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乃榮
(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外語與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河北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131)
理性的合作
——解讀合作原則的哲學淵源
孫乃榮
(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外語與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河北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131)
格萊斯的合作原則自誕生以來所引發(fā)的爭論和對它的修正從未停止。本文從利奇的禮貌原則對合作原則提出的質疑入手,追溯合作原則背后的哲學淵源,指出從語言使用角度對合作原則提出的質疑忽視了格萊斯理論背后的哲學基礎。合作原則只是格萊斯意義理論的一部分,意義理論又服務于他的哲學目的,即揭示人的理性本質。合作原則試圖揭示言語交際是理性的,合作性是理性的一種體現(xiàn),對格萊斯原則的正確理解應結合其整體哲學觀。
關鍵詞:合作原則;意義;理性
1967年,在哈佛大學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講座上,英國哲學家格萊斯(H.P. Grice)做了題為“邏輯與會話(Logic and Conversation)”的講座,提出了制約交際和理解話語意圖的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這一原則后來成為語用學界形成和發(fā)展的重要理論基石之一。
格萊斯認為,人們?nèi)粘5难哉Z交際行為需要遵循合作原則,即根據(jù)交際的目的或方向,使談話的雙方符合交際的需要,朝著共同的目標努力,才可以促進交際的順利進行。他在康德思想基礎上將合作原則之下分為四大類準則(maxim)、準則之下又劃分出幾小類次準則(submaxim):
(1) 數(shù)量類準則:1) 交談的話語應包含當前目的所需要的信息量;2) 不要使貢獻的話語超出所需要的信息量。
(2) 品質類準則:努力要說真話。1) 不要講你認為是虛假的話;2) 不要講缺乏足夠證據(jù)的話。
(3) 關系類準則:要相關。
(4) 方式類準則:話語要明白清楚。1) 避免表達的晦澀;2) 避免歧義;3) 要簡明扼要(避免不必要的冗長);4) 要井井有條。
合作原則的價值在于它系統(tǒng)分析了言外意義的產(chǎn)生,采用了研究語言的新方法,將視角深入觸及了話語隱含意義的分析上,為語用學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增加了語言研究的實用性,并揭示出交際中最本質的普遍規(guī)律。然而,該原則自其誕生之日起便飽受質疑,不少語言學家從不同視角對合作原則進行批判(Kasher,1976;Levinson,1983;Schauber & Spolsky,1986;Sperber & Wilson,1986;Lakoff,1995;Huang,2004),并試圖對其進行修正和改造,先后提出了一些旨在完善、補充甚至替代合作原則的新原則, 較有代表性的包括卡舍爾的理性原則(Rationality Principle)、利奇的禮貌原則(Politeness Principles)、霍恩的等級原則、斯珀博、威爾遜的關聯(lián)原則(Principle of Relevance)、萊文森的會話含義三原則等。本文擬從利奇(Leech,1983)提出的禮貌原則出發(fā),對其圍繞合作原則進行的質疑做一簡單回顧及分析,在追溯合作原則背后的哲學淵源基礎上,指出從言語交際視角對合作原則提出的質疑忽視了格萊斯理論背后的哲學框架,合作原則應結合格萊斯整體哲學觀來理解和認識。
