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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牙

2017-10-22 17:28許銘君
北方文學(xué)·上旬 2017年28期
關(guān)鍵詞:利民騾子青石

許銘君

第一章 黃 牙

又是一聲巨響!

李靜儀忍不住又撥開車簾朝后望:利民城內(nèi),一大朵黑煙又在升騰。而東城門,黑蟻一樣的人群正擁擠奔逃,就像水瓶拔掉塞子,水,可著瓶嘴朝外猛涌。

驢車跑得飛快。出城就是麥田。路兩旁的麥子唰唰向后倒流翻涌。半青半黃半飽的麥穗,總是讓人心生希望。李靜儀狂跳的心這才安穩(wěn)了一些。就在十幾分鐘前,她正站在利民師范的東墻前欣賞盛開的凌霄花,日軍攻城時的第一顆炮彈就落在了利民城的東城門上。

金柱趕緊花錢雇了輛帶篷的驢車?yán)踊仃J王寨。

這時,李靜儀心懷感激地去偷看金柱,不料金柱正齜著黃黃的門牙看著她笑,這讓她十分反感,便又把臉猛地扭向車篷外。她和金柱都是闖王寨人,兩人已經(jīng)訂婚好幾年,打算今年臘月初六結(jié)婚呢。他們的婚姻是他們的爹早在他們還沒出生時就訂好的。她爹和他爹都是寨子里的名人,兩人還是結(jié)拜兄弟,曾發(fā)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李靜儀打內(nèi)心抗拒這樁婚姻,但也不是十分激烈,因為金柱非常好,對同學(xué)好,對村民好,對自己最好。他人也是黑眼濃眉,高高大大。但他沒有一嘴好看的白牙。這是李靜儀唯一排斥他的地方——在闖王寨出生并長大的人,不管男女,只要是成年人,牙齒,都是黃的。包括嫁過來的女人,時間長了牙齒也會變黃。算命先生說是因為闖王寨的風(fēng)水不好,其實讀過書的李靜儀知道,是因為水不好。這里的人剛出生時牙也是白的,但年齡越大牙就越黃,讓她厭惡。當(dāng)然,她不厭惡的黃牙齒的男人也有兩個,一個是她爹李滿意,另一個是她哥李騾子。

李靜儀的牙齒當(dāng)然是潔白如玉,四千寨民都知道她有一嘴迷人的白牙,甚至都忘記她其實更是方圓多少里少有的美人了。李靜儀牙白,是因為她從三歲起就跟著她爹李滿意在省城開糧鋪,賣米面,她從小在省城長大,喝省城的水,吃省城的米面。五年前,她十三歲時,省城讓日本兵占了,她雖然跟著爹娘逃回了闖王寨,但接著又在利民縣城上學(xué),到底還是逃過了黃牙之殤。

槍炮聲漸漸遠(yuǎn)了。李靜儀手撥車簾,看著車后四散亂跑的人群,有種格格出宮的感覺。

第二章 李青石

闖王寨離利民城六十里,在利民縣的最東北角,黃河故道的南沿,跟山東搭界。此寨人口四千,寨墻十里,威名,隨風(fēng)遠(yuǎn)播。

天挨黑時,李靜儀和金柱逃回了闖王寨。

李靜儀一進(jìn)家,她爹李滿意就又開始攆雞,不讓任何人幫忙,以示對李靜儀的獨疼。每一次李靜儀從學(xué)?;貋?,他都會親自抓雞、殺雞、燉雞。每一次,李靜儀都很感動。

這一回,像以前一樣,因為一只雞被追殺,一群雞都在院子里四散狂奔,被李滿意決定要殺的那只蘆花母雞跑得越來越慢,喉嚨深處發(fā)出一種絕望而無力的咯咯聲。這讓站在廊沿下的李靜儀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和金柱從城中出逃的情形:當(dāng)時金柱拉著她沖出校園,大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跑,滿耳朵里都是“日本人打過來了”的悲鳴。人堆里,李靜儀的腳被人不知道踩了多少次,她的金貴的好看的乳房也不知道被男男女女碰疼了多少次,但她根本無心責(zé)罵,只知道跑跑跑……

