)壓一切。

兩個人顯然還很有默契。她脫下外套，李哲的手就在最合適的時間伸過來，幫她拿過去掛在包間一角的衣架上。走的時候也是。兩人對接得很好，根本無須語言。顯然，即使現(xiàn)如今的李哲已是富有的成功人士，他對老婆的寵愛服帖也還是一如當年，毫不褪色。這些不起眼的小動作，讓飯局上的女同學(xué)看得眼熱又氣短。

李哲和林曼，都是彼此最好的名片，最好的說明。

這個飯局，讓多少女人心里犯酸，又讓多少男人心里失落，不得而知。這個飯局與其說是大家的久別重逢，不如說，是讓大家見證他們兩人的成功與幸福。

3

一個人表現(xiàn)在外面的，與他想要讓人看到與感受到的，是他的A面；他的內(nèi)里，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和體會的，則是他的B面。哪一面更重要呢？難說。

進入婚姻多年之后的李哲常會想，誰能設(shè)想娶一個美人回家的人生是什么樣的呢？也許沒有人能想象美女是怎樣煉成的。這就像窮人無法想象巨富的生活，沒權(quán)力的人無法想象權(quán)力一手遮天、呼風(fēng)喚雨的人的生活是怎么過的一樣。

娶一個美人回家，就等于同時娶了圍著她打轉(zhuǎn)的那些眼珠子，娶了覬覦她的那些涎水，娶了總想在她身上摸一把撓一下的咸豬手。

有個周末，下班后的李哲去林曼辦公室接她一起回家。約好的時間是比下班推遲一個小時，免得回家路上堵車。往常這個時間辦公室都沒人，再說林曼所在辦公室的門是虛掩著的，所以李哲沒敲門就一把推開進去了。他看到的是，背對著門、在電腦桌前忙活的林曼，林曼光裸著的后脖頸上正大面積地停泊著一只黑手，手的主人，是林曼的系主任俞主任。俞主任正緊挨在林曼身邊，兩個人的身體有很大部分的重疊，兩個人正對著電腦說著什么。聽到有人進來，俞主任連忙回頭，手馬上拿開了。他的表情只僵了一下，就恢復(fù)了正常和松弛，說，小李，你來得正好，我和林曼剛把最近要在我們系召開的一個研討會的方案定下來，忙了一下午。

李哲硬邦邦地笑了一下，說，是嗎？

哎呀好多細節(jié)都要考慮，辦一個會真是頭大。俞主任說。邊說邊把雙手插進他稀疏的頭發(fā)里，使勁按了按。

林曼看著李哲，表情如常地淡淡一笑，很坦然的樣子。美人遇到這樣的咸豬手太多了，多得她早已見慣不驚，視若無物。何況，是面對自己的系主任，只要不是太出格，她都能報以大度。這是她的姿態(tài)。她不會輕易就傷了和氣，把氣氛弄到劍拔弩張的程度。美人面對別人，總是格外松弛的?；蛘撸踔潦窍硎?。享受這一切。享受別人一見她就崩裂的眼珠子就流出的涎水就伸過來的咸豬手。反正被摸一下也不會掉塊肉， 被多看幾眼也不會傷了皮膚。好像她是公共財產(chǎn)一樣。

在林曼的系主任面前，他需要表現(xiàn)出熱情，但他剛剛看到的一幕又讓他無法熱情，所以他便沉著臉耷拉著眼睛，不想多說話。俞主任恰恰需要和他多說兩句，以彌補剛才那一幕的尷尬。他頓了一下，又分外慈祥地說，你們家林曼真是能干，考慮問題很周全。周末了，回家好好犒勞犒勞我們林曼啊，這個會弄得大家都很辛苦。他搖身一變，表現(xiàn)出長輩人的樣子。

李哲控制住想啐他一臉的沖動。看著他努力修補的樣子，轉(zhuǎn)而又想笑了。他摸一把好像能多活幾年似的，自己睡都睡了，李哲一下子找到了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有了這樣的心理轉(zhuǎn)換，他便好脾氣地一笑，說是，主任更辛苦。你也早點回家。