利奇(Leech,1983:80)認為,合作原則不能充分解釋會話蘊涵產(chǎn)生的根源,也不能解釋非陳述類型的話語表達的意義與力量之間的關系。為了彌補合作原則的缺陷,解釋說話人違反會話準則的根源,他提出禮貌原則以補充合作原則。在他看來,格萊斯的合作原則有助于解釋話語的字面意義和語用含義之間的關系,但沒有解釋合作原則存在的必要性以及說話人在交際過程中違反會話原則的根源,也沒有解釋聽話人怎樣推導出話語的特殊含義。利奇把禮貌原則與合作原則并列而置,同屬于“人際修辭(interpersonal rhetoric)”框架下的第二層次 ,即將格萊斯框架中的抽象總原則作為自己框架下具體原則之一,從而把合作原則的三個層次擴展為四個層次。事實上,格萊斯(Grice,1975)在“邏輯與會話”一文中也提到了禮貌問題,認為講禮貌(be polite)是參與會話的人通常遵循的準則。只不過他把禮貌準則置于他的四條準則之外,沒有進行深入闡述而已。利奇最初也把禮貌當作合作原則的一條準則(Leech,1983:10),后來才把禮貌由“準則”上升為原則,與合作原則置于同等地位。
利奇的禮貌原則包含一系列額外的會話準則,他最初的原則包括:得體準則、慷慨準則、贊譽準則、謙遜準則、同情準則、一致準則。隨后他提出另有一些重要的準則也應包含在內(nèi),如,玩笑準則(banter maxim)、交際準則(phatic maxim)等(Leech,1983:136)。事實上,利奇似乎準備每出現(xiàn)一類實例就增加一條準則。這種數(shù)量上的任意性極大地削弱了理論的解釋力(Chapman,2005:205)。布朗、萊文森認為,利奇的“無限數(shù)量的準則”是危險的,這使得他對禮貌原則的補充成為一種詳盡的描述而非語用交際的解釋性理論(Brown & Levinson, 1987:80)。繼格萊斯之后, 解釋會話蘊涵的理論一般都是簡約論, 盡量縮減會話原則的數(shù)量, 以使語用學理論具有更大的解釋力和給予心理學解釋的可能性(Chapman,2005:205), 而利奇增多了語用原則的數(shù)量, 因而受到學界的批評。哈伯蘭德(Hartmut Haberland)和梅伊(Jacob Mey)就對利奇提出批評,指出格萊斯之后大多數(shù)理論趨于簡化,而利奇的理論卻大大增加了語用原則和類型(Chapman,2005:206)。
禮貌問題受社會影響,與格萊斯的類似語言使用的原則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合作原則界定的是有關言語交流的框架,其基本準則是不能任意偏離于理性,也就是表面看似不合作的行為在深層次是合作的;而禮貌原則正好為偏離提供了原則性(principled)理由。禮貌原則是從語言使用角度推出的,而合作原則是具有哲學基本內(nèi)涵的高度概括,二者顯然不能相提并論。
類似禮貌原則等 “后格萊斯原則”發(fā)端于會話蘊涵理論的某些缺陷,相當一部分學者也和利奇一樣,將格萊斯的會話蘊涵理論視為語言交際理論,用現(xiàn)實中例子來批駁合作原則的不足,并站在各自的學術立場對其進行修正和補充。這些質疑雖從不同角度加深了對語用學的認識,但似乎打錯了靶子,沒有抓住問題的實質,未能領會格萊斯的本真意圖。
格萊斯是哲學家,他討論語言的初衷是為了闡述自己的哲學思想,其主要思想散見于各篇講稿。縱觀其一生思考多,發(fā)表少,他所處的寫作時代哲學著述缺少背景鋪墊,且論述艱深抽象,極少詳述。因此,要全面理解其哲學思想就需要研讀他的相關著作,甚至需要在字里行間中尋找思想的來龍去脈,而不能僅僅依靠閱讀任何一篇孤立的論文。格萊斯曾強調自己的不同研究題目形成一個整體(Chapman,2005:4),我們只有理解格萊斯的整個哲學思想體系,將其理論背景和發(fā)展脈絡梳理清晰,方能對他的任何一個觀點予以正確的解讀。因此,要深刻理解合作原則就必須將該原則置于其哲學背景下考察,將它與作為哲學家的格萊斯的相關著述聯(lián)系起來綜合考量,才能深入領會合作原則的哲學內(nèi)涵。
