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朱 岳
城 市
時間錯覺(外三篇)
⊙ 文 / 朱 岳
朱 岳:一九七七年生于北京。畢業(yè)后先做律師,后轉(zhuǎn)行從事編輯。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蒙著眼睛的旅行者》《睡覺大師》《說部之亂》等。愛好哲學(xué),曾發(fā)表《哲學(xué)隨想錄》,收入《多元2010分析哲學(xué)卷》。
單人病房里,他坐在一把破舊的皮面折疊椅上,望著窗外。這已是萬物凋敝的時節(jié)。醫(yī)院的院子里,一排不久前還綴滿金黃葉片的銀杏樹,此時光禿禿的。一只體型碩大的烏鴉站在其中一棵樹的頂端,像在等待著什么。向稍遠(yuǎn)處看,低矮的院墻外有一棟小樓,外墻遍布焦黑的爬山虎,一個男人正站在樓前靜靜地吸煙,在他身后,一個胖女孩發(fā)瘋似的跳著繩,一個瘦弱的男孩在一旁癡癡地看著。
他將目光收回,扭頭看自己的父親。父親躺在病床上,斜靠著豎起的枕頭,閉目養(yǎng)神,顯得異常虛弱。
“爸,剛才我在過道里跟護士聊天,聽她講了以前一個病人的事。那人得了失眠癥,每天夜里都反復(fù)折騰,起夜,檢查丟沒丟錢包、水管擰沒擰緊、煤氣關(guān)沒關(guān)好,然后再躺下,可心里總也不踏實,輾轉(zhuǎn)反側(cè),總之沒法入睡。”
“本來只是失眠,還不至于住院,可有一天,他下定決心,即使睡不著也要好好躺著,無論心里多煩也不睜眼。那天晚上從十一點上床開始,他就堅持靜臥不動,雙眼緊閉。后來據(jù)他自己講,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睡著,他靠意志力克服了一次次睜眼起身的沖動,就像一個牛仔騎在暴躁公牛的背上,竭盡全力不被甩下來,多維持一秒都很艱難,最后他實在沒法承受了,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但是眼前的景象把他弄糊涂了,他不是在自己家的臥室里,而是到了一間病房。他的家人和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正盯著他,都被嚇著了。大家平靜下來之后,他們才告訴他,他已經(jīng)昏迷快一年了?!?/p>
父親沒說什么,依舊安靜地躺著。
“這事是不是挺有意思?”他向前湊了湊。
“爸?”仍無動靜。
“爸?!”
原來,就在他講故事的時候,父親已悄然離世。
幾天以后,在一片陰冷的天空下,幾個親友為逝者舉行了簡單的葬禮。儀式結(jié)束后,他父親的一位老友走到他面前,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棕色信封遞給他。
“這是你父親給你的信?!?/p>
“我父親……給我的?”他很驚訝,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寫信給他。
“他去世前一個星期給我的,囑咐我在他走以后把信親手交給你?!?/p>
他接過信,道了謝,但沒立即拆看。他想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蹺,或許是父親難以啟齒對他講某件事,這才選擇用此種方式。他忽然意識到,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父親,這個沉默寡言、讓人捉摸不透的人,有時候顯得神秘兮兮,偶爾還愛搞點小惡作劇。
他辭別了參加葬禮的親友,決定徒步穿過城區(qū),返回住所。沒走一會兒,天開始下起雪來,雪片紛紛揚揚,寬闊的路面很快變成一片白色。路邊的行道樹,仿佛城市黑色的神經(jīng)叢暴露在外,不久也被風(fēng)雪涂抹上白色。
