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從明末至清初,社會動蕩不安,士人生活復雜多樣。在權豪勢族聚居的松江府地區(qū),因政治變化出現(xiàn)了地方世族衰退與王朝控制強化的明顯趨勢。一個舊王朝影響的影子,逐漸消逝于地方歸入新朝的漫長過程中。身份低微的秀才曹家駒因有權勢人物的支撐,在明末已經介入府縣財政的樞要工作中。根據他晚年所撰的回憶性筆記《說夢》,可以清晰地窺知彼時地方政治的巨大變化與賦役制度的復雜運作,及其背后人事的重要影響。曹家駒并非地方上的顯要人物,沒有榮耀的頭銜,在王朝更替之際直至康熙年間,是一個可以代表很多人命運的普通士人,經歷了王朝秩序在地方由亂到治的全過程。與有官職經歷的鄉(xiāng)紳們相比,他的身份更契合士民階層的論說,也可看作是平民中的指導者。而且,曹家駒親身參與了地方的賦役制度改革,其經歷有助于我們可以從比較廣泛的層面上,探討國家與社會關系方面的課題。這為了解明末清初的重大變化與社會整體的繼承性,提供了地方人事與社會變革的細致樣例,以及制度沿革史不能呈現(xiàn)的社會實踐內容。
關鍵詞:明末清初;松江;秀才;賦役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4.009
一、被奉入報功祠中的秀才
明朝末年,江南的松江府城雖然不大,但東西南北“非官家櫛比,即商賈雜居”,然而在明清鼎革之后,“昔日繁華,已減十分之七?!?
在附郭府城的華亭縣東南的瀕海地方,從柘林堡延袤而西數(shù)里,即為漕涇,中間地勢拗入之所習稱漴闕。2據說早在宋代,這里的鄉(xiāng)民就以栽桑為生,故地名“桑闕”。在明初,這里已有市集,比較繁榮,所謂“外泊海舶,商賈咸集”。但在遭受明清之際的兵燹后,當?shù)厣倘吮黄缺芡虾?,漴闕商業(yè)因而衰落。3
在漴闕東面,有一個報功祠,原稱“方太守祠”。4從基層系統(tǒng)來看,它位于十二保十八圖,由天啟四年(1624年)舉人、弘光時期曾任戶部主事的松江人吳嘉胤所建,專祀明末松江知府方岳貢。1
方岳貢,字四長,湖北襄陽谷城人,天啟二年(1622年)進士,曾授戶部主事;崇禎元年(1628年),出任松江知府,時長十四年,令人印象深刻。無論在地方史志的敘述中,還是在《明史》中的評價,方岳貢都有著良好的官聲。他在任期間,“明敏強記,案牘過目不忘,謝絕饋問,罷諸征索,”以致“廉能之譽,騰于遠邇”?!睹魇贰分姓f他是以“廉謹聞”。方岳貢在松江為官的政績,多次被朝廷評定為“卓異”,主要表現(xiàn)在重視捕盜以加強治安、強化海塘筑堤工作、為儲存數(shù)十萬石漕糧的倉庫建筑城垣(時稱“倉城”或“西倉城”),以及救荒助役、修學課士等方面。雖然后來被人誣告行賄,但經地方士民與巡撫王希的辨誣,方岳貢很快得以還清白之身,且被提拔到北京任職至左副都御史,兼東閣大學士。2方岳貢在松工作期間,不僅使當?shù)氐摹胺o”得到強化,而且風俗為之一變。3
在江南一般士人看來,方岳貢“清酷非凡”,地方政事較為“周折”,但對民間“無害”。4在重大工程中,總體上他能做到“不費公帑,不擾民財”,且設法捐輸、委任得人,是一位“才大而量優(yōu)”的清介之官,受到后任知府特別是順治年間李正華的欽慕。5
按清代后期當?shù)厝说挠^察,在報功祠中一并奉祀的,除了方岳貢外,后來還加入了吳嘉胤(清代地方志為避諱,一般寫作吳嘉允或吳嘉印)、曾任遵義府知府的何剛以及諸生曹家駒、舉人吳欽章(吳嘉胤之子)、圣公府司樂宋際、貢生莊征麒等人。6地方上這樣崇祀的舉動,也許迎合了清初王朝統(tǒng)治中褒揚忠孝節(jié)義、“正人心、維風俗”的宏旨。7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乾隆《江南通志》中有關報功祠的記述,略具意味:“報功祠,在府治漴闕,祀明知府方岳貢、邑人曹家駒、吳嘉允、何剛,國朝邑人吳含文(按:即吳欽章)、宋際、莊征麒?!?
從上述這些記載來看,在彼時官方的視野下,曹家駒的身份相對低微。即如奉賢縣青村人宋際(字峩修),曾有任職至山東孔府司樂這樣的榮銜,且在詩學方面曾從吳騏游,有一定的文學成就。宋際與莊征麒、曹家駒一樣,都是在修筑海塘工作中因表現(xiàn)杰出而被后人奉入報功祠的。9莊征麒也是華亭人,出身家世較好、族多業(yè)賈的“莊家行”,其功名為諸生,因奏銷案被斥革,年五十二卒。10他們都成了城鄉(xiāng)地方的模范式人物,在明末清初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曾維持著政治體制的有效運轉與城鄉(xiāng)生活的秩序穩(wěn)定,具有“精英”色彩。這為進一步討論傳統(tǒng)社會結構與演進形態(tài),11展現(xiàn)了實證性的論述事例。
有趣的是,曹家駒雖然在康熙朝后期仍在世,但被明確地認作明朝人。在后人的記憶中,一般都是這樣認同的,稱他為“前明諸生”。12相對而言,秀才在明末社會的公共場域中也屬最熱心的支持者與參與者,為考察社會整體的繼承性,提供了很重要的樣例。13而且確實能為地方官府于民間的財政工作與秩序整頓,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且很受那些能臣循吏們的重視。1秀才可視為與鄉(xiāng)紳、衙役等特殊階層一起,構成了地域社會的主要力量。2
關于曹氏生平和活動的有限論述,顯得十分破碎散亂,不成系統(tǒng),也無專門的研究。曹氏的家世與生平情況并不清楚,3曹氏也非地方上的顯要人物,沒有榮耀的頭銜,但在王朝更替之際直至康熙年間,他是一個可以代表多數(shù)人命運的普通士人,經歷了王朝秩序在地方由亂到治的全過程。他晚年留下的筆記《說夢》,摻雜了很多自傳性質的材料,足以顯示其生平概要與地方情勢。
曹家駒應該能切身地感受到,從明末至清初的王朝統(tǒng)治者,既想追求賦役政策穩(wěn)定在比較高的征收水平上,又想達到社會秩序正?;哪康摹?故而對于這樣一位地方士人的考察,就顯得別有意趣。酒井忠夫很早就提出,舉人以下未入仕者稱為“士人”。這與有官職經歷者的鄉(xiāng)紳們相比,更契合“士民階層”的論說,也可看作是平民中的指導層,從而可以從比較廣泛的層面上,探討國家與社會的課題。5而且,曹家駒親身參與了地方的賦役制度改革。這為了解明末清初的這一重大變化,提供了地方人事與社會變革的細致樣例,6以及制度沿革史不能呈現(xiàn)的社會實踐內容。endprint
二、曹家駒與地方豪紳
綜合有關資料的記載,號稱“繭庵”的曹家駒,字千里,晚年完成了一部《說夢》的書稿,可以獲知時為康熙四十八年,曹氏八十歲。7按年推算,曹家駒約生于崇禎三年(1630年)。倘若他活到八十七歲,8那么約終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如果據這樣的計算,在崇禎末年,曹氏不到十五歲,顯然太過年輕,但仍然符合生員進學的正常年齡范圍,9與“神童”、夏允彝之子完淳(1631-1647年)的年紀相近。但完淳因地下抗清而死,10與曹家駒的結局太不相同。
曹家駒一般被認為是華亭人,居于柘林之西村,11實際上是在曹家市。曹家市后來屬于雍正二年(1724年)從華亭縣分置的新縣奉賢,12具體位于奉賢縣城西南六十里阮巷的東北,近華亭縣境。13作為明末清初的松江人,曹家駒雖然在科考上一直十分努力,14但功名只是一個未進階至舉人的諸生,還停留在普通“士民”的生活圈中。15
曹家駒被人譽為“亢直負氣,有經濟才”,但要在豪族聚居、頂級鄉(xiāng)紳叢雜的松江地方社會中,在關乎國家與地方公共利益、關乎社會影響較大的松江公共工程的開展過程中,有他這個小秀才發(fā)聲的機緣,甚至能被舉薦承擔當?shù)刂匾聞盏亩?,沒有地方精英領袖的賞拔、推贊,是根本不可能的。
明末的松江城雖小,聚居的名宦卻甚多,“旗桿稠密,牌坊滿路?!?特別是在崇禎年間,松江縉紳大僚最多,子弟僮仆借勢橫行,“兼并小民,侵漁百姓,”凡觸犯他們利益或與他們對抗的,即使是中人之產,也無不立破。2那些包含了廣泛士紳階層、可以泛稱“士大夫”的勢力集團,是十六世紀以來“中國歷史上有特點的社會勢力”,更是江南地區(qū)政治的核心,既有政治上的特殊地位,又有鄉(xiāng)里社會的牢固基礎,并有能力從政治利益共同性的層面,突破地域性的限制。3
