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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同學(xué)會

2017-10-12 03:58陳楸帆
青年文學(xué)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儀式

⊙ 文 / 陳楸帆

怪物同學(xué)會

⊙ 文 / 陳楸帆

陳楸帆:一九八一年出生,中國更新代科幻作家、編劇、翻譯。曾多次獲得星云獎、銀河獎、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等國內(nèi)外獎項,作品被翻譯為多國語言,代表作包括《荒潮》《未來病史》《薄碼》《深瞳》等。

沒有潛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大海將會怎樣?

就像沒有夢境的睡眠。

——沃納·赫爾佐格

入了夏夜的19號教工樓特別適合思考終極問題。

一來是大部分老師都已遷入校外新區(qū),由于使用權(quán)期限未滿,空置宿舍大部分都外租給學(xué)生或考研人員,這些人一到暑假也都各回各家,沒了人影;二來老樓線路不行,承載不了空調(diào)的用電負荷,只能用老式搖頭風(fēng)扇,連野貓都受不了這燥熱,更別提年輕人。

謝耀真教授的書桌上,此刻正掀起一陣陣書頁的麥浪,風(fēng)扇搖過,書頁又伏貼下來,露出字里行間各色批注。即便如此,汗水仍然不停地從謝教授額頭沁出,流經(jīng)緊蹙的眉心,滴落紙面,發(fā)出腳步般的嗒嗒聲。

這篇論文的結(jié)論如此驚人,以至于他不得不反復(fù)檢驗推論過程是否嚴謹自洽??稍绞羌毦?,越有一股寒意沁入謝教授的后頸,再爬上他的頭皮。他眼前閃現(xiàn)一張久未謀面的臉龐,柔弱的女性輪廓里盛滿絕望,似乎在為論文增添了一個可信的注解。

刺耳的電話鈴聲打破了靜謐。謝教授第一反應(yīng)是看向手機,可他習(xí)慣常年設(shè)置靜音模式,鈴聲從昏暗的門廊角落傳來,仍然不依不饒地催著命。

是座機。

謝教授完全想不起這臺座機上次響起是什么時候,一直心心念念要去銷號,可如同其他的生活瑣事,都被他無限期地拖延了下來。

都這個點兒了,會是誰呢?

謝教授從書堆里刨出那臺蒙塵的暗紅色電話機,沒顧得上擦干凈,便抓起了聽筒。

——哪位啊?

聽筒對面沉默了許久,是帶著哭腔的女聲。

——謝老師,我是……

沒等對方報完姓名,謝教授便毫不客氣地打斷了。

——我知道你是誰,沒想到你還挺神通廣大,連這個號都能查到。

——謝老師,我知道我錯了,可這門課分數(shù)真的對我很重要……

——噢,你所謂的很重要就是交白卷……

——我沒交白卷……

——是。還不如白卷!你知道,如果我把你的卷子交給風(fēng)紀(jì)委員會會有什么后果嗎?還想及格?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

——謝老師,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看,這馬上又要開始評職稱了,您的教授……

——你這是在要挾我,還是在賄賂我?

——我只是……希望您再想想,不要讓自己后悔。

——我后悔?你這是學(xué)生對老師說話的方式嗎?不管是僧面佛面,我謝耀真絕對不會網(wǎng)開一面!

——謝老師……

電話被重重掛斷了。

謝教授,不,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謝副教授坐回原位,起伏的胸口已經(jīng)全被汗?jié)?。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氣,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這沓厚厚的論文上來,卻怎么也無法繼續(xù)思考。他愣了一會兒,起身從抽屜里翻出了一份試卷。

最后一道大題本該寫著答案的地方,只見孤零零一行娟秀字體,一個手機號碼,以及一個輕飄飄的桃心符號。

謝教授的目光穿過畸變嚴重的鏡片,落在那個名字上,內(nèi)心似乎在糾結(jié)著一個決定。

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誰?。俊?/p>

這個夏夜真是熱鬧得有點過分了。

“是謝耀真老師嗎?”有個年輕男孩怯聲說,“您的學(xué)生跳樓自殺了……”

謝教授猛地起身,桌上的紙頁如同收割的麥穗被高高揚起,又徐徐飄落滿地。

重重顛簸驚醒了昏睡的陳墨,他抬頭看看車窗外,依舊是漫無邊際的一片野綠。

“還沒到啊,這都什么破地方?”羅曉東也醒了,他抹掉嘴邊的口水,順手擦在XXXL號的勇士隊球衣上。畢業(yè)三年,他又胖了不少,開始顯露出某種中年氣象。

“美林谷,三省交會處,距離出發(fā)地三百二十八公里,我都查過了?!弊诟瘪{的高涵頭也不回。

“高委員還是那么較真兒,話說你們怎么選了這么個地方?”

“誰們?反正不是我?!备吆瓫]接曉東的話。

“喲,被權(quán)力核心驅(qū)逐了??!想當(dāng)年你可是呼風(fēng)喚雨……哎,陳墨,你怎么那么蔫兒巴,那么久沒見,你都干嗎呢?”

“上班唄,還能干嗎,又不像你們,”陳墨依舊望著窗外,淡淡地說,“這同學(xué)會我根本沒想來?!?/p>

“哎,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我在我爸公司也是從打雜的管培生做起,高涵他不是也……好吧,他起點高,也就是個小村官嘛。誰不是累死累活的……”

高涵不易察覺地輕哼了一聲,從上車之后他就一直回避和陳墨直接交流。

“哎,你說這次能不能見到那誰啊……”羅曉東為緩和氣氛,捅了捅陳墨,朝高涵后腦勺努了努嘴。

“誰???”

曉東急忙擺手讓陳墨壓低音量。

“就那個……”胖子扮出一副俯瞰眾生的高冷臉,同時兩手做出托胸的猥瑣動作,他突然看到后視鏡里高涵眼睛冒著火,趕緊收手?!案吆_個玩笑嘛,想當(dāng)年你們可是班里,不,校里的神仙眷侶,大家都以為你們能成呢……哎,Coco公主來不來???”

“怎么,你想她了?”

“得,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p>

曉東討了個沒趣,只能玩起手機游戲。

天色漸漸暗下,窗外的山巒與樹木變得影影綽綽,車燈光柱如觸手般摸索著四周,卻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塊前方。

“師傅,到底還有多久?”陳墨終于按捺不住問司機。

“轉(zhuǎn)過這座山頭就到咯。”

“您這車就停在度假村嗎?我是說,萬一有個急事要回去什么的。”

“這高檔度假村我們哪住得起啊,都把車開到三十公里外的鎮(zhèn)上,再找個床位瞇幾宿?!彼緳C口氣里有種嘲諷,“時間到了,再回來接你們。”

陳墨尷尬地哦了一聲,不再開口。

幾座散發(fā)著炫目燈火的建筑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中。不像那些拙劣模仿西洋風(fēng)格的莊園,這建筑群落帶有某種無法歸類的融合風(fēng)格,線條和立面如同后現(xiàn)代派般呈現(xiàn)不規(guī)則與不對稱。但放眼全局又仿佛帶有怪異的仿生學(xué)元素,如同巨大的甲殼類生物及其幼蟲;隨著車輛的駛近,甚至還能看到蛻下的死皮鋪就一條螺旋狀的走廊,沿著中心向外旋轉(zhuǎn)輻射開來,似乎正在迎接他們的光臨。

這光景透過車窗疊在幾個人臉上,有種虛幻不真的感覺。

“山寨高迪?還挺像模像樣的?!备吆灶櫿f著,似乎不需要任何回應(yīng)。

車廂里響起一陣腸胃蠕動聲,羅曉東摸著肚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只有陳墨,臉色比來時路上更加陰郁。邀請函上的水印徽章正是這座度假村的2D投影,在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的角落,用淺色小字寫著三條同學(xué)會注意事項。

第一條:未經(jīng)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提前離開同學(xué)會。

雖說一般聚會都會強調(diào)不要遲到早退,可真用這種軍令狀式的口吻,陳墨還是頭回見。而其他兩條則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一只不知何處躥出的野鹿從車頭前躍過,司機驚呼一聲猛打方向盤,車里三人來不及抓緊,一陣人仰馬翻各種叫罵。車急剎在路肩上,差點就朝灌木林里栽下去,司機忙不迭道歉。

陳墨看見那只鹿正在樹叢間回頭望著狼狽眾人,它那尚未發(fā)育成熟的角上,似乎掛著什么物件,如圣誕樹上的飾品閃閃發(fā)亮。

那是一副銀色牙套。

舉辦畢業(yè)三周年同學(xué)會的那個夏天,經(jīng)濟形勢內(nèi)憂外患,一路探底卻觸不到地板。許多公司借著百年難遇的酷暑給員工放避暑假,實際上是變相減薪。有錢的趁機找涼快地方游玩,沒錢的也懶得出門,躲在家里吹空調(diào)玩游戲。一部以異星殺戮為題材的爆米花電影奪得了暑期檔票房冠軍,幸存下來的主角也并不是人類。

所有人的心緒就像連日沉悶的伏天,一片混沌焦灼,也看不見舒爽的明天何時到來,只能像一坨勉強解凍的肉塊,冷冰冰黏糊糊地過著日子。

許多打著擦邊球的“靈修經(jīng)濟”大行其道。在四線以上城市的聊天群、直播間、視頻網(wǎng)站、學(xué)校教室、體育館、街道辦事處、美容SPA店、社區(qū)廣場、寵物醫(yī)院……里,各派大師神出鬼沒,向信徒們傳授著迎接宇宙新紀(jì)元,提升人類靈性的不二法門,同時收取數(shù)目可觀的電子貨幣。

而在更為廣袤貧瘠的土地上,人們選擇一種回歸原始的方式與神靈溝通,儀式簡樸,訴求單一;追求在身心的極限狀態(tài)下,屬靈感恩,并蒙受救贖:大氣中的水分凝結(jié)成雨滴,在重力作用下落向地表,再沁入土壤的細微孔隙,被作物的根莖細胞所吮吸。

人們相信,讓一個人挨餓到瀕死狀態(tài),便能拯救大多數(shù)人免于挨餓。

有時候,儀式關(guān)于信仰;更多時候,儀式關(guān)于失去信仰。

陳墨呆坐在杯盤狼藉的餐桌邊,看著眼前的鬧劇,心想這才是第一頓飯。

羅曉東嘴角留著黃色殘渣,已被灌得不省人事,斜斜地靠著墻腳,岔開兩條大肥腿,不時緩過勁兒來噴個酒嗝,讓人知道他還活著。李可可被眾人起哄著和高涵喝交杯酒,精致的臉上,妝容多得有點花。高涵倒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黑著臉,木木地站著像任人擺布的塑料模特。當(dāng)年保研的劉鼎天和已經(jīng)是兩娃辣媽的任靜猜拳喝酒玩得正嗨,他們之前有過一段故事。而同在機關(guān)里的付翔和金昊波拍著桌子或胸脯,就一項政策背后的真實意圖爭得面紅耳赤。

雖然才畢業(yè)三年,這些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像是以超光速步入中年,一半人在討論育兒和養(yǎng)老,另一半人在討論股票和房價。話題發(fā)起者往往是那些“安定下來”的人,他們苦口婆心地勸其他人趕緊買房,趕緊結(jié)婚,趕緊生娃,趕緊做一切列在“人生清單”上的事情;似乎這個國家的預(yù)期人均壽命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在座各位都只剩下十年活頭。

這些人一起度過了人生中最黃金的年華,如今天各一方,好不容易克服種種阻礙聚到一起,卻依舊重復(fù)著任何一張飯桌上都必然出現(xiàn)的陳詞濫調(diào)。陳墨搖搖頭,習(xí)慣性地置身事外。這時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陳墨啊,你怎么還是那么不識相,去敬鐘總一杯啊,這次聚會全靠她才成局。”舍友阿黃指了指一位長相靜美的女子,此刻她正含笑坐在桌子對過,看著陳墨。

“鐘總?咱們班里十幾號人沒人姓鐘???”

