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去杭州的動車上,毗鄰的女孩,一直在解題,她學的可能是理工科,那些稀奇古怪的字母、公式,我一點都看不懂。夕陽的余暉里,她篤定地演算著,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純潔的靜氣……
一
到杭州東站,排隊打車,足足花去一小時。僅僅二十分鐘到酒店,推開車門,泡桐花落到我腳上,自是異樣……
于酒店附近紹興小酒館吃了兩菜一湯以后,實在疲倦困頓,回酒店休歇一小時。出門三點多了,坐12路車,歷經一個多小時,到達一公園,欲近黃昏。天上堆積著灰云,風越來越大,岸邊有人拉胡琴,穿旗袍的老年女子唱越劇,滴血一樣的凄厲,把西湖都吵死了。盛世一樣的喧囂,讓人頹然地坐在水泥階上,實在想哭。
叫師傅送去小孤山,價錢談好,臨了,他又改主意,說是要下班了;滿覺隴更是去不成。他們個個精明而世俗,一齊雜七雜八點撥道:現在堵車厲害,送你去了,天就黑了。末了,又集體嘲笑道:那里是鄉(xiāng)下哎,有什么好去的咧,不好玩的……
他們真是不懂。
前面不遠處是雷峰塔。那么多的人,東方人,西方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熱戀中的情侶,淡漠的中年人,一齊在湖邊流連。我作為最不起眼的一個,形容疲倦地隨著人流移動……好傻。
當你一路行來,原本心里面儲備了很多東西的,卻一次次地錯過,不能與之共情,怎么不沮喪?
——當來到這個南宋的文化中心,當你心中布滿蘇東坡、范寬、夏圭、馬遠們,然后,眼巴巴看著他們流逝了。這個地方,可是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這山水格局,啟啟合合間,歷經幾個朝代的興衰沉浮,依舊在這里??v然人都不在了,他們的詩篇、畫作依然永恒不滅,與山水同在。
去年秋天,夜里與幾十人同游白堤。今年來,希望有時間走走蘇堤,還是錯過了。展開西湖平面圖,蘇堤距我的位置頗遠。天快黑下來,走是走不到的。
怎么著也得去西湖上浪蕩一圈呀。買了一張去瀛洲島的票,不及十分鐘,到了瀛洲島。人山人海,反而襯得這座綠意叢生的島更加荒冷,沿四周步行一圈,實在倦乏,靜靜坐在石階上望水,望山——
這眼前山水,雖說是令人熱愛,但,更多的是一份孤高峭薄,再往縱深處回溯,頗有那么一點精神上的自苦……不然,你來西湖作什么?早年,讀賈平凹一本隨筆集子,他劈臉來一句:西湖,不過是一攤水而已。那個時候,讀到這樣的句子,好吃驚。如今,西湖,在我眼里,不僅僅是一攤水了。我所熱愛的子瞻兄,曾兩次來這里做官,第一次:1071年到1074年,他做了三年的杭州通判;第二次:1089至1091年,又是三年,這次做的是杭州知州,相當于市長的位置了吧。古代讀書人牛就牛在這里,不僅詩文寫得好,官也做得體面圓滿,不比當今政客,胸無點墨,再看看王維、張九齡、白居易、韓愈、柳宗元們,哪一個不是心有格局之人。
蘇東坡第二次來杭州,適逢西湖水患,他遣人梳理西湖,將挖出的淤泥和水草堆成了一個壩,便是被后人命名“蘇堤”的那個壩,如今,人人踏上去,頓覺風雅。說白了,那是蘇東坡的政績,未承想成了后人吟風弄月之所在。蘇堤比白堤短得多,那一段有十景之一的“蘇堤春曉”,春天去走那一段,最是適宜抒懷。這眼前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山,以及你心心戀慕的人,相互倒映,彼此托襯著,也算得到了一個圓滿。
將這個堤壩圍成以后,子瞻兄本人也是頗為滿意的,詩云:
我在錢塘拓湖淥,大堤士女爭昌豐。
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
忽驚二十五萬丈,老葑席卷蒼云空。