這一回的燉雞,李靜儀連一塊都沒吃完。李滿意有點不滿意,一皺眉,眉心正中那塊比指甲蓋還大、暗紅色的傷疤就變了形。李靜儀心也擰了一下:在闖王寨,只有他們家的人知道爹的這塊疤是怎么落下的:五年前,在省城,當(dāng)時她爹的糧店生意正紅,日本兵把省城占領(lǐng)后接著就在城里橫行,要征用爹的糧店,爹笑著剛想說什么,就被一個日本兵一槍托搗到了眉心,就留下了這個永久的印記。

多吃點,吃完去聽你青石大爺說書。

李滿意夾了一條雞腿,摁進(jìn)了李靜儀的碗里。

李滿意所說的“青石大爺”是金柱的爹李青石。說書,是李青石家的祖?zhèn)?,到他這代已是第六代了。李青石穿的是長衫,拿的是折扇,走的是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但干瘦的臉上,除了說書時,常年不見一點笑,果然有青石的氣質(zhì)。

而從小滿這一天起開始說書,是闖王寨的百年傳統(tǒng)。說書的人,就是李青石的祖上,現(xiàn)在,當(dāng)然是李青石。李青石說書,方圓百里,無人能敵。這不光是他聲腔高遠(yuǎn)如雷、有板有眼,水平超過祖輩,不光是因為他說的都是大家最愛聽的岳飛傳、楊家將、三俠五義,個個英雄迭出、氣蕩人間,更因為他不光說那些祖宗傳下來的名篇,還獨創(chuàng)新書《李闖王打北京城》,把農(nóng)民領(lǐng)袖闖王李自成推翻暴政大明的故事說得如驚雷暴雨,叫好聲掠遍河南山東兩省十八地。所以他一說書,不光是本寨的,寨外十里八村的,甚至四十里開外的山東人也會來聽。

推過碗,點上燈,醒木“叭“的一聲脆響,李青石進(jìn)書場了。但讓他心虛的是,來聽書的人不過二三百人,不足以前的三成。大伙兒稀稀落落地坐著,像因為凍僵而被拋棄的大白菜,很少有人像以前那樣說笑。李青石當(dāng)然知道,這都是因為日本兵占領(lǐng)了利民城,大家都怕了,沒心聽書了。而這更讓李青石痛恨日本人,因為他爹就是死在了日本人手里。

說書的時辰早就過了,來人不但沒增加,反而又走了幾個。李滿意總算一直都在,坐在最前排。他是保長,闖王寨最大的官。他在,李青石的面子就保住了一半。畢竟是自己的親家啊。李青石暗暗感激。但他兒子和未來的兒媳都沒來。之前金柱倒親自去請李靜儀聽書了,但李靜儀看著安靜的燈花,拒絕了。她不去的原因除了因為在利民城受到了驚嚇,還因為她不想和金柱并排坐在一起;也因為,說書的地方她一直都不喜歡:臭椿樹常年散發(fā)著臭味,總讓她想到一嘴一嘴的黃牙;甚至因為,她不想讓寨子里的人白白地看到自己的一嘴細(xì)白牙。

恨恨地,李青石第三次拍響了醒木。之后,他故作鎮(zhèn)靜,端杯細(xì)抿了一口柳芽子茶,開始說書。這一回,他沒再像往年那樣說些開場子的鄉(xiāng)間俚戲小段兒,而是上來就是拿手戲——《李闖王攻打北京城》。