雪片飛落在他的眼瞼上,他不得不將手遮在眼前,慢慢走著,他盡量不去回憶往事,而是讓自己沉浸在這倏爾降臨的雪景中。
沒過多久,馬路上便留下了許多道長長的車轍印,交錯的直線、完美的弧線。在邊緣處,從雪中露出路牙,一道濕漉漉的黑色邊線。兩個路人正相向穿越馬路,他們步履匆匆,擦肩而過,彼此沒有望上一眼。
在一座過街天橋上,一個戴帽子的男人舉著相機,為四五米外一個年輕女人拍照。她手扶護欄,將目光投向遠(yuǎn)處,非常美。兩人保持著短暫的靜止,雪落在他們身上,無聲無息。一只黑鳥飛過來,降落在女人身后的欄桿上,輕巧地跳動幾下,又展翅飛走了。
在街邊花園里,一尊運動員塑像下,兩個少年守著一簇火焰,不像是在取暖,而是單純?yōu)榱撕猛?。周圍植被凋零,掛滿冰霜。一截枯木橫在地上,已蓋上厚厚的雪。青煙從火堆升起,升入雪幕?;鸸鉃檠┚叭旧弦稽c橘色,卻無一絲暖意。
不遠(yuǎn)處,一個中年男人坐在路邊長椅上看報,手邊放著一瓶酒,這人快成一個雪人了。當(dāng)他走過時,男人慢慢從報紙后露出臉來,神情憂郁。忽然,男人將手里的一沓報紙丟掉,拿起酒瓶灌了一大口。紙張落在雪地上,被寒風(fēng)翻動著,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他轉(zhuǎn)入另一條街,只見一群飛車黨模樣的少年跨在摩托上,腳支地,停在路邊;其中幾個摘下頭盔扭頭回望,屏息凝神,像是在觀望什么正來追逐他們的東西。但是,朝他們回望的方向看去,長路空空蕩蕩,只有雪在簌簌飄落。
又走了一段路,他的前方出現(xiàn)一個地鐵站口,那是一座立方體玻璃罩,此時在雪中發(fā)著白光。自動扶梯緩緩帶上一個女人的側(cè)影。當(dāng)她走出地鐵站,稍微遠(yuǎn)離那片白光,便成了一個細(xì)瘦的黑影。她手提兩個大紙袋站在路邊,向左右看了看,將紙袋放在雪地上,從兜里掏出香煙和打火機?;鸸馓艘幌?,留下一個光點。她叼著煙,不慌不忙拎起紙袋,走過馬路,消失在雪幕后。
雪漸漸小了。他走到一座公園大門前,想到從公園橫穿過去很快就能到家,于是買了一張門票。
這里原本是一座皇家園林,改建成公園已經(jīng)幾十年,這幾十年來,好像從沒有過什么變化。此時天色昏暗,園中格外冷寂,仿佛只有他一個游客。他選擇了一條捷徑,抓著扶欄,登上一座小山,而后順著一條老舊的長廊向下走,不久,山下的湖泊便顯現(xiàn)在眼前,雪覆蓋了凍結(jié)的湖面,茫茫一片白色。
終于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很晚了。他脫掉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從衣兜里取出那封信,走進(jìn)書房,打開燈,拉上厚厚的窗簾,坐在書桌前小心地拆開信封。在昏黃的燈光下,他展開薄薄的信紙。那上面只寫了一行字,是他父親的筆跡:
你講的事情很有意思,再見了,兒子。
現(xiàn)年八十九歲高齡的馬格麗特小姐依然精力旺盛、果敢睿智。與其他終身不嫁且無子女的女性一樣,她有點孤僻、傲慢、容易激動,不過這并不能掩蓋她對公益事業(yè)的關(guān)注。她是個慈善家,也是藝術(shù)家們的贊助者,她的愛心和慷慨雖然表現(xiàn)得極為含蓄,但其豐富而深邃的內(nèi)涵將隨著時間的延伸而得到證明。
馬格麗特出身大資產(chǎn)階級家庭,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著名詩人奧弗貝克和作曲家薩替都曾做過她的家庭教師。在她年輕的時候,她的高雅和美貌是眾所周知的,確實,她曾是上流社會交際圈里的紅人,但這些都已經(jīng)成為往事。而令馬格麗特獲得永久知名度的,還是馬格麗特私人展覽館。
