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鴻達
木頭在楞垛上干活兒,木頭的媳婦靈芝找到貯木場來,在楞垛下面跳著腳罵:張木,你個死木頭疙瘩,家里沒燒的了,你要燒俺大腿呀……木頭怔怔地看著楞垛下那個女人,像不認識自己的女人一樣。他聽不清她的聲音。他耳朵背,只見她嘴一張一合的,帶著寒意的風(fēng)撕扯著女人燙成雞窩一樣的頭發(fā),她身上穿著一件紅地碎花棉襖,這件紅棉襖在一堆黑杠杠服、頭戴狗皮帽子的漢子中特別扎眼。
楞場上飄起了麻麻的雪粒,叫楞垛上和楞垛下面的人影都變得模模糊糊起來,辨不清哪個。聽到楞垛下邊這個影影綽綽的女人跳腳罵,就有漢子哧哧笑。特別是聽到那句:你要燒俺大腿呀,引得了一些漢子非分的想象。誰都知道這個寬胯骨的女人長著兩條粗實的腿,而面皮呢,卻跟白樺樹皮一樣白。
楞垛頂上的風(fēng)硬硬地刮著木頭的臉,他的臉像被誰打耳光一樣生痛。“唉……”他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放下手里的壓腳子(楞場干活兒一種搬木頭的工具),蹲下身去,脫去露著破洞的手悶子,兩只粗大的手搓了起來,那黑粗的手掌上,有龜裂的口子,指根上還有磨出的硬硬老繭。腳下從踩著的黑榆圓木縫隙里躥出的風(fēng),夾著一縷縷的雪末兒,打著旋兒蛇一樣溜走了。
“木頭,你個死木頭……俺嫁給你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p>
楞場上的雪粒越下越大,那個穿紅碎花棉襖的女人身影也在雪幕里模糊不清了,聲音漸漸停了下來。那女人被看場的門衛(wèi)勸說走了。
楞垛上,又恢復(fù)了壓腳子搬動圓木的轟隆隆滾楞聲,和傳動臺上運送圓木的鐵滑輪鏈滾動的嗡嗡聲。
木頭手里搬動著壓腳子,動作有些遲緩、機械。有根圓木從垛頂松動滾下來,差點砸了他的腳。
收工后,工人紛紛涌到傳動帶東頭運送圓木處的臺下。他們從油鋸手的腳旁一堆堆木頭頭兒里,挑出一截木頭頭兒來,夾到自己自行車后座上,用后座上帶鐵絲鉤的皮帶勒緊,然后三三兩兩向貯木場大門口走去。
這鋸下的木頭頭兒都是廢材,一般集中起來當(dāng)燒柴往外賣的。工人們下班往家馱木頭頭兒,工段長一般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的,只要出場大門時給門衛(wèi)遞上一根紙煙就行。
木頭默默地從他那輛破舊的白山牌自行車后架上,解下一只麻袋來,鉆到轟轟響著的傳動帶臺底下,不一會兒,他頂著一頭鋸末子從下邊鉆出來,躬曲的身上背著一麻袋鋸末子和碎樹皮,這鋸末子場里是不回收的,每年一開春都任其腐爛掉。木頭從不像別的工人一樣往家馱木頭頭兒,木頭只往家里馱鋸末子。
木頭推著他那輛破舊笨重的自行車走過場門口,那個矮個子門衛(wèi)從門衛(wèi)房里探出頭來,瞅了瞅他自行車后面鼓鼓囊囊的麻袋,嘴里嘟噥了一句:真是一塊榆木疙瘩呀。就縮回頭去,那個笨人披著一身的雪末兒,推著自行車吱吱呀呀從雪地里走過去了。
木頭是接他父親的班到貯木場來上班的。他父親在楞場上擺弄了一輩子大木頭,臨了被一節(jié)裝木頭的鐵皮車軋斷了一只腳。木頭是借了父親工傷的光安排來場里干活兒的。木頭右耳有些失聰,沒上幾年學(xué),就一直待業(yè)在家閑著。木頭剛來場里時,本來安排他在場部燒水打雜的,可是那天場里的人領(lǐng)他從楞場上走過,突然遇到一個楞垛滑垛,那垛頂上的圓木像脫了韁的野馬,橫七豎八轟轟隆隆地飛滾下來,所有人都跑開了。木頭卻站在那里沒動,不知是沒聽見,還是驚呆了?看著楞垛上一個人影像踩著風(fēng)火輪從滾動的圓木上沒命地往下狂奔,他就是用壓腳子搬松楞垛的人,后面一個圓松木追著他攆,眼瞅著追下來要把他壓成肉餅,地上站著的木頭騰地躥起身,拾起一個壓腳子迎上去,把壓腳子斜插在一個橫枕木下,飛滾下來的圓松木咚地一下被卡住了!所有人都張大了嘴。