針對格萊斯理論的哲學背景,錢冠連(1999)很早就指出關注語用學研究中哲學背景的重要性,他認為,格萊斯非自然意義理論對于語用學這門學科具有重要的意義,引進其理論不應丟掉其中的哲學色彩。馮光武(2006)指出,格萊斯全部的哲學思想都是以理性為指引的。他從分析語言意義,闡述語言使用著手,其意義理論以人的理性本質為出發(fā)點,理性才是其意義理論的主旋律。陳治安、馬軍軍(2006)也認為,理性是格萊斯理論的核心, 既貫穿于其哲學思想的方方面面, 也在后格賴斯語用推理機制中有所顯現(xiàn)。封宗信 (2008) 則對格萊斯原則的概念及哲學方法性質進行了闡釋,認為其價值在于為解釋非語義學現(xiàn)象提供了方法,為語用學和相關學科構建了難以逾越的哲學框架。王宏軍、何剛(2011)指出,格萊斯的合作原則建構在哲學軌道上,是高度概括的理性原則。陳國華(2017)通過介紹格萊斯會話隱涵理論產(chǎn)生的哲學背景,追溯其發(fā)展形成的整體脈絡,肯定其是語用學的基石之一??梢姡延醒芯恐?,學者們從不同側面闡釋了格萊斯理論的哲學背景,強調了其哲學內(nèi)涵的意義。但就合作原則與其理性哲學觀的聯(lián)系問題還未見詳細的論述。從格萊斯哲學思想出發(fā),結合其意義理論,下文將系統(tǒng)分析合作原則的哲學基礎及其所蘊涵的理性哲學觀。
3.1 格萊斯哲學思想緣起
西方語言哲學在弗雷格之后出現(xiàn)了分流,即分析哲學陣營內(nèi)部兩大分支之間的對立:一派是以羅素、早期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學派為代表的人工語言學派,也稱理想語言學派或形式語義學派,另一派是以后期維特根斯坦和牛津學派為代表的日常語言學派。維特根斯坦哲學思想的轉變對分析哲學的發(fā)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格萊斯深受其“意義即用法”的影響,被認為是日常語言學派典型代表人物之一。在格萊斯看來,語言使用的規(guī)律無法完全用形式邏輯來解釋,因為語言和生活形式緊密相關,總是處在不斷豐富、不斷發(fā)展之中。語言意義不能完全等同于句子的真值條件,他尤其關注句子意義和話語意義/說話人意義之間存在不相對應的現(xiàn)象,主張對日常語言進行嚴格的分析和深入研究。但格萊斯的觀點也并非與日常語言學派完全一致,這體現(xiàn)在他的概念分析法,體現(xiàn)在他對傳統(tǒng)日常學派的語言分析模式既有贊同又持一定批判的學術立場上。其實,他對兩派的觀點都持有不同見解。一方面,日常語言并不像人工語言學派所認定的那樣不具有內(nèi)在的邏輯性;另一方面,在解釋日常生活語言的實際使用時,語言不僅僅是在語境中的應用,邏輯也發(fā)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相當一部分的日常語言還是可以用傳統(tǒng)的真值條件語義學說加以解釋。在他心里,理想的意義理論應該是既能解釋話語表達的不恰當是因為它所表達的命題為假,也能解釋話語表達的不恰當是因為其他的原因(Grice,1989:4),即所言和所涵的不同。事實上,格萊斯想建立一個整體框架以解釋意義理論,既可以不將意義和使用相提并論,也不將二者徹底脫離開來。格萊斯威廉·詹姆斯演講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深入探求這樣一個語言理論,能夠厘清相關制約因素,并指出它們是如何與意義之間產(chǎn)生互動關系的。通過對日常語言的分析,他從語句意義的表達方式出發(fā)區(qū)別自然意義和非自然意義,將意義和說話人的意圖、信念和目的三者結合起來,建立一個既能闡釋自然意義、又能闡釋非自然意義的統(tǒng)一理論框架,頗具獨到之處,體現(xiàn)了一種中庸觀,為語用學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
3.2 格萊斯的意義理論
格萊斯的意義理論首發(fā)于1957年的“意義(Meaning)”一文,主要涉及以下內(nèi)容:
3.2.1 自然意義和非自然意義
格萊斯總共采用了五種方法來區(qū)別兩種意義,其中最重要的是用“mean”一詞來表達自然意義時不會改變句子的邏輯蘊涵值,他通過以下例子來進行說明:
(1) Those spots mean (meant) measles.