別人看到的只是美人的臉，和她的身形，而和美人零距離接觸的他，看到更多的，是這張臉和其身段何以能如此的過程。只看到美好結(jié)果的人，是幸福的。就像我們看一個美人，無須去想她身體里的血管經(jīng)絡(luò)、心肝肺腎、大腸小腸，她的嘔吐和排泄；看到一輛豪車，只需感受它線條流暢、造型美觀的外形，無須想象打開車前蓋后，里面露出的密密麻麻曲里拐彎的線路；面對電視、冰箱、洗衣機、空調(diào)，感受到的只是它的簡潔平面，不會去深想它內(nèi)里的線路，那些復(fù)雜的連接與功能何以實現(xiàn)的原理。對于美人，也是這樣。沒把林曼娶回家之前，李哲以為，美人的美，都是猶如天籟，渾然天成的，她順其自然地美下去，就夠了。直到和林曼日復(fù)一日地吃喝拉撒于同一個屋檐下之后，李哲才發(fā)現(xiàn)，男人的這種想法是多么天真。

他所看到和經(jīng)歷的，是對他關(guān)于女人的一廂情愿的想象的一種打擊、一種摧毀。他的想象力與理解力不僅需要安撫，更需要重建。

比如說，林曼的吃，不是滿足口腹之欲，而是要吃出水汪汪的一張臉。只要能美容的，她就會毫不猶豫甘之如飴地吃下去。水果就不用說了，她是拿水果當飯吃的。令人發(fā)指的是她每天一只豬蹄，雷打不動。豬蹄含有豐富的膠原蛋白，對皮膚好啊，她就每天燉豬蹄、鹵豬蹄，或者紅燒豬蹄，家里永遠飄蕩著一股驅(qū)之不盡的豬蹄子味兒。后來弄得李哲一看見餐桌上躺著的肥膩膩的豬蹄就想吐。想到要與這個東西終身為伍，他就感覺絕望。

豬蹄之外，還有各種皮。雞皮、鴨皮、魚皮、皮凍。這些富含膠質(zhì)的東西，都是她的最愛。飯桌上經(jīng)常滿滿一大盤雞皮。李哲感覺她遲早會吃出一身雞皮疙瘩。還有雞爪鴨爪。李哲經(jīng)常在家里見到她的樣子，就是她的兩只手舉著一只豬蹄或者雞爪鴨爪在啃。

這種吃法近乎駭人。女人真是個不可理喻的物種，美女尤其是。這種隱隱的恐懼感，是李哲無法示人的感受。

還有面膜，她是每天都做，早一張晚一張，也是雷打不動。燕窩或紅酒面膜，或者是她自己調(diào)制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面膜。黃瓜片、土豆片、 香蕉糊、 西紅柿糊、 燕麥糊、蜂蜜珍珠粉糊、雞蛋糊，以及把當歸、桃仁、川芎、白芷、白附子、白僵蠶等打成粉末后調(diào)配的中藥糊，等等，不同顏色不同材質(zhì)的稀屎一樣的東西，總是被她糊一臉。李哲常常感覺，她在家的所有時間都在做面膜。早上一睜開眼睛，面對的是她鬼魅一樣的面膜臉。晚上臨睡前也是。要么就是在臉上糊上整整一夜的那種面膜。李哲想看到她正常點兒的樣子都難。每天的區(qū)別只是在于，她涂的面膜的種類和顏色的不同。

有天晚上臨睡前兩人親熱，忘情處李哲正要親吻她的臉，林曼用手一擋，說，不能碰，臉上有面膜。說這話時屋里沒開燈，只有皎潔的月色灑在床上，空氣撩人，但是，想到那一臉稀糊糊的東西，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更過分的是，出門在外，在火車上也不例外。

有次兩人外出旅游。在鋪位上躺下前李哲想，今天總該不敷面膜了吧，可以度過一個安生的夜晚了。 沒想到，林曼洗漱完后，坐在下鋪，拿出張面膜旁若無人地就貼到臉上了。面膜敷在臉上的時間是二十分鐘，為了打發(fā)時間，這中間她還去了趟廁所，還去洗了一次杯子，進出如入無人之境，完全是把車廂當成自家美容院了。

她的臉才是人生第一要義，別的都該退居其次。這是一個美人的邏輯。真丟人， 李哲想。鄰鋪的哥們看他們的表情，已由一開始的艷羨變成了幸災(zāi)樂禍的同情。李哲的心里一陣翻江倒海，還有無從訴說的空茫和寂寥。

