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確定一個開頭,不是一件容易事。
從1968開始算么?還是1978?其實我只是對三十三,這個奇怪的奇數(shù),感覺到一股新鮮。
原因是因為宮崎滔天寫過的《三十三年之夢》,勾起了我對這個數(shù)字的神秘想象。后來查閱與我有過一面之識的、小村不二男寫的《穆斯塔法·小村——三十三年之伊斯蘭腳步》,更加深了這種感覺,甚至想擇時模仿一試。
正好到了今年(2017),數(shù)數(shù)距離我出入西海固的1984年,恰恰已是三十三年。而且像幾條小溪匯集注入了一個水泊,種種的念頭體驗已該適時了斷;兼之新集也到了束尾的截點——已是時候,把夙愿一清。
十
1984年的歲末,還是人沉浸在歷史和苦難回憶的時分。
那個時代,也許能劃為所謂清貧的時代。進城屈身斗室,下鄉(xiāng)滿目赤貧,人窮,但是并未圖錢。那一年我結識了一生為友的農民兄弟,兩人一對,沉浸在對歷史的抗議和對信仰的珍惜之中。
時間確像跑過身邊的白馬。
頭一年,我因為現(xiàn)實的流血和歷史的苦難居然那么重合,陷入了不可遏制的憤怒。西海固的一夜,震裂了數(shù)年的學問。眺望莽莽的野山,殘雪閃爍,似乎在否定和肯定。
第二年我把足跡擴大到河州、運河、一直到了西陲。沒料到,處處掘開的歷史,一樣都充滿了不平。
宮崎滔天,傳奇的日本浪人。他畢生支持反清革命,與孫中山的右臂黃興義結金蘭。特別是,黃興逝世時他居然浮海奔喪,親至湖南為黃興送葬!——此舉震動了長沙,使青年毛澤東仰慕求見。
而且毛澤東對往事一生不忘。1956年在天安門城樓上,他主動向滔天之子宮崎龍介提及。宮崎龍介聽了大吃一驚,回家趕緊翻箱倒柜,這才找出了當年毛澤東的手跡。[1]
從這封舊信中,能讀出當年讀第一師范時,毛澤東的那一種文彩翩翩。
短信中的用語,若:久欽高誼,睹面無緣,遠道聞風,令人興起——又如:波濤萬里,臨穴送棺,天下希聞,古今未有——簡直一如王勃登滕王閣的書生意氣。
青年毛澤東崇拜的宮崎滔天,把一本自己的《三十三年之夢》寫得淋漓酣暢。書中不僅梳理了波瀾壯闊的人生,更總結了“人”的種種質地。一段一段,令人吟誦不已。
古往今來的志士,他們那仰天的俯瞰,那視野和氣概,給即將投身的我——重錘般的打擊,難言的吸引。
第三年、第四年,到了五年蓄積已經(jīng)沉重。與滔天不同,身臨大事,相談者唯有農民。兄弟的眼神里充滿期待,我重視這樣的眼神。
那不是朝三暮四、選刀擇劍的當口,那是一躍兩界、一諾千金的門檻。寫怎樣的歷史?做怎樣的知識分子?倘若此一時惜身縮腳,難道我此一生不過也就是個——“既無能發(fā)現(xiàn)真理貢獻于世、又不敢指摘不平警告同胞、更無殉于主義覺悟”的“筆下囚徒”(宮崎滔天語)嗎?
那一瞬鬼使神差未假思索。
其實當事人未必經(jīng)心,但我卻獨自激動指天為誓。其實前一日剛剛破釜,那一夜乘興再行沉舟。誰還再去占吉卜兇?夜空繁星如讖,它擄掠了人心,勾了我的魂魄。
再以后,六年殺青付梓,八年遠托異國,先是殊榮,接著受辱,只因一度投身,我嘗遍了所有的滋味。
廿
而時光卻在飛逝。何止三十三年,救亡的一個世紀,簡直如殘酷的一瞬。
你身處一個苛刻的環(huán)境,環(huán)繞你的是一個實際的人群。農夫心里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使農民們心如湯煮的,是不能解脫的經(jīng)濟處境。先是為了脫貧,接著還要致富,小康的追求,是眾生的本質。
昨天渾身襤褸,但昨天人人訴說歷史?;臎龅拇笊浇z毫未變,沉默著變化了的是人。你沒有察覺,甚至他們本人也沒有察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誰也沒意識到——人富了以后,更追求金錢。
四鄉(xiāng)暗走著關于你的流言。那個人怪!不愛錢,大官他不愛,怪!