這讓村民總算有了短暫的精神集中,紅黃的罩子燈下,一大片表情凌亂的臉,泡在臭椿樹的怪味里,像一個個擺在饃筐子里的雜面窩頭,任人捏拿……

李青石說書的時候,李靜儀正躺上三樓的閨房里,想的是日本兵是不是占領(lǐng)了自己的學(xué)校,校園東墻上那倚著青灰的墻壁攀沿而上的凌霄花,是不是被日本兵的刺刀掃落了一地。至少,香氣肯定不純了,李靜儀悲哀地想,因為,里面已經(jīng)摻進(jìn)了硝煙的氣味。endprint

李青石越說越?jīng)]勁:在以前,每當(dāng)他說起《李闖王攻打北京城》時,下面掌聲和叫好聲不斷,群情激昂的狀態(tài)能從開始保持到結(jié)束,好像李自成就是闖王寨的老祖宗,而老祖宗的雄風(fēng)還一直彌漫在闖王寨上空;而現(xiàn)在,掌聲只響了一回,且細(xì)弱稀落,像煙鬼嘴邊的幾根黃胡子。

二叔!快回家吧!俺爹叫日本人在城里打死了!

書場后面的黑暗處,突然傳出村民李二凄厲的哭號!

聽書的人,轟地一下全沒了,除了李滿意。

李青石沒說話,一胳膊把燈橫掃到地下。書場隨之陷入黑暗。

親家,你也回吧。李滿意拍拍李青石的肩,聲音有點抖,只一晃,也被夜幕裹走了。

而此時,被驚起來的李靜儀,正單手捂著胸口,另一只手把燈花挑到最大最亮。

一只布谷鳥,凄厲地叫著,從寨子上空倒扣的夜幕下盲目地穿過。

今天小滿。1944年的小滿。

第三章 白 牙

日本人打過黃河、占領(lǐng)利民城的消息,像濃墨不斷滴入清水,再迅速擴散。一時間,雖多是大晴的天,好多人卻不知道朝哪里走動了。

李二的爹在利民城里被日本兵刺死的第二天夜里,來聽說書的居然不足百人,第三夜,李青石干脆就不再出場。

這幾天,金柱都來找李靜儀,話依舊很多,但不再說笑,更多的是忿忿然。他說,一個利民城幾萬人,守城的只有八個日本兵,我們怎么就這么聽話?要是大家都動起來,一人一塊坷垃也能砸死他們!李靜儀雖然也認(rèn)同金柱的看法,但因為看到他的黃牙,又不愿意幫腔了。

很快就是麥?zhǔn)?。今年,居然是個十年不見的豐年。但寨里寨外的人卻高興不起來,雖然還沒發(fā)生什么事。

事情很快就發(fā)生了:離過端午還有三天,四個日本兵突然就坐著一輛軍車進(jìn)了闖王寨,并直接駐在了李靜儀的家——李靜儀的家院門最寬,院子最大,位置最高,且擁有全寨唯一一棟高達(dá)三層的樓房,站在三樓,好像整個寨子都被踩在了腳下——當(dāng)然是駐守的最佳地點。

拋開日本兵燒殺奸擄的傳言不說,李靜儀可是親見過當(dāng)年日本兵是怎樣在爹的眉心留下疤痕的,所以,她對日本兵充滿了本能的恐懼。但讓她和全家人、全寨人意外的是,這四個日本兵居然很平和,很有修養(yǎng),相互之間說話聲音不大,連笑都顯得那樣謙和。而平時,他們除了在李家院門口輪流站崗,根本不到寨子里走動。

但李靜儀還是不敢出門,不敢哪怕偷偷地打量一眼在院門口站崗的某個日本兵。她原來住的是二樓,日本兵住進(jìn)三樓之后,她就從二樓搬到了一樓,和娘住進(jìn)了一個房間。也就是從這時開始,她才盼著金柱更多地來看她,雖然她還是不喜歡金柱的一嘴黃牙。所以,她只希望金柱簡單地陪著自己,不必說話,更不要笑。但金柱做不到,總是不停地說,說的最多的還是局勢。李靜儀無可奈何。