“你忘啦,當(dāng)時她書包里總裝著藥盒,一走起路來就有節(jié)奏地嘀嗒嘀嗒響,像座會走路的鐘,所以大家都叫她鐘小姐,我沒說錯吧?!?/p>

“你們沒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幫大家重溫了一下我的糗事。我是肖如心,當(dāng)年身體不太好,所以好多課都沒上,不記得也正常?!蹦莻€瘦削的姑娘依然掛著笑,優(yōu)雅地舉杯候在半空。

這個名字陳墨還是有點印象的,只是人對不上號了,果真像她所說,畢業(yè)照里都沒有露過臉。

兩人碰杯,陳墨客氣地感謝她這次的張羅,每個人都只是象征性地交了點費用,其他的住宿、車輛、餐飲都是肖如心贊助的。這個班里藏龍臥虎,陳墨入學(xué)沒多久就已知道,不過這么大排場確實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總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誤入十八羅漢陣的小沙彌,稀里糊涂就成了別人眼中的“牛人”。

這種誤會一畢業(yè)便銷聲匿跡。

“舉手之勞,玩得開心,后面還有好多節(jié)目呢?!?/p>

肖如心說這話的神情總讓陳墨聯(lián)想起某種動物,后來他終于想起來了,是那只角上掛著銀色牙套的幼鹿。

他回頭一看,高涵和李可可終于不情不愿地交了杯。工作人員推來了輪椅,正努力把羅曉東二百斤的肉身架起來塞進去。不知為何席間播起了披頭士混音版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所有人搖搖晃晃的動作,高談闊論和被酒精放大的昔日友情,都像一場荒誕派戲劇的第一幕高潮。當(dāng)他習(xí)慣性地要去掏手機時,卻才想起手機已經(jīng)被收走了。

第二條:未經(jīng)允許,同學(xué)會結(jié)束之前不得使用手機。

當(dāng)羅胖子第三次從輪椅中啪地摔到地上時,陳墨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肖如心已經(jīng)提前離席了。

人們總覺得戴眼鏡會讓自己顯得聰明些。一種解讀是,長期以來公眾在視力退化水平與教育程度之間建立起了錯誤聯(lián)系。還有一種可能性,當(dāng)你戴上眼鏡之后,對外部環(huán)境的反應(yīng)敏銳度隨之發(fā)生變化,就像我這副煩人的超重鏡框和鼻托,你不得不更加謹慎地選擇行動策略,客觀上提升了你的“聰明”指數(shù)。

所以下次拜托最后一排那位戴眼鏡的同學(xué)坐到第一排來。(哄堂大笑)

就好像人們還習(xí)慣于把手環(huán)成圓筒形放到耳邊來提升聽力一樣,這些儀式陪伴人類從遠古一步步走到現(xiàn)代社會,它們在符號學(xué)上的意義遠遠大于現(xiàn)實功用。

你們有沒有見過打手機時對著空氣手舞足蹈的人?經(jīng)常對嗎?他們的表情、身體語言甚至是腺體分泌,都仿佛對面真的站著一個人。我們的大腦會調(diào)用記憶中的數(shù)據(jù),將通過聽筒傳輸來的數(shù)字信號在意識空間里重新組合成一個個鮮活的形象,我們其實是在跟那個形象交流。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當(dāng)你發(fā)文字信息或者表情包的過程中,所以難免產(chǎn)生誤解。

這些都是廣義上的儀式,幫助我們更好地建立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當(dāng)我們的感官系統(tǒng)受限的時候,儀式為我們提供一種替代性的安全感,盡管很多時候,這可能是一場幻覺。

就好像上飛機前,我們需要經(jīng)過層層關(guān)卡,排隊、核實身份、安檢、登機,最后,將我們的生命托付給飛行在數(shù)萬英尺高空的一個鐵匣子。你既不認識駕駛飛機的人,也不了解這個巨大鋼鐵怪物如何能夠擺脫地心引力沖上云霄,之前漫長的鋪墊儀式似乎只是一道安慰劑,瞧,我們真的很把你的小命當(dāng)回事兒。事實上呢?

(鈴聲響起)

OK,今天的課后作業(yè):列舉并分析現(xiàn)代社會里的某項儀式及其荒謬性。

下課。

李可可驚慌失措地敲開每一扇房門,這時剛過凌晨兩點。

身穿絳紫暗花真絲睡衣的Coco公主,即便素面朝天也藏不住攝人的美,那種美是有標(biāo)價的,并非凡夫俗子能夠負擔(dān)得起。

而此刻,她竟然不顧顏面地乞求所有人幫忙找到高涵。

除了昏睡不醒的羅曉東,所有人都集中到這座地中海風(fēng)格獨棟別墅的大廳,想搞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正是此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肖如心并沒有跟他們住在一起。

過分空曠的大廳里燈火通明,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露出主人的精心布置與獨到品位。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曖昧莫名,既困乏又興奮,似乎將此當(dāng)作本次同學(xué)會的彩蛋。

首要的問題當(dāng)然是,為什么高涵會在李可可房間。

根據(jù)李可可的說法,高涵趁著酒勁敲起她的房門說要敘舊。為了避免驚擾到他人,可可只好放他進門再好生安撫,兩人聊起往事來竟然忘記了時間。

眾人不置可否地相視一笑,好吧這個問題也沒有那么重要啦,可為什么你那么著急忙慌地要我們找人,說不定高涵只是見到老情人情緒激動,輾轉(zhuǎn)難眠,出去平復(fù)心情了。

可可翻了個白眼,知道自己糊弄不過去,只好坦白說兩人敘舊到情深處,忍不住擁吻起來,這時高涵卻突然面色大變,驚呼窗外有怪物,便要去追;可可攔不住,又沒有手機,只好敲門喊眾人幫忙。

李可可房間在二樓,窗外是一個小陽臺,距離鄰近陽臺也有三米遠。隔壁的陳墨表示并沒有察覺異樣,另一側(cè)的羅胖子的酒還沒有醒。

“那你究竟看見了什么?”

Coco公主咬著嘴唇:“似乎看見了又似乎沒看見……但以我對高涵的了解,如果不是真看見了什么,他絕不會有這樣的舉動。”

“可他看見了什么怪物,會想要去追呢?這不合常理啊?!?/p>

李可可的臉一沉,似乎想起了什么,卻閉口不語。

肖如心終于趕到,問清緣由,先打電話讓度假村保安搜索一遍,外面有山有林有湖,就算是野獸跑進了園區(qū),或是高涵掉進了湖里,都是需要先排除的隱患。她安撫了一下李可可,也讓其他人回房間休息。肖如心還朝上一指,園區(qū)里各種監(jiān)控措施都很齊備,必要時可以調(diào)用數(shù)據(jù),只是就必須驚動警方授權(quán)了。

眾人這才注意到度假村里無處不在的攝像頭。

剛才還滿臉焦慮的可可這時話風(fēng)一變,擺擺手說:“那倒不必麻煩了,高涵也不傻,他會保護好自己的。”

肖如心笑笑說:“好,這里夜路難走,車都開不出去,更別說靠腿兒了,高涵肯定就在附近,沒事兒的?!?/p>

就在眾人將散時,不知誰打趣對可可說了一句:“說不定你回房間時高涵就躺在那兒等你呢?!?/p>

所有人包括李可可幾乎同時意識到,他們的認知中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盲區(qū)。

當(dāng)高涵睡眼惺忪地打開房門時,被堵在門口的人群嚇了一跳。

“高涵你這是在玩我嗎?”

李可可揮手給了他一巴掌,旋即被大家拉開。

“李可可你有病吧,這么多年怎么一點沒長進?”

“你不是追怪物去了嗎?怪物在你床上嗎?”

“怪物?什么怪物?喝多了吧你?你們都陪她一起瘋?”

“瘋的明明是你!你說死也不會讓那只怪物拆散咱們倆!”

“我可不記得說過這么浪漫的話,醒醒吧Coco,都過去了,我不怪你,別丟人現(xiàn)眼了?!?/p>

高涵把門重重一關(guān),眾人知趣地各自回屋,留下雕像般僵硬的李可可站在那兒,保持著一個不知是憤怒還是憂傷的姿態(tài),一如既往的戲劇性滿滿。

上次有同學(xué)問我,對于一些帶有宗教或者超自然色彩的儀式怎么看,比如薩滿、扶乩、巴厘島的桑揚舞,以及偶像選秀節(jié)目(笑聲)。不得不說,儀式涉及的學(xué)科領(lǐng)域非常廣泛,從社會學(xué)、人類學(xué)、語言學(xué)、心理學(xué),到神經(jīng)科學(xué)、生物進化甚至數(shù)學(xué),你都能發(fā)現(xiàn)可以闡釋儀式的理論工具,可惜我術(shù)業(yè)不精,只能把你們帶進門。但無論哪一種儀式,我相信都能夠在科學(xué)的框架里得到解釋。

你問我自己有沒有經(jīng)歷過無法解釋的儀式……(長久的停頓)嗯,不得不承認是有的,而且就發(fā)生在和我曾經(jīng)非常親近的人身上,那次儀式導(dǎo)致了非常嚴重的神經(jīng)官能癥,我認為是由于某種心理暗示導(dǎo)致的。大家知道的,儀式的力量可以非常強大,尤其在那些容易接受暗示的人身上。如果你們這學(xué)期成績不錯,也許我會考慮開個小灶講一講。

為什么是曾經(jīng)非常親近?這位同學(xué)你很八卦噢,那又是另一個很長的故事了?,F(xiàn)在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

晨間的戶外活動缺席了好幾個人,包括昨晚鬧劇的男女主角。

羅曉東倒是來了,貌似還沒完全醒酒,像一坨吸飽了水的巨型棉花球,邁不開腿。

大家換上了運動裝,在一片小小的果嶺上進行推桿練習(xí)。小小的白球沿著草坪弧面走出各種漫不經(jīng)心的線路,卻離球洞越來越遠。眾人在遮陽傘下用著早午餐,看一身潔白的肖如心像清道夫般把一個個球送入洞中。

“他們倆怎么鬧成那樣的,原來不是好得跟連體嬰似的?”

“好像就是畢業(yè)前出了件什么事兒吧……”

“格么聽說高涵家對可可不太滿意哦。”

“不會吧,要顏有顏要胸有胸的,還是個千金大小姐……”

“你就知道胸。”

“這雞胸肉是挺霸道……”

陳墨不耐煩地聽著這群人嘻嘻哈哈,不停攪動杯里的咖啡,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難道沒人記得謝教授嗎?”

所有人訝異地停下來看著他,像是努力在腦海里搜索某顆不存在的星體。

羅胖子走到陳墨身邊,手搭住他肩膀,底下的折疊椅發(fā)出一陣呻吟,“陳墨,你告訴我,你還記得哪門專業(yè)課是靠你自己過的嗎?”胖子又轉(zhuǎn)向其他人,“我們學(xué)的是什么專業(yè),大氣科學(xué)、量子物理、古代文學(xué)、國際關(guān)系、鉛球、插花還是茶道,在社會上混得人模狗樣還是狗屁不如,又有他媽的什么關(guān)系呢?最重要的是,今天大家聚到一起,感情沒有變,這就夠了,你們說是不是?”