世界上有什么能比她一張吹彈可破的臉更重要的呢？對于美人來說，保持自己的美才是最大的道德。她的臉，成了橫亙在她和李哲之間的一道鴻溝。

或許，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

也許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李哲開始排斥這張臉了。對那張毫無瑕疵，簡直完美無缺的臉，他有了難以克服的厭倦甚至憎惡感。因為它是那么貪婪、饕餮，無止無休，根本就是無底洞。

世界上不會有比美人的臉更難侍候的東西了吧，李哲經(jīng)常這么悻悻地想。任何能讓人變美、變瘦、變白的美容圣方和偏方，都難逃她的法眼。任何無益于美容保健的，都被她視作大敵。油炸食品不吃，腌漬食品不吃，燒烤不吃，麻的辣的不吃，含有色素與防腐劑的不吃，加工過的食品不吃，她不能碰的東西數(shù)不勝數(shù)。這讓李哲感覺，生活的自由度憑空被削減了一大半。處處受限，處處掣肘。這樣的生活，不僅無趣，而且無味。餐桌上的菜能淡出個鳥來。大都是生菜，配一點點鹽、生抽與白醋。在他看來，都完全不下飯。不顧全口腹之欲的吃，還能叫吃嗎？還能有吃的快感嗎？這簡直是人生巨大的損失。他幾乎每頓飯都吃得訕訕的，有巨大的不滿足感。只能偶爾在外面飯店吃飯時，狠狠地補償一把。

還有種種極端的，在李哲看來變態(tài)的清規(guī)戒律。比如睡覺必須平躺。據(jù)說這樣才能保持兩邊臉一樣大小，不會擠壓變形。比如她的長發(fā)一直是披散著的，哪怕是擁抱的時候，她也要把頭發(fā)撩起來，才讓他的手搭上肩，而不能擠著頭發(fā)。諸如此類，真是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家里的一切，都被納入為她的美服務(wù)的體系，一切都得為她的美讓路。

包括兩個人的性。

本來，在李哲看來，性是身體需要，是情意表達的最本能也是最高的方式，總得有氛圍、有心情、有欲望、有身心的種種調(diào)動才能做的吧。但是自從她在網(wǎng)上看到“性生活能使人的新陳代謝和血液流動加快，可以調(diào)節(jié)內(nèi)分泌，在達到性高潮的過程中大腦會釋放大量的內(nèi)啡肽，內(nèi)啡肽能使皮膚潤澤細膩，有利于人保持年輕狀態(tài)達到美容的效果；調(diào)查表明，每周有兩到四次性生活的人看上去最為年輕，皮膚狀況最好”之后，林曼便要求他們每周必須有兩次以上床上運動。當然，每次都得把她送上巔峰才算完。似乎她不是為享受那個高潮快感，而只是需要高潮帶來的美容效果。他只不過是她的一個美容儀器。

有天晚上，兩個人早早躺下，林曼鉆進李哲的懷里說，我要。李哲閉上眼睛沒有動。她黏膩地吻著他的脖子， 看他沒有動作沒有反應(yīng)，不高興了，嗲著聲音說，我想要嘛。明天有個重要活動，今天來一次，明天的氣色會特別好。她握住了他，像握住一條冬眠的蛇，試圖讓他的身體興奮起來。

又是為了她那張臉。

李哲感覺真崩潰，有種絕望的挫敗感。簡直是屈辱。哪怕，她只是假裝出于欲望才想和他做的也好啊。

她不說那話還好，一說，他徹底軟塌塌了。她的手在他身上游走，試圖喚醒他的身體，卻讓他感覺窒息，簡直瘆得慌。

他推開她的手，翻過身去，說，白天在培訓(xùn)中心的事太多，累死了，睡吧。

貼著他的后背，她賭氣地喊，小心我找別人了啊。

那你去找——俞主任嗎？這句話在他嘴里盤旋幾圈，呼之欲出。但是，想到俞主任那副年過五十松松垮垮的樣子，他懶得拿他打擊她了。只是在心里冷笑一聲。為了她那張臉，她真做得出來，他相信。

李哲真恨不得她和俞主任能有點什么。反正她也不會愛上誰的，除了她自己的臉，她哪還有心力愛別人呢？再說，她只是找一個美容儀器而已。自己倒可以樂得自在了，不然遲早要讓她煉成藥渣。