“他是誰?”楞場上驚魂未定的工人問。
“不認識……沒見過?!北粏柕娜藫u搖頭。
的確很少有人認識他,這個場部新來的雜役工,老實木訥,很少跟人說話,最多跟人咧嘴“嘿嘿”地笑笑。他生得粗手大腳干什么都顯得笨手笨腳的,“看看你,茶爐里的水要燒得這么久嗎……”茶爐上的汽嘴響過好久了,他沒聽到?!翱纯茨愕氖?,這么黑,不會多洗幾遍嗎……”他進去給人倒水,又有人這樣說。他就每天上班掏過爐膛后,總是用胰子反復(fù)洗好幾遍手??墒悄请p粗糙的手總像是沒洗凈似的,指甲縫里總像夾著煤灰渣,還有粗糙的掌紋溝里總像是夾著煤灰屑,黑漆漆的。別人一這樣說,他就低下頭去,兩只手不知往哪里放好,有些不知所措地搓著粗糙的手掌,木訥訥地站立在那兒。
場部里的人背后叫他“木頭”,他開始沒聽見,后來聽見了,也默默地接受了人們這樣叫他。
后來還是那個被他救下的工段長跟場長說,把他要到了他們段里,當(dāng)了一名倒楞工。木頭喜歡這個活計,跟木頭打交道,不用在場部干雜活看人家臉色。一站在楞垛上,他也不那么笨了,渾身的力氣都像從他粗笨的手腳蹦出來一樣……“哈腰掛啊——嘿喲!抬起來呀——嘿喲!往前走啊——嘿喲!小心點呀——嘿喲!別讓木頭哪——嘿喲!咬你腳哇——嘿喲!——”他耳朵里竟能出奇地聽辨出工友喊的號子聲。
木頭的父親在讓張木接班時跟他說過一句,這些堆在場里的木頭都是有生命的,它們從山上伐下來都是一棵棵有生命的樹,就是因為人伐木伐得多,才會遭到報應(yīng)的。他的父親是一名油鋸手,那些從山上伐下來的樹都是經(jīng)過父親他們這些油鋸手,一段一段鋸成圓木的,還有那些木頭頭兒,那些樹梢的木頭頭兒,都是樹的頭?。?/p>
木頭每天上班來,站在楞垛上往下撬圓木,嘴里默默念叨一遍這些圓木的樹名:樺樹呵——榆樹呵——紅松呵——白松呵——落葉松呵……那些圓木就聽話地順從地從楞垛滾下來,木頭笨拙的手,在做這些活兒時變得十分靈巧,手里的壓腳子就像一只指揮棒一樣,讓圓木排著隊滾下來。段長站在下邊看到了,搖搖頭說,這個木頭,真是奇怪的人。
木頭每天早上都是很早起來的,天還沒亮透,屋子里黑漆漆地透著涼氣,呼一口氣都感覺到白哈氣在游動。黃泥墻角根兒掛著很厚的白霜,木頭摸摸索索披衣穿鞋下地??簧系呐蓑榭s在被子里一動不動,寒冷叫她把頭也蒙在被里了??活^上睡著五歲的枝丫,被子捂得嚴嚴實實的。木頭一宿要起來幾次,去外屋地往爐子里添鋸末子。這火炕的灶坑里也叫他壓得滿滿的,炕頭叫木頭燒得滾熱。枝丫有時熱得蹬掉了被角,木頭每次下地就把她蹬開的被子掖好。女人睡在中間,木頭睡在炕梢,女人睡時腳下也蹬開過被子,木頭下地添鋸末子回來,也給女人掖過被子??墒怯袃苫貨]掖,木頭看著女人露出的光腳,血液就突然往上涌。他躺下后悄悄把腳伸進了女人的被子里,他粗糙的腳板碰到了女人光滑的腳背上,女人察覺了,一縮腳一蹬把他的腳蹬了出來。女人嘴里嘟噥了一句:“拿開,涼死了。”木頭的腳就畏縮在自己被子里一動不敢動了。他還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endprint
燒鋸末子熱得快,也涼得快。在冬天女人很少跟他行房事。聽著鋸末子在爐膛里和灶坑里呼呼的燃燒聲,木頭身上的血一陣一陣往頭上涌,可身子卻規(guī)規(guī)矩矩得像只老貓一樣躺在炕梢上。約摸兩個時辰,屋子里快涼透時,他再披衣起來下地,去添鋸末子。