滔天的句子,如孤燈臨風:“折節(jié)于一月工資,攀纏于一席虛職,宛如軟骨動物……”二十年時與人對話,陡然被逼臨一個水平,你覺得累了。
其實,所謂絕贊從來刺耳。你盼望能聽到另一些話,不是煩言贅語般的“絕贊”,而是關于“志”的袒露胸襟。
難道你非要強求農民和你,進行宮崎滔天與黃興的那種對話?……腳步遲滯,我沉吟了。
這里是血污堆積的角落。這里是貧賤腐蝕的棄土。在窮山惡水刁民之間,無論屈原,哪怕聶政,單薄的文脈,在此水土不服。
其實,凡迎對這么一個命題的人,都品嘗過貧寒的滋味。富足與窮困,不等于張狂與喪志。宮崎滔天早就對這個塵世老題目直抒胸臆:“貧窮于人皆是苦痛。若慣于浪人生涯,則并不覺其苦?!彼€說:
有恒產(chǎn)無恒心者不過花花公子,無恒產(chǎn)唯有恒心者為士。
兩樣占全者為順民,兩樣皆無者是無賴。
好一個“志士”……二十年里多少遍,我一次次讀得瞠目結舌。志士、義士、革命者、浪人……此刻是何時?我是在哪里?
農民不是浪人。你沒有被惠予大時代,也不會有滔天的運氣。你該知道闌入了改造農村的古老怪圈,無論誰,革命的浪漫就是失敗的預兆。
可是我和兄弟還是牽手難舍。我們確實不知一步踏上的,遠不只是一聲抗議而是一條險路。人之間蔓延的孽火,舔著信仰的邊緣把它燒焦的孽火,詭秘地點燃在你眼前的山路上。
二十年,在比前十年難熬得多的二十年里,身若刀割一般,我體會了什么是農民。我懂得了——無論一個人或一個黨,懂得這些要花費巨大的代價。
農民唯求今世生計,他們不是革命的浪人。還有,共同體內部的對抗,遠比不了深刻的依附。
但人的理想,卻依然如璀璨的星。雖然遠,但永遠在高處照射。除了一切社會政治的分析,更有人生而為人便立下的志向。恰似那一位異國的滔天,一度投身,決無轉向,于是你向著蠻荒的村莊,牽著一伙兄弟的粗手上路了。由于不愿讓初衷變成遺恨,新的黑字使得白紙激活,你高聲呼喊著,只有敢立大志,才是養(yǎng)育的回報!
我終于挪動了。數(shù)一數(shù),還不到半步。
哦,即便這么區(qū)區(qū)半步,也是一進兩退、欲行又止。毋論革命,一絲一毫的進步,居然也難言其難!
這種體驗,和被火燒灼一模一樣。當它燒光熔盡直逼你的心底時,你就能夠拋棄世間追求的一切。什么榮譽、評論、豪宅、巨款——如此火候之上,做人能只求本質,干事已惟知大義。哪怕世間再三搖頭嘲笑,對他們已很難解說詳細。此一刻人雖微笑緘默,其實一片孤心,正在投水蹈火。
廿年八九老友,依舊期待的眼神。
于是我們東登太行,于是我們西抵祁連,我們借助珍貴的傳統(tǒng),立誓不變初衷。祁連山以大雪挽留,太行山用百泉滋潤,你和你的前定摯友一起,重啟生命,投身二度,悄悄地在人不曾知的一隅,嘗試點滴地改造農村,把革命的準星對準了教門。
“十三年中多少夜,幾番夢里下沙溝” ——其實,難只難在同行者少。滔天是席卷日本的那亞細亞大潮中的一朵浪,所以他雖然只一個人,也能出聲便如驚濤。環(huán)視中國,人人逐利,個個精明,舉目八方茫茫,到處都是沐猴夸冠,志士潦倒。于是,就連千年一二的偉人劉介廉也這樣措辭——“念我孤人,生無同志,業(yè)無同事!”
但人就是不屈服。不能屈服的原因,是生命(乃夫斯)的尊嚴。
既然一度投身,便無中流反顧。恰是此刻,正好長驅,回報生命——弟兄們,我們敢不敢強拉手、不畏懼、走出一條我們的志士路?
——若是那天下己任的老革命家知道了你們的故事會怎樣說呢?
寄托不在政治,結義只與農夫——這一點或許有些新意?既然他說:有恒心者為士?
難數(shù)的年復一年……
時光如證:雖然頭發(fā)白了,人卻不敢先老。數(shù)奇當好運,山河作磨石,哪怕人常說心高路窄,兩眼里我只見地大物博——何止固海秦隴?我以半個中國為家。
馬海、北莊、張家川,我只牢記一次次途中的愛。北京張景臣、東鄉(xiāng)馬進城、喀什布瓦佳——我只珍惜一個個真摯的人。
腳上甲馬,再三越境,十三年,二十三年。
卅
近年我才更加喜歡讀古典。就像出了泥巴沼澤之后,特別想念清水一樣。
我常一遍遍獨自重讀這些句子:“有勇有才者為士。終生不可失其志?!睕]錯,我就是白日作夢?!爸驹谔煜?,濟世救民”——不合你狗屎教授的理論么?