馬格麗特私人展覽館已經(jīng)八十九歲了,我們很難用“成功”或“不成功”來評判她。事實上,她雖然名聲在外,但自從開張以來,大約只有二十萬人次光顧。不過,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想,她又是非常成功的,展覽館本身就是一種藝術(shù)品,藝術(shù)品的價值并不在于她是否為公眾認(rèn)可,而在于她的獨特性。在獨特性方面,馬格麗特私人展覽館絕不遜于世界上任何一座展館;即便是古根海姆藝術(shù)館、蓬皮杜藝術(shù)中心、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館,以及泰特現(xiàn)代藝術(shù)館也不能完全凌駕于她之上,她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馬格麗特私人展覽館有著專屬于她自己的收藏品、收藏方式和收藏對象。
馬格麗特私人展覽館的創(chuàng)建者是馬格麗特的父母,他們從馬格麗特出生時起就開始經(jīng)營這家展覽館,直到馬格麗特成年。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馬格麗特私人展覽館自始至終都是屬于馬格麗特的,她是為馬格麗特而存在的,她的全部收藏都來自馬格麗特本人,確切地說,是來自她的身體。
展館共分四層,此外,還有一個龐大的地下冷庫。一層只有一個展廳,即毛發(fā)廳,其中分類陳列著馬格麗特從出生那一天起一直到展覽當(dāng)天脫落的幾乎全部頭發(fā)、睫毛、汗毛、鼻毛和陰毛等。二層是指甲廳和皮質(zhì)廳,那里陳列著馬格麗特的幾乎全部指甲和皮屑;腳指甲和手指甲是分別擺放的,皮屑則被劃分為頭皮屑和其他皮屑。三層是體液廳,各種體液被存放在美觀的密閉透明容器里。其中汗液不夠完整,對其進(jìn)行收藏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而性液的問題是,它們往往不夠純,在展品說明上,會見到諸如這樣的注釋,“雜質(zhì)成分:某年十一月六日凌晨,理查德·A.格蘭,精液”??谇火ひ?、鼻涕和淚水就沒有這兩種缺憾。較為鮮艷奪目的是馬格麗特的血液,血液中占最大比例的是經(jīng)血,最為珍貴的是處女膜撕裂時流出的鮮血,它被盛放在一個小水晶瓶子里,擺在展廳的正中央。四層是精品廳、咖啡廳和館長辦公室。精品廳中現(xiàn)有的展品是馬格麗特四十二歲時切下的子宮、五十歲時切下的左乳、五十一顆牙齒,以及歷次傷口愈合后的結(jié)痂。地下冷庫中儲存著馬格麗特的排泄物、嘔吐物、耳垢、牙垢、舌苔和鼻屎。它一般不對外開放,只有經(jīng)過館長的特別批準(zhǔn)才能參觀。在這八十九年時間里,只有不到三十人參觀過那里。
馬格麗特私人展覽館引進(jìn)了大量尖端科技手段和器材運用于防腐、密封和保鮮,這確保了展品不至于變質(zhì)或揮發(fā)。在這方面投入的金錢和精力是相當(dāng)驚人的。但更令人嘆服的是對這些展品的收藏過程。目前負(fù)責(zé)收藏工作的是馬格麗特的貼身女仆愛倫。對于自己的工作,愛倫是這樣說的:“在我面前她沒有隱私,我們都知道這是必需的。她已經(jīng)老了,記憶力不好,手腳也不靈便。在她年輕的時候,她可以自己搞一些,這就大大減輕了女傭的工作量。而現(xiàn)在一切都要靠我一個人。我曾建議她再雇幾個人來幫忙,可她不同意,她很吝嗇,這她自己也承認(rèn)。我每天都得一刻不停地在臥室和盥洗室忙碌,提取、清理、分類,你們無法想象我是如何小心地整理床鋪、打掃地板、過濾洗澡水……但我不會辭職,因為從我外祖母開始就在做這件事,如果我辭職,我的家人準(zhǔn)不會答應(yīng)。最讓我苦惱的是,馬格麗特小姐近來總是懷疑我會把自己的毛發(fā)或體液偷偷放進(jìn)她的展品里。她的擔(dān)心是毫無必要的,我只想完成我們共同的理想,這個理想究竟是什么我說不清楚,但我能感到它的意義?!?/p>