⊙ 【希臘】喬治·克里斯塔基斯

羅曉東像是把隔夜的祝酒詞帶到了今天,他停下等待掌聲。

“他死了?!?/p>

所有人循著聲音望去,竟然是肖如心。她冷冷擊出一記又高又遠的長打,回頭看著眾人。

那顆星體一直都存在,在幽暗的宇宙深處等待某個訊號。

眾人像是瞬間經(jīng)歷了一場時間旅行,臉上表情或多或少泄露出一些秘密;有愧疚,有迷惑,也有釋然。如同通過心靈感應(yīng)達成了某種默契,他們都選擇了沉默,無視,將話題岔向無關(guān)緊要的領(lǐng)域,等待這場華而不實的果嶺野餐能夠快點結(jié)束。

肖如心臉上似乎有失望閃過,但瞬即恢復(fù)成分寸感極好的微笑。

陳墨嘴角也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這才是他期待已久的同學(xué)會,不是各自粉飾太平炫耀身家,而是將被時間掩蓋的縫隙撕扯擴大,挖出內(nèi)里血肉模糊的真相;打開一些心結(jié),結(jié)下更多恩怨。你以為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數(shù)年就會讓彼此心靈親近,甚至從某種程度上成為相似的人,這種愚蠢的幻覺只有通過久別重逢才能被無情粉碎。

這才是同學(xué)會存在的意義。

而接下來則是陳墨期待已久的環(huán)節(jié)——重溫老照片。

各位同學(xué),很抱歉占用大家?guī)追昼姷臅r間。

在這里,我要鄭重地向李可可同學(xué)道歉(議論聲)。上一次課,我用十分不恰當(dāng)且不尊重的語言將李可可同學(xué)描述為“生活在為取悅雄性而精心布置的盛大儀式中”。我錯了。李可可同學(xué)為自己而生,為自己而活,所有精致而盛大的儀式都是為其女性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我實在是從狹隘的雄性視角去輕率評判他人,我再次,真誠地向李可可同學(xué)道歉并請求你的原諒。

希望這次小小風(fēng)波不會影響到期末考試,如果不想兩周后迎接盛大的失敗,請大家認真復(fù)習(xí)準(zhǔn)備。

入學(xué)時在校門口的合影。第一次春游。電競比賽贏了隔壁班。生日派對。舞池里的派對。酒店里的派對。地點不明的派對。

(輕快的Trance舞曲,歡笑聲,抱怨聲)

——我靠當(dāng)時怎么那么土!

——儂還好意思港了啦看看我……

——OMG請一定把我P掉!

宿醉。各種宿醉。一地空酒瓶和涂滿奶油的臉。半裸。全裸。車旁嘔吐。泳池邊嘔吐。沙灘上的篝火野營。一對情侶的背影和一條撒尿的狗。

(起哄,噓聲,爆笑)

——這是那次加州交換項目吧……

——后來你還跟那印度妞有聯(lián)系嗎?

——閉嘴,我這輩子都不想聞見咖喱味。

課堂上流著口水的羅曉東。在宿舍樓下深吻的高涵和Coco。在同一個位置爭吵的高涵和Coco。Coco和不同的男生在一起,動作親密。

(尷尬的沉默,望向主角)

——這照片是誰拍的?

——站出來!

——Coco,大家鬧著玩兒的,別放心上……

李可可擋在幕布前,投影的光打在她身上,像是一個隱身人,卻由于輪廓過于立體而暴露了自己。

“我知道我當(dāng)年脾氣暴,得罪了不少人,可要是在同學(xué)會上耍這種小伎倆,想讓我出丑,那你等著瞧?!?/p>

可可的臉被疊上另一張臉。瘦削蒼白如同大病未愈之人,眼神卻像堅冰般冷靜,仿佛能用視線凝固周遭的一切。

肖如心站了出來,面對著大屏幕上的自己。

“Coco,這事兒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太過私密的照片應(yīng)該征求每個人意見的。”

“如心,這兒沒你的事兒,不用往自己身上攬。我知道背后都是他安排的,知道我馬上要訂婚了,所以想整這么一出羞辱我是吧?”李可可提高了聲調(diào),指向高涵。高涵一動不動,但緊繃的咬肌出賣了他。

“總之,今兒有他沒我,你們都向著他對吧?也是,他爸給了你們多少好處啊,保研的保研,進機關(guān)的進機關(guān),寫推薦的寫推薦,可你們不想想這都是因為誰……”

“李可可你夠了!”高涵再也按捺不住,吼了一聲。

音樂恰如其分地停了下來。

李可可臉上顯露出那種習(xí)慣性的受傷表情,仿佛是遭到了全世界的背叛。她低頭快步走到肖如心跟前大聲說:“幫我安排個車,我這就消失,你們愛怎么玩兒就怎么玩兒?!?/p>

肖如心依然淡淡笑著。

“同學(xué)會開完之前,誰都走不了。”

李可可杏目圓睜,指了指肖如心又放下。

“手機還我,我自己叫車!”

“不好意思,別忘了注意事項第二條?!?/p>

“你他媽以為你是誰啊,”李可可轉(zhuǎn)向房間里其他人,“你們就讓她這么玩兒?”

“算了,如心,你就讓她走嘛……”

“是啊是啊,同學(xué)一場差不多得了……”

肖如心突然收起笑臉:“我不是針對她,而是這里的每一個人。明白了嗎?你們還沒有看到最精彩的部分呢。”

所有的人本能地轉(zhuǎn)向屏幕,畫面開始切換,眾人的面孔在光線中變得迷離,有人瞪大兩眼,有人捂住嘴巴。

李可可瘋了似的撲向高涵,但顯然高涵也被畫面的內(nèi)容驚嚇到,對Coco的撕打毫無反應(yīng)。他喃喃自語:“我明明都刪掉了……”

畫面突然消失了,是羅曉東一把掀翻了投影儀,他氣勢洶洶地抓住肖如心瘦弱的肩膀用力搖晃。

“你究竟是誰!到底想干嗎?!”

“你爸的公司因為高涵的那張批文,市值翻了三番,你爸也因此坐穩(wěn)了二把手交椅并順利接班。我沒說錯吧。”肖如心輕描淡寫地說道。

羅胖子臉上的肉開始顫抖,他揚起了拳頭。

“胖子!”他扭頭,肚子被什么硬物重重一擊,他痛苦倒地,在地上蜷成一團。

“既然接受了邀請,就得遵守主人的規(guī)矩,要不就別來?!标惸珦]著高爾夫球桿,冷冷說道,“你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社會精英,這點道理都不懂?”

局面詭異得有點讓人看不懂了,而似乎只有一個人,這場儀式的發(fā)起者,才有資格解答謎題。

“我猜你們沒人認真讀完那三條注意事項吧,現(xiàn)在給你們時間,好好審題。”肖如心虛弱地走向門口,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晚上見?!?/p>

不知道什么時候,幾名身型健碩的安保人員已經(jīng)立在門口。

陳墨猶豫片刻,跟了上去,而保安并沒有攔住他。

這次期末考試百分之七十的分數(shù)都落在最后一道大題上,別問我這符不符合規(guī)定,課是我上的,我說行就行。上課、考試、打分,無非也都是儀式一種,如果這學(xué)期過完了,世界對于你來說仍然跟以前一樣,那給你打一百分也是浪費。

所以,請大家認真審題,仔細作答,我不會為難任何一個人。

我再念一遍題目,請注意我的表情和重音。

請你設(shè)計一套具有可操作性的儀式,并詳細闡述其場所、道具、流程、背后的理念,以及預(yù)期對目標(biāo)將產(chǎn)生什么樣的改變。

你們有一個半小時。開始。

十一

陳墨:你還好吧。

肖如心:這種事確實比較耗人,休息一會兒就好。

陳墨:你究竟是誰?

肖如心:你發(fā)現(xiàn)了。

陳墨: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

肖如心:有意思。

陳墨:還是你比較有意思。

肖如心:說吧。

陳墨:你不是肖如心,你甚至都不是我們班的,我有照片。

肖如心:噢,忘了你喜歡偷拍別人。

陳墨:我喜歡觀察別人,想象每個人的生活……除了謝老師的課,你從不和我們一起上別的課。

肖如心:你注意我很久了。

陳墨:你看謝老師的眼神,很特別,但是謝老師從來不敢拿正眼看你。我猜,你們之間有某種關(guān)系。

肖如心:不如說說,為什么你要提供那么多素材。

陳墨:你應(yīng)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肖如心:我知道畢業(yè)后,你找工作很不順。

陳墨:這跟得罪了誰沒關(guān)系,我本來跟他們就不是一類人,只是好奇而已。

肖如心:好奇什么?

陳墨:這場戲要怎么收場。

肖如心: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

陳墨:比如?

肖如心:哈。你這個人啊,還真不像看上去那么……

陳墨:那么什么……

肖如心:冷漠。

陳墨:……

肖如心:我說對了吧。你是這里唯一一個沒有撒謊的人。

陳墨:撒謊?

肖如心不說話,抬頭看著寂寥的星辰,一陣霧氣從空曠遙遠的山谷間涌起,悄無聲息地沁濕空氣。陳墨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女孩的目光開始閃爍,如夜風(fēng)中冰涼的碎鉆墜飾,而不是溫暖的燭火。

肖如心:你還記得當(dāng)時那道題你的答案嗎?

十二

第三條:未經(jīng)允許,完成儀式前不得擅自離開同學(xué)會。

“儀式?什么狗屁儀式?”羅曉東揉著肚子大聲嚷嚷,“還有那個陳墨,老子回頭找人弄死他……”

“胖子,你冷靜一點。這些明顯都是設(shè)計好的,陳墨跟肖如心是一伙的。他們是沖著我來的?!备吆f。

“我就說嘛,當(dāng)時介紹肖如心時,陳墨就表現(xiàn)得很奇怪。”阿黃回想道,“怎么可能兩人坐一桌都不說句話的?!?/p>

“話說回來,你們真的對肖如心這個人有印象嗎?”劉鼎天問,“以我的記性,怎么一點都想不起來?這不科學(xué)!”

“她就沒在宿舍住過好伐啦。”眾人隨著話音尋去,是幾位安頓好李可可的女同學(xué)回來了。

“本地人,身體又勿好,好像當(dāng)中還申請了休學(xué),攏共就沒出現(xiàn)過幾面,格么沒印象就對了。當(dāng)時你們勿是都被Coco迷得七葷八素的,又格么正眼看過別人呀……”辣媽任靜話里夾槍帶棒。

“Coco怎么樣了?”高涵打斷她。

“現(xiàn)在曉得假惺惺啦,剛剛還狠三狠四,撒人看了那種照片心里會適宜啦,房間里廂歇了哎,儂不要去鬧她。”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不想再觸碰剛才尷尬的一幕。

投影布上出現(xiàn)的是高涵和李可可的性愛照片,很明顯是兩人在上大學(xué)期間,臉上都洋溢著某種青春的狂妄,仿佛自己便是全宇宙的中心。但最為震撼的卻不是裸露的肉體或是狂放的動作,而是背景中一個不起眼的元素,在大屏幕上顯得如此扎眼。一個貌似喝高了的中年男子,半癱靠在墻角,嘴角微斜,雙目半閉,身上胡亂落著些潔白的紙張。這個亂入的人形道具給整幅照片的色情基調(diào)添上一抹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

所有人都立刻認出,那就是他們的老師——謝耀真。

謝教授為什么會在那里?他當(dāng)時還清醒嗎?兩位主角不知情嗎?他們還能正常地完成所有既定動作嗎?拍下這些照片是出于何種心態(tài)?

每個看客心頭翻滾著諸多問題,但都克制住發(fā)問的沖動,很快的,每個人都猜到了自己的答案,隨即又被一個更大的問題淹沒。

這與謝教授的死有關(guān)嗎?