日子過去了十來天,因為發(fā)生了一件事,李靜儀對日本兵一下子就不那樣怕了——

李靜儀有個哥,叫李騾子,二十歲。他從小就瘸,個子瘦小,低頭的時候多,笑的時候少。李滿意一直都不喜歡他,一直拿他當(dāng)長工使喚。因為不舍得給他花大錢,到現(xiàn)在他也沒娶妻成家。李靜儀很心疼哥,但她也慶幸瘸腿的不是自己。

打水,是李騾子每天必干的活兒。李滿意擁有自己家的私井,在院子的東南角,青磚井臺,黑槐井架。

轆轤搖木桶,很沉,李騾子身子比李靜儀還瘦小,每一次打水他都很吃力,李靜儀只要看到,總會跑過去幫忙。

這一天早上,李靜儀隔著窗戶看到,李騾子又去打水,轆轤發(fā)出咯咯吱吱咬牙一樣的聲響,木桶升得越來越慢。李靜儀放下木梳,正要跑出去,卻看到那個站崗的日本兵居然跑了過去,幫著李騾子絞起了轆轤!李騾子把木桶提出井沿,沖日本兵艱難地笑了一下,日本兵也沖他笑了一下——這一笑,讓李靜儀一下子呆了——這個日本兵竟然長了一嘴好看的白牙,長著白牙的男人,在闖王寨,她有多少年沒看到了?

從此,李靜儀就覺得這四個日本兵成了自己的近鄰,便不再那樣怕了,畢竟,他們在吃同一個井里的水啊。

再后來,李靜儀就有意留意起這四個日本兵的牙齒來。居然一個比一個白。那天幫自己的哥打水的那個日本兵,牙齒最白最整齊,連個子也是最高的,很魁梧。這讓李靜儀的心更加不安,她不能接受自己欣賞日本兵的想法,可她管不了自己。

真正把李靜儀的心撩亂的,是接下來的一件事:

一個一場夜雨后的早上,一切都是透亮的。全寨的人,包括喝足了雨水的玉米,都是心情大好。

窗后靜立的李靜儀,正在偷看那個幫哥打水的站崗的日本兵。他正在吃餅干。餅干這種洋食品,李靜儀已經(jīng)有五年沒吃過了,還是在省城時吃的。當(dāng)時爹給她買的餅干,都是鐵皮桶盛的,桶上印著一只大公雞。她靜儀記得很清楚,那種餅干就是“金雞”牌的,夢一樣香甜。

離得稍稍有點遠(yuǎn),李靜儀一直看不清那日本兵的模樣,她極想看清。

就在這時,金柱領(lǐng)著他妹妹出現(xiàn)了。他的妹妹今年五歲,叫小巧,大眼,小嘴兒,很俊。金柱的出現(xiàn)讓李靜儀有點煩,最近她越來越煩金柱,特別是他的一嘴大黃牙。但她還喜歡小巧,她的牙齒還沒變黃。

此時,金柱領(lǐng)著小巧慢慢走向院門,那個日本兵還在吃餅干。經(jīng)過時,小巧死死地盯著日本兵,走過去了還在扭著頭看。顯然,她想吃這種從沒見過的洋食品。這時,李靜儀突然驚詫地看到,那個日本兵追了兩步,一彎腰,把幾塊餅干塞進(jìn)了小巧的手里!

也就在那一瞬,李靜儀一下子看清了那個日本兵,看到他在笑,那笑,讓他的一嘴白白的牙齒展現(xiàn)得恰到好處;那笑,安在他溫和好看的臉上,把陳舊的大院都映得有了別樣的光彩,那光彩,比他肩后的刺刀更亮,讓李靜儀忘記了他兵的身份……

于是,有時,當(dāng)那個日本兵站崗的時候,李靜儀就有意走出自己的房間,走進(jìn)院子,再從他面前很青春地走過,然后再有意無意地去捕捉他的眼神,但對方似乎在有意避讓著她的目光。李靜儀不管這個,她開始心生渴望。雖然有點害怕,但她就是管不了自己,因為,這種渴望,金柱從未讓她產(chǎn)生過。endprint