馬格麗特準(zhǔn)備在今年三月再次翻修馬格麗特私人展覽館,她打算將展覽館加高一層。這樣做是為了更好地安置她百年之后的遺體。她想把新頂層建成金字塔的模樣,為此她花重金請來了當(dāng)代最為著名的現(xiàn)代派建筑設(shè)計大師阿爾貝蒂。據(jù)估計,此工程將持續(xù)十年之久,耗資將超過七百萬英鎊。在工程建設(shè)期間,展覽館會不斷引入新的展品,并繼續(xù)向外界開放。這雖然會增加工程的難度,但對于馬格麗特愛好者而言,這樣安排是再合理不過的。
不能否認(rèn),馬格麗特私人博物館也曾受到過諸多批評。例如,權(quán)威評論家霍夫曼就曾指責(zé)說,“馬格麗特”是一個騙局,藝術(shù)不應(yīng)是聳人聽聞的笑話,任何人都不該把自己令人作嘔的怪癖強加給無辜的社會公眾。但是,盡管有這樣尖刻的非議,當(dāng)談到馬格麗特私人展覽館的未來時,館長威特魯威先生仍不無自豪地說:“我們現(xiàn)在的展覽方式的確有點陳舊,至于將來會選擇怎樣的形式,還沒有找到最佳方案。我們不被一些人理解是不足為怪的,這里沒有價格昂貴的收藏,不搞時髦的觀念藝術(shù),更沒有什么頂級杰作,這里展示的僅是一個完整的人,這種完整意味著‘真實’?!?/p>
我們在一艘宇航船里,艙外是茫茫宇宙。我是這艘宇航船的艦長,我有兩個助手——昆拿博士和安德魯。實際上,他們是剛分配到我這里來的,我們彼此還不熟悉。我們的任務(wù)是去埃赫塔星,搶奪一個被外星人占領(lǐng)的據(jù)點。昆拿博士負(fù)責(zé)技術(shù)性工作,同時為我們做心理疏導(dǎo),安德魯則從事保安方面的工作。
在飛船進(jìn)入預(yù)定軌道之后,我們獲得了一段空閑時間。我與昆拿博士面對面坐著,安德魯站在飛船過道的一扇鐵窗前,向外眺望,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您從事航空航天方面的研究有多久了?”我問昆拿博士。
“沒多久,大概一星期,我以前從事其他方面的研究?!辈┦空f。
“噢,從事哪方面研究?”
“我為一家瓜子公司搞研發(fā)項目,他們一直想同葵花子康采恩以及西瓜子托拉斯?fàn)帄Z市場,需要高科技產(chǎn)品?!?/p>
“那一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p>
“沒錯,極富挑戰(zhàn)性?!?/p>
“有什么成果嗎?”
“可以說,成果斐然。我培植了一種西瓜,外表看是很普通的西瓜,但是一旦切開它,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只有一個子,一個巨大的黑黝黝的子。”
“了不起,后來為什么要轉(zhuǎn)行?”
“唉,他們不看好我的發(fā)明,”昆拿博士有些傷感,“他們認(rèn)為瓜子是用來嗑的,而我認(rèn)為瓜子是用來研究的?!?/p>
“我傾向于認(rèn)同您的觀點,瓜子也可以用來嗑,但每嗑一枚瓜子,就必須解決一個問題!”
“您說得太對了,艦長先生!”
“那么這位安德魯呢?他好像不愛說話,不善于表達(dá)自己,您了解他嗎?”我指指站在一邊獨自沉思的安德魯。
“不是很了解,但我聽一些人談起過他的情況,他是個外國小伙子,和我們不一樣,生活、學(xué)習(xí)的環(huán)境都與我們不同。他本來是個平凡的孩子,他的智力水平就是普通人的智力水平。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得罪了他們的校長,這位校長想出了一個邪惡的辦法整治他?!闭f到這里,昆拿博士向安德魯投去同情的目光。
“什么辦法?”我很好奇。
“校長把他送進(jìn)了天才兒童們的班級,安德魯?shù)耐瑢W(xué)們的智商都遠(yuǎn)遠(yuǎn)高于常人,他們唱歌、跳舞、彈琴、演講、辯論、做算術(shù)題、念外語單詞……,安德魯跟不上了,他敗下陣來,他們就管他叫‘傻孩子安德魯’?!?/p>
“他們還叫我……傻瓜安東尼。”安德魯朝我們走過來。
