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鵬
摘要:中國文人領域的藝術種類雖然各不相同,但有著千絲萬縷的精神聯(lián)系。這個聯(lián)系的紐帶,就是發(fā)源于中國本土、維系千年而不斷的傳統(tǒng)哲學觀,它影響甚至塑造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群體的創(chuàng)作形式,衍生出獨樹一幟的作品。本文在中國美學框架下,對中國古琴和文人畫做初步的探討。通過古琴和繪畫的比較性研究,讓我們了解到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
關鍵詞:繪畫;古琴;傳統(tǒng)中國美學;氣韻;歷史性特征;筆墨技法
中國的藝術有著悠久的歷史,在有序的傳承中,我們的先輩為我們留下了大量圖像、文獻等寶貴遺產(chǎn),而各個藝術種類,早已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無論是中國繪畫、書法,還是音樂,其精神思想,貫穿著文人士大夫的情懷和天人合一的哲學觀。由于深受這一思想的的影響,各門藝術在各自發(fā)展的歷史道路中,彼此間相互融通、借鑒,形成了同源性,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后世的藝術理論研究者,除了研究歷代畫家的作品和理論之外,似乎還應關注到這些畫家繪畫之外的其它成就,如果能把這些成就和繪畫成就聯(lián)系起來研究,或可對現(xiàn)今的繪畫理論研究提供新的思維研究方式。例如,中國歷代的很多畫家也是彈古琴的琴人。他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思路,通常是以彈琴的理論指導繪畫,或者以繪畫的理論去探索彈琴,通過互相借鑒,達到了一定的藝術境界。
南北朝時期,著名的山水畫家兼理論家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于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叢,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嶤嶷,云林森渺,圣賢映于絶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庇纱丝梢姡谒乃囆g評論中,同時提到彈琴和繪畫的過程?!赌鲜贰贩Q他:“妙善琴書,圖畫,精于言理。”可見,宗炳是一位會彈琴的畫家。在他的畫論中,“拂觴鳴琴,披圖幽對” 是一個彈琴心靜的過程,在這其中去感受自然的變化。接著他又說:“峰岫嶤嶷,云林森渺,圣賢映于絶代,萬趣融其神思。”這是他對于自然的體悟,只有“神思”方能做對于萬物的真趣的了解,最終達到 “遠游而暢神”的審美觀念。宗炳認為彈琴與繪畫有聯(lián)系,二者的境界互相統(tǒng)一。好比一幅精美的山水畫長卷,其中山的起伏形狀,猶如一首空曠且旋律悠長的古琴曲。但究竟古琴和繪畫藝術在實踐和理論上有哪些相通的地方?以下將進行具體的分析。
一、點與線條
宗白華先生論及中國山水畫中的空間意識時曾說①:“中國人的最根本的宇宙觀是《易經(jīng)》上所說的‘一陰一陽之謂道。我們畫面的空間感也憑借一虛一實、一明一暗的流動節(jié)奏表達出來。虛(空間)同實(實物)聯(lián)成一片波流,如決流之推波。”從這里可以看出,中國繪畫,主要是強調生命的流動性,通過生命體無有間斷的流動,產(chǎn)生出生動的節(jié)奏旋律。這種獨特的宇宙觀和哲學觀,也同樣是中國美學重要理論之一。
歷代美術理論家都圍繞線條表現(xiàn)這一理論思想展開討論,如清 龔賢②:“大凡筆要遒勁,遒者柔而不弱,勁者剛亦不脆,遒勁是畫家第一筆,煉成通于書矣?!保ā恫裾僧嬚f》)。這是強調畫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運用有張力的線條,描繪景物??梢哉f,中國的歷代藝術家們,洞察和領悟自然界中事物變化的節(jié)奏、旋律,由此創(chuàng)作出獨特的點和線的語言形式,在點與線有節(jié)奏、有旋律的構成中,描摹出自然之景,抒發(fā)個人情懷。