第四章 麥 子

小暑。

這一天清早,天好像真的就熱了一些。李靜儀一邊在鏡子里欣賞著自己的白牙,一邊扇著蒲扇。她算了算,這四個日本兵來闖王寨已經(jīng)整整二十天了。她,包括她爹李滿意,包括全寨的人,對這四個日本兵,都是從最初的極度驚懼,到后來的慢慢平靜,再到眼下的說不出的好感。

快吃午飯時,李青石領(lǐng)著金柱來了,來找李滿意商量金柱和李靜儀的婚事。李青石覺得,日本人來了,應(yīng)該讓他們提前結(jié)婚。李滿意低頭抽著洋煙,眨著眼,光笑不說話。

金柱則一直待在李靜儀的房間。

靜儀,真沒想到,這日本兵一來,游擊隊也在黃河故道的葦子蕩里出現(xiàn)了。金柱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

李靜儀猛地一抬頭:真的?

金柱點頭。

李靜儀緊張地朝門簾外瞟了一眼,顫著喉嚨:別在我們家說這個。

要是游擊隊到咱闖王寨干一仗就好了。金柱握了一下拳頭。

李靜儀一愣,突然朝外猛推金柱!

李青石和李滿意沒談出個結(jié)果,李滿意一直沒有囫圇話。

金柱愣了,李靜儀笑了。

李青石剛走,李滿意就接到日軍的通知:他必須幫助日軍收麥子,越多越好,日軍會高價回購。販賣糧食是李滿意的老本行。他聽說現(xiàn)在省城里的日本兵已經(jīng)平和多了,他也一直想回省城接著干糧食生意,只是缺本錢。現(xiàn)在撈本的機會來了,李滿意不想計較跟誰做生意。

但李滿意現(xiàn)在收糧食還差五十塊現(xiàn)大洋的本錢。李滿意習(xí)慣性地用食指摳著眉間的傷疤,想了想,主動找到了李青石:你出一百塊大洋,兒女年底結(jié)婚。

李青石大怒,說替日本人干事就是漢奸,我爹讓日本人害死了,我不和漢奸當(dāng)親家!原來,兩年前,他爹被東北的朋友請到滿洲說書,一場岳飛傳剛開頭,就讓日本特務(wù)以擾亂民心抓走,毆打致殘,一被送回闖王寨就氣絕身亡。李滿意說:我干這生意能賺日本人的錢,我這是愛國,怎么成漢奸了?李青石不愿再搭理他,送他兩個字:斷親。

金柱哭了。李靜儀笑了。

斷親的第二天李滿意就開始賭氣收麥,價格比集市上高出一截,賣麥的人越來越多。小麥很快堆滿了他家的大院。

李青石氣壞了,就在臭椿樹下擺上桌子和茶碗,明打亮腔地跟李滿意唱起了對臺戲,叫大家不要賣小麥給日本人。但賣麥的人還是不斷秧,連寨外的手推車都吱哇吱哇地涌來了。

第二天下午,李青石又在樹下怒斥李滿意,忽然來了一輛軍車,他被摁著脖子就押上了車。

李靜儀的心一天亂過一天,稠密的蟬鳴更是讓她焦躁不安。那個日本兵的白牙整天在她腦子里閃現(xiàn),而四個日本兵身上背的槍刺,有時也難免刺疼她的眼;還有他們插在樓頂上的在風(fēng)中翻卷的太陽旗,總讓她心一直擱在看似柔軟的麥秸垛上,硌得難受而又難言。李靜儀陷入從未有過的巨大困惑,就像一棵即將成熟的麥子上,爬著一只啃食的青蟲。