似乎有無形的寒風(fēng)拂過,每個人心頭一陣揪顫。他們幾乎同時回憶起了某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將所有人的命運與謝教授——這個本應(yīng)無關(guān)輕重的選修課老師,緊緊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也就在這個瞬間,他們理解了肖如心所說的第三條注意事項的真正含義。

不知藏匿于何處的揚聲器突然吱吱響了幾下,失真的聲線里洋溢著笑意,宣告夜晚派對降臨。

“老同學(xué),你們都準(zhǔn)備好了嗎,我們來抽簽決定,誰是第一個?!?/p>

一副撲克牌被摔到眾人面前。

十三

夕陽將落,別墅后院里升起了一堆篝火。說是篝火,其實就是把燒烤架里的精炭倒在沙礫地上,再摻上一些枝葉、紙張和助燃劑,點燃之后火勢很旺,噼啪作響,映紅了每一張臉。

“老劉,你真的要這么做?”任靜問。

“一會兒你們女生把眼睛閉上就行了?!眲⒍μ觳缓靡馑嫉匦πΑ?/p>

“我就他媽搞不懂了,咱們一起把那幾個人打趴下沖出去,他們還能把咱們殺了不成?”羅曉東瞄了一眼保安,聲音還是低下去幾分。

“來之前我查過,這個地方屬于私人物業(yè),業(yè)主隱藏了真實身份,你猜它的奠基日是什么時候?”高涵臉上沒有一點笑意,“三年前的昨天?!?/p>

“吃散伙飯那天?”

高涵點點頭:“所以說,這兒不是那種靠蠻力就能逃出去的地方,動動腦子?!?/p>

“老劉,你當(dāng)時真的寫了全裸?”還是任靜。

“誰他媽能料到有今天。不付出點代價能叫儀式嘛!”

劉鼎天的話戳醒了眾人。古今中外,儀式的核心莫不過一場交易,是有形之人與無形之神的交易。至于置換是否等值,交易是否成功,則完全基于樸素信任與歷史記錄。由于無跡可尋,交易失敗者總會懷疑自己的付出與犧牲未臻標(biāo)準(zhǔn)。而那些在外人看來做成一筆好買賣的幸運兒,卻也心中惶惶,疑心總有一筆分期付款在生命的前方埋伏著。這種不可知卻又運行了成千上萬年的規(guī)則,便是冥冥。

老劉已經(jīng)脫光了,連眼鏡都摘了,手捂著下體,在篝火前躍躍欲試。

同學(xué)們圍成圓圈,有節(jié)奏地拍著手,嘴里同聲念著四字咒語。

火焰并不是太高,劉鼎天輕松地一躍而過,他心里默數(shù)著:“一。”

數(shù)字飛快地上升著,同學(xué)們拍手的節(jié)奏沒有一絲紊亂,那串咒語被不斷重復(fù)著,如蜂群低低籠罩在夜空。

逢烤(考)必過。逢考必過。逢考必過。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老劉的速度明顯下降,他的額頭沁出汗珠,動作變形,雙手也不再羞澀地掩護襠部,陰莖與卵蛋如同棉花糖般在焰火上方彈跳經(jīng)過。他開始后悔當(dāng)時自己為什么要寫那么一個大數(shù)字。

劉鼎天有自己的原則,他不相信有免費午餐,也不相信天賦,只相信天道酬勤。就像他的父母,劉鼎天習(xí)慣付出十分收獲八分,這讓他感覺踏實。以他的成績正常保研沒有任何問題,但他還是為自己爭取上了一道額外的保險。那道保險來自高涵。

所以他在試卷上寫下了九九八十一次。就像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途中所必經(jīng)的磨難。

陳墨站在保安身后,看著這荒誕的一幕,想象著千萬年前,是否也有相似的一幕在這個山谷里上演。他猜測著攝像頭那端的肖如心,臉上此時會是什么表情。

“加油老劉!快到了!”在任靜的帶頭下,大家低聲喊著。

劉鼎天已經(jīng)趔趄地踢到幾次火苗,每次都齜牙咧嘴地倒抽一口氣,汗水在他身上形成一層滑膩膩的薄膜,反射出粼粼火光,滴落在炭塊上吱吱作響,助長篝火越升越高,而老劉的身型卻越顯瘦小……六十二、六十三、六十四……

女同學(xué)們也不再假裝閉眼,她們臉上的恐懼代替了尷尬,眼前閃現(xiàn)屬于自己的儀式。

劉鼎天發(fā)出夸張的喘息聲,每次跳起的高度越來越低,有幾次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徑直跳進火堆里去,可最后一刻,他還是勉強把腳落在了發(fā)燙的地面上。他的表情扭曲而猙獰,已經(jīng)完全不像那個自信滿滿的學(xué)霸少年,卻像某種沒有進化完全的水陸兩棲動物,稀疏的頭發(fā)濕漉漉地搭在額頭,遮住他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所有人都聞到了一股虛幻的焦味。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沒有人知道劉鼎天該什么時候停止跳躍,甚至他自己在那一瞬間都有點猶疑,以他的習(xí)慣,定是要多跳幾下以確保不會數(shù)錯,可他確實太累了,當(dāng)最后一下落地時,他直接硬邦邦地跪倒在地上,像一條被浪花拍暈的海魚,再也沒有絲毫蹦跶的力氣。

眾人攙扶起劉鼎天,他的雙腳多處被燙傷,浮起晶亮通紅的水皰,破了的傷口泛著血水。高涵疑惑地望向攝像頭,羅曉東卻充滿憤怒地瞪著陳墨。

陳墨站著,似乎想說點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十四

各位同學(xué):

展信安(也許應(yīng)該改成“點”信安)。

希望大家都度過了一個快樂而收獲斐然的學(xué)期。因為我們已經(jīng)沒有課了,所以只能以郵件形式來進行溝通,有些話,課堂上不太好講,現(xiàn)在可以說出來了。麥克·盧漢說“媒介即信息”,誠不我欺也。

我知道這只是一門選修課,很多人選的時候連介紹都不看,只因為這門課出了名的好過,好拿學(xué)分。甚至出現(xiàn)一整個班集體選修這門課的盛況,在此我對你們的信任表示衷心感謝。

好過歸好過,一門課總有標(biāo)準(zhǔn),這是儀式存在的意義,否則在你們選課之后直接通過豈不是更方便。我很欣慰,從試卷上來看,絕大部分同學(xué)都掌握了儀式這項跨學(xué)科現(xiàn)象的精神內(nèi)核,有一些甚至還提出了我所未曾思考過的新方向。你們的付出沒有白費,你們會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A deal is a deal。

但也有極少數(shù)同學(xué),似乎誤解了儀式的規(guī)則,又或者將其他儀式中的特權(quán)濫用到我這里。很遺憾,我可以接受經(jīng)過了努力后的失敗,卻無法容忍不勞而獲的白食。這個世界,也許有一些儀式的規(guī)則能夠凌駕于其他規(guī)則之上,但終歸,你需要服膺于一些普世的、基礎(chǔ)的規(guī)律,這是不以人的自由意志為轉(zhuǎn)移的。

我的人生其實過得很糟糕,也曾經(jīng)犯過同樣的錯,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到頭來付出代價的還是自己。而且,這個代價往往是超出想象的巨大。

再次感謝大家能夠選擇這門“儀式:從巫術(shù)到科學(xué)邊緣”課程,真誠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想。

Sincerely Yours,

XYZ

十五

又有幾個人抽中撲克牌,完成了自己的儀式。

阿黃收集了所有人的簽名,燒成灰后和著水喝下去,按照他的設(shè)計,這樣能夠保持友誼長青。

官迷付翔要來一把梯子,讓所有人扶著,當(dāng)他一格格往上爬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高喊他的名字,而他會在名字后加上一個層層遞進的官銜,當(dāng)他爬到梯頂時,已經(jīng)是俯瞰眾生的付委員了。他在半空中做了個揮斥方遒的手勢,一躍而下,下面的人盡管怨聲載道,可還是用手臂搭成橋,牢牢接住他。

付翔成功著陸后表情尷尬,不住地向眾人作揖道謝,沒人搭理他。

任靜算這幾個人里面最有創(chuàng)意的。她讓班上的男同學(xué)半跪著圍成圓圈,低下頭,當(dāng)她走到誰面前時,那個男人就得抬起頭與她對視一分鐘,眼神不得游移恍惚,然后她問“儂作啥歡喜我啦”,對方需要用十二分的誠意回答。如果說三年前的任靜還算有幾分少女姿色,如今的她貴為二娃人母,體態(tài)臃腫,面露疲色,對于一眾平素只看臉與胸的膚淺男性來說,確實很難嚴肅得起來,幾位笑場的直接被拖出圓圈。

只有尚未完全回神的劉鼎天抬起頭,小瞇縫眼看著任靜,哆哆嗦嗦地說:“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嫁人了生娃了都好,我都愛你?!?/p>

任靜竟然忍不住背過臉去抹眼淚。那一瞬間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是真心的。

陳墨覺得這幾乎就要淪為一場網(wǎng)絡(luò)綜藝真人秀了,而這些人竟然樂在其中。這可遠遠背離了儀式的初衷。

有一些人生來就比別人乏味無趣得多,最無趣的是,這種人往往認為自己才是正常的,其他人都是落在鐘形曲線的兩頭。

他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人來拯救這場演出。

下一個是羅曉東。

他臉色煞白,氣鼓鼓地坐著,也不動彈,肚子上的肉一折折地突著。

“胖子,等你呢,趕緊弄完我們好回家啊?!北娙似鸷?。

“你們有病,我沒有,憑什么讓人瞎擺布。我就坐這兒,看她能把我怎么著?!?/p>

噓聲一片。

陳墨有點看明白了,隨著儀式的深入,參與者會不自覺地代入某種角色,以獲取歸屬感,并與那些對抗儀式的人勢成水火。因為他們付出了代價,丟了面子,暴露出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欲求,他們不允許有人貶損自己的努力,竊取甚至破壞前人辛苦栽種出的成果。

揚聲器又嘶啦啦地響起來,肖如心聽起來像置身于一片積雨云里。

“我會放出羅曉東的答案,然后由其他人決定他該怎么做?!?/p>

“你敢!”羅曉東猛地起身,可惜已經(jīng)太遲了。

原本循環(huán)播放風(fēng)光片的平板電視屏幕躍動了幾下,出現(xiàn)一份掃描文件,簽名顯示是羅曉東,那是他的試卷,文件下拉到第二頁,歪扭的字體稀稀疏疏地填滿了大半頁,甚至還配了張手繪的草圖。由于那些手寫體太難辨認,某種識別軟件又將其轉(zhuǎn)化為標(biāo)準(zhǔn)字符,疊加在原始的圖像上。

現(xiàn)在所有人都明白了,為什么羅曉東從一開始就那么抵觸這場儀式。

答案里說他自己從小因為自制力差而變得肥胖,經(jīng)常被人嘲笑,造就乖張的性格,一方面想要盡力討好強者,另一方面又去欺負弱小來獲取尊嚴。他厭惡這樣的自己,希望通過一場儀式來擺脫過去,進化成一個真正的強者。

“能夠完完全全地控制自己的精神與肉體,欲望與恐懼,能夠抵擋一切的屈辱與嘲諷。”他矯情地寫道。

羅曉東設(shè)計的儀式包括(按先后順序):

一、讓曾經(jīng)羞辱過自己的人跪舔自己的腳背;

二、讓曾經(jīng)受過自己欺侮的人原諒自己;

三、讓自己曾經(jīng)性幻想過的女生誘惑自己(并嚴詞拒絕);

四、讓自己置身最為恐懼的場景并克服恐懼(附手繪圖);

羅曉東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劉鼎天,赤身裸體地暴露在眾人含義豐富的目光中,他如芒在背地躲避著,大吼了一聲。

“那只是他媽的一門選修課!”