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點是筆對宣紙的接觸而留下的痕跡,線則是點的延伸。點和線經(jīng)過豐富的變化和有節(jié)奏的組織,而形成為圖像。畫家對于不同的自然景色,運用線條的變化與自我情感的互相結合、提煉,產(chǎn)生出了不同風格的藝術作品。畫家在運筆過程中,運用對力的掌握——即提、按、頓、轉、折等手法,與水和墨的交融變化,在紙上畫出不同形式的線條。這些線條的節(jié)奏、變化,記錄了筆和紙張之間的反作用力大小以及運筆速度。
如圖1所示:
由于手腕運筆接觸紙面,產(chǎn)生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在紙上留下痕跡,這個痕跡就顯示了所謂的“筆力”。又由于在運筆過程中,通過腕力的大小,使得運筆時提按、疾徐等發(fā)生了復雜的變化,這就使中國畫的線條,具有了千變萬化的表現(xiàn)能力。以紙為載體、筆墨為工具、線條為記錄形式,我們可以得知畫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動作韻律和情感波動。在此基礎上,再以之描繪主題中本具有的輪廓形狀,就是完整的作畫過程。
點和線,也同樣在古琴彈奏之中體現(xiàn)。在彈古琴時,先用右手彈出一音后,左手按弦的手指向上或下滑動一個或數(shù)個音位,形成音程的變化。這一過程的發(fā)生,通常稱之為“走手音”。如圖2所示:
“走手音”使音逐漸弱化,產(chǎn)生由實而虛的振動,造成超逸、脫出之勢,給人以趨于深遠、無限之感。古琴用以其特有的“走手音”技法,在余音中使本來是點狀的音線性化,連成一條圓柔的旋律曲線,并在音的逐漸虛化過程中,制造出虛靈、飄逸的效果來。此外,古琴又以其獨特的指法,通過吟、猱、綽、注、撞、逗等技法,制造出彎曲的或者波浪型的音階線,使原本單性的線條樂音,迸發(fā)出大量的豐富的線狀音跡,這也是其他彈撥絲弦樂器所不具備的。
古琴的按點帶弦的方式,使它保留了彈撥樂器所固有強度與力度,而線狀發(fā)散性的旋律則又使它增加了深邃厚重的音效,又由于古琴的琴弦很長,振幅廣闊,故既可以彈出極輕柔飄忽的音色,也可以彈出沉重剛烈的音色,這全憑演奏者的力度和演奏中人的情感變化。故而明代的琴家徐上瀛在《溪山琴況》③中說:“左之按弦也,若吟若猱,圓而無礙,以綽以注,定而可伸,紆回曲折,疏而實密,抑揚起伏,斷而復聯(lián);此皆以音之精義,而應乎意之深微也?!?/p>
由此可知,無論古琴還是中國畫,都是通過富有生命力的、千變萬化的線性表達方式,創(chuàng)作出藝術作品中強烈的運動感的。這種線條的張力,細致的描述主題本身以外,也是人頭腦意識中,對于美好事物感受的再度升華。
藝術作品中,線條的變化,表達了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和情緒,以此打動欣賞者,使之產(chǎn)生共鳴。這一過程除了有感性的一面,還包含了藝術作品中的理性的特征,這是由線條本身具有自律性所決定的。在古琴音樂中的旋律線條,通過若干多條旋律線有規(guī)律的組合,產(chǎn)生出曲調節(jié)奏。
例如隋唐琴家陳拙指出④:“彈操弄者,前緩后急者,妙曲分布也,或中急后緩者,節(jié)奏之停頓也。疾打之聲,齊于破竹;緩挑之韻,穆若生風。亦有聲正厲而遽止,響以而意存者。”這里通過節(jié)奏急緩的運用,表達變化的韻味。這和畫家的作畫原理相同,例如南宋畫家馬遠,在作畫時,也通過快慢的運筆產(chǎn)生剛性、有棱角的線條,產(chǎn)生出強烈的感官沖擊,從而也表達出變化的韻味。所以在古琴和山水繪畫作品中,都以線條作為主要的表達方式。
二、指法與畫法
莊子式的師法自然、天人合一思想,在中國文人畫作與畫論中有指導地位。 通過千筆萬筆的描摹,勾畫出自然之景,大則天地山川、細則昆蟲草木,萬籟無遺,無一不始于道。這一觀念也影響了中國文人畫的技法發(fā)展。清代丁皋在《寫真秘訣》里是這樣表述的⑤:“凡天下之事事物物,總不外乎陰陽,以光而論,明曰陽,暗曰陰,以舍宇論,外曰陽,內曰陰,以物而論,高曰陽,低曰陰,以培樓論……惟有陰有陽,故筆有虛有實?!?/p>
虛與實是中國畫創(chuàng)作時首要的表達形式。在中國畫中,構圖章法是虛實的一種體現(xiàn)。虛實相輔相成,使得整幅作品生動起來,這也是中國哲學中“道”的顯現(xiàn)??梢哉f虛與實雖然對立但卻不矛盾,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常常是有機統(tǒng)一的,使畫面中的空間延展開來。要想掌握中國畫中虛實的妙境,須從實景處下手,如果實景處理好了,空景也就體現(xiàn)出來了。