第五章 青石與臭椿樹

青石和臭椿樹,是闖王寨的兩件古物,更是圣物,成了寨人每年疊加的驕傲,凜然不可侵犯。

臭椿樹和青石都在寨子的最高處。據(jù)說,臭椿樹已在闖王寨立了最少五百年,它更是救命樹:就在十五年前,發(fā)大水,寨子里近百人,包括李靜儀的爺爺還有她爹李滿意都是因為爬上這棵樹才活下來,然后他們又跑到了省城,發(fā)了財。這樹離李滿意家的院門不過十幾丈遠(yuǎn),高,不低于五丈,粗,得五人合抱,葉大蔭濃,籠出的樹蔭遠(yuǎn)超半畝。來為它系紅綾、燒高香的鄉(xiāng)鄰,從沒斷過;而青石,長五尺、寬三尺,就浸在臭椿樹下的硬土里,少說也有三百年:據(jù)利民縣志記載,當(dāng)年闖王李自成攻打北京,路過當(dāng)時的李家寨,在此率眾過夜。闖王不想擾民,就枕著這塊青條石,在當(dāng)時已是百年大樹的臭椿樹下就寢。寨人敬重闖王,便把李家寨改名為闖王寨,就連闖王枕過的這塊青石,也從沒人敢踩上一腳。

大暑,狗吐舌頭雞刨土。

李滿意收麥?zhǔn)盏脽峄鸪?,臉上的笑紋深到幾乎掩住了眉心的舊疤。

小麥被日本兵從闖王寨拉走了一車又一車。車輪在寨里的官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轍。一天,李二家的幾只小雞滾進(jìn)了車轍,怎么都跳不上來,被又一輛經(jīng)過的拉麥的重車輾成了黃毛肉餅。李二別別眼,沒敢吭聲。

此時,李青石已被日本兵從利民城放回七八天了,身子虛到剛能站起來。金柱每天陪著他,眼框里陰燃著滿滿的怒火。

李滿意收麥已有小半月了。他家所有的人都在忙,連李靜儀也跟著看秤記賬。李靜儀其實是主動要求跟著忙的。這樣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院子里,更多地看到那個白牙日本兵。不過,讓她奇怪的是,每當(dāng)她壯著膽去看他時,他卻總是低頭或者把頭扭開。李靜儀的心,空空的。

這天的一大早,李靜儀又起來幫爹收麥。此時,在院門口站崗的,又是那個牙齒最白的日本兵。李靜儀便攢了一脈深深的目光悠悠地探過去——但卻愣了:他臉上一貫的笑意消失了,緊閉著嘴,不但白牙看不到了,臉色也十分陰郁,就像墻角落里淋濕的陳年腐木,正有菌類生出來,讓人不安。

當(dāng)晚,金柱又來了,坐在李靜儀對面的木凳上,半天不說話。

李靜儀倒沉不住氣了,問他怎么了。

金柱說:我剛聽說,咱們的同學(xué)周穎就在他們村被日本兵強奸了。村民殺死了其中的一個日本兵,但這個村也被日本兵“三光”,死了上百人。

李靜儀的心一悶,眼淚大出。但又暗暗慶幸,同樣是日本兵,闖王寨的日本兵卻如此友好。

靜儀,咱們寨早晚也得出事,跟我走吧?明天就走,我想去找游擊隊……

我不走,你想干什么我不管!李靜儀驚恐地用手指著金柱。

金柱的黃牙狠狠地咬合了一下,走了。

第六章 李靜儀

金柱走后的第三天下午,闖王寨深陷大熱。日本軍官佐野突然從利民城趕到闖王寨,讓李滿意組織了千人大會,以動員村民出售更多的小麥。endprint

一千多名男女都朝臭椿樹下擠,都想離場外的機關(guān)槍和刺刀遠(yuǎn)點。但不管有多擠,卻沒人踩到那塊青石上,青石四周便出現(xiàn)了一個空曠的小小的長方形。

佐野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斜盯著樹和石,皺眉,追問李滿意臭椿樹和青條石是怎么回事。

李滿意便帶著幾分自豪和崇拜講了李自成當(dāng)年在此露營的故事,又滿懷感激地說出了十五年前臭椿樹救人的事。

聽完,佐野腮部一鼓,突然上前幾步,重重地踏在青石上。

全村人的心忽地陷落,好像佐野那一腳踏在了他們心上。但沒人敢說話。

佐野仰頭看著繁茂如林的樹冠,突然用日語對旁邊的一個軍曹命令道:把青石搬進(jìn)利民城,把樹砍掉!