“現(xiàn)在可不是了?!?/p>

伴著話音,肖如心出現(xiàn)在門口,朝他們快步走來,她擺擺手,并沒有讓保安跟隨。她站到了陳墨旁邊,微微一笑,臉色比之前紅潤不少。

“怎么樣,你們想好了嗎?需要我再提供點額外信息嗎?”

“你個賤人,我不會讓你好過的。”羅胖子咒罵起來。

“比如說,儀式中的三個名字……”

“閉嘴肖如心,你知道個屁!”

“哦,我確實什么也不知道。估計你們早就忘了,臨畢業(yè)前,每個人都收到了一封郵件,來源是校學(xué)生會,要求你們點擊一個鏈接,填寫相關(guān)資料,好讓校友會可以時刻聯(lián)絡(luò)到你們,青山綠水,友誼長存。”

羅曉東的咒罵不知何時停下,變成一個驚異的口型。

“你們班的鏈接是我特殊定制的禮物,當(dāng)你點開的那一刻,那臺電腦之前與之后的所有數(shù)據(jù),便都會同步到云端服務(wù)器,隨時為我調(diào)用?!?/p>

“你這可是犯罪?!备吆淅涮嵝?。

“在我的儀式里不是,”肖如心回敬一個眼神,“所以,親愛的羅胖子,你可以選擇,是你自己選三個人,還是我替你宣布,也許我會引用你的一些‘原始數(shù)據(jù)’哦。”

羅曉東如雕塑般立在那里,像是被瀝青當(dāng)頭澆下,絲毫動彈不得,他的面孔變得紙白,仿佛隨時會著火,可最終還是軟軟耷拉下來。

“高涵。陳墨。李可可?!?/p>

這三個名字聽起來完全不像是從那具身體里發(fā)出來,而只是某臺機器隨機吐出的密碼,對于它即將開啟的全新世界,當(dāng)時在場的人卻一無所知。

十六

很抱歉在深夜發(fā)出這封語無倫次的郵件再次叨擾各位。只是聽聞某些人意圖顛倒黑白發(fā)起莫須有的控訴,對我,也是對我所堅持與捍衛(wèi)的儀式價值。我再次奉勸TA,我手里有切實的證據(jù)可自證清白,而任何形式的調(diào)查最終只能是自取其辱。我無條件地相信我的學(xué)生是愛我的,我也同樣無條件地相信正義與良善不會被謊言與特權(quán)所蒙蔽。再次謝過各位,安。

知名不具

十七

時間將近午夜,羅曉東在眾人注目下,遲緩地爬上那塊跳板。

這是一座標(biāo)準(zhǔn)的跳水池,長寬各二十五米,池深五米四,跳板長四米八,寬半米,距離水面三米。就像是把羅曉東的手繪草圖搬到了現(xiàn)實里。除了一件事,池子里沒有水。

陳墨觀察著看客們,很難確切地用語言來描述那樣一種表情。就像是逮到了一只騷擾你已久的老鼠,現(xiàn)在看著它即將被開水燙死,突然有人提醒你,這只老鼠已經(jīng)跟你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許多年,你本該有一點點念舊和不忍。

至少在高涵的臉上是看不到的。

陳墨覺察到,當(dāng)高涵的名字從羅曉東嘴里說出的那一瞬間,高涵的表情就變了。高涵瞇縫起眼,似乎想看清這個曾經(jīng)每天圍著自己稱兄道弟之人的真正嘴臉,又或者是在回想究竟哪件事情、哪句話讓對方感覺羞辱,但他很快就顯得輕松起來,因為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人背叛了自己,而叛徒的下場早已注定。

高涵決定把羅曉東送進他最為恐懼的場景,無論以何種方式。

陳墨問身邊的肖如心:“哪一個更出人意料,是高涵舔了羅曉東的腳背,還是李可可被說服去做了那件事?”

肖如心說:“如果你足夠了解他們,哪一個都在意料之中。反倒是你,羅曉東求你原諒時,你居然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一點也不照顧觀眾情緒?!?/p>

陳墨說:“看來你還不夠了解我?!?/p>

肖如心聳聳肩。

李可可也來到了現(xiàn)場,她卸掉了所有妝容,長發(fā)披肩略顯散亂,卻更顯得有一種難以抵抗的魅惑。她的嘴角掛著一絲嘲弄的笑,就好像知曉羅曉東,或者世上所有其他男人對自己的覬覦,就好像知道,半小時前發(fā)生在房間里的事情將永遠成為秘密。Coco公主看著這世間唯一的另一個知情人,脫得只剩底褲的羅曉東顯得更加臃腫不堪,他站在晃動的跳板上,就像是一個巨無霸漢堡壓在一根剛出爐的薯條上。

“所以,羅曉東到底怎么你了?”肖如心冷不丁問道。

陳墨想了想:“也許就是從來沒給我起過外號吧?!?/p>

肖如心翻了個白眼。

陳墨又說:“你不會真的讓他摔死吧?!?/p>

肖如心答:“那你也有一份功勞?!?/p>

羅曉東開始謹慎地向跳板末端挪動腳趾,他給自己定下的儀式終點是觸及邊緣,無論用身體的哪個部位。跳板在重力作用下開始傾斜并發(fā)出呻吟,看客臉上流露出莫名興奮的神情。

跳板下垂得更厲害了,羅曉東不得不蹲下身體,雙手抓住跳板側(cè)邊以保持平衡。他感覺自己就要像肉塊般滾落下去,在八米開外光潔明亮的瓷磚池底拍成一攤冷冰冰黏糊糊的肉醬。他眩暈、無力,似乎恐慌隨時可能發(fā)作,鎖住咽喉,無法呼吸。他的身體開始劇烈抖動起來,帶動著整塊跳板咣咣作響。

高涵與李可可深情對視了一眼,幾乎要鼓掌叫起好來,似乎完全忘記了兩人白天的不快。

其他人在池子邊圍站成圈,神色凝滯地望著半空的表演。他們?nèi)绱送度?,所有的荒誕不經(jīng)都已被全盤接受,成為現(xiàn)實一種。他們只想盡情地享受這一刻,在這座遠離文明與繁華,為他們度身定造的祭壇上,感受某種潛藏于內(nèi)心深處億萬年的黑暗,從精致的人形外殼裂縫中,緩緩滲出,流淌,匯聚成一條奔涌不息的暗河。

“我……我不行了……”羅曉東帶著哭腔,完全癱在了跳板上,不敢輕舉妄動。

“有你老爹的錢,你有什么不行的?”高涵回了一句。

“我我我錯了……你們讓我下去吧……我求你們了……真不行了……”

“羅胖子,我們還等著回家呢,是個男人就別說不行。”這回是李可可。

“我……我……”羅曉東掙扎著起身,想往回爬。就在艱難轉(zhuǎn)身時,也許是風(fēng),也許是腳滑,他突然失去了平衡,整個人橫在跳板上,隨著重力往盡頭滾去,完全沒有緩下來的意思。

眾人驚呼了一聲,而羅曉東甚至還沒來得及尖叫。女生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肉體撞擊地面的悶響,可卻沒有,她們又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

高涵目瞪口呆地望著半空,他沒想到羅曉東竟是用肚皮完成了整個儀式。在那一瞬間,某種超越所有人理解力的奇跡降臨在羅曉東身上,那松軟鼓囊的肚皮像是具備了觸手的功能,緊緊地纏裹著跳板的末端,像是一塊棉花糖般可以肆意拉伸,而跌下半空的羅胖子則像是一個笨豬跳高手,被由脂肪與皮膚構(gòu)成的彈性繩索緊緊牽住,抵消掉大部分的重力勢能。

羅曉東似乎也不太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在空中上下晃蕩數(shù)個來回之后,他腹部長出的觸手開始緩慢收縮,牽著整個身體向高處升去。

陳墨瞪著肖如心,驚詫之中,一時不知該如何發(fā)問。

肖如心卻一臉淡定,對陳墨笑了笑,說:“我說過,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

羅曉東似乎還未能熟練地操控他的新身體,他試圖回到地面,卻被觸手舉到更高的空中,只好讓觸手末端長出許多只細小的附足,如肉色蜈蚣般載著沉重的軀體向跳板另一端爬去。而從眾人的視角看去,他就像一只在夜空中飛翔的光豬。

那雙肉感的腳掌終于再次接觸地表,觸手收回腹部,毫無痕跡地融入脂肪中。羅曉東夢游般爬下扶梯,看著夜空下的眾人,似乎努力想搞清楚這是不是一場夢。當(dāng)他看到高涵與李可可時,那迷離的眼神突然變得冷硬起來。

“輪到你們了?!彼f。

十八

三年前的那個夏夜,謝耀真教授聽到自己學(xué)生自殺的消息。

當(dāng)他打開門的瞬間,那副超高度數(shù)眼鏡便被一把打掉。沒了眼鏡,他就是個睜眼瞎,只能看到眼前一團帶有顏色的光暈在移動。某種氣味刺鼻的物體掩住他的口鼻,他在迅速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力,還有對于外部世界的知覺,一股力量拖拽著他向著遙遠的旋渦中心飛去;如此寧靜、甜美,像是一切都可以不必憂慮。

一個戴著口罩和貝雷帽的男孩將暈厥的謝耀真拖入房間,把門掩上,他掏出手機發(fā)送信息,不多會兒,樓道里傳來猶豫的腳步聲,另一位同樣全副武裝把自己真面目擋住的女孩推門而入。

她看了看癱倒在地的謝耀真,試探性地在他眼前擺了擺手,輕輕呼喚他的名字,沒有一絲反應(yīng)。

男孩和女孩除去偽裝,露出汗津津的面容,相視緊張一笑,分頭在那摞散亂的紙堆里尋找起來。

沒用的紙張被隨意丟棄,有那么幾張落在謝教授的身上,像是冬日里掩埋尸體的大雪。

“找到了?!蹦泻P起一張試卷。

女孩接過,看著上面熟悉的字跡,笑了,胡亂塞進自己包里,又掏出一張一模一樣的紙,只是上面多出許多字。

“趁他還沒醒,趕緊走吧。”男孩有點慌。

“且醒不了,那人跟我說得睡夠四個小時。”女孩翻看起屋里的其他東西。

“你別虎。”

“哎,你看這是啥,老頭還畫了重點?!迸⒅钢厣系囊豁澈窦垼泻⒏┥頁炱?,是一道奇怪的數(shù)學(xué)公式,他讀著被謝耀真用紅筆圈起的文字。

主體(我)有一個體驗空間X,行為空間B,以及讓主體能夠根據(jù)體驗來修改行為的算法A。假定一個世界W,這同時也是個概率空間。這個世界通過某種方式影響主體的感官,于是便有了一個從世界W到主體體驗X的感官路線圖P。當(dāng)主體采取行動時,行動修改世界,所以又有了一個從行為空間B到世界W的路線圖R。這六個要素構(gòu)成整個大結(jié)構(gòu)。所以說,這就是這個公式的理論核心——

“什么亂七八糟的。”男孩一臉挫敗地扔下論文。

“你看他還在這里批注,什么儀式就是改變現(xiàn)實的編程語言,真是魔怔了。”

“我們快撤吧,這里讓人感覺怪怪的?!?/p>

“別急啊,來都來了,總該留點紀(jì)念?!迸⒁荒?gòu)趁模瑺科鹉泻⒌氖?,放在自己胸前?/p>

“瘋了吧你!”