松江著名鄉(xiāng)紳夏允彝(1596-1645年)即屬當?shù)仡I袖人物。在其為諸生時,即與陳子龍齊名,兩人一起同登進士后,聲氣益盛。時人有所謂“天下莫不知云間陳、夏”之論。4在夏允彝主盟“幾社”時,據說恒以氣節(jié)自許,有俯視松江地方的豪氣,卻獨與曹家駒有著忘年之交誼,并將曹氏視為“國士”,評價甚高。5而在后人的記憶中,曹氏確實“有經濟才”,到順治年間修筑海塘時,他又出力較多,6為此也一直被后世所稱道。畢竟松江濱海地域,“民命寄于水利”,從崇禎年間方岳貢主導海塘修護工作后,到康熙初年,海塘不斷崩壞,“地方患之”,7但凡有功于海塘公共事業(yè)的,當然令人敬仰。
另外,許霞城、吳嘉胤、陳繼儒等人對曹家駒都很看重,評價亦高。如“名重海內”、有“山中宰相”之稱的陳繼儒,寓居佘山,與曹家駒時有過往。陳氏雖奔走豪杰之間,平時對于地方利弊“極肯昌言”,對于賦役問題“尤講求不倦”。曹家駒通過陳繼儒,還結識了在蘇州抵抗過稅官的葛誠。8他們在曹家駒遭遇困境的時候,還能及時地回護他。特別是許霞城(譽卿),以其巨大的影響力,在賦役工作中極力支持曹家駒。許氏為隆慶五年(1571年)進士、曾任巡按直隸御史等職的許惺所(樂善)之從孫,經歷萬歷、泰昌、天啟、崇禎四朝,因好直諫,屢次罷歸。但居鄉(xiāng)期間對于地方公事仍侃侃而論,“郡邑長及縉紳俱憚之?!泵髑宥Ω锖笙靼l(fā)為僧,但其從弟許纘曾考中了順治六年進士,并出任過高官(云南按察使),直至康熙十二年(1673年)告歸松江,仍維持了許氏家族在當?shù)氐亩κ⒅畱B(tài)。9
明末的社會和政治形勢危難而多變,常令人有無所適從之感。在松江地方士人眼中,夏允彝的“文章節(jié)義”可與日月爭光,堪為明末士人的楷模。在清兵下江南前夕,夏允彝就曾與小友曹家駒說過“天下必歸清朝無疑”,又說“我唯有一死,但爭遲速耳”。平時在家中常告誡家人:“我若赴水,汝輩決不可撈救,救起必甦,甦而復死,是兩次死矣,非所以愛我!”因此在他投池自盡之際,家人都是“環(huán)視”之。因池塘水淺,允彝低頭伏水氣絕時,背上的衣裳還是干的。其絕命詞有云:“卓哉吾友,虞求、廣成,勿齋、繩如,子才、蘊生!”夏允彝最后提到的這六位明末江南的忠義之士,分別是徐石麒、侯峒曾、徐汧、吳嘉胤、盛玉贊和黃淳耀,都是與其砥礪有素之友朋。在曹家駒的記憶中,清兵南下時,吳嘉胤面對危難時局,也慨然有攬轡之意,對曹說:“我非樂仕進,特欲覓一死所耳。”10這些人都有晚明以來“士大夫”的憂危意識,表現(xiàn)出普遍的救世情懷,并付諸相關實踐行動中。11
正因有夏允彝、吳嘉胤等這樣可以領袖群倫的鄉(xiāng)紳的照護,有“國士”之譽的曹家駒在明末以來的松江地方敢于擔當,任事杰出。所以在地方志中的形象,曹氏就是一個“遇事敢言,不畏權勢”的年輕秀才。而所謂不畏其他權勢的背后,當然有夏、吳這樣的權勢人物撐腰,也就會有邑中每逢大事,當事暨縉紳必曰“曹生云何,請與商榷”,以示曹氏遠較同儕為杰出和重要。曹家駒的表現(xiàn)是積極努力的,后來于地方史志中描述的形像就是“奮髯抵掌,區(qū)畫較然,或以身任,不辭勞勚”。在他所參與的地方重大事務中,像白糧之官收官解、漕米之官收官兌、里中之均田均役以及松江沿海石塘之修筑,他皆出力甚多,很為地方官府依賴。1其基本情形,主要見諸曹家駒所撰的筆記《說夢》中。
三、關于《說夢》
曹家駒晚年所著的《說夢》,2內容并不復雜,呈現(xiàn)的基本是明清之際的王朝制度與地方生活之變化、政治變革與家族興衰以及社會文化的評述等內容,當然也包括了曹家駒本人在地方政治、經濟、生活中的表現(xiàn),并且鮮明地表達出他對于利益沖突、社會變化的好惡。通過閱讀《說夢》這樣的文本,可以探究明末至清初地方歷史的進程中,這類人物所秉持的家國情懷和政治態(tài)度,特別是從明末過渡至新的清王朝過程中的歷史感受。
就王朝的更替史而言,舊王朝的終結至新王朝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固并贏得社會認同,其實有一個較長的過程。尤其對于地方知識階層或精英群體而言,這個過程在其日常生活與心理容受層面,更顯曲折而漫長。倘從這樣的思考出發(fā),對于十七世紀中葉以來地方社會的變動和王朝統(tǒng)治在底層社會的滲透,就十分值得重新檢討。endprint
十七世紀中國的富庶、官僚系統(tǒng)的成熟與社會的復雜變化,3使這一時期的歷史地位變得十分重要,司徒琳認為在整個中國歷史中,“十七世紀是頭等重要的時期之一”。4魏斐德指出,此際明朝政治的衰敗與滿清政權的興起,是中國歷史上最具濃墨重彩、最富戲劇性的朝代更替。5這一時期的中國,正處政治、經濟、社會及思想文化諸方面都產生巨變的十六與十七世紀,正是因政府的腐敗、商業(yè)經濟的迅猛發(fā)展、農村中舊的等級關系的瓦解、對正統(tǒng)理學的普遍懷疑,使明清之際既面臨著巨大的機遇,又充滿著極大的不安。6當然,對明末清初江南地方社會的深入理解,史料的鉤索和史事的呈現(xiàn),仍是最基本、最重要的工作。脫離了這些層面的細致考察,就只能停留在通史式的簡單描述,或者依舊徘徊在“遺民”故事的復述、抗清歷史的書寫層面。
對于《說夢》這個文本,清末地方的官紳們認為,“文直事核,議論平允,可以廣見聞、備法戒?!?這個評價不可謂不高。不過,這個書長期以抄本流傳,8清代后期的松江人都說此書“罕見”,9至清末才有整理標目的石印本。10據杜怡順的考察,上海圖書所藏鈔本《說夢》(一卷,半葉十行、行二十二字)卷首有陳璇的序云:“曹繭庵先生天資明敏,博學多才,洵為儉歲豐年之谷玉,蓋不惟家丞之秋實,亦兼擅庶子之春華。”陳璇認為曹家駒的文章與經濟之才是“卓然可觀”的,指出曹氏在松江海塘建設方面的卓越貢獻,尤以曹氏所著《海塘紀略》一書為代表,“則先生濟世利物之老謀已見一斑?!敝劣谶@本《說夢》,“又何其敘述之典雅,機趣之悠揚。至其飛辨騁詞,殊不減馬遷、孟堅之筆法也?!倍虾D書館所藏的另一種鈔本《說夢》(一冊,半葉十行、行二十四字),卷首則是僧人志瑩的序。序文同樣比較簡單。但他的序文中提供了很重要的信息,特別點出了在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夏季避暑于曠心丈室時,曹家駒與他“暢譚禪旨,深得三昧”。在曹氏看來,“世人好夢,快心之事為吉夢,拂逆之遭為惡夢,區(qū)區(qū)靈府,被他汨沒殆盡,是可哀也?!辈⒛贸觥墩f夢》書稿給志瑩看。志瑩認為,書中援引多為松江地方故事,且“備詳顛末”,可謂有“醒夢”之義。1
無論是吉夢,惡夢,還是醒夢之說,顯然在《說夢》中都有不同層面的表達。曹家駒自擬的《說夢敘言》這樣講道:“人生一夢也。夜之所夢,旦以告人,曰此夢也。惟人亦曰此夢也,彼此皆知為夢,而何以言之者娓娓、聽之者津津也,則此一刻之頃,分明以夢緣為覺緣。夫夢既可以為覺,安見覺不可以為夢?!辈苁线@種人生如夢的言說,倒也平淡無奇,但他講到這一生的親歷,從明末至康熙年間的種種過往,都是為夢所驅役,并付啼笑間,卻令人既哀且慨。他說:“試從數(shù)年后追憶數(shù)年前事,恍同一夢,而況歲月遷流,變故百出,積之既久,其為夢也,不既多乎?百年之內,勞勞攘攘,盡為夢所驅役,而為啼為笑,不克自主,亦可哀矣。余行年八十,每燕居,深念少時攻貼括,困于公車,不能博一官,又承先人之業(yè),不能積粟帛、廣田園,徒為鄉(xiāng)閭小兒所姍笑。惟是天假之年,偷生長視,使得縱觀夫升沉榮瘁之變態(tài),舉所見修富貴容而炫赫耳目者,莫不化為煙云,蕩為冷風,而煢煢老儒,猶得抵掌而談其遺事,是若輩之夢境已盡,而我之聽其告者猶流連而未去也?!蓖砟暌咽抢先逯畱B(tài)的曹家駒,對年青不能在舉業(yè)上有更高的成就,在家庭經營上無法博取更高的經濟收益,雖有愧意,但畢竟已屬煙云過往,升沉榮瘁,都已看淡。最后,他道出了撰寫《說夢》的目的,謂可以使人對他這一代的經歷與感受得以寓目,以增廣舊聞,且備法戒,以為后事之師:“夫既能聽之,必能說之,則何不以筆代舌,使后人得寓目焉,廣其舊聞乎?間有可以備法戒者,是亦后事之師也。昔左邱明作傳,羽翼《春秋》,而論者譏其失之誣,豈肓史不免耳食之過乎?余則非目覩不敢述,匪曰傳信,或不至夢中說夢云爾?!?