(2) Those three rings on the bell (of the bus) mean that the bus is full.(Grice,1957:377)
(1)是自然含義,因為句中的mean體現(xiàn)的是一種自然的、事實性的、獨立于人的關聯(lián),語句所攜帶的意義具有自然屬性。它的邏輯蘊涵值是 He has (had) measles. 非自然意義則是非事實性的,不是單一的意義,自身包含若干個意義,和交際中說話人的意圖相關。(2)是典型的非自然意義,是因為三聲鈴響與公交車客滿這一事實之間沒有任何自然關聯(lián),而是與打鈴者的意圖緊密相關,也就是說,兩者之間存在著明顯的人為約定。自然意義和非自然意義的區(qū)別可用邏輯的方法把握。當X means P表達的是自然意義時,X means P為真,P就為真,它們之間是一種邏輯蘊含關系,與人的意圖無關。當X means P表達的是非自然意義,蘊含關系不存在?!霸~語或想象”與“意義或事實”之間沒有自然聯(lián)系,僅是人之所為,涉及人的意圖和意向。格萊斯重點關注的是與人密切相關的非自然意義,其對后來語言意義的哲學思辨及語用學的誕生發(fā)展影響深遠(馮光武,2007:25)。
在日常交際中,人們所用語言多屬非自然意義,因語句的意義來自于人,體現(xiàn)人的意圖及使用目的。格萊斯指出,說話人說出的每一句話,總是意味著要表達的某一或某些意圖,其意圖在于實際的或可能的聽話人,期待對于聽話人能產(chǎn)生某些效應(Grice 1957:381)。1968和1969年,格萊斯繼續(xù)沿此思路深入探討了基于“說話人意義(Speaker’s Meaning)”或“說話人的意向(Speaker’s Intention)”來建立句子意義的理論,認為句子的字面意義應依據(jù)“說話人意義”來解釋,而“說話人意義”又應依據(jù)“說話人意圖”來解釋,它們之間的關系可用下面順序表示:
說話人意圖→說話人意義→句義
格萊斯認為,語句表達了人們在特定場合下的交際意圖,大多涉及了人之意圖。因此,其實際意義就等于“說話人的意義或意向”。在他看來,詞語的真實意義并非由外界事實決定,而是由說話人的意向決定。格萊斯通過語言使用,通過說話人的交際意圖和目的以及聽話人所做出的反應來闡釋意義。他的理論與真值條件論形成了對比,從而開啟了語義理論領域的又一嶄新的研究范式。
3.2.2 說話人意義的構成
說話人意義屬于非自然意義,由所言(what is said)和所涵(what is implicated)兩部分組成。所言受制于話語形式,是句子直接陳述的命題,有真值假值之分,包含在說話人意義之中,是說話人本身意圖表達的內(nèi)容。所涵是在實際使用中產(chǎn)生的不影響句子真假值的部分,超出或與所言不同的意義。超出的部分與話語的語言形式逐漸遠離,但與語境聯(lián)系卻更為緊密,往往在具體語境中是更重要的部分。所涵同樣包含在說話人意義中,但又可再細分為常規(guī)蘊涵(what is conventionally implicated)和會話蘊涵(conversationally implicated) 兩種類型,會話蘊涵又涵蓋一般和特殊兩類。這種劃分形式可用下圖來表示(Neale, 1992):
圖1 格賴斯對說話人意義的劃分
據(jù)查普曼考證,格萊斯晚年在寫給出版商的一封信中明確指出,要研究所言 (saying) 和所涵(implying) 就不能忽略意義(meaning) , 因為所言是基于所涵之上的(Chapman,2005:180)??梢姡献髟瓌t、會話蘊涵理論都屬于非自然意義體系,也是格萊斯整個意義分析模式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可或缺。
可見,語言學者把格萊斯的理論應用于語言交際領域,但由于學科背景有別以及關注的焦點不同,往往忽略其理論的哲學淵源。格萊斯所構建的意義理論并非是為了解決語言交流中的實際問題,更不是后來新、后格萊斯原則所闡發(fā)的交際理論,以此觀之,對于合作原則的種種批評顯得有些不著邊際,因為他們并沒有真正理解格萊斯理論的真正內(nèi)涵?!昂献鳌毙g語選用又導致其與“合作”一詞的日常含義容易相互混淆。合作并不等同于普通意義上的互相配合,而是人的理性本質的一種體現(xiàn)。只有把合作原則和會話蘊涵論述放在整個語言哲學背景下綜合考察,才能領悟格萊斯的真實意圖。