如圖3所示:
齊白石的《蝦子圖》在創(chuàng)作時沒有畫一筆水紋,除了畫中的兩只蝦子相依外,整幅畫都留白處,但卻給人以在水中活生生的游蝦的感覺。畫家在創(chuàng)作這幅畫的時候,整幅畫都在把握這兩只蝦子的神態(tài),通過對水墨的把握,用很實的筆法,刻畫蝦子的基本形貌。而畫面虛白之處,不著一筆,就能表達出空靈流動著的水的意趣。
古琴彈奏也著眼于虛實的表現(xiàn)手法。通常在演奏琴曲時,手指按琴面作滑動狀,但在上一句樂音的收尾與下一句樂音開頭之間,手指則是離開琴面的。此時的琴音雖然是間斷的,但是樂曲卻不斷。這和繪畫留白的創(chuàng)作原理是一樣的,在這似有似無的意境中,所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的大道自然之境界。
此外,古琴除了在音韻上表現(xiàn)自然之境外,在演奏手法上也模仿自然界,這和繪畫中的“師法自然”的真諦一樣。古人在認識自然的同時,對于藝術的創(chuàng)作,也盡最大的可能和自然相融合。
例如古琴中,左、右手的指法通常都是用自然界中的某一種事物來解釋和比喻的:
右手指法 劈 托---風驚鶴舞勢
抹 瀝 拂 度 擂---鳴鶴在陰勢
鎖 反鎖 短鎖 長鎖---鵠雞鳴舞勢
勾踢 勾 踢---孤鷺孤群勢
擠 撮---飛龍怒云勢
輪 倒輪---蟹型郭索勢 等等
左手指法 按---秋鶚凌風勢
跪---文豹報物勢
對按---鳴鳩喚雨勢
游吟---落花流水勢
走吟---飛鳥御蟬勢
泛---粉蝶發(fā)浮花勢 等等
在繪畫用筆的筆勢中,也是以模仿自然界中種種景物的形態(tài)而產(chǎn)生的。例如晉代衛(wèi)夫人在《筆陣圖》中記載:“橫如千里陣云,點如高峰墜石,撇如陸斷犀象,捺如百鈞弩發(fā),豎如萬歲枯藤………。”在用筆中,通過點、提、按、頓、挫等技巧,來表現(xiàn)自然界中的景象。這屬于傳統(tǒng)六法論中“應物象形”的美學范疇。
畫者在創(chuàng)作中,對不同景物往往運用不同形式的畫法。例如,描繪參天古松、古藤老木的時候,常運用揉筆的畫法。而揉筆是通過增強長峰的筆端變化,通過筆鋒微微揉動,再加之以提按頓挫,使劃出來的筆力更加遒勁。這種上下來回擺動的筆法也入書法。為了加強筆劃中拙樸的金石氣息,除了在橫著作畫的時候上下擺動外,在豎著作畫的時候還要做左右繞圈的擺動。作畫的時候,個人的情緒波動注入筆端,才能畫出這種曲折、枯澀相交的線條效果來。
相應地,古琴中有“猱”和“吟”的指法。在“猱”與“吟”的彈奏中,以手指向本音數(shù)次來回地繞圈滑動,以達到尾音微顫的效果,以此表述情感。“吟”的幅度較小,“猱”的幅度較大,二者的顫音均呈現(xiàn)出曲線的波形狀。這種波動的美,使樂曲更加悠遠、凄婉,旋律也呈現(xiàn)較規(guī)則的線性感。在古琴演奏中,這種來回運指的韻味之美,與筆法中蒼勁有遒勁的金石之美互為應證。
不僅如此,在畫法和指法均有中、側鋒的運用。在繪畫中,中鋒用筆的線條多圓潤無角性的轉折,在繪畫中常用來做游絲描、鐵線描。而側鋒用筆多取其勢,其畫法多妍麗而又有勁。在山水畫中,側鋒為主的畫法多半是折帶皴的方形運筆;又有披麻皴,則多以中鋒畫法的圓筆為主。雖說各有千秋,但中鋒和側鋒在實際的畫法中也不是涇渭分明的,常常是中、側兼用。
古琴指法亦有中、側鋒之分。前者手腕垂直,手指與弦成90度角,取先肉后甲之音,音色圓潤松沉,與畫法中中鋒用筆的原理相同。側鋒運指則是在彈奏的時候,右手帶其斜勢,先甲而后肉,其音色較剛勁方硬。而古琴的不同流派,又有對中側鋒不同的要求,如廣陵派多側鋒運指,吳門琴派多中鋒運指,從廣泛區(qū)域來看,北派古琴多立腕,南派古琴多懸腕,這些,又可以和繪畫中南宗、北宗的筆力力度,可以作一比較了。
三、氣韻解析
“氣”的理論,在中國由來以久,釋義繁多⑥。概括而言,最初構成宇宙的一切事物的本質,是“氣”?!皻狻痹谟行蔚奈镔|中相互聯(lián)系、相互影響,生命體由精氣組成?!皻狻笔俏镔|變化的原動力,也是萬事萬物運行的方式。總之,有“氣”才能夠有變化,有“氣”萬物才能得其滋養(yǎng)。所以中國的美學也必然受到“氣”的影響,從而建立美學觀點的“氣”理論。
南齊的謝赫在“六法論”中,首先就提出了“氣韻生動”,這可以說是中國美學“氣”理論的核心內容,后世理論者都在這一概念下展開討論。例如(清)沈宗騫的《芥舟學畫篇》⑦:“天下之物本氣之所積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崗復嶺以至一木一石,無不有生氣貫乎其間,是以繁而不亂,少而不枯,合之則統(tǒng)相聯(lián)屬,分之又各自成形。萬物不一狀,萬變不一相,總之統(tǒng)乎氣以呈其活動之趣者,是即所謂勢也。論六法者,首曰氣韻生動,蓋即指此?!?沈宗騫認為“氣韻生動”中的“氣”應該是涵括了一切可能出現(xiàn)的“氣”,是代表天下萬物的根本。