當然,曹氏所謂的生活記憶與社會經歷,多系王朝更替之際的變革或松江故事,“非目覩不敢述”,令人感受良深、并有人生如夢之嘆的感懷。
而在乾隆年間,松江名士蔡顯(1697—1767年)偶然言及曹氏的這個稿本,卻評價一般,大概認為多有夢說之嫌:“《說夢》上、下卷七十三條,皆我郡事,《楚梼杌》、《碧云騢》之類也?!?
到道光八年(1828年)冬天,有個號稱“醉漚居士”的人抄錄了這個《說夢》,并作了這樣的總結:
《說夢》一編,漕涇曹千里先生取云間舊事而著之為書者也。其名“說夢”者,蓋先生身當鼎革,而追思少壯之措施與夫疇昔之交際,誠為一夢矣。然其事俱身所親歷,說之信而有征,而善善惡惡之旨,亦時時寓于其間,洵乎吾松之文獻也。書僅一卷,而止有鈔本,且諸家各有異同,并有號為《說夢》者。茲擇其善本,錄而附于《退庵志逸》之后,溯五茸逸事者,庶得以互證焉。4當中所謂的漕涇,與曹家市不遠,可能傳抄者并不太了解當?shù)氐木勐淝闆r而有這樣的誤寫,但說在《說夢》中“善善惡惡之旨,亦時時寓于其間”,確實是把握到了曹家駒的真正旨趣。另外,在這個總結性的說明中,還提供出一個重要的信息,即晚至道光年間,《說夢》一直是以鈔本流傳,且版本多樣,內容各有異同。至于“醉漚居士”提供的《說夢》,或許是其所謂的“善本”罷。
后來當?shù)赜腥嗽俅巫x到這個《說夢》,講述前
后世事,更令人感慨。那時已在咸豐三年(1853年),太平軍攻陷了南京,松江地方頗受震動,再次打破了江南人長久逸安的好夢。當時自稱“昨非庵道人”的陳錦繡說:
癸丑之春,逆匪陷金陵,吾松騷動,城內外居民紛紛若鳥獸散,予適與耕山火子下榻曠怡草堂,為主人作守望之助,晝則掃地焚香,夜則挑燈煮茗,恬如也。主人因眷屬避跡鄉(xiāng)間,頻往來其際,坐是愈形其寂。一日,偶于翟棲翁案頭檢得曹千里《說夢》一集,互相翻?,覺鄉(xiāng)先達之興廢盛衰,歷歷在人耳目。予因顧火子而嘆曰:舉世皆夢中人也。是書可以資考訂,可以備勸懲。苦世無刊本,瑟居多暇,子又健于筆者,蓋抄諸以供披覽?;鹱釉唬荷?。于是畢半月之力,繕寫成帙,丐予數(shù)語弁其首,畀主人什襲而藏之。予故不揣梼昧,序其緣起如是。噫,烽煙屢警,危如巢幕之烏,我輩淡焉若忘,可謂達矣。后之覽者,必將謂若而人者想從邯鄲道上來,參透個中消息者乎?主人為誰,蓋吳興沈子小蓮也。1endprint
陳錦繡與友人沈小蓮躲避戰(zhàn)亂之際,看到前賢這樣的故事,自然有許多感觸,讓他們感到“鄉(xiāng)先達之興廢盛衰,歷歷在人耳目”,更觸動他們要將這個抄本刊印出來,以資考訂、以備勸懲。
到咸豐八年(1858年)元夕,松江人、號“鐵梅”的姚濟作了一首《賣花聲》詞,專述《說夢》:“同是夢中身,欲說難真,多君直筆替?zhèn)魃瘢D漕、平徭諸大政,幾費艱辛。有酒且重斟,望古逡巡,開編恍遇杖朝人,二百年前興廢事,今又身親?!?大概身歷社會巨變,仿佛有類似的感受和體悟可以暗通曹家駒的生活經歷。
四、漕運與賦役問題“三大事”的回憶
像曹家駒這樣對國家政治長期抱持關注之姿,對地方事務又秉持積極參與之態(tài)的士人,對王朝生活中最為煩雜而長期困擾地方的賦役問題,懷有極為深刻的記憶。松江地方的徭役征派、漕糧轉輸、田地清丈等內容,都有曹氏的親歷,在《說夢》中屢屢述及。
明王朝的漕運,歷經五次大的變更而逐步穩(wěn)定。在地方而言,自有其感受和比較。曹家駒清晰地指出這些變化:
首先,洪武開國,因元之舊,每年海運糧七十萬石,“專以餉邊”;其次,從永樂建都北平后,轉輸遙遠,海陸兼運,“陸之勞,不啻海之險也”。第三,到永樂十三年(1415年),平江伯陳瑄負責開會通河,令江浙之米全部運至淮安交收,各撥官軍再接運至北京,這就是所謂的“支運”。3
第四,永樂末年,根據周忱的建議,4民運止于瓜州(今揚州市南),兌與運軍衙所,出給通關付繳,此稱“兌運”。第五,在成化七年,都御史滕昭(字自明)建議廢去瓜州兌運,由官軍竟至各州縣水次倉領兌,時稱“長運”,此后漕運一直沿用此法。曹家駒認為,永樂十三年至成化七年(1471年),漕運方式從十分艱險的海運到支運以迄兌運,共達五十六年之久,此時江南小民可謂“備嘗勞瘁”,當中周忱等人的工作就是“移遠而就近”,但不管怎樣,小民的風波舟楫之苦仍未真正得以擺脫。而滕昭的官軍至各地水次倉領兌之法,方便官民接運,使民間疾痛一朝盡除,其功德堪稱無量,曹氏認為自當百世尸祝,可惜的是,在他生活的明末清初時代,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滕昭的德政。1
確實,對于江南來說,記憶較深的,仍在周忱巡撫時期。2松江人章鳴鶴認為:周忱巡撫十九年間,多有惠政。蘇、松、常三府地區(qū),積欠糧數(shù)十萬石,周即疏請蠲免。因漕政漸壞,周忱蒞任后推行的新舉措是:正糧一石只加耗一斗,金花銀一兩折米四斗。另外又設濟農倉,以為賑濟、貸糧之儲備。結果“民咸德之”。3
朝廷稅收的絕大部分,當然都來自開發(fā)較好的地區(qū)。僅江蘇、浙江兩地的稅收之和,幾乎占了全國田賦收入的四分之一。4因而這些地方,特別是江南核心區(qū)的田地管理與賦稅征解一直極受官方重視。
在田地丈量清理方面,松江人對周文襄“稱土起糧”,有“口碑百世”的贊頌。當然,所謂“稱土”的做法,不過是“異人作用”罷了,但確實可以使地方確認劃定上、中、下三鄉(xiāng)的田土差異等級。至于田畝的科則,更無劃一之法。曹家駒認為:“昔年之糧,民間得以意為輕重,如某人有田若干畝,該糧若干石,及其欲售,人乘其急而要之曰:非五升糧,田不賣。其人迫欲得銀,即書五升以付之。迨一而再,再而三,田將去盡,而存糧尚多,力不能支,因而逃亡。于是里中公分其田,代償其稅,此絕田之名所由起也?!泵耖g隨意確定糧額之輕重,嚴重干擾了鄉(xiāng)民的生計安排,逼使鄉(xiāng)民逃亡他鄉(xiāng)。在萬歷初期張居正主政之際,巡撫江南的林潤下決心要均劃田畝科則,但碰到的實際問題,仍在地方勢豪利益的平衡。5其間的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產生了鮮明的對抗。
松江地方自嘉靖、隆慶以后,最鼎盛的簪纓之族,莫如徐階家族。徐家的衰敗,一直要到易代之后。6徐階在罷相里居時,據說所占田園最廣。萬歷十七年(1589年)進士、曾任禮部尚書等職的南潯人朱國禎(1558-1632年)說徐家有良田十八萬畝,而且“諸子嗜利,奴仆多藉勢縱橫”。在蘇州知府蔡國熙“清勁執(zhí)法”的過程中,徐氏奴仆“出沒其間,有所干請”,勢焰較熾。7更厲害的批評,來自萬歷八年(1580年)進士、吳縣人伍袁萃的筆錄:“華亭(按:指徐階)在政府久,富于分宜(按:指嚴嵩),有田二十四萬,子弟家奴暴橫閭里,一方病之,如坐水火?!?徐家在鄉(xiāng)間的名聲較壞。當時徐家的田一般是每畝五升稅糧,倘要劃一科則,徐家自然不樂有此舉。林潤就上書給張居正,據說張的回信中有“方今主上幼沖,仆以一身荷天下之重,倘事關國計而有擾之者,則國法具在”等語,語氣嚴厲。林氏得此信,膽氣愈壯,徐家因此懾息,而稅糧始均。從此,官方丈明某號田若干,每畝該納糧若干,“糧因田起,不復移在別則”,被后人視為良法。9