坐在瀛洲島上四望,天色灰沉,特別契合了他這一句——老葑席卷蒼云空。恰好,我坐在“三潭印月”之三座小石塔附近。它們在水里,我在岸上,如何夠不著它?什么叫鏡花水月?這就是。黃昏的風越來越大,吹得湖水起了漣漪。喉嚨里被嗆著一口口的冷風,一直冰到腳底。抱著膀子與眼前這三座小石塔對望良久。這三座小石頭建筑,玲瓏有致,憐俜可愛。倘若深夜點一盞燈,與星空輝映,然后,你在這星輝斑斕里放歌,何等遼闊無邊。蘇杭的意義,悉數包含在風月無邊里。這三個小玩意兒,恰便是子瞻兄當年遣人打造的,也是為著泄洪排污之用。千年過去,一個暮春的黃昏,迎來成千上萬游客在此駐足流連,小小的我,作為子瞻兄的知音,此刻,僅有的唯一的知音,恰好隨著人流浪蕩至此,原本意興闌珊(因時間的關系,沒去成滿覺隴、小孤山,情緒一直低落),未承想,誤打誤撞,還是遭遇到了男神的遺跡——是的,子瞻兄一直是我的精神偶像,我們一家人都喜歡他,特為將孩子取名“子瞻”,向他致敬——這個名字曾不止一次遭到同事恥笑,她說,你一個寫文章的,取什么名字不好,偏要照搬蘇東坡的,太沒想象力了。
是的,在偶像面前,我們變得矮小,甚至自卑了,何來想象力可言?孩子很小的時候,坐在澡盆里唱《水調歌頭》,音起高了,漸漸地,拔不上去,瘦瘦的脖頸上青筋暴跌: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么多年以來,每天早晨,他一睜開眼睛,我們就把小錄音機開著,以唐宋詩詞喂養(yǎng)他,不曉得日后他能記得多少,只盼望,有光照到他的心上,有所陶冶與浸潤,長大后不要成為一個滿腹銅臭之人。我們不能給他留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套房產,只能引導他一條精神路徑。這樣的一條小徑,也是可以通往無限的。
二
宋(無論北宋抑或南宋)在我眼里,恰似那日西湖的天空,也一直是灰沉沉的,但,西湖這樣子的山水格局實在令人流連——暖風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誰會想到,就是這樣溫軟清逸的自然環(huán)境,成就了南宋文明的巔峰?無論繪畫領域,還是科技、醫(yī)學領域,都是首屈一指的,甚至超越了盛唐。
酒店書吧間,一眼瞥見蔣勛的書,拿起來隨便一翻,就是南宋的那些畫,他一點點地分解,字字入心。一直在儲備,將來有機緣,希望可以寫寫范寬他們……蔣勛一直是我欣賞的那類作家,他的功力在于隨時地點撥你一下,讓你驚嘆,哦,這樣子啊,一下豁然。這個人堂廓廣深。
于12路車上慢行,偶或看見歐米伽專賣店,細青磚勾白縫的外墻上,開了一面巨大櫥窗。年輕時看朱天文小說,女孩子跟男友分手后,忽然有一天,想起什么,哭著走了好遠的辛苦路,在基隆河邊,把一塊歐米伽咕咚一聲丟進水里。曾想,女孩傻啊,典當掉也好,可以換回幾季的裙子……endprint
現在,終于明白,應該丟掉。自糊涂到明白,中間得歷經幾十年的光陰歲月。而,生命里許多的事情,都是被我們的混沌不清費掉了的。
去一公園對面的絲綢店,一條長褲兩千多,實在買不下手。但,也不失落。物質的東西,可無限擁有,也可無限放棄。人生并非吃飯穿衣,還要建立精神的廣廈,一個小小的“我”,居在里面,方不為外物所動。這樣你會強大一點兒,外物縱然奪人,但不足以擊垮你。
晚餐,依舊去了中午那家紹興酒館,叫老板娘下一碗青菜面。小妹端來一大盆,足夠三人吃。雖不合胃口,也勉強吃了一小碗。臨走,她送我一小袋抗過敏的試用裝,叫買一元錢的那種礦泉水稀釋一下涂臉……走在路上,泡桐花還在路燈下開著,那些紫花與白天的兩樣,散發(fā)出夏天花露水的香味,讓人想起童年,有微微的遠意。酒店旁是枯樹灣巷,安靜極了,路燈把人影拉得好長。在影子里,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那么,杭州,這座南宋的文化中心,我也算是來過了?
三
翌日,起得早,餐罷,離出發(fā)時間尚早,自酒店出門來,右拐,去菜市轉轉。最喜歡去陌生的菜市,那里是生活的根部,讓人踏實喜悅。這個世間,似乎沒有幾樣東西可輕易把我?guī)У娇鞓分常恢侨狈ψ晕铱鞓返哪芰?,還是心如死灰沉疴積厚?