“可你叫安德魯?!蔽艺f。
“結(jié)果,我們可憐的安德魯只能在世界上漫游,一個人漫游,后來他在咱們國家當(dāng)了一名保安,一名勇敢的保安?,F(xiàn)在他得在宇宙中漫游,去對付那些可怕的外星人!”昆拿博士說著站了起來,像是要開始發(fā)表演說。
就在此時,飛船忽然劇烈地?fù)u晃起來,我坐在板凳上,盡力保持平衡,但我的作用力和周圍不知名的作用力一起發(fā)生作用,導(dǎo)致板凳的一條腿折了。我摔倒在地。安德魯和昆拿博士也摔倒了。
過了片刻,飛船停止了晃動,我們慢慢爬起來。
“怎么回事?!”我叫道。
“這一定是宇宙波什么的?!崩ツ貌┦空f。
“宇宙波,該死的宇宙波!”我看看折了一條腿的板凳。
“我就害怕……宇宙什么的?!卑驳卖斦f。
“宇宙并不可怕,它就像一枚大瓜子,一枚層層鑲套的瓜子,瓜子里面是另一枚瓜子,無窮無盡?!崩ツ貌┦块_始為安德魯做心理疏導(dǎo),“來,給你把香甜的瓜子,嗑會兒瓜子就定下神兒來了?!?/p>
安德魯從博士的手里接過一大把瓜子,回到飛船過道里嗑了起來。
“這板凳太不結(jié)實了。”我搖搖頭。
“現(xiàn)在怎么辦?”昆拿博士湊過來,盯著折了腿的板凳,“要不然你坐我的吧。”
“沒關(guān)系,我有備用的?!蔽艺f著,就從床底下取出了一條板凳腿和一個工具箱。
“一條太空備用板凳腿,還有一只簡便木制工具箱,妙極了!”博士贊嘆道。
“太空航行,有備無患?!蔽倚χf出一句箴言。
我從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錘子和一根大長鐵釘子,咣當(dāng)咣當(dāng)干起木工活兒來,“要是有乳膠就好了?!蔽艺f。
“我去外面檢查檢查,剛才的宇宙波可能對我們的船體造成了破壞。”博士說著就往外走。
“披件衣服,宇宙里寒著呢?!蔽姨嵝阉?。
“好嘞!”他應(yīng)了一聲,披上一件絨衣,推開艙門就爬出去了。
我終于把備用板凳腿安裝到了板凳上,擦一把汗,倒了杯涼白開,一口氣喝了下去。
安德魯還在嗑瓜子,他把瓜子皮攢在手心兒里,攢到攥不住的時候,就推開窗戶,把瓜子皮扔進(jìn)太空。
“別著涼,瓜子吃多了上火?!蔽覜_安德魯喊了一句。之后,我忽然感到挺困乏。
我走到床邊,順著梯子爬到上鋪,緩緩躺下,拿起一本《電視周刊》讀了起來,我喜歡那些科幻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電視連續(xù)劇。這時昆拿博士回來了,“嘿,宇宙里風(fēng)大土大,吹我一身!”他邊說邊撣衣服。
“埃赫塔星不遠(yuǎn)了,瞇瞪會兒吧,回頭還得跟外星人戰(zhàn)斗呢?!蔽艺f。
“吃瓜子嗎?”博士問我。
“不吃了,謝謝,我最近上火。”我說。
昆拿博士自己嗑起了瓜子,他又分給安德魯一些,宇航艙里回響著清脆的嗑瓜子的聲音。
我放下雜志,合上雙眼。我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在地球上我居住的那座城市里漫步,后來,我走進(jìn)一家大型菜市場,菜市場里擺的都是地球上生長的那些蔬菜。
我醒了,發(fā)現(xiàn)昆拿博士和安德魯已經(jīng)不再嗑瓜子了,他們在吃涼拌西紅柿。
“我不是在做夢吧?”
“做夢?”博士朝我笑了笑,“來吧,一起吃!”
我跳下床,接過一片涼拌西紅柿吃起來。
“外星人什么樣?”博士問。
“沒什么特別的,見到你就知道了,別緊張。”我說。
“他們挺聰明?”
“對,他們擁有很高的智慧,我聽說他們能訓(xùn)練奶牛們自己往外擠牛奶。”
“真不得了……那咱們有武器嗎?我不想赤手空拳的……你知道……”博士有點慌亂。
“當(dāng)然配備了武器!”我回身從褥子下面掏出三只放大鏡,“就是這個?!?/p>
“這不是放大鏡嗎?”
“是啊,是一種光學(xué)武器,可以聚光,外星人要敢跟咱們動武,就聚光在他臉上燒個窟窿!”