會話蘊涵理論只是格萊斯意義理論的一部分,并非其哲學思想的核心。事實上,格萊斯意義理論背后更為深刻的是對人的理性本質的哲學思考。這一思想端倪雖在《言辭用法研究》(StudiesintheWayofWords)一書中已有所顯現(xiàn),但直到《理性面面觀》(AspectsofReason) 一書才出現(xiàn)較為系統(tǒng)的闡述。此書系根據(jù)他1979年約翰.洛克(John Locke)演講底稿所做的進一步詳細闡述而來。
編者沃那(Warner)在整理文集《理性面面觀》時發(fā)現(xiàn),原始講稿中增補了許多格萊斯在不同時期關于理性的探討,直到1988年他去世的那一年。事實上,早在1966年左右,格萊斯就開始討論“理由 (reason) ” 的概念,他于1968年和1982年分別發(fā)表的“說話人意義、句子意義和詞匯意義(Utterer’s Meaning, Sentence Meaning and Word Meaning)”,“再論意義(Meaning Revisited)”兩篇論文,對會話蘊涵理論和意義理論作了進一步的修正,“再論意義”一文更是從理性角度對合作原則進行了詳盡的論述??梢姡硇允歉袢R斯長期以來的哲學關懷,在他看來,理性是十分重要的一個哲學問題,是哲學家們應該關注的概念。他研究語言的意義與使用的初衷就是為了從中挖掘出人的理性特征。格萊斯(2001)指出:哲學研究領域內(nèi),多數(shù)哲學家,如亞里士多德、康德等都認為較為重要的哲學結論都是從理性人(rational beings)的概念推衍而來的。格萊斯(1986:65)說:“一切哲學的最終問題是我們自己或至少是我們的理性本質,哲學的不同派別與我們理性本質的不同方面相互關聯(lián),而理性本質不能被分離為毫無關系的部分,因為每個部分只有與其他部分相互聯(lián)系才具有意義?!备袢R斯與康德的理性主義哲學觀一脈相承,認為理性是知識的基礎。理性是實現(xiàn)哲學目標的出發(fā)點,是解決哲學問題的途徑,因為哲學思辨本身就是一種理性探究(rational enquiry)。
理性主義與經(jīng)驗主義作為西方近代哲學兩個主要認識論而相互對立。經(jīng)驗主義哲學家認為知識起源于感覺,以個人的感觀體驗作為獲取知識的主要途徑;而理性主義哲學家則否定經(jīng)驗的作用,主張理性推理而非經(jīng)驗觀察才能獲取最確實的理論知識體系,認為推理是獲取知識的方式。理性指能夠識別、判斷、評估實際理由以及使人的行為符合特定目的等方面的智能。因此,理性就意味著判斷和推理。格萊斯遵循這一哲學研究傳統(tǒng),其理性思想觀在諸多方面都有所體現(xiàn)。最為集中的代表是《理性面面觀》一書,部分散見于他對意義理論的論述,“邏輯與會話”一文中也有較為詳細的體現(xiàn)。
4.1 理性與說話人意義
在有關意義理論的闡釋中,格萊斯將話語字面意義與交際雙方的意圖結合起來,他認為說話人U通過話語X傳遞的是非自然意義,對聽話人來說,說話人說X是希望使聽話人:
(1) 做出某種反應
(2) 識別出說話人欲使其做出某種反應的意圖
(3) 依靠(2)做出某種形式的回應 (Grice,1989:99)。
格萊斯從說話人意圖的識別角度分析意義,說明話語意義與說話人意圖相關。交際就是說話人有意影響聽話人心理狀態(tài)的過程。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最理性的方式是聽話人識別出說話人的意圖。因此,聽話人識解說話人意圖本身就是一種理性的行為。
理性是格萊斯意義分析模式的依托,更是貫穿格萊斯整個思想體系的脈絡與主線。說話人的意義不是解碼意義,它超越句子表面意義,是聽話人在正確理解說話人所言的基礎上,結合句子所處的語境推理出來的衍生部分,即通常所說的大于言傳的意會部分。因此,話語的產(chǎn)生和理解是基于對交際雙方理性主體的假設。只有在對方是理性的前提下,其話語并非胡言亂語,理解才有可能。在這樣的基礎上,就會把話語看作以目的為導向的交際雙方在對語境進行合理評估、判斷、推理后的理性產(chǎn)物而不是僅僅流于表面,把交際雙方的言語合作行為視為用簡單的方式提供充足的相關信息。只有在理性的前提下,聽話人才能根據(jù)說話人的所言結合所在語境,推導出言傳之外的內(nèi)容。
