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魷魚草
路上行人稀少,兩邊的枯草剛剛經(jīng)過一場野火,廢墟上冒著黑煙,土路從中穿過,愈發(fā)顯得白亮。我和母親沿著破損的馬路沿,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個小站。這是進入半島的必經(jīng)之地,我們經(jīng)常在這里落腳。小站有兩間平房,最上面的窗格有一圈放射狀的裂縫,這撞擊是早年飛來的一塊石子留下的。透過玻璃,會看到正屋里擺著桌凳,一個等候換班的司機戴著藍布帽,帽檐擋住了半邊臉,他坐在桌旁喝水,桌角橫著一副疊得整齊的藍布套袖。窗框上的綠漆紛紛爆裂,有的地方紙一樣卷了邊兒,最終被風摧折,細微的脆響過后,露出了里面的木紋。院子四周是不到一人高的圍墻,可毫不費力地望見車來的方向。這是小站留給我的最初記憶。
那天下午,天空似乎格外高遠,太陽在云后忽隱忽現(xiàn),把云層的裂縫投射在我們臉上,而小站看上去就在眼前,可是走了半天也沒有到達,我們每往前走一步,小站似乎就跟著后退一步,或許,它只屬于遠方。在我們看來,小站盤踞在馬路的盡頭,就像拴在絲繩上的氣球,紅瓦頂儼然浮在半空中,風從我們背后吹來,小站微微向后傾斜著,腳下絲線般的道路也扭曲著,我們開始有了暈眩的感覺。我抬頭看母親,她還在大跨步往前走著,絲毫沒有疲倦,我只好在后面一路小跑,緊緊跟著。那串烤魷魚已經(jīng)在我手里失去了最初的溫熱,蜷曲著別在鐵條上,母親剛才在路邊給我買到這串魷魚時,魷魚還冒著熱氣,焦煳的香味曖昧不清,我忍不住咬掉了幾條細足,輕嚼幾下,甜絲絲的香氣瞬間鎮(zhèn)住了腹中的饑餓,剩下的大塊在手里擎著,我緊跟其后,走幾步就抬頭看一眼,舍不得再咬了。
當我們到達那座小站,天已經(jīng)黑下來,院子里站滿了等車的人。臨近年關,他們紛紛外出置辦年貨,臉上帶著少有的喜色。車從路的另一端蹭過來,人群一陣騷動,車門打開,售票員站在門口,剛要說什么,就被蜂擁而上的人流擠回了車里,我和母親要上車時,車門已經(jīng)關不上了,我們幾個人被擠下車來,遠遠地望見車門關上一半,門縫里夾著一只劇烈抽搐的胳膊,胳膊上裹的是碎花布的襖袖子,汽車走了一程,我們才看見那只胳膊顫抖著縮了進去。即便如此,我們剩下來的十幾個人還是滿心羨慕地望著這只抽搐的胳膊遠去。
母親說,只好等末班車了。末班車如果坐不上,除了步行二三十里路回家外,我們別無選擇。沒坐上車的一群人互相看著,表情異常古怪,有幾個人慢慢挪到院門口,伺機搶在前面,母親看出了他們的意圖,拽著我走出了院門,為的是能搶在他們前面。院子里還有十幾個人,一下子都跟出來了。半小時后,末班車顫巍巍地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已經(jīng)有一半人躥出人群,沖到了馬路中間。母親趕緊攥住我的胳膊往外跑,還在靠著墻根交談的人們剛剛反應過來,也往外擠。
這一幕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一位戴著藍頭巾的大嬸挎著竹籃子,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回頭招呼自己的男人,張開的嘴巴圈成了完美無缺的圓形,還有一位老漢左腳著地,右腿向后飛出,腳后跟眼看快要打到了后腦勺,母親跨出了院門,我還在院里,卻被她扯得飛離了地面,雙腳在空中踢騰……就在這時,有人撞到我的肋骨,我手里攥著的魷魚脫手飛出,向后翻滾著飛進院內,橫在土路中央,我連連回頭,卻被母親拽上了車。透過人縫,我在車窗看到那串魷魚沾滿了泥土,又被誰踩上了一腳,锃亮的鐵桿嵌進地里,魷魚的一叢細足是亂蓬蓬的頭發(fā),一對凸出的球形眼睛也有了惺忪的睡意。