清晨這次起來,屋子里是徹底涼透了,從被窩里爬起來,屋子里像涼窖一樣涼。木頭摸摸索索走下地,走到外屋地去,那爐子里的火星徹底熄滅了,灶坑里的火星也徹底熄滅了。木頭重新把鋸末兒倒進爐膛里,把爐子先用樺樹皮引著,等爐子呼呼燒著了,再去把灶坑添進鋸末子,用白樺樹皮點著。冰涼的里屋外屋地就漸漸有了熱乎氣兒。做完這一切,木頭又往鍋里添了水,蓋上木鍋蓋,這是給女人和枝丫洗臉用的。木頭自己從不用熱水洗臉,木頭用冷水洗臉,這樣一早出去抗冷。
木頭“吱呀”一聲拉開房門走出去,凜冽的寒氣差點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濃重的寒霧翻滾著從門縫里擠進來,他趕緊關(guān)嚴了身后的房門。窗上的防寒氈被都掛著白霜,他走到障子邊,用手悶子拍打拍打??吭谀抢锏陌咨阶孕熊囓嚢?,推開院子門,推著自行車“吱呀吱呀”上早班去了。
回頭,望見他家房頂上的煙囪里冒出的和寒霧粘在一起的白煙來,盡管他臉上麻麻地凍得生痛,可他心里卻生出一絲滿足來。北山街這趟平房,木頭家總是第一個冒出生爐子的白煙。
“木頭,昨晚你媳婦讓沒讓你燒(騷)她的大腿呀?!?/p>
自打木頭媳婦來場里鬧過一次木頭后,有人見了木頭就這樣嘻嘻笑著跟他打趣。
木頭木訥地看看跟他說話的人,像不知道人家在跟他說什么,磨轉(zhuǎn)身走到一邊干活兒去了。
“木頭,你的壓腳子到底好使不好使呀,咋這么久沒見啥動靜呢……”又有人這樣嘻嘻笑著跟他這樣說一句。
那邊木頭一個人撬起一根兩人摟不過來的圓木,圓木轱轆轆滾下來,震蕩起雪末兒揚撒了一片,飄落下來,蓋住了下邊那幾個人的嘻笑聲。他們都吃驚地張大了嘴望著楞垛上,吃驚木頭的力氣來。
工段上的人都知道,枝丫不是木頭和靈芝生的。靈芝嫁給木頭時,肚子里已懷上了別人的種,靈芝家里這才著急把她嫁了。有人說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一個上海返城知青的。靈芝嫁給木頭時哭哭啼啼,不知是為自己委屈,還是為肚子里的孩子委屈。靈芝在過門前跟木頭說過,我嫁給你必須叫我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木頭點點頭同意了。介紹人也跟靈芝家里說木頭有一只耳朵失聰,不過人家可有職號啊。靈芝家里也就不去計較這家里一個瘸子一個聾子了,反正結(jié)婚后是分開過。
結(jié)婚分開過后,木頭什么都聽靈芝的,唯獨在從場里往家馱木頭頭兒這件事上,木頭沒有聽靈芝的。靈芝羨慕別人家院子堆起的木頭頭兒劈成的柈子垛,總在木頭跟前叨叨。木頭呢,反正耳朵背也就任靈芝叨叨去了。木頭不往家馱木頭頭兒,是他想起了他爹跟他說過的話,木頭禍害多了,是要遭報應(yīng)的。場里表揚了木頭,說張木同志愛場如家,不私自往家里馱木頭頭兒。木頭就遭到一些人的嫉恨。還有沒過多久,兩個工人為爭搶一個順溜點的木頭頭兒,被油鋸鋸掉了一根手指,廠里就明令禁止工人下班往家馱木頭頭兒了。大家把這也記恨到木頭身上。
木頭往家馱鋸末子時,不是發(fā)現(xiàn)裝好的鋸末子麻袋被滋進了尿水,就是麻袋底下被人割了口子,到家時一麻袋鋸末子就剩下半麻袋了。而且自行車輪胎也常常被人放跑了氣。木頭想不通大家為什么和他作對,他把這一切都默默地承受了下來,包括靈芝做飯時從灶坑里聞到一股尿臊味兒,就要不停歇地對他數(shù)落和責(zé)罵。