軍曹一愣:長官,我們要的只是小麥。

佐野憂慮地:青石,是他們的英雄之夢;大樹,承載著恩情,只要毀掉這兩樣精神支柱,不要說小麥,要什么他們都會乖乖地交出來。

軍曹:明白!

佐野用手指著密不透風(fēng)的樹冠:況且,當(dāng)年這樹上曾經(jīng)躲過上百人,現(xiàn)在游擊隊也可以藏在上面襲擊我們,不可怕嗎?

軍曹馬上讓翻譯對李滿意傳達(dá)掘石砍樹的指令。村民都把無助而驚惶的目光望向李滿意。

李滿意低下頭,看腳尖。

翻譯猛地一推他:執(zhí)行皇軍的命令!

軍曹一抬指揮刀,刀尖正對上了李滿意的胸口,閃亮的刀尖像一種眼神,驕橫地冷笑著。

李滿意的身子抖著,拿目光尋找族內(nèi)的叔伯兄弟,但沒人站出來回應(yīng)。

會場靜得可怕,熱辣的陽光落在這靜里也迅速變冷。

臭椿樹,散發(fā)著不變的臭味。

李滿意見狀,請示了軍曹之后,趕緊跑回家叫來了李騾子。李滿意用一根長麻繩的一頭拴上一塊磚頭,指著臭椿樹對李騾子說:把繩子投到樹杈上去,你再拽著繩子上樹。

李滿意相信,不管啥事,只要有人帶頭,就好辦。

人群中開始有人低低地嗡嗡。

李二說:其實我爬樹比李騾子快多了,可惜這個李滿意為了在日本人跟前表現(xiàn),根本想不到叫我。

另一個人:嗯。實際上,我爬得比你快。

李騾子一直都怕他爹,他把拴著磚頭的繩子猛地向樹枝上一投——嘩啦一聲,受驚的千百只知了幾乎同時尖叫著從樹枝中躥起,迅速消失在天頂,像黑色的煙火極速消散殆盡。

躲在院門后的李靜儀看著現(xiàn)場的一切,越來越恐懼。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她想看那個日本兵會做什么,但又怕看到……

這時,李滿意又開始故作鎮(zhèn)靜地講話:臭椿樹,臭了我們寨子幾百年了,砍了也好??!要說這塊青石,更沒用,還能絆倒人哩!都清了,也算做點好事!

放屁!

隨著一聲怒罵,李青石慢慢地從人群中切出來。他的傷還沒好透,走路很慢,但一個眼神過去,李滿意就好像被抽掉了頸骨,頭一耷拉就啞了。

李青石站到青石前,一條胳膊撐在臭椿樹上,身子撐成了一枚斜插的釘。

李青石喘得厲害,另一只手指點著李滿意:虧你還是闖王寨的人,虧這臭椿樹還救過你的命!虧你還給這青石磕過頭!賺了昧心錢,又來干這傷宗害祖的事!

這時,李騾子已經(jīng)把麻繩扔到了樹上,一只腳已經(jīng)蹬到了臭椿樹上,聽到爹挨罵,又愣怔著不動了。

在闖王寨,李滿意還從沒讓人罵過,更不要說當(dāng)眾罵;而當(dāng)著日本人被罵,讓他尤其覺得沒面子。李滿意突然一把把李青石推倒在地,扭臉對李騾子大吼:上樹!先砍枝子!