其實早在嘉靖時期,深受嘉靖帝信任的松江籍官員,是嘉靖八年(1529年)進士、侍御公徐宗魯,被奉為御史界的楷模。據說他乘舟外出時,船艙口懸有一牌,上書“本職雖系云間,并非閣下徐族”,雖然有趣,但彰顯了不附權貴之志。在巡按福建時,因持法太嚴,下屬居然以蠱毒置于安息香中,結果煙觸其目,徐宗魯因而失明,被迫告休歸鄉(xiāng)。與之交情素厚的巡撫林潤到松江拜訪他,“長跪請教”。徐宗魯裹出一帙示之,題曰“均糧拙議”,林潤大悅。此事為徐階知曉,徐召來宗魯之子、太學生、曾官通判的徐紹南,說:“尊公老人但當吃白米飯,燉爛肉,如何好管閑事曰‘均糧均糧?”紹南十分緊張,歸以告宗魯。宗魯說:“恨我今病廢,若在官,即特疏請均,又何畏徐存齋哉!”根據曹家駒所述的這個故事,似可推知均田均糧的發(fā)端實在徐宗魯。非常巧的是,在曹家駒的生活時代,徐宗魯?shù)膶O子龍衢,是曹氏內戚,曹氏亦曾向龍衢問學,所以這段故事曹氏最熟悉。不過,曹氏知道,在他這個時代一般人已不知道林潤,更不會知道有徐宗魯,以及上述地方官紳勢豪之間存在的沖突和矛盾了。1
另外,曹家駒講了一段吳嘉胤家族的往事,值得注意。
在曹家駒一次登臨華亭秦山(在干巷與張堰二鎮(zhèn)之間)的過程中,2于山巔偶然發(fā)現(xiàn)有廢址斷碑四五尺,被棄于蔓草之中。雖經仔細搜視,但碑文已漶滅不可讀。曹家駒問及山寺僧人,也是茫然不知。后來他遇到吳含文,詢及此事,因而就出現(xiàn)了下述這樣一番對話。endprint
曹問道:“秦山為君家輸糧,必能知其遺事?!眳谴穑骸按水厯崤_生祠基也。”曹問:“撫臺生祠何因在此?”吳說:“當其筑海塘,予家上世有吳克平者,筑塘一百四十余里,撫公高其義,欲疏請授一官,力辭不受,乃以此山并繞山河港悉給牒歸之,以為娛老計。遂建祠以報之。今河已為勢家奪去,唯荒山尚存,累我賠糧耳。”曹接著問道:“君既知有畢公,能知其名乎?”吳說:“不知也?!辈苷f:“此公名亨,為成化朝名臣,松江筑塘,當以此公為開山祖,而君家上代即與其事。今君父子兩世,宣力海疆,俱不愧云礽之允,但松之人不知有畢公,可謂飲水而忘源矣。”3
曹、吳之間的對話,不僅講述了秦山及繞山河港地域,是巡撫畢亨念及吳家上代人幫助官府筑塘有較多貢獻,而劃給吳家以為“娛老”之保障,吳家也感念畢亨的厚恩,建了畢公祠以為報答,而且揭示出了地方權勢的變化與賦稅的關系,也就是本屬吳家的這一繞山河港區(qū)域,后來竟為地方“勢家”奪去,但賦稅仍由吳家承擔的事實。從這個故事的敘述中還可以探知,在地方士人的記憶中,畢亨是松江地方修筑海塘的開山之祖,到明末時,吳嘉胤與吳含文父子仍與吳家祖上一樣,都為松江海塘的修護作出了積極的貢獻,令人感懷。
在曹家駒的感覺而言,更值得書寫的,是他本人在地方賦役三大事中的作為。作為當?shù)厝?,年輕的曹家駒對于時政一直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能從容地周旋于松江地方勢豪之間,并且在官府與民間之間,以勇于任事之心擔負著十分重要的聯(lián)系媒介作用,甚至充任了基層領袖的角色。在這個過程中,面對繁重的社會工作和復雜的地方情勢,曹家駒必然會引起一些人的不滿,但因有了夏允彝、許霞城、吳嘉胤等人的強力支持,總體上工作還算順利,且較有成效。
可以發(fā)現(xiàn),從巡撫、知府、知縣、地方權勢人物到曹家駒,國家權力的呈現(xiàn)與官紳權益的交織,既明顯又復雜。雖然如曹氏所言“愛、憎、毀、譽四字,即大圣賢亦脫不過,況中材以下者乎”,而且坦陳“性好多言,自知憎我者眾”,容易得罪人,但總是有人對他特別偏愛,甚至愛得“過情”,推贊他至少在“三大事”方面對于松江地方頗有貢獻,即白糧之官收官解、漕米之官收官兌、里甲之均田均役。有趣的是,曹家駒對于這樣的贊譽因恐言過其實、犯造物之忌,所以在《說夢》中對這“三大事”原委,不憚繁瑣作了詳細說明:
第一,是關于官收官兌,巡按馬騰升到文廟禮拜時由曹家駒在明倫堂簡要申說其措施,后到官衙中進公呈,曹氏列名在首位。結果在官收官兌工作完成之后,地方奸訟不已。曹氏頗覺苦悶,認為自己“履危涉險,不憚攖鋒”,很是費力,其中苦心講求、調停布置時,又賴莊征麒之力頗多。曹氏覺得假如沒有莊征麒的助力,他應該是孤掌難鳴的。第二,是關于均田均役,在婁縣地方的推動已有成規(guī)后,華亭縣則仿而行之。4
這方面的工作,曹氏十分謙虛。他說:“予處強弩之末,不能隨富人后,間有咨訪,僅竭一得,以佐所不逮耳?!彼运X得自己功勞不大,“何敢居以為功?”第三,真正讓他得有功而可無愧的,是白糧的官解工作,且由他一手做成,“并無有起而佐之者”。按曹氏的記述,江南白糧的北運至明季已然困極,糧艘到山東臨清以上,就有宮中的太監(jiān)來提催,“擒糧長,撻以臣梃,至不敢登舟,晝伏菽園中,終日不能得食,”可謂困苦。崇禎十三年(1640年)冬天,糧船凍阻于德州,巡漕使者廬世?下令起米上岸囤儲。華亭縣一位龔姓的糧長,往陳不便,被責打三十棍后即死于運河岸邊。自此人人以性命為憂。后來江西人、巡撫黃希憲提議白糧官解,要求府縣地方討論。曹家駒聽說后,為避困擾,雇船往杭州,逍遙于西湖風光一月后,估計松江地方事情終結可以返回,不料剛入松城,即被臨川人、崇禎十年(1637年)進士、知縣李茹春延請商議白糧解運問題。原來舊任華亭知縣,后任常、鎮(zhèn)兵備的福建人張調鼎,曾向李知縣講述江南利弊等事,而李又向夏允彝請教,夏說“此事非曹生不能了”,所以才有了上述兩人會面商討之事。曹家駒自忖“此擔既不可卸,而胸中未得長策”,也不是簡單舉出二十八名糧長的累費問題就可以讓官府解決的,但如果再以加派的方式來贍給糧長,彼時東北邊事正在吃緊,遼餉日增,誰敢復開此口?因此輾轉躊躇。在詳閱蘇州、常州兩地的白糧解運事例過程中,曹家駒發(fā)現(xiàn)有夫船一項,常州地方是有米而無銀,而蘇州是銀米相半,只有松江有銀而無米。再查經賦全書,知曉松江原本是安排有夫船米的,但在萬歷十六年(1588年)遭遇災荒后已被改折。由此他找到了應對辦法,即提出剪除夫船銀四千五百余兩、恢復夫船米九千余石的方案。此時正是米價騰貴之際,這一轉移間,獲利倍蓰,民間可以無加賦之名,協(xié)部也有了展布之地。他的方案獲得巡撫的批準,但華亭縣的冊書向曹家駒說:“今會計久定,而減銀增米,大是費手,紙張工食,從何而出?”曹氏居然拿出五十兩白銀,冊書即欣然而去。但冊書中存在婪賄舞弊分子,仍讓曹氏十分憤慨,正值浙江人、巡撫周一敬蒞松,曹氏揭發(fā)了這一問題,結果使諸冊書大窘。當中就有天啟二年(1622年)進士、曾官御史的馮明玠的仆人兼任冊書,就向馮氏誣言曹家駒私增糧米,于是馮氏就慫恿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曾官太仆少卿的“大老”王陞一起出面,向曹氏詰難。按照舊例,巡按在衙門處理公事完畢,諸鄉(xiāng)紳可以公謁。當日馮明玠即手持公函告諸老:“今日進院,必要講明曹千里擅增糧額一事。”輩份較王陞為高的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進士、曾官都給事中的許霞城卻毅然道:“此事舊冬曹生曾問予可行否,予謂請復而非請加,有何不可行;今若此,是我誤曹生矣。且凡所謂公書者,必推一大老秉筆,以其稿送各紳閱之,中有未妥處,不妨改竄,然后謄真,用圖記,此體也。未有寫就而硬押要用圖記者,且請問此稿出何人之手?”許氏強調曹家駒的方案是請復,而不是增糧,而且鄉(xiāng)紳們的公書要經諸鄉(xiāng)紳的公議方可。但馮明玠說:“乃管數(shù)人送稿,不佞為之潤色?!痹S霞城大怒:“若管數(shù)人可做公書,予許霞城斷不受奴才差使!”馮明玠十分難堪,不覺色變,旁有解勸者道:“此地方公事,明日當請曹生于公所會議,以定行止,何必縉紳先傷和氣哉?!边@份公書就被硬生生擋了回去。馮氏本是嘉靖五年(1526年)進士、大理寺丞、號稱“鐵御史”的馮恩的仆從,本姓趙。許霞城所謂“斷不受奴才差使”,正是刺中了馮氏的忌諱。次日,許霞城專門又寫信給知府陳蓮石,1終使夫船米得以恢復,協(xié)部也踴躍從事。曹家駒對此一直十分感懷:endprint