靈芝責(zé)罵夠了,一氣之下就抱著枝丫回娘家去了,把一副冷鍋冷灶丟給了木頭。累了一天的木頭,身子一彎曲蹲坐在門檻上,兩手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他耳朵一下子清靜下來,什么也聽不到了,包括他自己的哭聲??拗拗鸵凶陂T檻上睡著了。
貯木場的木頭漸漸少了,楞垛一天一天矮了下去。轉(zhuǎn)年春天,段里終于從場里得到消息,上頭不讓采伐了,要封山育林。沒有木頭往山外賣,場里就沒活兒干了。場里就號召大家出去找活兒干,叫自謀生路。工人們就三五一伙結(jié)伴出去找活兒干,有的給人家蓋房子,做了泥瓦工;有的去了個人開的鋸木廠拉大鋸;最不濟的,山上青黃交接的時候,去山上采野菜賣給來收購的山外客。
木頭沒有離開過貯木場,木頭除了擺弄木頭外,他什么活兒也不會干。他耳朵背,出去找活兒做的人都不愿意帶著他。場里也需要幾個看場的人,就把木頭留了下來。
木頭每天還到貯木場里來,他走到開始生銹的傳動帶鐵轱轆鏈上轉(zhuǎn)轉(zhuǎn),又走到空空的楞場上轉(zhuǎn)了轉(zhuǎn),那楞場上只剩下幾根空空的枕木了。這么大的楞場咋說空就空了呢?木頭有點想不明白,他坐在那根有點朽爛的枕木上有點發(fā)呆地想。
天氣暖和了,空蕩蕩的楞場里散發(fā)出一股好聞的松樹皮和鋸末子味,木頭喜歡聞這股味道。他常常坐在那里發(fā)呆,一坐就是一天。
靈芝又來過貯木場找過兩次木頭,靈芝叫木頭跟著人上山去采山野菜,木頭像沒有聽到一樣坐在那里沒動。這個女人又跳著腳罵木頭是死榆木疙瘩,貯木場都完了,你還守在這里有什么用?
沒有了看熱鬧的人,這個張牙舞爪的女人罵了一陣就覺得乏味兒了,悻悻地離去了。春天兩只黃蝴蝶在追著她的背影飛,一直走到場大門口上看不見了。后來這個女人自己跟著人家上山采山野菜和山花椒梗去了。
沒有活兒干的木頭蹲坐在那里,背顯得更駝了。木頭每天到場里來都巡視一遍。那幾個留守看場的人則坐在門衛(wèi)房里打撲克。
一天上午,場里溜進來幾個偷枕木的人,那幾個人把楞垛地下的枕木都挖出來了,抬著要往場外去。木頭上去抱住枕木不讓抬走。那幾個人不由分說,上去就對著木頭一陣拳打腳踢,可木頭就是死死抱住不撒手。木頭鼻子被打出了血,腿和腰上也被重重削了一棒子,可那根圓木枕木像跟木頭黏在了一起,就是分不開。后來板房里那幾個打撲克的人聞聲出來,把那伙人沖散了。
“一根破枕木,偷去就偷去唄,你要是被打傷住院了,這破場子連住院費都給你掏不起。”那幾個人嘟嘟囔囔,又回身走進門衛(wèi)房里打撲克去了。endprint
木頭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他鼻血還在兩只粗大的鼻孔里往外流,飄蕩在胸前,溫?zé)崦髁恋年柟庀峦钢r紅的顏色。
出去找活兒干的貯木場的人都掙到了票子,那些上山去采山野菜的人也掙到了票子,只有他們看場的還拿不到票子,場里沒錢給他們開工資,每月只給他們打白條子。后來那幾個看場人就打起了傳動帶鐵滑輪的主意,將傳動帶臺上鐵轱轆鏈子拆了,當(dāng)廢鐵賣了。他們是背著木頭夜里干的。場里傳動帶臺上的鐵轱轆鏈被人拆了,就扣看場人的工資,扣就扣唄,反正是白條子,那幾個人也不在乎。他們依舊在木板房里打撲克,嘴上卻叼起了帶錫紙的煙卷,哼著一支電影插曲。
木頭卻漸漸心思重了起來,每天來到場里默默地坐在那里跟誰也不說話,有時垂著兩只大手,目光呆呆地落在一個地方有些失神。靈芝自從春天跟人上山去采山野菜后,越來越很少著家了。街坊鄰居們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出來,木頭開始沒聽到,看到他從當(dāng)街上走過,鄰居比比劃劃指著他說著什么,木頭也慢慢明白了鄰居們在說與他有關(guān)的事。有一個女鄰居還好心地拉住他,對著他耳朵說,讓他別叫靈芝再跟人上山了。他怔怔地瞅著這個女鄰居,似乎還想聽清楚她到底要說的啥,可是這個女鄰居卻突然住了口。