“我就瘋,怎么著吧!”女孩不由分說吻上男孩的嘴唇,撕扯他的衣服。

癱坐在地上的謝耀真并沒有機會看見眼前這一幕激烈場面,可他的身影卻在某一刻被女孩的手機永遠記錄了下來。

今夜注定無人入睡。

陳墨看著監(jiān)視器里的畫面,同學(xué)會已然分崩離析,或者說,進入了全新的階段。

掌握了大能的羅曉東在子夜的花園里,獨自探索著自己的身體,各種新的器官如同波浪般涌現(xiàn),復(fù)又平息。他似乎對其他人失去了興趣,但或許只是因為其他人都一臉嫌惡地逃進了別墅。

任靜和劉鼎天正在房間里揮灑那經(jīng)由儀式確認的真愛。

而在大廳里,一場頭領(lǐng)之爭正進行得火熱。高涵認為羅曉東已經(jīng)變成了非人的怪物,應(yīng)該先解決安全隱患問題,而付翔堅持要把游戲進行下去,以便盡早離開此地,不應(yīng)該讓個人恩怨拖了集體后腿。事情陷入了僵局,安全派和游戲派展開了激烈的互相攻訐,最后通過用腳投票分裂為兩個小團體。高涵只爭取到了李可可,其他人都站到了他們的對立面,即便當(dāng)年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得益于高涵的特權(quán)。付翔放話:“所有人都必須完成儀式,只是早晚問題,如果你不愿意,我們可以幫你。”他的臣民們響起了整齊劃一的掌聲。

十九

“所以你究竟是誰?”陳墨看著這一切,刺骨的寒意從尾椎升起。

“我是誰不重要,你那么聰明、敏感、自省,想必能猜到一些,不妨再猜猜,為什么你會在這里,而不是跟他們一起?!毙と缧恼f。

“我的……儀式?”

“我說了你很聰明,也很特別。你是這一切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chǔ),我不能拿你的命去冒險。”

“我的命?”

“就你那討人嫌的脾氣,在這種境況下,你覺得能活多久?”

“多謝夸獎。如果你真的那么了解我,那你也應(yīng)該知道……”

“什么?”

“我不會為了任何條件去成全我不喜歡的人,哪怕毀掉自己?!?/p>

肖如心愣住了。

“那你喜歡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p>

“我不……算了,隨便你怎么想??傊胛遗浜?,就得告訴我實情,否則,我寧可去死?!?/p>

“你還真是個……”

“什么?”

“變態(tài)?!?/p>

“哈。你把一個班的人騙到這荒郊野嶺關(guān)起來,然后讓他們搞你爸所謂的儀式,還好意思說我變態(tài)?”

“你猜到了。”

“嗯,你倆笑起來的樣子很像。”

“謝謝?!?/p>

“這可不是夸你?!?/p>

“還是謝謝,自從他倆離婚后,就很少能聽到別人這么說?!?/p>

“所以,他真的死了?!?/p>

“他就是那樣的人,受不了侮辱,何況還是來自自己的學(xué)生?!?/p>

“你是說……”

“風(fēng)紀(jì)委員會約談了這班上的每一個人,只有你一個人沒有撒謊?!?/p>

“……”

“你真應(yīng)該看看那些原始記錄,他們簡直不是人,為了得到高涵的好處,什么都能編得出來……”

肖如心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她垂下臉,不再開口,可肩膀卻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她突然感到一陣溫暖,是陳墨,以一種帶有距離感的姿態(tài),輕輕環(huán)住她的肩膀,像是母鳥展開雙翼保護幼雛。

“現(xiàn)在,哭吧?!彼f。

二十

在肖如心的敘述中,事情總有一種疑真似幻的魔力。

二十五年前的謝耀真帶著懷孕兩個月的妻子,跋山涉水來到西南邊陲的一處偏僻村寨。這里因為馬上要修筑巨型射電望遠鏡項目而面臨動遷,此地世代居住了上千年的村民們無奈惜別所有的古樹、老廟、枯河以及世代沿襲的舊習(xí)俗。謝耀真此次前來,便是為了記錄下這些在歷史長河中珍貴卻脆弱的文化遺產(chǎn)。

項目進展得非常順利,看著日漸豐滿的各類文字、音頻、圖像檔案,村寨長者們對謝老師也是感激備至,主動提出請大薩滿為他做一場法事。謝耀真本就專攻人類學(xué)視野下的各類儀式,得此良機自然是求之不得。

事到臨頭,大薩滿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能由謝耀真懷孕的妻子參與儀式。因在當(dāng)?shù)貍髡f中,孕婦乃連接天地陰陽的至高靈體,加入儀式可視為對全族子嗣的賜福。

謝耀真略有猶豫,篤信科學(xué)的他生怕外部環(huán)境的過度刺激會對孕婦及胎兒不利,他試探性地征詢妻子意見。由于查出是雙胞胎,家中經(jīng)濟壓力陡增,擔(dān)子全壓在畢業(yè)不久的謝耀真肩上,妻子處于輕度躁郁中,但出于對丈夫的愛,她仍答應(yīng)下來。于是事就這么成了。

行法事當(dāng)天,風(fēng)出奇的大,現(xiàn)場收音效果特別差,謝耀真只能手持麥克風(fēng)跟隨大薩滿移動,像一個業(yè)余的出鏡記者。

妻子端坐在中央,聽著四面八方的風(fēng)聲與誦詠如浪花朝自己拍來,心中不免煩悶,卻又不能輕舉妄動,只好看著全副武裝的大薩滿又唱又跳,喝下各種奇怪的液體,播撒植物的根莖與種子。如此這般沿著固定路線跳了若干圈后,法師看似略有疲憊,放下手中的法器稍事休息,而圍觀的群眾卻仍然興趣滿滿,相互簇擁著拭目以待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大薩滿似乎聽到了什么響動,他望向空無一物的天空,靜待了許久,仿佛看到了數(shù)年后聳立天際的巨型射電望遠鏡,突然大喝一聲,跳將起來,面部表情像是變了個人般扭曲癲狂。他的舞蹈完全換了一種風(fēng)格,從原本富有裝飾意味變得極具侵略性,不時將頭貼近妻子身體上下做出夸張而猥褻的嗅聞動作,似乎在窺探藏于其腹內(nèi)的胎兒。

妻子感到緊張不安,她求助似的看向丈夫,希望謝耀真能夠停止這場鬧劇,可對方卻完全沉浸在大薩滿的吟唱里,完全無視妻子的反應(yīng)。

大薩滿重復(fù)一句話,似乎是在向妻子發(fā)問。翻譯告訴謝耀真,大薩滿的意思是讓妻子可以默許一個心愿,神靈會借助法師的肉身來達成愿望。謝耀真告訴了妻子,這時妻子已經(jīng)面色煞白,渾身汗透。盡管她知道此刻體內(nèi)的胚胎還只是一指見長的蠕蟲狀生物,卻仍然遏制不住那種在子宮中猛烈撞擊的幻痛。

“就快結(jié)束了,再堅持一下?!敝x耀真鼓勵妻子。

沒有人知道妻子究竟許下什么心愿,所有人看到的是大薩滿在某一個瞬間猛沖向妻子,像是要從她身體中穿透過去一樣,妻子驚叫了一聲,但是撞擊并沒有發(fā)生。在即將接觸到妻子身體之時,大薩滿突然如斷線木偶般癱軟在地,而某種無形之物仿佛已經(jīng)隨著慣性躍進了妻子腹中。

妻子生了一場大病?;氐娇h城醫(yī)院接受產(chǎn)檢時,醫(yī)生告訴謝耀真,雙胞胎中的一個已經(jīng)停止發(fā)育,沒有顯示生命體征,它將會被另一個健康存活的胚胎緩慢吸收,成為其身體的一部分。謝耀真并沒有當(dāng)即把這個消息告訴妻子。他非常清楚,這是自己的過錯,而妻子將會記恨他一輩子。

出乎意料的是,知道真相后的妻子并沒有責(zé)怪他,相反,她將所有的罪咎歸結(jié)于自己的一念之差。

并沒有人把她的話當(dāng)真。

⊙ 【希臘】喬治·克里斯塔基斯

一個漂亮的女嬰呱呱墜地,謝家的境況也一天天好轉(zhuǎn)起來,可妻子卻陷入精神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時常有幻聽幻視出現(xiàn)。四處尋醫(yī)問藥無果,只能歸結(jié)為心理問題,甚至對撫養(yǎng)女兒也常有情緒障礙。謝耀真只能一人分飾兩角,夫妻兩人的關(guān)系一天天惡化下去。所幸女兒還算出落得健康乖巧。

誰也未曾料想到,首先提出離婚的竟然是妻子,并且離婚后她迅速嫁給了一位身價不菲的富豪。富豪隨即發(fā)起了爭奪繼女撫養(yǎng)權(quán)的猛烈攻勢,由于母親長期以來的精神問題,并未能在法律上獲取支持。

事情發(fā)生在女兒九歲那年,一次意外的車禍之后,醫(yī)生在女兒的腦部發(fā)現(xiàn)了一個拇指大小的腫塊,由于所處位置十分險惡,難以取樣活檢,更不用說顱內(nèi)切除。突如其來的打擊讓謝耀真開始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照顧好女兒今后的生活。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心理搏斗后,他還是選擇了放棄撫養(yǎng)權(quán),讓女兒跟隨繼父,以獲得更好的醫(yī)療資源。

盡管如此,女兒與父親間的紐帶卻未曾有絲毫削弱,相反變得更加堅實,這讓妻子甚為不滿。在她的認知中,謝耀真就是一切悲劇的起源,是給自己與女兒帶來厄運的罪魁禍?zhǔn)?。富豪疏通關(guān)系,申請到了限制令,斬斷了父女兩人最后一絲聯(lián)系。

女兒變得郁郁寡歡,她發(fā)現(xiàn)了母親與繼父身上的秘密。

母親所看到聽到的那些幻覺,在多年以后被證實是極具價值的信息,仿佛來自未來的神諭,幫助繼父的商業(yè)帝國版圖不斷擴張,但隨之而來的是母親精神狀態(tài)的一再惡化。一切終止于某天清晨,母親突然清醒意識到,所有的幻覺都消失了,那些糾纏她多年的未來投影,似乎一夜之間煙消云散。她并沒有感到解脫,相反是深深的恐懼,因為她活在這世間唯一的價值也消失了。

幾天之后,她才從新聞里得知,當(dāng)晚有一位位高權(quán)重者被執(zhí)行了槍決。母親終于明白,并不是自己能夠預(yù)見未來,而是有些人本來就活在比普通人超前了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的未來里,自己只是偶然間與那些人的大腦串了線。

繼父將母親送進了精神病院,他良心未泯地遵從與妻子達成的協(xié)議,給繼女留了足夠的信托資產(chǎn),轉(zhuǎn)身去尋找新的幸福,或者投資熱點。對于其生父的限制令也變成一件可有可無的瑣事。

女兒一直未曾放棄對謝耀真蹤跡的追尋,她關(guān)注父親發(fā)表的每一篇論文,試圖理解其中蘊含的思想。與此同時,她依靠藥物來控制腦中緩慢卻堅定生長的腫瘤,每當(dāng)停藥超過一定時長,便會有一個聲音在她腦中響起。與母親的幻聽不同,那個聲音清晰理性,言辭充滿蠱惑力,并能像玩弄樂器般觸發(fā)各種感官上的高潮與痛苦。那個聲音自稱妹妹,試圖說服女兒徹底停止服藥。