“對,放大鏡能聚光?!卑驳卖斦f,似乎很懂行。
“這我就放心了?!崩ツ貌┦块L舒一口氣。
“就快到埃赫塔星了,你們一人一只放大鏡,趕緊收好,萬不得已時再用?!蔽覈诟乐?。
“是!”他們小心地將放大鏡別在了褲腰上。
終于,我們的宇航船成功地降落在了埃赫塔星的地面上。我們換上膠鞋,走出船艙,埃赫塔星正是大白天。我鎖上飛船大門,又關(guān)好了窗戶。
“這個星球可真荒涼。”博士舉目遠(yuǎn)眺。
“是啊……什么也沒有……”安德魯小聲說。
的確,在我們面前鋪展開來的是一大片望不到邊的光禿禿的鹽堿地,連一根草都看不見。
“我們出發(fā),去占領(lǐng)外星人的基地!”為提高士氣,我特意放大了嗓門。
“是!”他們大聲應(yīng)道。
“他們的基地就在前面,你們看見那個白色的東西了沒有?”我指著遠(yuǎn)方一個白點說。
“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卑驳卖攩?。
“不清楚,不過別擔(dān)心,據(jù)說外星人跑得很慢?!蔽医o他們打氣。
“那我就放心了?!卑驳卖斦f。
我們開始向著外星人的基地挺進(jìn)。
“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是不是還不適應(yīng)這里的重力狀況?”我問昆拿博士。
“不是,是鞋墊不太合適?!辈┦空f。
“我這兒有太空備用鞋墊,你用不用?”
“先不用了,習(xí)慣了就好啦?!辈┦坑悬c兒不好意思。
路上我們沒遇到任何抵抗,事實上,我們沒遇見一個外星人,整個埃赫塔星上仿佛只有我們?nèi)齻€地球人。我們順利地來到了外星人基地的門前。
這基地的主體是一座三層高的小白樓,四周圍了一圈鐵柵欄。如今鐵柵欄已然生銹變黃了?;氐脑洪T向兩邊敞開著,連個站崗的人都沒有。
忽然,從小樓里走出一個外星人,他緩慢地朝我們走過來。安德魯和昆拿博士有些驚慌,直向后退。
“跑嗎?”安德魯問,他的聲音都發(fā)顫了。
“先別跑,看看再說?!蔽依潇o地下了命令。
于是,我們?nèi)齻€站在那兒,硬挺著。
“是地球人嗎?”外星人問。
“是啊。”我說。
“知道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你們的嗎?”外星人笑著說。
“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我有這個?!蓖庑侨嘶蝿恿艘幌滤掷锏囊粋€設(shè)備。
“是望遠(yuǎn)鏡?”我說(我曾經(jīng)在一本高級圖冊里見過這種設(shè)備,因此一下就說出了它的正確名稱)。
“沒錯,有眼力!”外星人說。
“先別閑聊,咱們商量個事兒?!蔽业拖骂^,不去看外星人的眼睛,在這種攤牌的時刻最好不去看對方的眼睛。
“什么事兒?”
“我們地球要占領(lǐng)這個地方?!蔽艺f著,下意識地摸了摸別在褲腰上的放大鏡。氣氛一下變得很緊張,我的直覺告訴我,昆拿博士和安德魯也在摸他們的放大鏡。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隨你們的便,”外星人說,“反正我也退休了。”
“您退休了?”
“是啊,這兒本來是我們星球設(shè)的一個老年人活動站,我是負(fù)責(zé)人,我自己也是個老人,還要組織一群比我還老的老人在這里玩門球、下象棋。現(xiàn)在我該退休了?!?/p>
“原來您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外星人。”我有些明白了。
“那么那些比您還老的老外星人在哪兒呢?”昆拿博士問。
“他們都老死啦,就埋在樓后面那座小土山上?!崩贤庑侨苏f完,回身給我們指了指一座低矮的荒山。那上面隱約有一片亂墳崗子。
“我很遺憾。”昆拿博士說。
“如果你們要接管這里,我只有一個請求,你們一定要答應(yīng)我!”老外星人忽然有點激動。
“什么請求?只要合理合法,我們一定答應(yīng)您老人家!”我說。
“這是代表地球做出的承諾嗎?!”老外星人直視著我的雙眼。
“是的,我代表地球向您承諾。”
“逢年過節(jié)啊……給他們上上墳,燒點兒紙!”說這話時,老外星人干枯的雙手在不住地顫抖。
“您老放心吧,這個事情我們一定辦!”我握住了老外星人的雙手,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心正在不停向外分泌冰涼的黏液。
“謝謝你們,感謝地球!那我就走了,祝你們好人好運!”