氣的運行,是物質由靜轉向動的過程。在繪畫和演奏古琴中亦是如此。在繪畫創(chuàng)作之前的階段,一切可以說是相對靜止的,這也是畫家“蓄息、存神”的狀態(tài)。此時的畫家,凝胸中之氣,這個胸中之氣包含了生命之氣、天地之氣、書卷之氣等等。之后氣推動了畫家心中的思緒,上升到“應物而發(fā)”的階段,也就是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當心中思緒躍然于紙上,創(chuàng)作過程也由靜轉動。
畫作在平面載體上本來是相對靜止的,但一旦作畫時有了生動之氣,那么所創(chuàng)作的藝術作品也就帶有特定的韻味情感了。因此,觀畫之動,而知氣韻之象。這里的氣韻,發(fā)于畫家的身心,成于筆端。其核心,是宇宙萬物運行之本與生命情感相互聯(lián)系而生成的。舍氣則無以生韻,舍韻,則氣是一團死氣。兩者互為因果,正相而統(tǒng)一。氣也是生動之象,而生動必然是生氣勃勃、韻味無窮、氣象萬千的。如圖5所示
此圖的山水多用以淡墨暈染,樹干和秀石用以側筆描繪。墨氣潤澤,整個畫面體現(xiàn)出簡淡而蕭疏、幽逸而毫無塵俗,萬籟無聲般有如洞庭湖的霜月之風。倪云林的畫,常常是以簡帶繁的。有的時候他的畫風,也有凄涼、索寞的情感色彩。這和他中年喪妻,晚年孤獨的個人情感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不僅如此,由于倪云林早年好道,故個人情感中也具有空寂、無欲、順其自然的的思想,流于筆尖,就是一番平淡自然的山水意境。此外,倪云林早年對于撫琴也很在行,這些畫外的修養(yǎng),對后來倪氏畫風的形成,起到引導作用。由此可見,畫家也只有在畫外功夫作足之后,筆墨中才能見其端倪、見其神采。
在古琴理論中,氣韻的含義最初是指“和諧”的聲音。東漢蔡邕在《琴賦》⑧里這樣說到:“繁弦即抑,雅韻乃揚?!边@里的韻,起初是相對“聲”而言的。有聲而后有韻,音之發(fā)謂之聲,聲的延續(xù)稱為“韻”,韻作用于聲,使聲有了“味道”,即所謂的“韻味”。而古琴的韻味,是撥動琴弦發(fā)出聲之后,隨之而留的余音,這便是古琴的“韻”了。這種無限美妙的“味道”當是琴人操琴之始,所蓄胸中之氣和鮮明的個人情感所轉變而成的。
在《春草堂琴譜》⑨中這樣記載道:“彈琴要先調氣。氣者,與聲和并而出者也。每見彈琴者,當其慢彈則氣郁而不舒,快彈則氣促不適,鼻鳴面赤,皆氣不調之故也。”由此可知,彈琴的時候,要最先調其氣,待到氣順舒暢的時候,才能彈琴弄操。宋代琴家成玉磵也說:“指法雖貴簡靜,要須氣韻生動,如寒松吹風,積雪映月是也。若僻于簡靜,則亦不可,有如隆冬枯木,槎朽而終無屈伸者也?!笨梢哉f,彈琴者于動中取靜,正是為了在靜中生動一樣,這個過程,和繪畫中先靜蓄其氣待因情升華后的過程,異曲同工。
無論是彈琴還是繪畫,都是從空靈深遠的“心境”中表現(xiàn)其“氣韻”的生動,從而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活躍、充實與彌漫。它們通過對某種情景的體悟,從而獲得人生境界的升華,這個情景可以是某種情感、某種文化、某種精神、某種境界等等。作者有所體悟后,把全身心的創(chuàng)作靈感調動和激發(fā)出來,隨之產(chǎn)生韻,韻味也是作品展現(xiàn)出來的魅力、磁力。它喚起欣賞者們對那個情境的類似體驗,從而打動欣賞者。這種人生的經(jīng)驗和感受,是關乎感性的,所以“韻”總是直接、鮮明、活潑、富于個性的。
四、精神歸屬
在中國文人的精神世界中,自然始終被賦予特殊情誼。這種思想在中國的先秦兩漢哲學著作中可見一斑。例如《莊子 大宗師》:“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合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道德經(jīng)》:“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薄饵S帝內經(jīng)》亦云:“故陰陽四時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則災害生,從之則苛疾不起,是謂得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保?lt;素問·四氣調神大論>)這里可知,順應自然,才能真正做到和自然和諧相處。