一個人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做同一件事，就不會煩嗎？不會偶爾也想懈怠嗎？可是她為什么就能孜孜不倦，不打折扣地始終如一？他相信，她一定會至死方休。

有時候他也會自問，還愛她嗎？她那張美不驚人死不休的臉，簡直能給人帶來巨大的壓迫感，讓一切在它面前乖乖繳械，好像由不得人不愛。其實他想撇開那張臉去愛，想有屬于他自己的發(fā)現(xiàn)的愛，而不是所有人所以為的，因為她是美人才愛。這就像對一個男人，因為他有權(quán)，因為他有錢才愛他，一樣低級而可疑。

那么，她愛他嗎？這個想來更令人喪氣。一切都毫無疑問地排在她那張臉的后面。她的美，是他最大的情敵。

但是，還能怎樣？他們是人見人羨的夫妻，他們郎才女貌舉案齊眉，她是所有見過她的男人覬覦和性幻想的對象，他們有一萬個理由比一般夫婦甜蜜恩愛一百倍。而她的美貌，無疑是對他成功人生的最好裝點。放著這樣的老婆不要，除非他不是男人。人人都會這么想。

那么，忍嗎？那就要日復(fù)一日地忍耐豬蹄和面膜，忍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直到咽氣的那一天，就像忍耐衣服里的虱子，眼睛里的沙子。

畢業(yè)八周年又一次同學(xué)聚會時，李哲見到了上次同學(xué)會因為生孩子而缺席的吳欣。吳欣是他們這一屆年紀最小的。研一那年的圣誕晚會上，她和劉俐合作演出了一個小品，不惜深度自黑的精神把大家逗得很樂，李哲因此對她印象很深。吳欣在校時嬌小可愛，打她主意的男生也不算少?，F(xiàn)在的她，看上去也有了人近中年的風(fēng)塵感了。她穿得很隨意，根本沒有拾掇的樣子。有了和林曼的對比，李哲忽然感覺她是那么可親可愛，覺得這才是一個人內(nèi)心自信的樣子。李哲甚至發(fā)現(xiàn)，她后腦勺上隨便別住一頭長發(fā)的那只發(fā)卡，已經(jīng)舊得掉了一大半的漆，露出里面斑駁的金屬原色。

女人和女人真是太不一樣了，李哲在心里感慨。

吳欣笑起來淡淡的，已經(jīng)能讓人看得出笑起來時眼角的細紋。不再是學(xué)校里那張平展光潔、可以暢懷大笑的臉了。到底都是三十多的人了?；蛟S，也是因為活得辛苦，那是歲月傾軋的痕跡。在城市里奔波討生活的人，哪一個不辛苦？他知道，像自己這樣能讓林曼過上貴婦人般的生活的，少之又少。但是，面對這樣松弛的一個女人，李哲突然感覺很羨慕她男人，那個男人一定不會天天面對豬蹄和面膜。

飯桌上的李哲，對吳欣流露出了花癡般的微笑。因為吳欣真實。那種真實的，本原的，具有生活質(zhì)感的，有缺陷和漏洞而非完美的美，讓人感覺放松而又舒適。相比之下，林曼那種嚴防死守滴水不漏的美，反倒令人窒息。想到這里，他難以自抑地在飯桌上打了一個呵欠。

有那么一刻，李哲感覺很絕望，內(nèi)心一片黑暗。他真害怕林曼十年前這樣，十年后還是這樣，二十年后也還是這樣。一樣的美艷，美得紋絲不亂。想想看，四十歲的人了，還長著一張二十歲的臉，美到巋然不動，時光呆滯，這難道不可怕嗎？二十歲是二十歲的水靈，三十歲就該是三十歲的成熟，四十歲就應(yīng)該有四十歲的滄桑和風(fēng)塵、衰微與敗落，臉上有著該有的褶皺與紋路，那才是與生活膠著媾和，與命運廝打糾纏，與時光過招過的痕跡，是人間煙火的樣子。還像二十歲一樣飽滿光艷，那不是明明白白的虛假與欺騙么？

他已經(jīng)一眼看到了他們未來生活的樣子。那是一望可知的直線，沒有別的可能。他除了繼續(xù)隱忍地，貌似支持配合地陪她這樣走下去，還能怎樣？這個結(jié)果和過程，如此難耐?？墒窃趧e人眼里，除了他的事業(yè)之外，最大的光環(huán)便是他有一個美貌絕倫的老婆。有這樣一個老婆的男人，難道不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榮光與福祉？