而且我還迷上了癡人說夢。我很想——邀我結交三十三年之久的農民朋友,同誦共讀。
于是,黃溝沙溝的兄弟,將信將疑,捧起了老滔天的《三十三年之夢》和司馬遷的《史記·刺客列傳》,像讀三字經(jīng)一般念起來:“所謂志,士之心……”
粗嘎的聲音,像那條石砬子的山路。
我們讀著走著,伴著時光,年復一年。
因為改造社會的路,不管你情愿么還是厭惡,此事緊扣著信仰。它是上蒼的口喚,是你前定里的命。你繞不開的,我的兄弟,既然你有伊瑪尼(信仰)。你只有鼓起膽子,踏出半步,再踏一步。你莫擔心,我就在此,咱們連手一搭,再走下一個半步。
我的兄弟仰起頭來,滿臉為難的神情。雖然有點難,但他也在讀。因為他們和我早已榮辱與共,因為他們自己也面臨這樣的節(jié)點。
哦,志士!他們都是高屋建瓴,而我卻一直踟躕于棄土寒村。他們都是結交英雄大物,而我的朋友凈是窮人小民。他們從來都是雄圖大略不拘小節(jié),而我卻步步摸索糾纏瑣碎。
英雄結義、呼嘯而行的情景多么令人憧憬!仗劍而起、天下撼動,人群踏起黃塵、人流如怒濤沖決的革命多么使人迷醉!為什么我們只能斷念?為什么要屈從道不同話不投的悲???
司馬遷描述的那大時代的“人”——何時再度降臨,以便我們效仿?
時光作證——
三十三年之前,有一個紅旗獵獵的開始,和一個草海雪原的重生。三十三年之后,不是抒情,并無感傷,此刻是感恩的回顧,尊嚴的交還。
雖然——三十三年的奮起和命筆,我未能真的達到勸人從善,我未曾能真正改造一個人。三十三年,抗議不義歷史的心情,變作了踟躇沙漠的長旅。但是江山不幸詩人幸,三十三年懂得了斟酌文字,三十三年習慣了沉吟詞意,我一點一滴提高了文字的質感,努力讓它高貴并內藏分寸。
三十三年,只走了半步。
四野無聲,酣睡中的黃土高原,還是等著別人先出聲?;馃阕茻岬墓爬夏辖?,遙遙地一派靜默。人各有不同的三十三年,也走著各不相同的步伐。既然已經(jīng)斬關落鎖,哪管它犬吠蠅營,人的乃夫斯無法遏制,我注定——敢為半步,輕擲一生。
老滔天在1907年寫的《革命問答》中宣言:“革命的到達點,乃是四海兄弟?!闭娴模呐伦x到了三十年的那一年,我也沒曾留意。唯有今天,在到了這古怪至極的第“三十三”年的今天,我猛然為這一句感動無比。終于,我明白為什么毛澤東也要當他的粉絲了!
“四海兄弟”——就是它,這道破的古語。四海兄弟,用滔天自己的解釋,“它不是無政府主義、也不是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是自然自由的境地?!?/p>
以我掙脫后的抵達,若容我添加一句的話——它不是門,它不是派,它也不是一切狹隘的宗教國家,它就是我們苦苦追求的天下公正,是英特耐雄納爾——真正的國際主義。
哦,三十三年!
在這個滿三十三年的2017,在不同的意義上,我回到了原點。并不是什么人生清算,下筆更并非臨終,如此一個題目的開啟,只緣于三十三——這神妙的數(shù)字。
三十三,這數(shù)寄的命題法,可能是縱情于“自己私史”的暗示。它挑逗人等待成年,暗示人的總結時刻。而且它提供了范例——要人一旦命筆,便要百無禁忌一氣寫下。
實話說,因題而寫的毛病,于我是故而有之。年輕時在烏珠穆沁,就因為聽見了“鋼嘎哈拉”一個詞,馬上立誓不管內容寫什么題目一定叫《黑駿馬》;三十三年前在西海固,第一個冬夜聽著農民的傾訴,心里就浮起了“心靈史”三字。完全出乎構思,沒有一點切題——只是因為詞語的魔力,誘我不能自已,只想投身一躍。
今天也一樣。干脆今天提筆,把心事了卻。
注釋:
[1] 引文均系作者譯自《浪人と革命家》,田所竹彥著、日本、里文出版、2002年。
草就于2017年夏,北戴河-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