這種主客共化的模式,在中國的美學體系中具有其活力。在自然中去體悟,并且結合自己的情趣,找尋自己心靈的歸宿,是文人士大夫的常見做法。這種心物交融的理念,也深深影響了中國古琴和中國繪畫的形成與發(fā)展。在琴和畫中,有大量的作品都是歌頌自然的,從花鳥蟲魚再到山水風光,氣象萬千,形式多樣。把具象的“氣”抽象化,轉而再把抽象的“道”具象化,這即是 “天人合一”思想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
在藝術作品中,“道”可以具體化為 “遠”的思想觀,因為“遠”可以超越、脫離世俗的空間,從而達到自然宇宙的融合與統(tǒng)一,故而中國山水畫的構圖很少有局促的格局。畫者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通常只對著一片近景(一座山的山腳、一個封閉的庭院等)進行細致的刻畫,把畫面局限在一個有限的范圍之內,在山的上面或者后面露出大片的天空或者遠山,使其開闊起來;在遠山的一邊留下大片的,或一縷長長的白水,使其直通遼遠的天際,讓其深遠起來。再從密實的景物中挪出空來,以顯現(xiàn)其境界的“闊遠”,在景色中畫出少許住宅和人物,使天地和人物住宅容為一體,從而表達出“道”的面貌來。這是傳統(tǒng)中國式的基本構圖法則。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云⑩:“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這是對山水畫中的“遠”,及如何致“遠”的深微的考辨。(清)蔣和在《學畫雜論》中亦云?。骸吧椒逵懈呦拢矫}有勾連,樹木有參差,水口有遠近,及屋宇樓觀,布置各得其所,即是好章法。嘗論《玉版十三行》章法之妙,其行間空白處,俱覺有味,可以意會,不可言傳,與畫參合亦如此。大抵實處之妙,皆因虛處而生,故十分之三天地位置得宜,十分之七在云煙鎖斷?!笨芍獙嵦幹皇恰熬啊保撎幏侥苌伞熬场?,而虛處之妙,正在致“遠”中,顯現(xiàn)“道”的奧妙。
古琴音樂也特別重視致遠,通過“遠”來制造出意境,達到“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相比來說,古琴音樂中的“遠”與繪畫中的“遠”在用意上是完全相同的,畫通過筆墨形跡來展示“遠”的空間感,而琴通過樂音的運動與節(jié)律喚起“遠”的空間感。這種“遠”,正是由樂音的“虛”、“淡”、“靜”所達致。
明代徐上瀛在《溪山琴況》@中說:“遠以神行?!劣谏裼螝饣?,而意之所之,玄之又玄。”是說“遠”只是一種精神、意念、感覺的游行(神游),這種游行,或者趨向于靜謐,或者趨向于虛微。他又說:“時為岑寂也,若游峨嵋之雪;時為流逝也,若在洞庭之波。倏緩倏速,莫不有遠之微致。蓋音至于遠,境入希夷,非知音未易知,而中獨有悠悠不已之志。吾故曰:‘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則有余也?!惫徘俚淖呤忠粲蓪崫u虛、由強漸微,這與感覺上的由近漸遠相迭合,所產(chǎn)生的即為不斷遠去的空間感受。人在這一空間里,進行古曲的演奏,達到情和境的結合,從而表現(xiàn)出天地人相合一的思想境界。
不僅如此,“遠”是由聲音漸虛、漸微、漸靜所產(chǎn)生的空間效果,然這空間效果之所以有“韻”、有“味”,則并不在這古琴本身,而在樂曲中的情。隨音響漸漸岑寂之時,情脫出了聲音載體,獨自在人的感覺的空間意境中盤旋,這就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意味。而古琴音樂在其結尾處,總是以悠長、舒緩的樂音漸漸趨向岑寂,將思緒、意念引向遠方,就是為了得其弦外之音。
(宋)蘇軾曾說:“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古琴的妙韻畢竟不在琴上,也不琴音上。當音從意轉,意先乎于音的時候,才是“意之微乎”的妙韻所在。故而(明)徐上瀛在《溪山琴況》中又說:“得之弦外者,與山相映發(fā),而巍巍影現(xiàn);與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暑可變也,虛堂疑雪;寒可回也,草閣流春。其無盡藏,不可思議,則音與意合,莫知其然而然矣?!眰鹘y(tǒng)中國美學強調的弦外之致,景外之境,真諦也在此。 繪畫有象外之境,古琴有弦外之音,這也正是中華民族宇宙總觀 “天人合一”的精神顯現(xiàn)。