木頭每天晚上從貯木場回來,家里都是冷鍋冷灶的,枝丫蜷縮在炕里哭。木頭就笨手笨腳給枝丫做飯吃,家里只有苞米面了,他做了苞米面粥,又拍了幾個苞米面餅子貼在鍋邊上。那大餅子還留下他粗大的手指印,枝丫吃過了就不哭了,睡去了。她的臟臉蛋上還掛著兩條蟲子一樣的淚痕。
木頭卻睡不著覺,以前他每晚睡著前耳朵里都塞滿了靈芝責(zé)罵的嗡嗡聲,他是枕著靈芝責(zé)罵聲酣然入睡的,現(xiàn)在沒有了靈芝的責(zé)罵聲,他反倒覺得寂寞得無法入睡了。屋子四周空空的讓木頭心里頭發(fā)慌。
“木頭,你說媳婦不能說太俊的……”這是娘從前跟他說的話。
“木頭你聽話,你聽你媳婦的話……”這是爹跟他說的話。
“唉!”木頭發(fā)慌的兩只手握成拳頭,重重地捶著自己的腦袋,他后悔那天沒有聽靈芝的話,沒有跟人去上山采山野菜。如果他去了,靈芝就不會跟別人上山去采野菜了。木頭常常睜眼到天亮。
靈芝跟人采山回來了,靈芝采回來一個罕見的山靈芝。靈芝把山靈芝賣給了進山來收山貨的山外客。靈芝用換回的錢,給自己打扮得一身鮮亮起來,很招搖地扭身從北山街上一趟矮破的平房前走過,嘴里還吐著瓜子皮,嘴唇也抹上了雞血一樣的口紅。
“騷貨!”街坊鄰居在障子里看見了,恨恨地說。有采山的漢子婆娘聽說那個山靈芝是別的采山漢子發(fā)現(xiàn)讓給靈芝的,還有人說是靈芝夜里鉆進了那個發(fā)現(xiàn)山靈芝的漢子樹枝搭的窩棚里換回的。
總之,街坊鄰居議論什么的都有。街坊鄰居當(dāng)街的議論有時也不背著木頭,知道他耳朵背,知道他也說不了靈芝??吹剿刻爝€到貯木場去,駝著背低著頭,鄰居就在心里嘆息地搖搖頭:這個木頭呵……
自從靈芝上山撿了那個山靈芝后,靈芝就不再上山了。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鮮亮的從北山街上走過,北山街兩旁平房住的都是原來貯木場的職工家屬,兩邊松木皮板障子在夏天被赤烈的日頭一曬,常常散發(fā)出一股松節(jié)油味,這種味道兒常常要蓋過菜園子里茅坑糞臭味兒……直到再也聽不到那些女人議論了,靈芝才不在街上招搖地走動了。那條不算太長曬得冒煙的黃土街道上,沒有靈芝的走動和女人的嘁嘁喳喳議論聲,就少了些生氣。
木頭是有一天晚上從場里回家,發(fā)現(xiàn)靈芝不見的。他打開木柜箱子,發(fā)現(xiàn)靈芝穿的衣服也不見了,而枝丫卻偎坐在炕梢兒里哭。木頭去找了靈芝的娘家,娘家說靈芝沒回來。木頭這才知道靈芝丟下他,丟下枝丫走了。他不知道靈芝會去哪里?那一夜,木頭幾乎把林業(yè)局小鎮(zhèn)上都找遍了,又問遍了以前靈芝跟人搭伴上山的人家,也沒有找到靈芝。最后他泄氣地沮喪著垂頭回到家里。
街坊鄰居傳出靈芝是跟收山貨的山外客跑了,那些日子有人看見靈芝老圍著山外客打聽山外的事情,還托收山貨客捎這捎那。還有人說,靈芝是出山外坐火車找先前那個上海知青相好的去了。對于后一種說法,有人反對,若是找當(dāng)年那個知青相好,怎么會不帶著枝丫?那畢竟是他們的親骨肉。
有枝丫在,木頭相信靈芝還會回來的,他也不再找了。
木頭又到貯木場去上班,他是帶著枝丫去的,到了空蕩蕩的場里,他把枝丫放在朝陽的鋸末堆上玩。那幾個閑人見了,問他說:木頭,你還來這兒干什么,你老婆都跑了,你和娃還想在這里喝西北風(fēng)呀?