會話蘊涵與理性的聯(lián)系就更加緊密。可以說,理性體現(xiàn)在格萊斯會話蘊涵理論中的幾個核心概念之中。包括說話人意圖的傳遞與識別,所言的確定,會話蘊涵的產(chǎn)生與理解以及交談的內(nèi)容、方式,一一體現(xiàn)出主體的理性特征。在格萊斯看來,一切意義都建立在理性主體假設的前提下。他在《言辭用法研究》的后記中運用理性對會話蘊涵再次做了闡述。他強調:遵守會話準則會提升交際理性,相反,則會削弱;準則不是一堆雜亂無序的會話規(guī)章,而是依存于合作原則;最初一輪會話遵循準則體現(xiàn)了理性,而后的交際類似前者同樣體現(xiàn)理性;會話蘊涵體現(xiàn)了說話人在追求某種結果時表現(xiàn)出的心理狀態(tài)或態(tài)度 (Grice,1989:368-372)。會話蘊涵的推導依賴于理性的前提,其推理模式是以合作原則為基礎,話語的理解不僅僅是獲取話語意義和識別說話人意圖,而且要假定交際雙方在表層或深層遵守合作原則。因此,理性是話語的特征,會話是理性的行為,其蘊涵的推導也是基于理性基礎之上的。
4.2 合作原則與理性
在《邏輯與會話》一文中格萊斯盡管沒有明確提出理性原則,但在合作原則及會話蘊涵中時時體現(xiàn)了其理性觀。文中,格萊斯指出:“我們的談話通常不是由一系列不相關聯(lián)的話語構成,否則,就不是理性的。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話語是合作的;每個參與者在某種程度上會認定一個或一系列目標或至少一個共同接受的方向”(Grice,1975:45)??梢姡袢R斯已明確指出合作就是雙方有意識地朝著共同目標努力,談話是相互間有關聯(lián)的語句,具有合作性的特點。說話人能隱晦曲折地講話,而聽話人又能領會其中的言外之意,正是因為交際雙方都遵守合作原則(Grice,1975:46)。其基本含義是:聽話人和說話人雙方受目標的驅使,都在努力使得各自目標能夠實現(xiàn),也在識解對方的目標。能夠實現(xiàn)這一目的是因為雙方都認定對方是理性的正常人,為了有效實現(xiàn)交際的目的,通常會用清楚的語言給對方提供適量、真實、與談話相關的信息,這就是合作原則所涵蓋的四個準則。對合作原則和會話準則, 格萊斯認為,合作原則是理性會話的特征。說話人故意違反某一會話準則的同時依然遵守著合作原則是聽話人能夠推導出會話蘊涵的前提。會話準則是談話的具體要求,遵守或是利用準則都有可能產(chǎn)生會話蘊涵。但如果不遵守合作原則,談話就不能進行。合作原則和會話準則是兩個不同層次的概念,不能相互替代。合作會話是合乎情理的行為。如果主體關注參與的談話,只有按合作原則的精神行事才有益。“任何情況下人們會覺得,如果一個人說話前后不相關或模棱兩可,令人失望的基本不是聽者而是他自己”(Grice,1989:29)。格萊斯密切關注人的理性本質。在其構建的意義理論體系中,合作原則及會話準則展示了會話和自然語言的運作邏輯。這樣做并非是對合作原則及準則的歸納,也因此沒有多次提到合作的概念。在《邏輯與會話的進一步說明》(“Further Notes on Logic and Conversation”)一文中,理性概念被多次反復提及,會話蘊涵的解釋也基于理性主體的認定。
格萊斯(1989:369)明確表示,合作原則不是用于具體的交際,更不能以此來做評判:“只有會話實踐的某些方面才是需要評判的對象——也就是那些對理性極其重要的方面,而并非其它別的優(yōu)點或缺點,所以我們所說的都不能被看作關于會話研究中具體事項的合適性或不適宜的討論。我所關心追蹤的是會話行為是否理性,而不是任何更加一般意義上的對會話充分性的概括。所以,我們期待將會話理性的原則從會話興趣的具體特征中概括所得?!?從中可以看出,格萊斯更多關注的是交際中的言語行為是否具有理性。他所有的重心都建立在理性假設的基礎之上,在他看來,理性行為是理性人行為的主體部分,而言語行為又是人行為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因此合作原則在會話中出現(xiàn)也就合情合理,是對格萊斯整個哲學思想綜觀的結果。
合作原則揭示的不僅僅是言語行為的本質特征,而是人類行為的理性本質,是理性的具體體現(xiàn)。馮光武(2006)指出,合作原則的基本思想是:言語行為與其他人類行為一樣是有目的性的,要實現(xiàn)它,說話人就要理性地判斷話語的內(nèi)容、數(shù)量和方式。聽話人要將對方的話語理解為目的性的,進而判斷他為什么說這些、說這么多、以這種方式說,而不只是認可說話人的目的并幫助他實現(xiàn)。會話蘊涵的產(chǎn)生和理解都基于這樣的前提:聽話人和說話人將彼此都看成理性主體,并愿意且有能力與之合作。如果不將說話人看成理性的主體,就不能賦予他某種會話蘊涵,無法正確推導出話語的會話蘊涵。因此,合作原則是理性的外在體現(xiàn)形式,是對話語行為中理性方式的描述,是理性人言語行為的指導原則。