李騾子趕緊上樹,鞋底子把灰白色的樹身蹬得啪啪直響。

佐野饒有興趣地看著李滿意和李青石。

這時,李青石又艱難地爬了起來,身子一斜一斜的,啥也說不出來。

李騾子已經(jīng)爬到離地一丈高。

李靜儀的心突然撕裂般的疼,她不顧一切地從院子里沖出來。爹和李青石,曾經(jīng)是多好的一對結(jié)拜兄弟??!

這青石,是闖王留給我們的硬骨頭,憑啥要讓日本人搶走?!李青石突然怒吼起來,一嘴黃牙開合,唾沫四濺,寨人無不怵然。

佐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李青石,這個不久前曾因阻撓李滿意收麥而被懲罰過的草民,現(xiàn)在竟然當(dāng)著他的面又來挑釁,他身上有種可怕的東西。佐野緊握刀把。

此時,李騾子已經(jīng)攀爬至地面以上近兩丈。他不敢停,有時雙腳會離開樹身,身子空懸,從下面看,就像一只被吊起的青蛙。

而這時李靜儀也沖到了樹下,一手拉住李滿意,一手拉住李青石,哭著:求求你們別吵了!

李靜儀的出現(xiàn)讓佐野眼睛驟然一亮,視線纏繞著李靜儀青春凸凹的軀體,舍不得松開。佐野的眼神,讓人群中的女人,不管美丑,都低下了頭。

那個白牙日本兵也因李靜儀的突然出現(xiàn)而皺了一下眉,手中的刺刀不禁朝后撤了一點。

但李青石還在那里怒吼,日本長日本短的,喉嚨都啞了。

佐野突然陰笑了一下,朝軍曹說了句什么,軍曹馬上又對那個日本兵一揮手。

那個日本兵馬上端起刺刀,快步?jīng)_向李青石。等李靜儀發(fā)覺時,這個日本兵手中的刺刀已猛地捅向李青石!而同時,這個日本兵的嘴也突然一咧,一嘴白牙一齜,閃著亮,不亞于刺刀的亮度……

李靜儀突然明白了一切!羞愧,頓時超過了恐懼。她雙手捂臉,身體慢慢地堆積在地上,腦子里閃過的,是金柱,還有他緊咬的黃牙……

樹半腰的李騾子,眼睛瞪成臨死的公?!?/p>

日本兵的刺刀直接攮向李青石的前胸!

不要?。±顫M意突然明白過來,喊叫著,雙手下意識地猛推那個日本兵!

叭!

日本軍曹的槍響了!李滿意前額上的疤消失了,有血涌出!

幾乎同時,刺刀,也聳進(jìn)了李青石的胸口!

闖王寨這兩個當(dāng)年聲稱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男人,終于在日本兵的幫助下實現(xiàn)了他們的誓言。

這時,李騾子的斧頭從天而降,正砸在軍曹的頭頂!

白牙日本兵抬槍射擊,李騾子從樹半腰跌落……

佐野在軍曹的尸體前蹲下,又突然站起,面目猙獰地一揮手,所有的日本兵都開始射擊!

寨人紛紛倒下,像鐮刀下的麥稈……

子彈也打在臭椿樹上,留下不稀不稠的槍眼。樹液像透明的濃縮的眼淚,從這些槍眼里很快滲出,緩慢淌下,和地下越匯越多的鮮紅的人血交相輝映,凄美異?!?/p>

不值啊……李青石在閉上眼睛的最后發(fā)出喃喃的一聲,常年拍打醒木的右手,無力地落在面無表情的青石之上,像雞爪跌落砧板。

李靜儀緊閉雙眼,但她的耳朵告訴她,那個牙齒最白的日本兵一共開了多少槍。她的雙拳在槍聲中越攥越痛……

寨外突然傳來槍聲!

屠殺中的日本兵紛紛跳上汽車,逃出了寨子。

很快,一隊游擊隊員沖過來,金柱跑在最前面。李靜儀放聲大哭,撲向金柱。

此時,臭椿樹身上,所有的彈孔,都外滲著透明的樹液,像凝固的眼淚……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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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文學(xué)·上旬2017年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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