4

剖腹產(chǎn)后，還要住院六天。在出院的前一天，林曼系里的俞主任也來看望林曼了。

俞主任是帶著一個花籃、兩桶進口奶粉來的。

這是我在墨爾本的弟媳寄來的。 俞主任說。這個牌子的奶粉， 最暢銷，在澳洲經(jīng)常賣空。他很專業(yè)地說。以后只要你們需要，盡管找我。

俞主任的弟弟一家在澳洲，他弟媳一直在做澳洲產(chǎn)品代購，食品保健品化妝品服裝鞋子之類的，這兩年的奶粉代購生意越來越好。

林曼接過奶粉，甜甜地笑了，說謝謝主任。我們最需要這個啦。

奇怪，他怎么知道林曼不喂奶？他怎么曉得他們需要奶粉？李哲恨恨地想。

在病房門口送別俞主任的時候，李哲看見俞主任的眼光往林曼胸前一滑，滑入胸前的兩顆扣子之間，那里有一小片乍泄的春光。林曼仿佛感覺到了，聳了聳肩，還挺了挺胸，對俞主任甜美地一笑。她挺立的胸，她的全身都在閃閃發(fā)光，那是孕育過的女人特有的慵懶甜媚的氣息。

李哲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剛做父母的人，都是手忙腳亂的。對毫無經(jīng)驗的奶爸李哲來說，也是這樣。

半夜孩子一餓醒哭起來，李哲就從睡夢中掙扎著坐起來，穿衣下床，燙奶瓶，調(diào)水溫，沖奶粉。 往往，這邊奶粉沖好了，拿到孩子嘴邊，孩子卻又哭累睡著了。有時候呢，是孩子哭聲震耳欲聾，一聲高似一聲，把整個夜晚都哭碎了，待孩子吃飽喝足，大人卻再也無法安眠。

孩子剛生下來時，為了讓林曼坐好月子，李哲都是親自起來給孩子沖奶粉。讓自己媽媽做這些，他怕影響老人休息，夜晚老人的眼神也不好。保姆做呢，他擔心責(zé)任心不夠，比如奶瓶沒燙好，比如有可能手指頭伸進奶瓶口內(nèi)了。等到孩子滿月了，這事便固定成了習(xí)慣，依舊是李哲半夜起來給孩子沖奶粉。所以李哲的夜晚不再是完整的，而是一段一段的、一節(jié)一節(jié)的。

睡眠不好的人，脾氣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為他覺得受到了虧欠。原來好脾氣的李哲，現(xiàn)在經(jīng)常也會有不耐煩了。雖然他對林曼并沒有發(fā)作過，但不表示那些內(nèi)心的怨氣與郁悶不存在，它們一點一點積攢、匯聚，凝結(jié)成他內(nèi)心的一座冰山。

林曼的月子坐得不錯，身體恢復(fù)得也很快。每天被保姆湯湯水水地侍候著， 養(yǎng)得越發(fā)水靈。她經(jīng)常做了面膜做手膜，做完手膜做發(fā)膜。把自己收拾好后，才會逗逗孩子玩。

李哲家樓下的一戶人家，孩子出生和李哲家的只相差一周，叫牛牛。牛牛是母乳喂養(yǎng)。和人家孩子比起來，李哲感覺自己家的孩子真是麻煩事多。出個門就更麻煩了，要帶奶粉，帶奶瓶，帶量勺，帶保溫的水……還有，孩子一會感冒了，一會受涼了，一會半夜發(fā)燒了，一會皮膚濕疹了，一會便秘了，一會大便干結(jié)了，種種層出不窮的事，好像風(fēng)吹草動都會引發(fā)不適。一家人賠著小心又小心，差不多每天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這一切麻煩，都是因為沒吃上母乳造成的——反正除了林曼之外，李哲和家里人都是這么想的。

有個星期天的下午，天氣不錯。午睡后，好幾家年輕的夫婦都帶著嬰孩在院子里曬太陽，幾輛嬰兒車停泊在草坪上，像是幾艘小船停泊在風(fēng)和日麗的港灣。李哲和林曼也抱著孩子下樓，讓孩子曬曬太陽。牛牛媽也帶著牛牛出來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和牛牛一比，李哲總覺得自己的孩子羸弱許多，沒有人家紅潤結(jié)實。玩了一會，牛牛響亮地哭起來，可能是餓了。牛牛媽抱著孩子走到十幾米開外的花木叢旁的長椅上，背對著院子里的人群坐下來喂奶。