這時擠過來一個大胖子,他的黑呢子大衣下擺擋住了我的魷魚,車廂里頓時陷入黑暗,黑夜降臨了,小站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對這個胖子又恨又怕,他似乎帶來了黑夜,把我的魷魚給淹沒了,我抓緊母親的手,隨著汽車來回顛簸。汽車在公路上穿行,遠遠地把那串魷魚給甩開了,車廂里人擠人,我的雙腳逐漸離開了地面,巨大的燥熱和顛簸,回望車后窗,只看到了深不見底的方形黑暗,我使勁甩甩頭,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二十年后,我又一次來到這個小站。公路改道,很少有人從這里走了,小站已經(jīng)廢棄,院子荒著,院墻裂開了豁口,當年光禿禿的院子里如今竟然長滿了魷魚足形狀的異形植物,在墻頭露出一大截,有風吹過,它們扭動的姿勢和魷魚一模一樣,莖上也生著密集的吸盤,不住噴射著氣流,吱吱作響,在小院的上空攪起了旋風,幾個花色鮮艷的塑料袋盤旋不止,久不落下。一人多高的魷魚草擺出蛇形,尖端部分一伸一曲,毫不費力地游動著,好像永遠不知疲倦。根部生出兩只球狀根瘤,一左一右,活像魷魚的兩只眼。我注意到每一株魷魚草都有幾條殘肢,在靠近根部的位置齊刷刷斷掉了,斷茬處是絲絲縷縷的麻絮狀,看上去像是新茬口,或許是我當年咬了一口的緣故。
地 龍
地龍是海邊丘陵地帶上最為常見的一種草,它來自海的另一邊,是來往的商船把它帶來的,最早的時候它出現(xiàn)在商船的船舷上,在木縫里生了根。船舷長草是衰敗之象,水手會皺著眉頭把它拔掉,隨便扔進海里去。有一棵地龍草的幼苗躲過了殺戮,適逢商船廢棄不用,隨便扔在了岸邊的空地上無人問津,地龍草的幼苗從暗處走出來,幾天就高出了船頭,它把穗頭從船舷投射到了地面,細莖上的氣根抓住地面,隨后攀緣而下,穩(wěn)穩(wěn)落在了陌生的土地上,完成了最初的登陸,半島的地面為之一震,泥土的后背微微感到了瘙癢,這竟是頑疾的開始。不到幾十年的時間里,地龍草占領了半島的主要地面,除了海水的藍,就是地龍草的綠,兩種顏色成為半島一帶的主色調,更多時候,地龍草和海一樣,帶給我們的似乎只有災難,無節(jié)制的大往往通向災難。
地龍草生在向陽的高坡上,它有著長條的葉片,每株草有六七片葉,葉簇中間抽出一根翠綠的細莖,秋后結了緞子似的亮紋穗子,這是一種善于爬蔓的草,作為主干的一枝細莖常年倒伏著,緊貼地面,莖上生出的氣根垂下來,遇到土就抓住不放,幾天的工夫就會深扎進地里去,生出一叢新的地龍草,如此往復,一棵生長多年的地龍草甚至能爬滿一個山坡,它的蜿蜒回環(huán)之勢持續(xù)不斷,垂下的氣根似鋼構鐵爪,乍看確實像龍的形態(tài),也不枉叫作地龍草。
據(jù)我所知,大多數(shù)人是討厭地龍草的,它纏住了山頭,給山穿上了一件線織的外套,在它的藤蔓所到之處,別的草是難以存活的,只能被地龍草纏繞,最終走向枯萎。這片山坡上沒有莊稼地,莊稼都種在沒有地龍草的山坡底下,人們把整個山坡拱手讓給了地龍草。走在山坡上,經(jīng)常被絆倒,俯下身子查看,地龍草的細莖弓起,兩邊分別有一處氣根固定住,繞成堅實的套索,在截住一個人的全身重量后,纖弱的莖居然毫無損傷,剛才腳套在套索里面,大小正合適,仿佛量身定做的一般。和其他野草相比,地龍草是最難拔的,拽住大把的莖和葉,全身的力氣墜上,到最后最多只能把草莖齊腰拽斷,地里的根還是完好無損,它的根深扎在山石縫里。在這樣的山坡上走路,決不能拖著腳走,行人不得不高抬腳,否則會帶著一嘴泥回來。這樣的環(huán)境也給我養(yǎng)成了高抬腳的好習慣,尤其是在高處行走時。endprint
我們回到半島時正是初夏時節(jié),遍地都是地龍草,它們合力守住了山包。剛走到山下,我抬頭望見了地龍草齊刷刷的穗子,我趕緊回過頭對同行的幾個朋友說,地龍草封山了,我們還是繞路回去吧。這時節(jié),瘋長的地龍草讓人絕望。