琴與音合,音與畫合。古琴和繪畫中“遠”的表現(xiàn)形式和思想觀出于同源,相互為證。正如道家說:“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大音若希,聽之不足聞,大象無形,視之不足見?!狈鸺乙舱f:“般若之境,相中之色的純悟境界。”而儒家說是“和”,以人的心靈作為“和”的起點,以宇宙的“和”作為最終目的。和己性、和人性、和物性、和天地。這也許就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和古琴相融通的精神歸屬吧。
五、結束語
《道德經(jīng)》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早期中國哲學關于道的表述:萬事萬物皆由“道”而產(chǎn)生,故而“道本自然,道法自然”。自然對于道來說,是根本的東西,也是人所取法的最根本的對象。道的運行與存在完全是一種不受拘束、天然無為的狀態(tài)。而這種“天然無為”和大自然相結合的思想觀點,也是中國繪畫和古琴藝術所要表達的主要思想。
綜上所述,無論古琴還是傳統(tǒng)繪畫,其主旨都符合于中國哲學思想。它們所傳達的是人對自然的關注,這種關注沁入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也是傳統(tǒng)中國文人看待宇宙間萬事萬物的觀念,又是中國美學的總核心。古琴和繪畫的深入研究,將讓我們對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有更加全面的認識。
注釋:
①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P.193
②龔賢,《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P.794
③《續(xù)修四庫全書 子部 藝術類》第109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474
④宋 朱長文《琴史》卷四, 汪孟舒校本(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1959)
⑤清 丁皋,《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P.548
⑥此論廣泛見于各類中醫(yī)書以及道教書籍。如《黃帝內經(jīng)》<生氣通天論篇第三>,唐 佚名,《無能子校注》,(中華書局,1981),五代 譚峭,《化書》,(中華書局,2006),等。
⑦清 沈宗騫,《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P.912
⑧東漢 蔡邕,《蔡邕集校注》鄧安生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461
⑨清 戴源,<鼓琴八則>,《續(xù)修四庫全書 子部 藝術類》第109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299
⑩宋 郭熙,《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P.640
!@清 蔣和,《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P.278
@《續(xù)修四庫全書 子部 藝術類》第1094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P.47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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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文學2017年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