從側(cè)面看，可以看到她撩開衣襟給孩子喂奶的動作。孩子躺在她的左臂彎里。應(yīng)該是乳頭塞進了他的嘴里，孩子馬上安靜了。看著牛牛媽的側(cè)影，李哲似乎聽到了牛牛咕嘟咕嘟吮吸奶汁的聲音?？梢钥匆娕Ｅ屛?cè)著頭注視著孩子，右手間或撩起耳邊被風(fēng)吹起的發(fā)絲。整個院子似乎都彌漫著清甜的乳香，和她恬靜的光芒。李哲看著她的側(cè)影，感覺一個女人撩起衣襟給孩子喂奶的樣子真美，像一幀安適恬美的靜物畫。那一刻，整個世界都溫柔靜穆下來。乳房里流出來的乳汁，一定不僅僅是母親身體的營養(yǎng)，還有她生命的氣息、內(nèi)心的節(jié)拍、身心的密碼，都和孩子小小的身體勾連貫通起來。那一定是世上最深沉的交流、最神秘的通道。李哲看得有點失神。他想轉(zhuǎn)移眼神，但卻忍不住，馬上又看了過去，那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柔。

怎么啦你？沒見過是嗎？林曼扯了一下李哲的胳膊，不滿地盯著他，還用拳頭捶了一下他。她一定是以為，他是關(guān)注人家的乳房。

李哲收回目光，看著自己的孩子，心里像有一個巨大的空洞，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孩子的貧窮。貧窮而又孤單。李哲感覺自己作為父親的無能。你掙了那么多錢，又有什么用？甚至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吃上母乳。李哲看了一眼林曼，走到哪里都會撩動眾人視線的林曼，心里忽然生出對自己的厭棄和寒心。

轉(zhuǎn)眼間孩子就百天了。李哲和林曼帶著孩子一起去嬰兒照相館照百天照，最后還照了三個人的全家福。媽媽漂亮，孩子可愛，攝影師和負責(zé)逗弄孩子表情的服務(wù)人員對他們一家三口一陣猛夸?？淞致聿幕謴?fù)得好，不像是奶孩子的媽媽；夸李哲有福，有這么漂亮的萬人迷老婆；夸孩子繼承了媽媽的優(yōu)點，是顏值最高的寶寶。林曼聽得很受用，笑容蕩漾。李哲也笑。在笑的間隙，他想，或許自己應(yīng)該在別人的眼光里確證自己的幸福。

拍完照片回家，孩子在車上睡著了。為逗弄出孩子的最佳表情，大家在照相館里折騰，都累了?；氐郊野押⒆咏唤o保姆，兩個人就關(guān)起門來蒙頭大睡。直睡到暮色四合，兩人好像同時醒來。屋外的世界很安靜，客廳里沒有孩子的聲音，應(yīng)該是保姆抱下樓玩了。室內(nèi)一片靜謐空曠。難得的二人世界。時間仿佛又回到從前，兩人沒孩子時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怎么瘋就怎么瘋的任性時光。林曼偎在李哲身邊，攬過他的脖子，主動吻了他一下，吻了脖子又吻耳垂。很久沒有這樣了。她吻得輕盈而又溫柔，好像那個吻是透明的，是一只只泡泡緩慢地在他們身邊升起。

按照以往的習(xí)慣，這是她身體有想法的表現(xiàn)。

兩個人的身體暌違已久。算算看，從懷孕的最后三個月，到生產(chǎn)后的這三個多月，他們都已饑餓多時。剖腹產(chǎn)，醫(yī)生交代過的，為了子宮恢復(fù)，三個月內(nèi)不能有性生活?，F(xiàn)在，在一場酣睡之后，忽然蘇醒過來的身體，怎么著也該嗷嗷待哺了。林曼的氣息變得越發(fā)嬌憨，她的手指在他的肚皮和背部慢慢向下滑，等待著他的熱烈回報。李哲的身體也一點點熱起來，有被點燃的跡象。眼前，像慢慢蒸騰起來的蒸鍋，彌漫著一鍋令人沉湎的白氣。