有人在剝黃泥筍,潤白潤白的肉身,目測,大約來自天目山。我若在這里居下,會買五六棵黃泥筍,跟火腿同煨;再買一把西芹,兩斤淡菜,養(yǎng)在洗菜盆里,滴幾滴芝麻油,把泥沙濾掉,老蒜瓣拍拍好,爆炒之,偶或激點花雕酒,火光四射,俗世里最殷實的日子。搬只小木桌,放到門前泡桐樹下,與孩子一點一點地剝淡菜吃,微微的腥氣雜糅在泡桐花的芬芳里,陽光篩下大片濃蔭,四月的風吹著你,快要睡過去了。
每日清晨,拎回幾棵筍,坐在泡桐樹下剝剝,紫花落了一地,兩只腳都沒處擱,全是花——在花香里剝筍,過自己的日子,平平凡凡,落落大方。銀杏葉那么綠,在晨曦里微微晃動,小鳥嘀嘀咕咕,偶或風來,帶回槐花的清香。
毗鄰的紹興酒館里,正燉著黃魚,西湖醋魚也會做的吧。剛到的那日午餐,小妹推薦一盤回鍋肉,因為不辣?;劐伻饫稂c綴著紅椒青蒜,好看得不得了,還有干子。杭州的干子蠻可口,我一人把兩菜一湯吃掉大半,臨了還吃下一盞飯。
去千島湖,車過錢塘江、富春江,江水浣浣,船只三兩,橫斜江面,江岸滿目郁蔥。路過錢塘江,你會不自覺想起,子瞻兄的句子——我在錢塘拓湖淥。自信,而意氣奮發(fā),這個才華絕倫的人,踏實又能干。
富春江鏡子一樣,如此清澈,叫人看了又看。這些大地上的支脈,慢慢淌著淌著,最后都是要入海的。我現在的生命勉強算得上一條支流,淺,薄,彎,無可厚重——可是誰不曾做個天才的夢呢?天才就是抵達大海,我們一直走在去大海的路上。
沿途的山有層次感,有音樂的流動,簡直是勃拉姆斯的第二鋼協(xié),滿目流動著的春天氣息,山竹的泛黃舊氣里,也埋伏著蒼松的新。覆盆子開花了,潔白的小花開了一路。泡桐,苦楝,夢幻一樣的紫花低垂,望之蘊藉。
沿途的那些山,不愧為流動的古典音樂,一個樂章一個樂章地推進,是看不夠的。黃公望令富春山不朽,富春江令黃公望圓滿,二者相互成全。我們每一個平凡的人都在自我成全。
四
到得千島湖,吃過中飯,稍微休息一陣,便去游湖。春天的湖,與秋天的湖自是兩樣。天氣晴朗,視野愈發(fā)開闊,隨便坐在哪一處,都得朗朗清氣,是那種直見天地的遼闊,仿佛一直給你遠景,不停地往空闊處推著鏡頭,湖水一如昨日,清澈無垠,有海的壯闊。我站在岸上,一次次看見了空無——遠山、近水都退了去,眼界里空無一物。是把我自己都清空了的——你心里有什么,眼里就會見到什么——眼界是一直受著心靈制衡著的,以及你的心性和格局,皆受制于靈魂。泡桐花在湖邊靜靜地開,靜靜地落。
人少,坐的是快艇,可抵達至不一樣的幽深,穿過狹窄的鏡子一樣的湖面,孤島一座座聳立,伸手可觸。島上臨水處,全是花——覆盆子和山杜鵑,美得叫人尖叫。山杜鵑的紅,有鄉(xiāng)野之氣,但,不傖俗,被湖水比襯著,特別雅致。那種紅,沒有語言可以精準地形容,比喻也不行,范寬、牧溪們怕也都調不出來的。這種紅是一種險境的紅,漢語對它無能為力。玫紅,肉紅,橘紅,都不是,誰叫是天和水給它滋養(yǎng)為它調色呢?在這種山杜鵑的紅面前,怕是連漢語都要喪失掉自信的。
還有覆盆子,這種魯迅筆下出沒的植物,原來并不都開在他家后院里。這次,是開在了一座座孤島上,如此高潔無塵,仿佛一生中只愿開在水邊,一蓬蓬地,素潔貞靜地開,孤清,獨自,近似于小津的電影氣質。待小艇走遠,再回頭看它們,原來,也是有著熱烈的,那種潔白無邪,仿佛是把整顆心都捧在手上送給你……你又總能辜負呢?日后,久居都市的你,會一直記得它的純潔,彼此縱然不著一言,但,到底遇見過。
遇見,就是無言的美好。
天,地,人,自然,渾然一片。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座孤島,四季的更迭中,默默生長,到了春天開花,秋天結果子,簡單,混沌,淳樸地輪回著,是湖水把我們連在了一起。一湖的翡翠被發(fā)動機變成了碎鉆,飛濺在舷窗上,一路跟著我們,在斜陽的余暉里閃亮奪目——湖水倒映出的光,是天堂的光,攝人心魄,無法忘懷。
臺灣人常常說的一個詞是——惜緣。惜緣,莫非珍惜眼前?