方始事時,合邑糧長趾錯于余戶。及見馮作難,一足不顧。松人之薄,大率如此。霞老事后絕不責報,余亦不敢瀆以私,此外厚有所費,且以身試風波中。由今思之,殊為多事。然三十年來,所保全實多,自謂薄有微功,故志之,且以志霞翁之高誼,今后人無忘之也。2
通過曹氏的自述,清晰地呈現(xiàn)出了曹氏在“三大事”中具體工作的成績,凸現(xiàn)了許霞城對于曹氏的回護之態(tài),地方權勢矛盾的復雜性,以及所謂“松人之薄”、糧長們見風使舵的社會實際。同樣是普通士民的上海人葉夢珠的感喟,也可為之補注:“世當叔季,政出多門,直道不容,動多掣肘……為治于盛世易,為治于衰世難,良非虛語……予生明季,旋遭鼎革,草昧之初,俗難遽改,廉吏可為而不可為也。乃有介然自守,獨立不懼,澤在民生,功垂奕世者,雖詩書所稱,又何以加?”1
五、順治年間的變革與曠銀問題
雖然清初政府確立以萬歷年間則例征收賦稅的原則,試圖使賦稅征收克制在農民可以接受的范圍內,同時繼續(xù)采用一條鞭法,簡明賦役條款與程序,2但實際情形十分復雜。
順治二年(1645年),在松江知府張銚的申請下,當?shù)孛慨€開始加編八厘稅收,用于修筑漴闕、柘林兩地土塘,主要工作由進士陸慶衍督責修筑柘林坍塘106丈7尺4寸,而曹家駒、鞠儼基、唐大典、錢鼎新與王臣五人則負責管筑漴闕坍塘401丈2尺6寸,兩項工程共計508丈,前后一月告竣。3
至于南運粗細布各色解戶以及收銀總催諸役,都在這一年被罷去,改為吏收官解,不過,仍需要量畝均編,經賣銀以供領解官吏役匠之費。順治三年(1646年),巡撫土國寶根據常熟紳士許國賢的請求,仿照明末巡撫黃希憲的做法,題請改白糧為官運,使江南地方的民運之累得以停息。但在倉收兌工作,仍是僉派殷實富戶主持。到順治四年(1647年),華亭知縣潘必鏡改行圖收圖兌,即以里長收糧兌軍,但不久復故。順治六年(1649年),巡按秦世禎再次奏請官收官兌,每正耗一百石,加米五石、錢五兩,得到朝廷批準執(zhí)行。有意思的是,各縣地方依然陽奉陰違,仍僉民戶承役。4
順治七年(1650年),松江府知府廖文元以存庫曠銀,申請修筑草庵西默林涇、李市涇、鄔邱涇、曲灣、周公墩等處土塘,具體工作由吳含文(欽章)總負責,曹家駒、鞠儼基、唐大典、鄒瑚璧、蔡之蛟、宋道洽、陳宷、莊鄰仲、張善祥、吳道光、蔣公賢、錢瑞珩、郁抑之、于益之、潘公琛、楊憶甫、王元明、單毓竒、宋子揚、陸文仁、顧孟仁、蔣文甲、葉華新、蔣宗白、蔣君選、葉元芝、顧甫、袁新臣、張紹浦、莊伯古、陸欣、董象升、吳祖、徐柱相、張襄、袁平宇等36人主持修筑患口169丈、平地塘460丈,共計629丈的工程,從正月開始,當年八月即告竣了。5
地方公共工程中被官方選擇管理具體事務的這些人物,可能都是松江府境內的士民代表。像董象升,本身就出自華亭巨族,是董其昌的從曾孫、曾任刑部主事的董傳策之從孫、董傳史之嫡孫,但明清鼎革之后就漸趨衰落,他不過是一個華亭縣學的庠生罷了。6
自順治二年以來,守松的知府主要有張銚、傅世烈、林永盛、盧士俊、廖文元、李正華、郭啟鳳等人。當中據說最賢的是順治十年(1653年)蒞任的李正華,號稱“廉能”,在任四載,最終也以詿誤積逋而去職。于此亦可見松江地方政務的煩難。7
除了李正華被認為是鼎革以來松江“最清正”的知府(順治十年至十四年)外,后面的祖永勛、于汝翼、劉洪宗等,都是一般而言的“牧民之官”。其中,劉氏較受松人喜受,是所謂“清廉中更寓渾厚”;至于“不肖”的知府,就是盧士俊、廖文元、郭起鳳、郭廷弼了,“皆貪婪厭”;而口碑最差的,是康熙時上任的張羽明,曾自稱是平西王吳三桂部下,“貪而濟以酷,殺人如草菅”,“奢侈淫縱,靡所不至”,作為知府已是斯文掃地了。1
正是在李正華的主導下,以華亭縣積逋多而徭役繁重,提出分置新縣,為巡撫張中元贊同,終于在順治十三年(1656年)分出華亭縣的西半部為婁縣,新的縣衙最初安排在西倉城,最后移入城中的朱太史第,改造成婁縣縣衙。2
也許李正華的用心在當時的情境下是正確的,將松江府原屬的三縣分成了四縣,即華亭、婁縣、上海與青浦,希望解決錢糧額度大、征比難度高的華亭縣,不再出現(xiàn)縣官常常被參罰的局面。3盡管如此,這四縣每年除漕糧負擔,額征地丁銀也有百萬。在時人看來:“倘遇兇年,為民上者難矣,地方安得不窮?官府定必參罰,安得不壞?”4
實際上,隨著新縣的建立,因兩縣為附郭縣,同城而治,舉凡學宮衙署、官吏廩餼不得不因而增加,許多游手無賴投充衙門胥役,反而使弊端愈繁、民生愈困,“積逋如故?!?這是李正華沒有預見到的結果,也應該是江南地方所有增縣都會遇到的難局。更有意思的是,順治十八年(1661年)進士(后被奏銷斥革)、出身華亭巨族的董含,曾以民間俗謠的形式,指出履任當?shù)氐墓賳T“往往不能廉潔”:“秀野原來不入城,鳳凰飛不到華亭。明星出在東關外,月到云間便不明?!倍e的例子,就是力行增設婁縣的李正華,言其“矯廉飾詐”,剛來時“行李蕭然”,去任時卻“方舟不能載”。6
新的婁縣建立后,管轄了原來華亭縣西部三百一十里的編戶區(qū)域,里役中的收兌工作,也從原編中分隸出來。當時民戶一般在水次倉(即西倉城)兌糧,7胥吏積蠹則與旗軍勾結,對鄉(xiāng)民橫行需索。到順治十四、十五年間,兌糧一石,加耗雜費銀已多至八錢余,而米一石不到六錢,所以當時承擔此役的,靡不立盡。面對這樣的惡劣情勢,華亭方面的曹家駒與莊征麒、婁縣方面的諸生楊金貴等人,聯(lián)合到各行臺衙門申訴,適逢巡按馬騰升,即極力請求解決兌糧中的民困問題,最后經過朝廷的討論才得以解決,要求地方嚴禁收兌工作中的加派需索。順治十六年(1659年),松江知府祖永勛安排下屬各縣籌定相關條例,推行官收官兌法。在地方社會而言,前代重役之病民者,到此際似乎已厘剔無余了。另外,官方還要求禁革提充徭役以及塘長納曠銀。8祖永勛在地方行政工作中,曾有“不支公帑,不擾民間”之說,9口碑較好。endprint
順治十六年官方在漕糧方面推行的官收官兌工作,10對地方影響頗深。其實,有關禁革提充徭役與塘長納曠銀之事,前后糾結頗久。在此前,巡按御史秦世禎為此已經上奏,獲得朝廷允準,要求通行嚴禁。但實際問題依然存在,關鍵仍在所謂的雜費無從取辦,故地方官府一般仍是陽奉陰違,照舊僉派民戶承值水次倉,如上文所言,鄉(xiāng)民遭受的需索之累一直存在。巡按御史馬騰升最后的解決辦法是商議添設官役,一應俸銀工食、修倉、鋪墊、串紙、油朱等費用,皆在漕糧耗費中支給。知府祖永勛、華亭知縣張超會同上海、婁縣、青浦三縣知縣一起酌定條例,使民間的壓力得以紓緩。11不過像祖永勛這樣的知府,在康熙年間照樣以詿誤及被論去職。12
曹家駒曾經專門撰寫了《曠銀說》,細述前后因革。他說:“明制,里役十年,踐更通而復始,本年者曰經催,專令羅辦漕、白。于經催之中,擇一歷練者為一圖領袖,曰總催,至次年改經催曰該年,改總催曰塘長?!边@些基層賦役工作代理人的責任主要是:“該年所司者,督率一圖之人夫;塘長所司者,督率一區(qū)之該年。大小相維,以供開浚修筑。此力役之征也。”在這些常年的徭役工作安排中,出現(xiàn)了“衙役之包侵,勢要之干乞”等問題,復雜難詳。而且,“間有撥派赴工者,又果委員之腹,且費無定額,強者反持其短長,弱者則誅求無厭,”小民生活因而殊為困苦。方岳貢曾經要求“該年”可以輸免役銀十八兩貯于府庫,遇有興作,再估價發(fā)銀。曹家駒認為:“此法立而積弊頓清,公私兩盡。流風善政,令人有遐思焉?!?