以一名旁聽生的身份,女兒悄悄潛入謝耀真的課堂,卻發(fā)現(xiàn)父親似乎已經(jīng)全盤接受了母親的假設(shè),害怕帶來更多的不幸與波折,不愿再進入女兒的生活。她只能遙遠地望著父親孤獨而日漸衰老。

妹妹的聲音誘惑女兒,只要借助儀式的力量,就能重新找回昔日的父女情深,可換來的卻是虛弱與痛苦。

等她再次回歸校園時,卻發(fā)現(xiàn)父親已被卷入了一樁桃色丑聞之中,所有的證據(jù)與調(diào)查結(jié)果都對謝耀真不利。校方希望低調(diào)處理,更大的勢力卻想把謝耀真逼上絕路。女兒清楚,對于父親來說,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來自官方的處罰與通報,甚至都不是人格道德上的侮辱,而是自己親手培養(yǎng)出來的學(xué)生,竟然可以如此輕易地背叛良心,編織莫須有的謊言。

謝耀真在這世上已然一無所有,如今連僅存的一絲對于人性的信任都被摧毀殆盡。

他選擇了以一種不甚體面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而那些罪人卻都已順利畢業(yè),踏上豐盛而歡愉的人生旅途。

女兒悲痛欲絕,她明白單憑一介凡人,并不能改變什么,唯有將自己獻祭給惡魔,才能夠獲得超越塵世的力量,去完成一場盛大的復(fù)仇祭禮。

而惡魔自有惡魔的行事之道。

二十一

高涵和李可可將自己反鎖在房間內(nèi),癱坐在地,兩人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陽臺。似乎有某種巨大生物在夜空盤旋,當(dāng)探照燈掠過時,整個房間會暗下,數(shù)秒之后再度亮起。

事情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瘋狂的邊緣,他們努力不去回想剛才的一幕。

高涵試圖打開劉鼎天的房門尋求幫助,卻發(fā)現(xiàn)整個房間已被堅韌而光滑的纖維狀物質(zhì)所覆蓋,而正中央的大床上,是一個由纖維編織而成的心臟形巨繭。透過半透明的外殼,隱隱可以看到兩具邊緣模糊的肉體,以同樣的節(jié)奏收縮舒張著,似乎有暗色液體在兩者間交替流動,已分不清彼此。

高涵嘗試著呼喊劉鼎天或者任靜的名字,得到的卻是如抽水馬桶般渾濁不堪的回響。

李可可捂住嘴逃離了這個愛的繭房。

他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變成何種模樣。當(dāng)他們離開大廳時,付翔的勢力已經(jīng)隨著儀式的深入而分崩離析,只剩下兩位沒有能力自保的侍從,一左一右抱著長梯,供其差遣四處奔走。而付翔的下肢似乎已經(jīng)和梯子融為一體,能夠以驚人的速度在縱軸上移動,他也由此發(fā)展出一套簡潔有效的進攻手段,那便是借助高處的視野與勢能進行投擲。盡管這比起其他人的技能顯得過分簡陋了。

顏妍,一個之前毫不起眼的女生,胸前長出了巨大花朵,綻放時會釋放出閃爍著粉色光芒的鱗狀花粉,具有強力致幻效果,敵人一旦進入其接觸范圍便會完全喪失進攻能力,徹底迷失在自我美化的幻夢中。

金昊波的能力是將任何接觸到的物體吸附在自己身體上,很快的,他占據(jù)了大部分的食物和資源,但過多無關(guān)緊要的事物使他難于移動,像一座小小的垃圾山般龜縮在大廳一角,變成自給自足的人體堡壘。自然,也有其他勢力試圖搶奪或者交換他的財產(chǎn)。

這座原本精致而輝煌的大廳如今變得破敗,地板上充斥著垃圾與不明液體,怪味彌漫刺鼻,各個角落的小小王國發(fā)出迥異的聲響,由那些聲響可以推斷出發(fā)聲腔體、振動頻率,乃至背后的信息組織方式都全然不同。這些昔日同窗已經(jīng)放棄了溝通的愿望,發(fā)展出特有的語言體系,他們賴以生存的哲學(xué)與策略也隨之改變,在這有限的空間里各自為戰(zhàn),卻不知為何而戰(zhàn)。

唯一能夠扮演信使角色的只有阿黃,他的身型縮小到三分之一,像響尾蛇般在各種障礙物間游走,叩開各國緊閉的防御工事,傳遞一些交易、戰(zhàn)和或者不明就里的抗議。他似乎繞過了語言層面的所有硬殼,直接以情感共鳴的方式進行交流。他的胸前閃爍紅光,令人倍感安全。

這些儀式的奉行者似乎完全忘記了他們原初的目的就是為了逃離儀式。

“你聽著,李可可,你得幫我完成儀式,否則我們活不下去的。”高涵抓住神情渙散的李可可肩膀,試圖讓她把目光聚焦到自己臉上。

“不……不要,你不能變成他們……”李可可神經(jīng)質(zhì)地瞪著高涵,雙唇顫抖。

“冷靜點,好好想想,如果沒有了我,你依然可以自己完成儀式,可如果沒有了你,我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死?!?/p>

“我們?yōu)槭裁匆兂赡菢???/p>

“為什么?你說為什么?一切不都是因為你嗎,全宇宙都得圍著你,關(guān)注你,愛你,Coco公主,我也不想這樣,可我就是沒法控制自己,就是想討好你,讓你開心。我做錯了嗎?”

“你只是想讓自己開心?!?/p>

“……”

“你只是想讓自己感覺還在活著,而不只是你爸的一個棋子?!?/p>

“閉嘴?!?/p>

“我說錯了嗎?你說我每時每刻需要關(guān)注,需要愛,像個黑洞,難道這不就是你找我的原因?給你那沒人在乎過的愛找到一個投射的對象?”

“我讓你閉嘴!”高涵舉起手,在即將落下的瞬間他看到可可的眼神,他放下了手,長長地吐出口氣,“……你說得對,都對。”

高涵閉上眼,似乎在回憶什么。

“我所有的努力只是想向父親證明,我是值得被愛的?!?/p>

李可可遲疑了片刻,緊緊抱住他,像母親抱住自己的孩子。

“還記得剛住進來的第一晚,我到處找你的事兒嗎?”

“嗯?!?/p>

“那是我的一個夢。我夢見你來找我。”

“然后呢?”

“我們做愛,像從前一樣。你突然停下來,像是看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我順著你的眼神看向窗外,就是那個一模一樣的陽臺。我問你看見了什么。你說,你看見了一個怪物,像巨大的水母飄浮在空中,不知道為什么,你覺得那個光溜溜的東西很像你的父親,雖然它沒有眼睛,可是卻一直在盯著你。然后你就走了,連衣服都沒穿,就那么從房間里出去了?!?/p>

李可可感受到了高涵身上的顫抖,她把他抱得更緊了。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高涵,不管別人怎么看,我知道,我們是一樣的。”

地板一陣震動,房間外傳來沉悶的巨響,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撕扯開了整棟別墅的結(jié)構(gòu),有些東西侵入了內(nèi)部空間。

“現(xiàn)在讓我?guī)湍阃瓿赡愕膬x式。”

二十二

“他們在自相殘殺,你得停下來?!标惸⒉话驳乜粗@示器里的一切。

“我以為這是你想要的。你說,要辦個同學(xué)會,OK,我們來辦個同學(xué)會,你說我們需要怪物,沒問題,總有一款合你口味。啊,我終于想起來缺了點什么……”肖如心突然挑了挑眉毛,按動控制臺上的按鈕。

“什么?”

“派對里怎么能夠沒有音樂。”

度假村里所有的揚聲器都打開了,聲量巨大的復(fù)古舞曲回蕩在寂靜的山谷中,驚起一群夜行動物,伴隨著歡快節(jié)奏四處逃竄。

“…Let the children lose it.Let the children use it.Let all the children boogie…”肖如心輕輕哼唱著,轉(zhuǎn)動座椅。

“不,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討厭他們的自戀、勢利、虛偽和不擇手段,但不代表著我想要他們死。我當(dāng)時只希望他們能夠看清楚自己,現(xiàn)在也是?!?/p>

“那你看清楚你自己了嗎?”

“……”

“當(dāng)你知道李可可因為一點臉面便想毀掉一個人一輩子的清譽,當(dāng)你知道高涵威逼利誘全班同學(xué)一起串供撒謊,當(dāng)你有機會告發(fā)這一切去拯救一條性命的時候,你看清楚你自己了嗎?”

“我……”

“你以為自己跟他們真的有區(qū)別嗎,陳墨?”

陳墨避開她咄咄逼人的視線,轉(zhuǎn)向空無一物的白墻,仿佛那里隱藏著答案。

“對不起……”許久之后,他終于開口。

“我只是人類大腦中的一個瘤子,哪來的對不起?!毙と缧耐崃送崮穷w美麗的頭顱,如這世間任何一個純良無害的少女,“在你們吃散伙飯喝得不省人事的時候,這個地方打下了第一根樁。我了解人類,用不了多久,你們就會忘記這一切,成為各自人生的贏家,即便偶爾想起,也會被強大的心智合理化成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就像在果嶺上的表演,令人贊嘆。這就是你們活下去的訣竅,這就是所謂的文明?!?/p>

“對不起,我?guī)筒涣四??!?/p>

“怎么?”

“也許我和他們確實沒有什么兩樣,但是這次,我不能坐視不管?!?/p>

“哈。請問英雄,你打算怎么拯救你的同伴?別忘了,這可是我的扭曲現(xiàn)實力場?!?/p>

“不,你并不能扭曲現(xiàn)實,你能扭曲的只是意識。你讓我們相信儀式的力量是真實的,就像高涵讓學(xué)校相信你父親性騷擾是真實的一樣,都是在制造幻覺。”

“那么,你要怎么打破幻覺?”肖如心瞇起眼睛,形成兩道好看的弧線,“殺了我?”

“我做不到?!?/p>

“嗯?”

“在這場儀式里,每個人都是可悲的罪人,只有你,你是無辜的。”

陳墨望著肖如心,眼神復(fù)雜,畏懼中夾雜著憐憫。

“你利用了我當(dāng)年憤世嫉俗的答案,以及對你的好奇,構(gòu)筑了這場同學(xué)會。當(dāng)我在車上看到銀色牙套時,就已經(jīng)隱隱覺出了不對……”

“我說過你很特別,特別敏感?!?/p>

“……那是當(dāng)年迎新舞會上他們捉弄我的把戲,為此我被取笑了整整一學(xué)期。那些照片我到現(xiàn)在還留著,用來提醒自己,你永遠不可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可憐的小墨墨,我都快心碎了?!?/p>

“你還說過,不會拿我的命去冒險,對吧?”

肖如心收起了調(diào)侃的表情。

“所以我猜想有一種可能,也許……”陳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走到了門邊。

“不是你想的那樣!”