我們繞了很遠的路才回到老宅的院子,在石凳上喘著粗氣。遙望那座隆起的山包,它高出院墻,把地龍草的蔥綠送進我們的視野,在我們心里留下了綠色的陰影。誰也不會想到,整座山上只有一棵草,一棵地龍草的藤蔓不斷裂變,終于到了纏繞一座山包的長度,不到一個夏天,它就能走遍山頂?shù)拿恳淮缤恋?。只要有耐心撥開雜亂的藤蔓,最終找出它的主根,并把主根拔出來,地龍草就會枯萎。然而主根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走在這樣的山上被地龍草絆倒,而且拔不出腳來,那草莖下面往往就是主根了,主根的力量總要比那些氣根大一些的。
記得有一年夏天,村里一個年輕人從海邊回來,路過山包時就被地龍草的主根絆倒在地,摔了結實的一跤,爬起來卻是滿嘴泥,年輕人一氣之下就揪住了那根草往外拔,意外的是,居然連根拔起了,不久前下了一場雨,土地松軟,草根上還連著一坨泥土,他拔草時用的力氣過猛,結果從山上滾下來摔成了重傷。被拔出來的草根落在石崮,泥土摔碎,草根露在石頭上,剛見了風就開始打蔫,草莖從根部開始變黃,枯萎開始在山上蔓延,從后山開始,一直禍及前山,原來這座山上的地龍草原本是一根。年輕人不經(jīng)意間拔出的主根就像點燃了導火線,滿山的地龍草被燃成了灰燼,秋天提前來到山上。地龍草枯干的葉片飛在空中,我們出門時,要低著頭穿越黏滯的葉片懸浮層,回到家身上落滿了草葉,村里的人咳嗽不止,鼻子里仿佛灌進了無數(shù)地龍草的碎屑,以后再有什么人傷了地龍草的主根,我們是堅決不答應的。地龍草不會無緣無故把人絆倒,我們可以不走那條路,但如果傷了它,就會惹來大麻煩,誰的日子都不會好過——這是半島人的處世智慧。許多人落下了咳嗽的病根,那個拔出地龍草主根的年輕人因此在村里遭盡白眼,后來他干脆招贅去了十幾里之外的村子,給一個跛足的老船東做了上門女婿,我們很少見到他了。地龍草被他拔去了主根,第二年居然絕跡了,偌大的山坡上生出了小葉的牛筋草,零星的葉片覆蓋在地龍草的枯枝上,踩在腳底下柔軟,淹沒了我們的腳步聲,也不知托起我們的是枯枝還是新苗,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我們再也不必擔心被絆倒了,這時我會想起他。草木葳蕤的季節(jié),我們大搖大擺地走過山坡,不用擔心被絆倒,于是我又常到聽人們提起他。
海 帶
早年間的半島沒有人吃海帶,那時島上人少魚蝦多,順著海邊的溝汊跑一段,受驚的魚就會竄上岸來,要吃海螺,掀開小塊的礁石,海螺比沙子還多,腳底踩碎了不少,帶著筐去海邊,往筐里捧就是,那時的生存就是這樣簡單。在那遙遠的富足年代里,半島的居民常用海帶喂豬,豬吃得不起勁兒,好幾樣食料放在一起,最后剩下最多的還是海帶,有時一碰也不碰,扔進去多少,就剩下多少。海帶的葉片厚,水分飽滿,葉表覆蓋著光華的綠皮,在潮濕的石槽里能綠很長時間不走樣,和那些陸地上生長的菜葉還是有區(qū)別的,石槽里剩下海帶,總比剩下那些枯萎的菜葉好看多了。直到有漁民看到鯨魚在海里產完仔,母鯨休息了一會兒,然后游進淺水,把海帶吃了個飽,過了一陣子,小鯨魚游到母親身邊吃奶,人們這才知道海帶是催乳的寶貝,紛紛效仿鯨魚的做法,先是熬湯給孕婦吃,緊接著是不分男女老幼地吃起來,食海帶之風吹遍了半島的家家戶戶。漁閑時節(jié),漁村的墻上有時也垂下海帶來,整株海帶有一人多高,底下襯的是紅磚墻,那是人們在晾曬海帶干,晾到半干時取下腌制,留作冬季的下酒菜。許多年前,有個內地人來到半島探親,住了半個多月,這天他走出院子,抬頭見鄰家的墻上海帶垂下,在風中搖曳,他忽發(fā)感慨——原來這東西是長在墻頭的啊。他或許會在給家人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們吃過的海帶是漁民家種在墻頭的作物,根在墻頭,葉子向墻外倒掛下來。紅磚墻配著綠葉,煞是好看。