木頭怔怔地瞅瞅他們,又瞅瞅頭上刺目的日頭,像沒聽到他們在說什么,又走到那邊去巡視去了。那幾個人又縮在門衛(wèi)木刻楞房里打牌了。
夜里下過雨的楞場里,散發(fā)著一股腐朽的木屑味兒。
木頭在場里轉(zhuǎn)了一圈,蹲坐在一根枕木上,他發(fā)現(xiàn)他沒來這兩天,傳動帶臺上鐵轱轆鏈又少了幾截。木頭呆呆地蹲在那里,把目光從傳動臺上移到傳動臺下,就突然發(fā)現(xiàn)在傳動臺下邊陰涼的鋸末兒堆上,一截露出的柞木棒上生出兩叢像耳朵一樣的植物來,黑黑的,是黑木耳?木頭呆呆的眼神跳了幾跳。他想起以前一個收山貨的山外客跟靈芝說過用鋸末子養(yǎng)殖木耳的話,靈芝說她聞夠了鋸末子味了。走時那山外客還給了靈芝一包木耳菌。靈芝把這包木耳菌隨意丟在墻角了。
這天下班后,木頭又重新開始往家里馱鋸末子了,他自行車前梁上馱著枝丫,后座上馱著裝鋸末子的麻袋。
不幾天,木頭家里房頂陰坡上,屋里炕梢和地上,院子背陰處,都鋪滿了銀灰色的陳鋸末子,屋里院子里到處都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鋸末子味。
又過了幾天,下過兩場雨后,那鋸末兒上就生出黑黑的木耳來。先是讓那個女鄰居發(fā)現(xiàn)了,傳到了街坊鄰居的耳朵里,就引來了收木耳的人,賣了好價錢后,鄰居們紛紛要效仿木頭去貯木場弄鋸末子。大人孩子拿著麻袋、洗衣盆涌到貯木場大門前??墒琴A木場大門已經(jīng)鎖上了,貯木場被一家木器廠收購了,正要建廠房,木頭和那幾個看場人也被攆回家了。那幾個看場人臨走把傳動帶臺上最后一段鐵滑輪鏈也偷出去賣了。
而木頭呢,正在家里忙活著弄木耳養(yǎng)殖呢,他光著膀子干得滿頭大汗,把鋸末子裝在一個個白樺樹皮筒里,堆得滿院子滿屋頂都是。這白樺樹皮是他從山上割回來的,這是那個收木耳人告訴他的,把鋸末兒裝在樺樹皮筒里,鋸末子不易腐爛而且能反復(fù)用多次。
枝丫也在幫他的忙,她爬在鋸末子堆上,用小手抓著鋸末子往白樺皮筒里灌,就像幼兒園里的孩子玩沙灘堆積木一樣,弄得她滿頭滿臉都是,而她還在樂此不疲地做著。
天黑下來,一片白花花的樺樹皮筒鋸末子又堆得滿炕里滿院子滿房頂都是,枝丫累了,就睡在鋸末子堆里。曬了一天的鋸末子堆像燒的火炕一樣熱。
木頭一個人蹲在院子里,打量著這白花花裝著鋸末子的白樺樹皮筒,頭頂上月亮的白光流水一樣落在他的頭上、白樺皮筒上,他恍惚看見這一堆一堆的白樺皮筒生出木耳來,那黑黑的木耳又圓又大,像山靈芝一樣……
他期待著身后院子門一聲響,靈芝會走進來。他相信靈芝一定會回來的……他就這樣倚著一個從偏廈子倒出來裝鋸末子的麻袋睡著了,咧著的闊嘴巴皺紋溝里還沾著幾粒鋸末子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