也許是要推進氛圍，林曼把李哲的身子扳正，對著他支起上半身，趴在李哲身上，任自己的乳房懸墜在他的臉上方。那是兩只渾圓飽滿的仙桃。它們依然白皙、透明、豐潤，發(fā)出的氣息招搖而又傲嬌，以帶有壓迫性的舍我其誰的氣勢，挺立在他眼前。李哲只需輕輕動一下舌頭，就可以把它們漫卷過來?；蛘?，任它們把他的臉埋沒。它們在他眼前不甘示弱地晃蕩著、跳躍著，像往日一樣散發(fā)著胸有成竹的誘惑，等待著男主人用嘴把它們銜起來，像銜起一塊食物。這是每次前戲必經(jīng)的路徑，從來都沒有繞過去過。它們很熟悉這一套。它們勝券在握。

李哲在暮色中看著這對寶貝，感覺熟悉而又陌生。從生了孩子后，日子過得就像陀螺，每一天，除了工作，都是圍著孩子轉(zhuǎn)個不停，唯恐有什么閃失。好像不是生活，而是被生活。孩子來到這個世上只有三個多月，但是一切已經(jīng)恍如隔世。李哲凝視著它們，感受著它們逼人的氣息，竟然有點心跳加快。不，不是激動，而是翻卷而起、緩慢升騰的憎意。就是它們，它們不是不愿意哺乳嗎？它們不是寧愿讓甘露一樣的乳汁回流嗎？它們不愿意放進孩子嘴里，卻要來他這里等待嬌寵。它們摒棄自己的天職，只愿意喂養(yǎng)他的手和唇舌，以及俞主任那些男人的眼睛。它們只愿意自己承歡。李哲盯著它們， 感覺它們?nèi)绱艘帯⑿皭?、異己。他下意識地讓自己的身體往一邊移了移，想躲開這一切。那對寶貝卻不依不饒，更近地逼到他的臉上，自信地和他對峙，然后就降臨在他的唇邊不動了，軟軟地蹭著他的臉。

呃——李哲的嗓子眼里一陣涌動，胃里劇烈翻騰，他忽然想吐。他推開林曼的胸，急步下床去衛(wèi)生間，站在馬桶邊一陣干噦。

怎么了你？林曼問，不舒服嗎？

胃里不舒服，想吐。李哲含糊地說，可能，是這幾天沒休息好吧。

李哲漱口，拿餐巾紙擦了擦嘴邊，重又回到床上。他躺在離林曼一尺遠的位置。

林曼揉揉他的肚子，說，怎么會想吐呢？不是懷孕了吧？林曼笑起來。

也有點頭疼。李哲說，揉了揉太陽穴。然后他拉過被子，側(cè)過身背對著她躺下了。

一片沉寂。

一場可能的身體糾纏的事件中斷了。什么都沒有再發(fā)生。手和身子都顯得無所事事，目光無所歸依。兩人躺得井水不犯河水。正好。李哲心里噓了一口氣，有一種輕松又殘酷的解脫感，也許還有快意。

一星期后。周末的夜晚，窗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夜色清涼濕潤。孩子很配合地睡著了。李哲靠在床邊就著臺燈看書。沖完澡的林曼躺在李哲身邊，輕柔而又堅決地繳獲了他的書，說，不看了。睡覺。我想你。

天天在一起，還“我想你”。毫無疑問，她想的是什么。

燈光下的她，眼波蕩漾，蠱惑人心。

三個多月了，可以開禁了。她對著他耳邊說，莞爾一笑。說完后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挑釁般地看著他，又撒嬌般地往他身上蹭。毫無疑問，她有對他不知主動的不滿。

對一個美人不主動，真是不道德的。連上帝都會這么想吧，無疑。

臺燈被擰暗了，只剩下輕柔微弱的燈光，室內(nèi)一片溫柔地迷離，像她水汽四溢的眼睛。林曼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然后，又一次趴在他的臉前，兩只寶貝堆在他的臉上，她無疑是要讓他吃。它們早就習(xí)慣了這樣。

呃——李哲的胃再一次一陣痙攣，還是想吐，難以自抑。他急速翻身下床，沖到衛(wèi)生間，比上次更加強烈的嘔吐感涌上來，他一陣干嘔。他真希望自己能吐個天翻地覆，吐個痛痛快快，吐出內(nèi)心積壓深藏的一切。