曹氏對前朝曾有的“流風善政”,在后來確實只有“遐思”了。因為在清代初期,里役工作中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反彈。乾隆年間編的《婁縣志》記載得十分清楚:“后以役繁,改五年或二年,二年又或臨期暫僉一年,但將舊役抽點,名為提充。明年又踵行之,遂為故事,民不勝困。至塘長,原為本圖浚筑,其后差助遠方,致各圖水利不修,已非初意?!泵髂┮讶怀霈F(xiàn)的“以差助為常,其不點差者,名為曠役”,每名納銀若干,即稱“納曠”。山東道御史施維翰為此曾經上奏朝廷,并得以敕令撫按官禁革這種行為。2最后,就出現(xiàn)了前文所述的到順治十六年在府縣地方著力禁革的實態(tài)。
六、均田均役的評述
對于賦役史上有重大變革的均田均役活動,3后來由曹家駒撰寫前后歷史,刻有《華亭縣均田均役碑》,以示地方社會之輿論,并企望傳述久遠,成為后人的一種共同記憶。碑文內容從歷史上的周忱撫吳時期的相關工作開始,直至康熙初期松江地方賦役變革工作的成功。
有意思的是,號稱撫吳最久的周忱,在接到松江士人杜宗桓提出的蘇、松、常、鎮(zhèn)四府壤地相接而蘇、松田賦觭重,要求周忱向朝廷上疏請求均平的上疏后,卻是“格其議不行”,但為當?shù)爻晒︻妹饬藬?shù)十萬的積欠。所以后人對周忱的評價,是“能蘇一時之困,不能系萬世之思”,而深以為惜。松江地方的賦役歷史,自然是與整個王朝的歷史變化相契合的。在曹家駒等人的概括中,松江府地區(qū)幅員狹而賦額廣,民困于賦極久:“有賦則有役,賦之不均也,此極重難返之勢也。役之不均也,尤官民交困之道也?!?早在萬歷后期華亭知縣聶紹昌的行政指導工作中,是無論官民,都要照田編役的,并分出上、中、下三則。5然而均田均役工作的實際處境,決定其必然存在難局:
圖田之多寡不齊,小民之貧富不一,加以紳衿之優(yōu)免,黠猾之規(guī)避,如理亂絲,十年踐更,每遇僉審,沿習“照田編役”四字,下既以此欺官,官亦以此自欺人,遂使田連阡陌,坐享豪華。而寡婦之子,伊吾之士,與夫不辨菽麥之夫,茍有數(shù)畝,鮮不竭澤而漁矣。及屆承役,號曰“年首”,舉一里之田賦,惟斯人是問。初則仰鼻息于里書,是制裘而與狐謀也。繼則寄司命于隸卒,猶委肉而當餒虎也。迨計窮而哀懇急公于豪右,猶排閶闔而呌九閽也。中人之產立消,而公家之欠如故??h官按籍貫而誅,徒聞敲撲之聲,終宵達旦,猶箠楚不足,禁之圜扉,于是死不擇地,繯可投也,魚腹可葬也。求緩須臾之計,莫若背鄉(xiāng)井,捐墳墓。而比鄰姻黨,下逮治其田者,兔舉鷹擊,鮮有遺類。白望四出,不至村落成墟、蓬蒿滿眼不止也。6
再按葉夢珠的記憶,晚明以來繁重的賦役讓很多人傾家蕩產。在一個縣域社會中,官府審役時需要慎重推求,安排的各種役類及其相關工作主要有:“一圖內先要開報公正一名,管理里役。圖書一名,管理冊籍并稽核田之多寡。又有總催一名,管收本區(qū)錢糧。細布一名,管買官布解京。北運一名,管收白糧解北。收兌一名,管收本圖漕糧。分催一名,管收本圖白銀,以答官府比較??偧滓幻?,管本圖地方雜事、呈報人命強盜。塘長一名,管開河筑造及力役之征。其余謂之排年,分五年為五囤,輪年催辦細戶。”其他各種差徭、雜派,如遼餉練餉、沿海城垣、煙墩寨臺、橋梁馬路、修筑護塘、打造戰(zhàn)舡、制合火藥、置造軍器,及一應匠班棘刺、弓箭棕麻、小夫水夫鉆夫、圖馬槽刀、草豆青樹梗木等項,按每畝出銀五六錢的標準征派。而正額錢糧,要加二三火耗,漕、白二糧,每石是二兩七八錢。在這樣的處境下,“當役破家,業(yè)戶受累”,所以出現(xiàn)了空寫文契,將產業(yè)送人的普遍現(xiàn)象。1當然,明末至清初,均田均役還是以確保賦稅徭役征收總額不變的前提下展開的,也暫時導致了以田為累的現(xiàn)象。2
可是,“糧役之望城邑如畏途”,仍是清初社會的普遍實態(tài)。3而且“一人亡命,破及千家”,在賦役生活中隨處可見。但只要地方官吏不會激起民眾的強烈反抗,或者在地方社會生活中,鄉(xiāng)紳們享受的優(yōu)惠賦稅待遇,能讓已經覺得不公平的鄉(xiāng)民們保持在一個可以容忍的范圍內,地方行政的秩序和府縣長官的前途仍是可以有保障的。4地方上所謂的有識之士常說:“吳民竭力以供惟正,此朝廷之孝子順孫,天意必不絕之。”5所言天意,就是后來真的有地方官員如婁縣知縣李復興推動了均田均役工作。在他之后,此項工作被勒為成格,到乾隆年間使地方民眾一直蒙寬大之澤者,就是從婁縣開始的。6
此前,鄰近的嘉興、湖州二府,實行均田均役之法已久,且比較成功,7松江地方士民一直希望也能在本地推行。李復興移文嘉、湖二府,關請彼處役法舉措以及能干經承、吏書二人到松江商議,採取合乎人情、宜乎土俗的辦法,向上級官府提出了均田均役的具體方案。8endprint
李復興的辦法是:“其區(qū)圖里甲,仍仿舊制。惟甲田限以定數(shù),母盈母嗇,匯甲成圖,匯圖成區(qū),匯區(qū)成保,綱舉目張。較若畫一,而田無不均矣。田均則役自均,且初無所謂役也?!痹谶@樣的措施推行中,可以避免很多弊端的產生,有著良好的效應:“人各自并其田,里書之弊窟,不攻而自破矣。人各自完其糧,年首之禍根,拔本而塞源矣。設按月一分之印單,以稽完欠。單去而知其為淳良,單存而責其頑抗。奸胥不得上下其手,獰差不得鴟張其威?!崩飼?、年首、奸胥、獰差這些鄉(xiāng)村社會中應該讓民眾比較痛惡的群體,在均田均役的設計下,基本沒有機會上下其手、營私舞弊了。在曹家駒看來,地方上對均田均役工作苦心講求、合理調劑的最重要者是吳含文,“厥功懋焉”。在婁縣均田均役工作告成后,華亭縣完全依則仿行,鄉(xiāng)間對于知縣李復興的誦聲不斷,莫不稱“李侯活吾”。但就在這樣的情境下,地方上仍存在對于均田均役工作指導或推動者的不滿和誣蔑,“毒燄復熾,鼓邪說以惑上聽,幾幾乎搖之矣?!辈芗荫x說,幸虧“士大夫合詞以爭,卒不能搖”。新任巡撫慕天顏還在朝廷之上,9對于江南的均田均役極力疏請支持,“敷陳未盡,退而補牘,剴切淋漓,幾奪敬輿之席,復請?zhí)煺Z申飭,勒石永遵?!?0
早在康熙十三年(1674年),慕天顏的上疏中,就拋出地方賦稅征收中實際存在的大問題,即“無一官曾經征足,無一縣可以全完,無一歲偶能及額”。11而均田均役的工作,可以解決這樣的困局。當年,慕天顏請求以均田均役為定制的奏疏內容主要如下:
臣惟則壤定賦,各有應輸之科征,而計畝當差,始無偏枯之病累。江南州縣,每里為一圖,每圖有十甲,此歷來額定之賦役也。乃民間貧富不等,所有田地多寡不齊,若田多至數(shù)十頃,而占籍止一圖,或窮民僅有田幾畝,而亦當差于一甲。是豪戶避役,卸累小民,而隱占之弊生矣。又或貧民苦累不堪,將本名田地寄籍于豪強戶下,以免差徭,而詭寄之弊生矣。又或蠹胥奸里,覘知小民不諳戶役之事,包當里遞,替納錢糧,代應比較,而包攬之弊生矣。種種弊端,皆因賦役不能均平之故。夫均田均役之法,通計該州縣田地總額與里甲之數(shù),將田地均分每圖若干頃,編為定制,辦糧當差。田地既均,則賦役自平。此法自科臣柯聳條議,婁縣故令李復興行之,最為得宜,松民至今稱便,蘇、松等屬仿照均編。但民間田地買賣不常,每遇編審之期,必應推收過割,□有積蠧,乘機炫惑有司,變亂成法,則貽害無窮。剏□□收編審,請照均田均役,聽民自相品搭,充足里甲之數(shù),不許多田少役,則隱占、詭寄、包攬諸弊可以永清。1
每里編制固定的辦糧當差田畝數(shù)額,均平賦役,允許民間自愿搭配里甲之數(shù),不許田多而役少,并真正解決豪戶的隱占、貧民的詭寄與“蠹胥奸里”的包攬之弊。就從康熙十三年開始,江南地方永行均田均役之法。2
這樣看來,“天意”還在于李復興遇到了巡撫慕天顏(1624—1696年),也得到了知府張羽明的支持,“廢舊日之區(qū)圖,革前日之陋習,免諸項之苦役,禁額外之科派,任從民便,歸并當差”,3使松江地方的均田均役工作得以很好的推動?!度A亭縣均田均役碑》最后這樣寫道:
今日均田均役,法誠盡美,而拂民從欲違道干譽者,往往而有。慕公一疏,寢貪夫溪壑之源,束才士蹶張之氣,意良深矣。余因是而重有感也。縣令身司民社,間有賢者,亦奮勵有為,無如事權掣肘,不免垂成而撓敗,即幸而成,而法因人立,人去而法隨亡矣。李侯建樹雖奇,設不遇慕公,彼墨吏肆志而圖逞翻局,又何能澤被鄰邑,俾吾華承庥襲慶于無窮哉!信乎,慕公保護良法,再造東南,他年并文襄俎豆千秋可也。4
實際上,在地方上討論均田均役的具體工作時,遠較上述內容復雜得多。地方上的布解、北運、南運、運軍等大役,制度要求是所謂五年一編審;而小役是十年一編審,編定的排年、分催等役,都需要“有土之民”充任。縉紳家庭例有優(yōu)免,自然不在這個充任之列,更不要說兩榜鄉(xiāng)紳無論官階及田之多寡,更無僉役之事。5
但官府安排的“雜差”,就有所謂布解、北運、收兌與收銀四大役,本來也是止編民戶而不及官甲,在均田均役工作進行過程中,“奸民”們競為詭寄,導致官甲之田日增、民戶之田日減,“巧者倖脫,拙者偏累”的問題十分突出。這些內容于地方論議之時,就出現(xiàn)了很多矛盾和沖突。晚年的曹家駒這樣回憶道:
當均田均役初行,議雜差一事,予曰:“令搃甲廢矣,塘長、該年廢矣,將來雜差勢必從圖甲均派?!庇枰庖藢⒖N紳另編一牌,凡有雜差,概不派及,方為穩(wěn)當。莊武秋怫然曰:“彼富貴之家,即歲捐幾十金,何啻太倉一粟,若小民則減其分厘,亦可蘇困,何得異同乃爾?”旁有佐之者曰:兵、工兩房,向以雜派為市,今得官甲亦在其內,庶有所顧忌而不敢肆。予曰:君輩未嘗一考故事耳。昔年吾郡有布解、北運、收兌、收銀四大役,歷來止編民戶,不及官甲,由是奸民競為詭寄,以致官甲之田日增、民戶之田日減,巧者倖脫,拙者偏累。徐公檢吾(名民式,浦城人),初任松司理,深知此弊。后撫吳,即上疏請定官戶優(yōu)免之則,如文官一品,免田一萬畝,臺省、詞林、銓部各免田四千畝,其免外之田,與民一體編役。此時常州科第最盛,乃上公函于撫公曰:“凡通仕籍者必革職,然后與齊民一體當差。今吾輩俱現(xiàn)任,自宜優(yōu)免,安得從革職之例?!睋峁珡蜁唬骸八^優(yōu)免者,免其雜泛、差徭,如排門夫之類,從煙籠戶口起見,此即生員,且復其身,況縉紳乎。今之所謂役者,乃朝廷之賦役也,況既有優(yōu)免,而于免外僉役,是役其田,非役其人也。”士夫之說乃絀,而其法遂行。然則雜差之當免,前賢議之詳矣,而武秋堅執(zhí)不可奪,后以開浚吳淞江,明倫堂譁譟,予在鄉(xiāng)聞之,嘆曰:“若早從余言,何至搶攘如此。且以賤妨貴,左氏謂為六逆之一,清平世界,何得兆此亂萌乎?如海塘一役,關系匪細,乃宵人造謗,義戶受辱,士大夫莫肯出一公言者,皆因立法之不善,有以致之也。竊恐將來之貽禍地方有不可言者。余老矣,不敢復談天下事,姑存其說,以俟后之有識者。” 1
賦中有役、役中有賦的復雜狀況,以圖甲均派、縉紳優(yōu)免工作的艱難推行等,曾使地方社會長期困苦不堪。松江司理徐民式的工作是確認地方官戶優(yōu)免之則,優(yōu)免外的田地,則需要與庶民一體編役?!八^役者,乃朝廷之賦役”,免外僉役是役田,并非役人。一切從田畝的額度為僉派的出發(fā)點。清初官府即與民更始,均役于田,計畝當差,但地方以此為不便者仍倚閣其事。2在這些工作中,曹家駒與好友莊征麒也存在不同看法。曹氏的觀點是要妥善立法,并建議將縉紳另編一牌,凡有雜差,“概不派及,方為穩(wěn)當,”以免真的出現(xiàn)“以賤妨貴”的秩序悖亂。endprint
按照當時松江府地方均田均役的原則,華亭每圖均編田三千五百二十一畝,婁縣每圖均編田二千八百四畝,上海每圖均編田四千九百四畝,青浦則照舊額二百二十三圖,每圖均編田三千三百八十二畝。可是此制仍是日久弊生,各屆官吏最好的辦法,不過是“仿其意而因時斟酌以補偏救弊而已”。3康熙六年(1667年)的措施,具體來說,是編田五十畝為一甲,一百甲為一區(qū),三十區(qū)為一保。上??h是歸入一處完糧,時人姚廷遴大贊這是大除往日之害。就這樣,松江一府四縣,億萬糧戶及有田業(yè)者,可以俱受此項政策的優(yōu)惠。4
當然,北運之役的裁革工作,從崇禎十四年(1641年)就開始了,號稱改民運為官運,但以收催充任,所以雖無北運之名,但仍有北運之實,民困仍未停息。在順治三年巡撫土國寶的要求下,地方府縣確實詳細討論過布解、北運、收催三大役的問題,并下令白糧官收官解。可是就像葉夢珠講的一樣,表面上收兌之役全部廢止,民間只剩里催之役,號稱“小役無傷于民”,但實際上流弊已極,里催之累更甚于大役,除了編審之際吏胥的腐敗、勒索外,地方大戶土豪可花錢承擔輕役,最終還是要由中小戶來充任,小民的負擔依然很重。因此,從制度上看,大役裁革后而雜役始起,到康熙三、四年間,小民比戶棄業(yè)逃遁。在巡撫韓世琦微服巡查各地實際情況后,對那些奸胥大蠹往往立置重典,“雜派差徭從此頓息?!?