陳墨從原先站立著的位置消失了,他的身影快速穿梭于監(jiān)視器墻的各個屏幕。

二十三

李可可看著高涵變成無父之人。

他的皮膚上流淌著藍綠色電路紋樣,似乎有好幾張臉疊加在一起,呈現(xiàn)半透明的效果,圍繞同一個軸心緩緩飄動。他是人類、獸類與機器的混合體,只要你盯著某一個部位細看,他便會迅速地流變成另一種族的特征。他的眼睛深邃而突出,皮膚光滑而粗糙,顏色艷麗而黯淡,輪廓平面而立體。他像所有人又不像任何人,無法被定義被歸類,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高涵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父親的陰影,之前那種深埋在骨子里的不被認同感已經(jīng)一掃而光。

他是屬于未來的恐怖分子,曾經(jīng)橫亙于他身后的巨大發(fā)光體已經(jīng)沉入黑夜,永不再照亮前方,他所擁有的只有自己全新的身體和靈魂。他知道,這場儀式遲早會到來,就像他遲早需要打開門,面對真相。

又一陣巨大的震顫傳來,高涵朝李可可說了句什么,李可可盡管沒有聽懂,但還是領(lǐng)會了其中的意思。

“我等你回來?!崩羁煽烧f。

打開房門的瞬間,他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奇觀。半棟別墅的墻體已經(jīng)消失了,像敞開的半個蜂巢般面對著無垠星空,那星空也不是尋常的顏色,如同經(jīng)過加熱的熔巖燈,巨大星體互相吞食、撕裂、融合,絢爛的極光如同血液般在天穹上涂出縱深結(jié)構(gòu),看一眼便會被吸入無窮無盡的分形旋渦之中。

已經(jīng)完全辨認不出身份的同學(xué)們,就在這壯美星空下,進行著最后的儀式——戰(zhàn)爭。

沒有動機,也沒有目標(biāo),仿佛某種本能的驅(qū)使,他們分化成不同的陣營,又結(jié)盟、破裂,達成共生狀態(tài),最終陷入混戰(zhàn)。

他們由單個個體裂生出許多微型后代,組成恢宏而規(guī)整的軍隊,在所有維度的戰(zhàn)場上展開廝殺。語言已經(jīng)不足以描述這場戰(zhàn)役的宏大與混亂,它發(fā)生在這座小小建筑中,也同時發(fā)生在所有的時空。

一個陰影緩緩落下,墜到高涵面前,那是曾經(jīng)被叫作“羅曉東”的生命體。他收起巨大的肉翼,似乎掌握了對抗重力的秘密,在空中漫步行走,每踏出一步,腳印都翻滾著長出細密的彩色觸須,如同植物般蔓爬開來,形成一道肉質(zhì)的長廊,緊緊聯(lián)結(jié)著李可可所藏身的房間門口。

那種熟悉的震顫再次沿著長廊傳來,整個房間開始劇烈搖晃。

李可可瞬間理解了震顫的含義,她是這群人里唯一一個沒有完成儀式的人。極度驚恐中,往事一幕幕掠過她眼前,她希望自己曾經(jīng)做出的是不一樣的選擇,如今卻是積重難返。

震顫的程度再次升級,所有的窗戶都爆裂開來,落了一地的碎片,傳遞著某種憤怒。

高涵迎了上去,在他踏過之處,冰冷的電路侵蝕著肉須,凝固成雕塑般的軌道。他滑行起來,以極大的加速度撲向羅曉東,卻從后者的龐大身軀中毫無阻力地穿過。高涵回頭,只見羅曉東身體中央的隧洞正在緩慢閉合,他正想發(fā)起第二次進攻,只聽得隧洞中傳來巨大的腸胃蠕動聲,整個腹腔猛烈收縮再向外噴射出壓縮空氣,攜帶著高速旋轉(zhuǎn)的磚石玻璃碎屑,如一門火力強大的加農(nóng)炮,朝高涵所在的位置掃射過來。

高涵并沒有慌張躲避,只是向后輕輕退了一步。這一步,卻讓所有的炮火撲了空,兀自消失在夜空深處。

無父之人似乎遁入了某個蜷縮的維度,他的影子滑過所有物體的表面,構(gòu)成世界的肌理,每一根纖維都可以展開成一張完整的面孔。影子順著羅曉東的腳印潛入他的肉身,如一條紋路古怪的巨蟒,冰冷滑過蒼白浮腫的皮膚,似乎在尋找著這具非人軀殼的破綻,再緩緩收緊,捏碎。他突然停下,周圍的空間發(fā)生了非歐幾何式的扭曲,他想逃卻已經(jīng)太遲了。

羅曉東的面孔如火山蘇醒,巨大氣泡翻滾破裂,型塑成濃稠熾烈的表情,冷卻凝固,又再次被堅固表殼下的能量掀破,流淌出新的面孔。他的身軀開始不規(guī)則地膨脹起來,像是有洶涌蒸汽在體內(nèi)尋找出口,一次次地猛烈撞擊,拓展邊界。原本人形的輪廓已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是由無數(shù)大小球體互相嵌合而成的巨型雕塑,突破了建筑空間的束縛,像一根連接天地的圖騰柱,閃耀著超出人類感官系統(tǒng)之外的光譜色彩。

高涵便是被囚禁在其中的一個球體內(nèi),朝高空升去。他試圖獨力破解,卻毫無勝算。他朝其他同學(xué)發(fā)出求援信號,希望能夠集結(jié)力量發(fā)起總攻,可他們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堅如金石的攻守同盟。沒有人明白他的意圖,更沒有人會為他犧牲。在這個儀式宇宙間,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種族和文明而戰(zhàn)斗,每個人都是孤立無援的。

李可可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已經(jīng)遠遠超出她的心智所能承受的范疇。所有那些她曾經(jīng)無比在意的事物,她的驕傲與尊嚴,在此刻簡直荒誕得可笑。Coco公主無法遏制自己的某個念頭,無論她如何努力回避,那張試卷總會愈加清晰地回到腦海中,提醒著她,阻止噩夢的唯一辦法就是成為噩夢的一部分。

她笑了起來,想起自己在假答卷上,為了博取同情和信任,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因受到性騷擾產(chǎn)生自我懷疑的迷失少女。她的儀式便是通過自我傷害來確認自己的無辜。

李可可看到了腳邊閃閃發(fā)亮的玻璃碎片。是時候結(jié)束一切了。她想。

一聲足以撕裂地球上最堅固堡壘的高頻嘯叫劈開天空,整座建筑在羅曉東的重壓下開始陷落,李可可覺得身下的地板開始傾斜,發(fā)出令人膽戰(zhàn)的解體聲。紅色的血隨著疼痛蔓延開來,滴落到地表裂開的縫隙中。她想起謝老師也是用同樣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不知道是否是受到自己答案的啟發(fā)。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戀和自我厭惡原來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對不起?!彼p聲說,“實在是,對不起大家了?!?/p>

李可可的意識沉入黑暗。

一個人影遠遠地從荒野走來。一個真正的人。

他步入戰(zhàn)場,戰(zhàn)火在他身旁凝固,繼而如時光倒流般,回復(fù)到初始狀態(tài)。他舉起手,撫摸那些已遠離人類知識疆域的生命形態(tài),看它們的觸手蜷縮、晶體熔解、孔穴平復(fù),一步步退行到人的形態(tài)。它們的感官系統(tǒng)從漏斗上方一下子滑落到底部,世界變得狹小而沉悶,仿佛曾經(jīng)品嘗過千般滋味的美食,如今只能輕舔其中薄薄一層劣質(zhì)奶油。它們緩慢地尋找著自己在這宇宙間的位置,建立起賴以思考的本體坐標(biāo)系,接著,昔日的語言系統(tǒng)浮現(xiàn),如此貧瘠荒蕪,簡直無法用來描述任何稍微精深的事物或感受。

它們?nèi)淌苤?,?xí)慣著,終于,它們變成了他們。

李可可從混沌中醒來,看到自己的傷口正在快速愈合,她抬頭,看見了久違的人類面孔。

“儀式結(jié)束了?!标惸f,“現(xiàn)在需要你一起?!?/p>

“一起?”

陳墨握住她的手,同時握住所有人的手。他縱身一躍,所有人便隨之來到了另一重位面。

所有人的身體都還在原地,停留在那座狼藉不堪的別墅中,但他們的意識卻處于一個奇怪的狀態(tài),如同凝縮成一個無形的點,升上了大廳頂端,俯瞰自己的肉身。盡管沒有任何語言上的交流,李可可卻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與其他人的心智聯(lián)結(jié)成一個整體,其中有陳墨,有高涵,也有羅曉東。他們成為了某個更大心智的一部分,而陳墨似乎在其中扮演著領(lǐng)航員的角色。

眾人默契地望向其中一具身體,是從愛的繭房中被解放出來的劉鼎天。陳墨一個俯沖,眾人便隨之進入了劉鼎天。

劉鼎天的生命在眾人面前敞開,他所有的過去與未來,每一個瞬間都如此真切地呈現(xiàn)在眼前。眾人頓時理解了他所有的言行舉止,他的糾結(jié)與不舍,他對任靜無條件的愛,未來的每一刻都與過去如此緊密勾連,無法割裂。這種理解絕非理性或感性上的,甚至也非關(guān)人性,這是一種神性上的照亮,讓人能以打破時空屏障的目光去全盤接受個體生命的全部。

陳墨又一閃念,原本雙向度的生命線開始從每一個瞬間分裂出無數(shù)的可能性,如萬花筒,如閃電,如核爆,如果說剛才所體驗到的只是劉鼎天的此生此世,那么此刻在眾人面前炸裂的便是劉鼎天的永生永世。經(jīng)歷了劉鼎天的億億萬次降生與億億萬次死亡之后,眾人懂得了命運,懂得了永劫回歸,懂得了阿賴耶識。

陳墨再一縱身,眾人又回到天頂。

同樣的事情降臨在每個人身上。

之后,個體與個體的差別便從眾人眼中消失了。眾人即一人,眾生即一生。

一個新的個體進入了眾人視線,是肖如心,她的臉如同透明窗戶,將心中的思緒展露無遺。眾人無須進入她的肉身,便已知悉她來此的目的,她期待復(fù)仇卻又擔(dān)憂,害怕陳墨為了拯救眾人犧牲自我。她只能看到物理維度的世界,并不知曉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走到陳墨的身體面前,輕輕捧起他的頭顱,說著話。一股哀傷從她的體內(nèi)漫溢出來。

眾人幾乎已經(jīng)遺忘了這是一個人。無論她的能力有多強大,能夠設(shè)置出多么逆天的規(guī)則,可只要她是人,就會有邊界,就會有弱點,就會有綿軟卻無法承受的痛楚。

是時候回去了。

李可可想。陳墨想。眾人想。

回到身體里。回到錯誤原點。回到儀式之前。

然后,改變。

二十四

“陳墨,弄好了趕緊過來啊,這合影可不能少了你。”

“我說你這倒計時模塊有點問題,怎么老是提前,多留點富余量??!”

“所以最后拍出來的都是我們的正臉和陳墨的屁股……”

“還好不是羅胖的屁股,要不一半人都擋沒了?!?/p>

“李可可我招你惹你了,別忘了當(dāng)年你和高涵逃課去約會,點名可都是我?guī)湍銈儜?yīng)的到?!?/p>

“喲,看不出來你還可男可女啊,這姑娘腰圍有點兒忒粗?!?/p>

“去去去……”

“哎,肖如心弄到最后,自己也不來了,小姑娘老作孽額,等伊出院阿拉一道去看伊好伐啦?!?/p>

“都去都去,不去的我給記上,下次同學(xué)會埋單。”

“高委員你這是狐假虎威啊,不過這次居然沒有遲到早退的,大家給力!”

“陳墨怎么你還沒弄好,任靜第三胎都快出來了。”

“是儂做的好伐啦,儂養(yǎng)得起伐啦?!?/p>

“來了來了,大家快把表情擺好。”

“……”

“陳墨你究竟設(shè)了多久倒計時?”

“搞什么,老娘臉都僵了?!?/p>

“還記得那個怪怪的謝老頭上課常說的嗎……”

“儀式,是一場漫長而盛大的幻覺?!?/p>

“我去,學(xué)得真像,我就記得期末那道大題了,真是坑慘老子咯。”

“所以,當(dāng)時你們都怎么答的?”

相機開始發(fā)出定時炸彈般的嘀嗒聲,節(jié)奏越來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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