林曼重又把臺燈擰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睡衣，坐在床邊愣怔地看著這一切。她想說點什么，動了動嘴唇卻什么也沒有說。也許，一切已經(jīng)昭然若揭。

她不知是該對他表示關(guān)切，還是嘲諷；是該表現(xiàn)傷心，還是憤怒。是的，她甚至無法正確呈現(xiàn)自己的表情。

他也一樣。他不知是該表現(xiàn)歉疚，還是虛弱；是該表現(xiàn)無力，還是無奈。

時間熄滅，空氣凝固。上帝在他們上方詭譎地眨著眼睛。

李哲想含糊地說聲對不起，卻沒有說。是啊，需要對不起嗎？為什么對不起？有什么對不起的？這是生理反應(yīng)。他并不是存心這樣的。誰都無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應(yīng)不是嗎？他很無辜。他也不知道， 何以會如此。但他就是想吐。想吐吐吐吐個痛快。那種確切無疑的干噦感，把他緊緊攫住，好像水土不服。

吐解決了一切。

5

早上醒來，林曼已不在枕邊。走出臥室，李哲媽告訴他，林曼一早拿著車鑰匙走了，說是要回老家住幾天，休息一下。

怎么，她要回娘家你不知道嗎？我還想著你們是商量好的。媽媽狐疑地問他。

李哲含糊地唔了一聲。走到陽臺，發(fā)現(xiàn)雨還在下，地上有很多積水。這樣的天氣出行，真不是好事情，何況她開車并不老練。

上午，李哲在工作間隙給林曼打了三次電話，一次響了很長時間也沒人接，兩次沒打通。

看來是在和自己玩冷戰(zhàn)，李哲想，也許需要親自把她接回來才能過得了這個坎兒。

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李哲在自己培訓(xùn)中心的辦公室正忙碌時，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他本不想接的，感覺一定又是廣告。但那一刻的電話鈴聲似乎格外驚心動魄，李哲接了。

李哲被告知林曼因車速過快，在快下高速的時候車輪打滑，與前面的一輛越野車相撞，車前玻璃粉碎，車頭被撞變形，林曼的頭臉部傷勢較重，已被送至醫(yī)院，剛做完手術(shù)，臉部和頸部共縫了十二針，需要住院靜養(yǎng)一段時間，生命不會受到影響。

車禍。頭臉部多處損傷。手術(shù)。以后必定留下疤痕。這些紛亂的信息聽得李哲靈魂出竅。

有一剎那，李哲覺得分明是自己撞的。就因為他的那一聲“呃”，呃走了她。還有，在某些瞬間，他想過，讓她的臉受損。是上天窺到了他的心事？李哲感到有毛骨悚然的驚惶。窗外的雨突然停了，烏云四散，幾綹虛弱的陽光透出來，底氣不足地照著大地。接過電話的李哲全身發(fā)緊，大腦一片空白，但是，他并沒有感覺晴天霹靂。

有那么兩三秒鐘，他好像還有一絲興奮。莫名的隱隱的無法抑制的興奮。

好像這是他期待過的一個消息。模糊地，未成形地期待過的。無法成形。現(xiàn)在，它突如其來。他不敢相信自己心里真會這樣期待過。但是，他無法欺騙自己。她的臉部多處受傷，要做手術(shù)，可能會毀容了？毀容之后會怎樣呢？好像竟有一點塵埃落定的殘忍的欣喜感。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心情，站在窗前，他一再地絞痛了自己的手。

他就是想要損毀之后的她。不是那個單調(diào)的完美的美人的她。他想她這種樣子，一定離自己更近，離孩子更近。沒有那張臉的她，才更接近他們的本源。親愛的，我要牽著這個樣子的你走過大街小巷，我要和這樣的你擁抱親吻，我要拼命啜吸你的乳房，我要比以前更有力更投入地和你滾床單。我要和這樣的你做盡一切瘋狂熱烈之事。那一瞬，他想了好多，多得他的心都盛不下。隱秘的挑戰(zhàn)和歡喜都在他心里亂撲騰。撲騰得他眼淚涌出來，流了一臉。

李哲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yī)院。

在進病房前的那一刻，他用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竭力掩藏起臉上浮起過的一絲笑意。他怕看見她的樣子，他會笑起來，笑出聲。還好，他不用掩藏自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