綜上所述,格萊斯的合作原則蘊含著深刻的哲學內(nèi)涵,對其解讀偏離的原因多在于對該原則的了解不夠深入,未能將其與哲學家的其他著述相聯(lián)系。合作原則、會話蘊涵從本質上講都隸屬于格萊斯的意義理論,他的意義分析是一種哲學分析,他研究意義為的是構建一種語言使用的統(tǒng)一理論。因此,理性貫穿格萊斯整個哲學思想體系,又指引著會話合作。合作原則是構建在人類理性行為基礎之上的。言語行為中的合作行為是有目的性的,受理性制約,是一種理性行為。交際雙方會通過判斷、推理來決定該采用何種方式去實現(xiàn)這一目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日常語言交際中種種表面看似“不合作”的言語現(xiàn)象就都是合作了,因為在深層次上交際雙方進行的就是理性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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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琛)
RationalCooperationAnAnalysisofthePhilosophicalOriginoftheCooperativePrinciple
SUNNai-rong
(NationalResearchCentreforForeignLanguageEducation,BeijingForeign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ForeignLanguagesSchool,HebeiUniversityofTechnology,Tianjin300401,China)
Sinceitsbirth,Grice’sCooperativePrinciple(CP)hasbeenheldasaclassicaswellasaconstanttargetforcriticismandrevision.Startingwithcriticismfrompolitenessprinciple,thispapertracesbackthephilosophicaloriginofCP.ItarguesthatthecriticismsfromlinguisticuseperspectivesneglectthephilosophicalbackgroundofGrice’stheory.AcloserinspectionofGrice’swritingsasanintegrativewholerevealsthatitisrationalityratherthancooperationthatiscentraltoCPasaconversationalprinciple.Cooperationreflectsrationality.AcorrectunderstandingofGrice’sprincipleshallbeputinthecontextofhisholisticphilosophicalview.
cooperationprinciple;meaning;rationality
H04
A
1002-2643(2017)05-0010-09
10.16482/j.sdwy37-1026.2017-05-002
2017-05-17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3BYY039)和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HB15YY033)的階段性成果。本文成稿過程中得到陳國華教授的悉心指導,在此深表謝意。
孫乃榮(1978-),女,漢族,天津人,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外語與教育研究中心博士生,河北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語言學、翻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