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湖南隆回地區(qū)的瑤鄉(xiāng)令我印象深刻,它有個可以入詩的名字:花瑤。
花瑤,得名于這個古老的瑤族分支對衣裝美的崇尚。然而,隆回縣政府為花瑤正式定名卻是上世紀(jì)末的事,這和“老后”不無關(guān)系。老后本名叫劉啟后,一位從攝影家跨越到民間文化保護(hù)領(lǐng)域的殉道者。
我之所以用“殉道者”,不用“志愿者”這個詞,是因?yàn)橹驹付嗍且粫r一事,殉道則要付出終生。為了不讓現(xiàn)代社會忘掉這個深藏在大山中的原生態(tài)部落,二十多年來,他從幾百里以外的長沙奔波到這里,來來回回已經(jīng)二百多次,有八九個春節(jié)是在瑤寨里度過的,家里存折上的錢早被他折騰光了?;ì幦说摹傍Q哇山歌”和“桃花刺繡”能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老后是有功之臣,他多年收集到的大量花瑤民歌和桃花圖案派上了大用場!
還沒到花瑤,音樂聲與歌聲就隨著霏霏細(xì)雨,從天而降。抬頭望去,面前屏障似的山坡上,參天的古樹下,站滿了頭戴火紅與金黃相間的圓帽、身穿五彩花裙的花瑤女子,那種感覺異樣又神奇,真像九天仙女忽然在這里下凡了。跟著是山歌、攔門酒,又硬又香的臘肉,混在一大片笑臉中間,熱烘烘沖了上來。一時間,讓人完全忘了灑在頭上臉上的細(xì)雨。
在村口,一個頭纏花格頭布的老人倚樹而立,這棵樹至少得3個人手拉手才能圍抱過來。樹干雄勁挺直,樹冠如巨傘,樹皮經(jīng)雨一澆,黑亮似鋼。站在樹前的老人顯然是在迎候我們。他在抽煙,可是雨水淋濕了夾在他唇縫間的半棵煙卷,煙頭熄了火。我忙掏出一支煙敬他。老后對我說:“這老爺子是老村長。大煉鋼鐵時,上邊要到這兒來伐古樹,老村長就召集全寨山民,每棵樹前站一個人。老村長喊道:‘要砍樹就先砍我!這樣,成百上千年的古樹便被保了下來?!?/p>
古樹往往是和古村或古廟一起成長的。它是這些古村寨年齡尊貴的象征。如今這些拔地百尺的大樹,越發(fā)蔥蘢、雄勁,好似守護(hù)著瑤鄉(xiāng),而這位屹立在樹前的老村長,不正是這些古樹和古寨的守護(hù)神嗎?
待入村中,漸漸天晚,該吃瑤家飯了?;ì幑媚飦沓鑴窬苿癯浴K齻兊母枵媸翘寐犃?,聽了這么好聽的歌,不叫你喝酒你自己也會喝。千百年來,這些歡樂的歌就是酒的精魂。再看屋里屋外的花瑤姑娘們,全在開心地笑,沒人不笑,所有人都是參與者,沒有旁觀者,這便是民俗的本質(zhì)。
然而,真正的高潮還是在飯后。天黑下來,小雨停了。在古樹下邊那塊高高的平臺上,燃起篝火,載歌載舞,這便是花瑤對來客表達(dá)熱情的古老儀式了。親耳聽到了他們來自遠(yuǎn)古的鳴哇山歌,親眼瞧見了他們鳥飛蝶舞般的咚咚舞,還有那天籟般的八音鑼鼓……只有在這大山空闊的深谷里,在回蕩著竹林氣息的濕漉漉的山里,在山民們有血有肉的生活中,才能領(lǐng)略到他們文化真正的“原生態(tài)”。
這一天,還有兩撥人第一次來到花瑤寨子。他們不是客人,而是隆回一帶草根的“文化人”。一撥人是幾個來演“七江炭花舞”的老人,他們不過是把吊在竹竿端頭的一個鐵籃子里裝滿火炭,便舞得火龍翻飛,漫天神奇——這種來自漁獵文明的舞蹈,天下罕見,也只有在隆回才能見到。還有一撥人,多穿絳紅衣袍,神情各異,氣度不凡——他們是梅山教的巫師,都是老后的好友。他們平日人在各地,此時一聚,竟有五十余人,當(dāng)晚諸師公沒有施法演示神靈顯現(xiàn)而匪夷莫思的巫術(shù),但表演的一些武術(shù)和硬軟氣功,就已顯出個個身手不凡,稱得上民間奇人或異人。
晚會表演令我興高采烈,但老后卻說:“最遺憾的是您還沒看到花瑤的婚俗,見識他們‘打泥巴,用泥巴把媒公從頭到腳打成泥人。那種風(fēng)俗太刺激了,別的任何地方也沒有。”
我笑道:“我都沒看見,你夸什么?!?/p>
老后說:“我是想叫你看呀?!?/p>
我說:“我當(dāng)然知道。你還想讓天下的人都來見識見識花瑤!”
這話讓周圍的人大笑,笑聲中自然有對老后的贊美。我想,如果每一種遺產(chǎn)都有一個“老后”這樣的人守著它多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