送走老外星人后,我們?nèi)齻€仔細(xì)檢查了這座三層小樓,只發(fā)現(xiàn)幾張床鋪、幾個小馬扎兒、兩套門球用具、一副外星制造的中國象棋和一架落滿灰塵的幻燈機。我們將幻燈機搬上樓頂,取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鮮艷的地球球旗,插在了幻燈機上。一陣大風(fēng)吹來,地球的旗幟迎風(fēng)招展。我們?nèi)齻€向著地球的方向立正站好。安德魯小聲哼唱起地球球歌。(歌詞大意是:地球、地球,你是藍(lán)色的圓球,你旋轉(zhuǎn)、你滾動,啊,我們隨著你、隨著你旋轉(zhuǎn),隨著你滾動……)
禮畢,昆拿博士從懷里掏出一包大嬰孩牌香煙,晃了晃,遞向我。
“我不抽煙,謝謝,我嗓子不好?!蔽艺f。
他瀟灑地取出一支煙,點燃了,自己抽起來。安德魯在一旁專注地嗑著瓜子。
“對了,艦長,別忘了一會兒去給外星人上墳。”博士忽然說。
“啊,今天是什么節(jié)?”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
“宇宙安息日啊?!彼f。
“我就害怕宇宙什么的……”安德魯說。
我與一位熟人在一座靜謐的寺院中悠然漫步。他頭發(fā)蓬亂,面龐消瘦,形容舉止卻格外灑脫。說是熟人,但我竟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們沿一條回廊向前走,忽然間,一座枯山水庭院映入眼簾。他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氣,頹然坐倒在木板鋪就的廊道上,欣賞起眼前的景致來。
“龍安寺的枯山水果然名不虛傳。”
“你是第一次來?”
“是啊,你以前來過?”
“很久以前來過。據(jù)說古時候這里曾有一棵垂枝櫻,枯死以后被砍掉了,直到那時這院中的石頭才顯露出它們的美?!?/p>
“我記得井上靖寫過一篇小文章,記述他和友人同游龍安寺的經(jīng)歷,他說這里一共有十四塊石頭。但另外一本介紹枯山水的書里,卻說是十五塊石頭,難道是井上靖數(shù)錯了?”
“這也難怪,據(jù)說在庭院里,從任何角度看,都只能看到十四塊石頭,是特意這么設(shè)計的。沒有身臨其境的人卻可以從書本上輕易得知是十五塊?!?/p>
我望著白砂鋪就的靜海,和那上面生出青苔的石島,忽然感到這些石頭隨時可能崩裂,并不是由于緊張,而是它們的內(nèi)部也已然枯竭、朽敗了。
“看它們多么穩(wěn)固、安定?!彼母惺芫古c我截然相反,“與它們的真實相比,我倒覺得自己是在夢中?!?/p>
“這不可能。”我說。
“為什么?”
“如果你在做夢,那你就不能說出‘我在做夢’這句話,夢里的話不是真正的話。所以,‘我在做夢’這句話總是假的。”
“嗯,你說的是‘我在做夢’這話總是假的,但沒法證明我不是在做夢。”他說完,站起身,繼續(xù)沿廊道前行,不知何故,他加快了腳步。
“人無法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是進(jìn)行下一步判斷的前提?!?/p>
“這恰恰說明人是封閉的吧。”
一片浮云遮住了日頭,天空倏爾暗下來。轉(zhuǎn)眼之間,庭院中只剩下我一個人。環(huán)顧四面,皆是墻壁,竟沒有出口……
我醒了,看看墻上的掛表,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但房間里依然昏暗,起身拉開窗簾,外面在下雨。我走到陽臺上,潮氣撲面而來。在雨中,橋頭七頭蛇那伽的塑像格外醒目,橋下流淌著暹粒河。騎摩托車的人,身披雨衣從河邊小道飛馳而過。對岸是繁華的老市場,雨幕令那邊的景物一片模糊。這是暹粒的雨景。
我沒有去過龍安寺,自然也從未親眼見過枯山水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