會一直記住這晚春的覆盆子、山杜鵑以及湖水,它們都是為我開,為我清澈的。
這人世,何等復雜紛繁幽暗,每想起遠方的山花、湖水,一顆也曾沐浴過光芒的心,會一點點地變得純粹起來。
五
回到合肥,屢屢想起西湖的格局。西湖之上,哪一處不是匠心獨運?只有退回到合肥,再去復習它的山水格局,一草一花一木……方凸出它的舒豁美好。隨便站在瀛洲島哪個位置上,皆可看見四枚明月?;臼[蘢,尤其含笑,一直以為是灌木科,但在瀛洲島,它們長成了樹。滿枝花朵,遠望,月白一片,待近了看,卻是米黃色系,甜香撲鼻;薔薇正盛,臨水處,三串兩串……少不了鳶尾,繁縷,在路邊等你,直至沒了你的腳……
游人如織,打破了瀛洲島的平衡。倘若深夜,劃一葉小舟去,更能體味出別一種意境,孤清的,獨自的。四面被渺茫的湖水圍困,偶有禾花雀。西湖的麻雀比別地的消瘦些,毛色發(fā)亮,大約源于詩性的養(yǎng)育,山水不但令人有不同姿態(tài)樣貌,甚至可以把鳥兒塑造得富于氣質。一直喜歡瘦的東西,瘦是一種詩性的氣質,弱態(tài)之美。
大華飯店那一帶,如夢似幻。一架水泥廊檐,攀了木香,簡直繁花彌天,開得何等迷醉——在這架遼闊的木香面前,我就是帝皇啊,除了擁緊江山以及眾多美人,寡人我只能想起一句詩來——木香戚戚雨沉沉。
湖畔那些柳樹,同樣端肅而干凈——西湖邊的樹木仿佛都有來歷,與別地不同,底蘊深厚些。它們在漫漶的歲月里一點點地儲備了許多東西,自是不同氣質,甚至青磚縫里長出來的草,跟別地自是兩樣;那些姿態(tài)橫斜的石拱橋,一律天青色,修在什么位置上,你走上去,遠望,一湖茫茫之水,縈繞的,流動的,處處清奇骨骼。多少代人,做文章一樣,孜孜以求慢慢建立起來的一處所在,總是給你畫面感,有景深、層次。那山,那水,以及整個的景觀,酷似宋元以來的一幅幅畫,有冊頁窄軸,更有寫意潑墨。湖水空茫,仿佛大片留白。這留白似乎成了中國人的哲學觀,空無一物,實則應有盡有。小荷漸漸浮上來,一公園那里雖極度喧囂,但,看著湖里這點點荷葉,心會靜下來。暗紫色系的新葉,在風里蕩漾——四周被市聲嘈雜圍困,反而顯得靜氣,分明一幅幅寫意小品,好能壓得住陣腳。
西湖整個的氣質,讓人說不好,就像忽然遇見一個人,往那兒一站,沒有來由地,你便傾倒了,是家傳的修養(yǎng),富于內斂、含蓄之美,縱然未曾開口,卻也能令人捕捉到一種獨異的心性。
西湖是有格局的,適合久處,慢慢地,你原本晦暗的靈魂會被它照亮,也是彼此成全吧。
雖只在局部停留二三小時,但,永遠忘不了,那種美會在日后一點點地被釋放,讓你心儀,不能放下,然后有了苦惱。不能擁有,所以苦惱。
不如放下,過眼前的日子。
【責任編輯】 行 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