如果你來到半島,一大早走在街道上,看到迎面走來的朋友面帶微笑,他牙上有一片耀眼的綠,這時就要謹慎了——那可不一定是韭菜,因為現(xiàn)在是在半島,那應該是海帶,你從他身邊經(jīng)過,肩膀錯開時,你探身附在他耳邊輕聲叮嚀——你牙上有片海帶。
海帶今天已經(jīng)頻頻現(xiàn)身于餐桌之上,成為常見的小菜,做法不一,或者切成一盤綠絲,在青瓷盤里擺成放射狀上桌,或者卷成卷,里面卷著肉餡下鍋蒸熟,為了防止露餡,它們腰里都給扎上了綠繩,這根繩其實就是切成窄條的海帶邊緣,比其他部位更有韌性,做這個角色再適合不過了,巧手的廚師還會把它系成蝴蝶結,擺在盤里翩翩欲飛,桌上若有風聲。海帶卷上桌后引起眾人的贊嘆,海帶卷的截面正對著,我看到它們螺旋形的層次,忍不住有些眩暈,那些截面有刀鋒走過的痕跡,在窗口照進的亮光里閃著油花,大家愣了愣,不知誰的笑聲打破了沉默,海帶瞬間被十幾雙筷子一搶而光,這十幾雙筷子中唯獨不包括我的筷子,我舉了舉,就在半路撤回來了,改夾了一塊咸菜,擎在筷子上充數(shù)。好在桌上人多,沒有人注意到,四周響起咯吱咯吱嚼海帶的聲響,那是臼齒在切斷海帶肉質的葉片的劇烈摩擦,淡綠的汁水迸濺在口腔內壁,又滑落下來,一直滲在舌齒的狹窄縫隙里,我看見桌子對面那個奮力咀嚼的家伙,他牙縫里升起了小股綠色的水柱,當升到最高點時,綠水居然噴泉一樣涌了出來。眾人嚼著海帶,嘴里含混著叫好,稱贊聲一片,因為嘴里還含著亂糟糟的一團綠,絆住了舌頭,話也說不清楚了,我仿佛親眼看到了鮮紅的舌頭陷進深綠的沼澤,隨時會滑入無底的深淵,舌尖掙扎著尋求突圍,這正是我害怕的,這種怕自有一番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
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吃海帶了。我出入餐廳飯店,總會在飯桌上見到翠綠的一團海帶,在白瓷盤里開成一朵嬌艷的花,這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人。十幾年前,淺水灣里的海帶纏住了我一個伙伴的腿,我們幾個都回來了,他卻長時間留在海水里沒有露頭。那正是七月的大熱天,放了學我們約好去海邊洗澡,他剛潛進水底,腿就被海帶纏住了,當時他游得過快,雙腿經(jīng)過海帶叢,卷起的強大渦流攪亂了海帶葉片,居然在他腿上系成了死結,他用了很大力氣都沒掙脫,漸漸體力不支。在水下耽擱時間久了,終于一口氣憋不住,海水源源不斷灌進嘴里去,咕咚咕咚的吞咽回響在他自己的耳鼓,沒有被別人聽到。他抽搐的四肢逐漸恢復了平靜,那天放學后和往常一樣,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竟然是他生命的終結,第二天上課時,他的位置空著,我們不敢去看,只知道他再也不回來了。
我想到了那天的一些具體細節(jié)。剛下水時我們玩得興起,過了一會兒,我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人群中忽然不見他的影子,我們以為他藏起來了,他經(jīng)常藏起來,然后忽然出現(xiàn),嚇人一大跳,我們幾個伙伴開始四處找他,海面這么大,我找他半天也沒有找到,他在海底,海水把他的呼救聲淹沒了,他一開口,海水就及時堵住了他的嘴,讓他不能出聲,他或許已經(jīng)看到水面上游來游去的單薄身體,那是他的朋友在找他,他卻說不出話了。直到他的尸體打撈出來,我才見了他最后一面。他小腿上還印著一道道淡綠色的環(huán)形傷痕,滲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那是海帶留給他的,至于纏住他的那些海帶,剛離開水面就枯萎了,齊刷刷斷裂成幾十節(jié)長方形的碎片,從他的腳上脫落下來,落回海水里了。
【責任編輯】 鐵菁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