松江地方總是強調,這個府域一直是飽受役困之區(qū)。順治十八年考中進士后很快被奏銷的當?shù)厝硕驼f:“吾鄉(xiāng)財賦之區(qū),困于徭役,前明編審大役,有細布、北運、南運種種名色,賠累者不乏?!钡赋觯捎谝话愎倮糨^為“廉謹”,且當?shù)貞艨谪S足,沒有太多的橫索與苛捐,“故民猶樂于趨事”。入清后,賦役工作不斷調整,最后所謂的大役只在收兌一項,然而破家亡身者十戶有九戶之多。主要原因就在于兌役一名,就起碼要耗費一千二百兩,民生因而惴惴不安,朝不保夕。松江官方討論后的方案,是“主戶充客戶貼,大戶充小戶貼”,可是董含又明確地指出:“富足必詭寄,而充者必窮民矣,客戶或殷實而免脫,主戶反赤貧而承值矣?!?問題仍然得不到很好的解決。
在當?shù)厝说墓灿杏洃浿?,直至康熙六年,婁縣知縣李復興大力推動均田均役之法后,民困始蘇,而鄰近各府多有仿行者。7比較而言,曹家駒對于這段變革的記憶,在《說夢》中寫述太過簡單,也不太確切。同樣是身歷這一時代的葉夢珠,記錄稍詳:
邑令李復興,字應斗,山東濟南府濱州人也。
舉順治丙戌孝廉,屢困公車,不得已而謁選。康熙四、五年間,除授婁縣令。婁縣故政繁賦重,又附郭滿、漢大臣,不時巡歷,軍伍充斥,供頓迎送不遑……時吳中積逋縣必數(shù)十萬,令長如治亂絲,苦無其緒。民間十年并征,疲于奔命。吏胥乘間作奸,或田少而反充囤首,則一人而辦十圖之糧,小戶而催大戶之稅,完課者日受鞭笞,逋賦者逍遙局外,兼之征調不時,工役不息,富以賄得脫,貧戶重疊而當差,前工未竟,后役又輪,一票未銷,數(shù)牌疊至,差役勢同狼虎,小民時被雷霆。民自受田三百畝以上者,即有厘頭囤首之虞,中人之產無論已。黠者以遁脫,愚者以命殉,一人逃去,累及三黨,故有全里舉鄉(xiāng)為甌脫者。公向已憂之,及再來令婁,細心計之,眾議僉同,謀所以救之者,莫如仿嘉興、湖州均田均役之法。力請于郡守張公升衢羽明、撫院心康韓公世琦移咨浙屬,禮聘嘉、湖精于會計者到松,仿彼成例,斟酌立法,悉除收兌、囤首、厘頭、總甲、塘長諸役名色。凡有田者,各自立戶完糧;自完糧外,別無雜派徭役……自公立法,而華、上、青三縣皆效之,則公之利民溥矣。1
李復興在推進具體工作時,當然是得到了地方士人的積極配合。曹家駒有補充說:“李公去官后,紳民立李公生祠于白龍?zhí)渡w之東。當李公建議時,王農山廣心實左右之,而吳孝廉欽章、莊茂才徵儒,其贊成尤為力?!?李復興死于任上時,華亭與婁縣兩縣民眾呈請上臺,將李復興奉為婁縣城隍神,“千百年瞻仰靡窮?!?顯然,李復興的賦役工作是比較成功的,而地方紳士們的襄助顯得十分重要。
地方士民對上述《華亭縣均田均役碑》,覺得有必要為之建立專門碑亭,以示對已成碑記的均田均役大事的維護態(tài)度。而興建費用是需要由民間自愿捐助的。曹家駒希望當?shù)厝恕案骶栉裟昀锎咭幌拗M”,便可共襄這一美舉,以完聚沙成塔的功德。他為此又撰寫了《募建均田均役碑亭小引》。小引的內容略顯啰嗦,但曹氏反復強調的,是推進均田均役工作的艱難,華亭縣即歷時七年之久,而民間的疑問仍在“將來如何而永無苦”。所以,對于當時“創(chuàng)始之賢父母,調劑之賢孝廉”等官紳,更值得紀念和宣揚,也不必過于計較其間的利益得失了。4
七、余論
在明清中國地方社會的日常生活中,賦役問題一直纏結不清,令人困擾不安。5當明清交替之際,新王朝伊始,其實并未在這方面有太多的減免工作,6制度上的所謂袪除明末弊政,常停留在言說的層面,倘有實際的禁革舉措,地方上往往會出現(xiàn)陽奉陰違甚至阻撓的現(xiàn)象,也讓底層民眾深感緊張。但由于順治末年奏銷案的爆發(fā),竟使紳士們強化了錢糧必須早完的觀念,7
并積極付諸行動,“新舊白銀,完足無余,以后置田之家,須早以錢糧為計?!?地方新的權力結構與士人的經世實踐,使新王朝的秩序得以穩(wěn)固、社會經濟進一步發(fā)展。
曹家駒所述故事的時段,基本在崇禎至順治朝。但曹家駒在《說夢》中并未講述明清鼎革對于江南社會的打擊程度。順治五年(1648年),江南的抗清活動被大清洗后,巡撫土國寶坐在松江西倉城內,對當?shù)赜蟹辞逑右傻?,仍是“日殺百人,半月方止”?令人驚怖,民情依然緊張。曹家駒也未說明順治末年與康熙初年奏銷案對于地方社會的影響問題。像為親友所累而也在奏銷之列的葉夢珠,所言“人心震懼”、“功名之志亦衰”的感受,1在曹氏那兒基本看不到,或許是故意回避了這段史事。但由曹家駒參與地方政治與賦役工作的經歷與記憶,可以探知很多關乎地方社會賦役問題的艱難與復雜,及其背后人事的影響,特別是其論述的均田均役改革,在奏銷案之后,完全是此案影響后的財政制度大調整。2有關曹家駒的社會活動表現(xiàn),主要見諸清代松江地區(qū)若干方志的零星記述。在這些資料的記錄中,涉及曹氏的記述與評判,從清初至清末,形象表達基本一致。endprint
從明末至清初,社會可謂動蕩不安,士人生活復雜多樣。松江地方的杰出鄉(xiāng)紳,如吳嘉胤、夏允彝、沈猶龍、李待問、陳子龍等,都在鼎革之際殉節(jié)或死難。3這一世代,很快過渡到了康熙朝。很多人確實在政治的高壓打擊下,有絕意仕進或退隱江湖的表現(xiàn)。他們內心之壓抑、心靈之苦痛,都可想見。但在曹氏等人身上,還沒表現(xiàn)出因王朝更替而產生政治上鮮明的斷裂感,并深入至社會生活的日常軌道中。
實際上,地方士人的大多數(shù),并不太在乎王朝的更替,也并未切實遭受1644至1645年間因王朝鼎革帶來的大沖擊,且懷揣著新希望,從順治三年開始,又充滿熱情地投身至新王朝的科舉之途,4依然企望像晚明一樣,可以參與地方公事,熱衷于地方公議,在地方政治場域中保持活躍的身影,在鄉(xiāng)間日常生活中盡力依循公議諸事的習慣,藉此獲得比較尊崇的社會地位,總體上對于歷史大變動后的現(xiàn)實生活沒有呈現(xiàn)太多的消沉和放棄之舉。
曹家駒交游范圍相當廣泛,與松江地方的不少權貴勢豪有著良好的關系,時或得以在地方社會的重大事件與重要的政治場合中施展其經濟之才,且表現(xiàn)極為活躍,與一般的生員處境頗有不同。像這樣的生員,可能已自認為是有強大責任感的地方士大夫中的一員,而且社會上也認可他們是士大夫中的一份子。事實上,在鄉(xiāng)村輿論宣傳、公共工程監(jiān)督、官民之間的調停和行使影響力以及湊集必要的勞力或經費等工作方面,他們確實履行著極重要的職責。5也可以說,江南地區(qū)包含著中國社會總體變革的早期因子,以及所處的整個明清兩朝的國家體系之演變,特別是因賦役之困而在江南地區(qū)表現(xiàn)出更多的調整或抗議之態(tài),6會隱含于曹家駒等人的社會活動中。
《說夢》中可以窺見的曹家駒等人的心理,在賦役生活中仍多以“前朝”為比照,并檢選出那些重視地方民生的官紳代表、有利于紓緩民困的策略,作為他們努力維護地方社會利益的理論憑借。一方面,紳士階層雖與州縣官僚集團會存在形似相互依存的關系,但又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行使著自己的權利。7他們的政治參與程度或政治競爭的能力,其實會威脅到州縣官員的施政權威,壓縮官府權力的影響范圍。而且從明末以來,衙門官吏真如葉夢珠所言:“其才之長短,品之貪廉,心之邪正,政之仁暴,學之博陋,或人人各殊,或一人而始終異轍,要皆座未及暖,參罰隨至,因催科拙者之十之七、八,因不職劾者十之二、三,從未有一人報最升遷?!?州縣官流動得太快,對地方產生深刻印記的實在太少。
另一方面,自永樂朝以后,王朝政治中心遠離了江南,路途遙遠,控制力當相應弱化。為了保持這種與距離遠近不相關的控制力度,王朝政治生活中制定與調整了相應措施,維持了原有的賦役壓力,并通過比較嚴密的垂直控制系統(tǒng),使這種壓力持續(xù)滲透至基層社會,強力維續(xù)中央與地方的賦役關系。據葉夢珠從地方“故老”們那里得來的口述,至少在隆慶、萬歷年間,地方上可謂“物阜民熙,居官無逋賦之罰,百姓無催科之擾”,且終明之世,“官以八分為考成,民間完至八分者便稱良戶,完六、七分者亦不甚頑梗也。”1但此后賦役關系的緊張感,越益普遍,時人都在設法予以消弭,以免在財政責任的分配中產生新的利益糾葛或矛盾沖突。比較妥當?shù)?,就是像陳龍正所論的,“本之鄉(xiāng)老仁心,參之士衿公論,質諸氓庶隱情”而得出的“質直穩(wěn)當”之法,2適時而必要地進行賦役調整,使制度施行具有一定的彈性,在地方社會生活中顯得十分重要。江南地區(qū)長期存在的重賦,具體亦如“生長田間,深知其苦”的馮桂芬所言,“大抵一畝之稅,蘇、松、太最重者幾及二斗,輕者猶一斗,視常州六七升、鎮(zhèn)江五升相懸絕。”3重賦問題帶來的積困,從明末至清代中期,在逐步改善,特別是太平天國戰(zhàn)爭危機之后,在李鴻章等人的努力下,朝廷同意蘇州、松江、太倉減三分之一,常州、鎮(zhèn)江二府與杭州、嘉興、湖州三府均減十分之一。4
雖然清初王朝統(tǒng)治江南的力度遠較晚明為大,但地方社會的重心仍在紳士階層,并且是以城市生活為中心的。曹家駒的《說夢》就提供出很多這方面的史事,充分表現(xiàn)出在地方政治場域,在官紳階層的協(xié)調下,王朝統(tǒng)治亟需的賦役工作才得到了有力的推行。具體工作中,人事的因素又起了較大的作用。地方官中的最重要而具代表者,仍是婁縣知縣李復興,能夠廣泛采
納輿論,實力倡行均田均役之法,使地方百年之弊基本得以一朝而革,直到康熙晚期,城鄉(xiāng)殷實人家與故宦子孫仍能得以各保其產、各安其生,李知縣的功德可謂大矣。5總體而觀,從明末轉換至康熙時代,不到百年,確實令時人有“廢興顯晦,如浮云之變幻,俯仰改觀,幾同隔世”之感。6一個舊王朝影響的影子,逐漸消逝于地方歸入新朝的漫長進程中。那些與賦役問題相關的思想與行動,也成了歷史故事,凝結于像曹氏這樣知識人的經歷和記憶之中。
[作者馮賢亮(1971年—),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上海,200433]
[收稿日期:2017年2月1日]
(責任編輯:李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