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澤先

（1）

一九二七年。按照民國紀年，是民國十六年。

那時的八一廣場叫大校場，是順化門外的一片大草地，是軍營駐地。

按照農(nóng)歷，一九二七年是丁卯年，兔年，春節(jié)是二月二日，南昌許多百姓家門口貼著對聯(lián)：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寫這首詩的人叫王安石，江西臨川人。一九二七年的南昌人，期望這副對聯(lián)可以給他們帶來一九二七年的平安，期望兔年比剛過去的虎年過得好。南昌老百姓并沒有指望發(fā)多大財，最大的愿望很簡單：南北不要打仗，家里不要死人。

七月底，離立秋還有十幾天，南昌滾燙的熱氣還沒有退盡，城里突然來了很多兵，是南兵。盡管老百姓敬南兵，愛南兵，但還是憂心忡忡：南兵再好，也是兵，有兵就有打仗的可能。子彈不長眼睛，傷了誰家的人都不好。南昌人永遠忘不了一年前南兵打北兵、北兵打南兵的日子，打得那叫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南昌人和中國當時其他城市的人一樣，害怕打仗。

那時南昌尚無資格擠進中國“四大火爐”之列，當時的中國“四大火爐”是：南京，武漢，長沙，重慶。但是，南昌熱起來也是要人命，黃昏日落，許多南昌市民便被燙人的熱力逼出家門，在城里到處游蕩，凡有一絲涼意的地方，都是他們晚上安歇的首選之地。比如城門口、城樓下、麻石條街，都是好地方。順化門外的大校場也是好去處，有的家庭整個夏天摟著草席就在大校場露宿。

作為一座有著兩千兩百多年歷史的古城，南昌四周都是古老的城墻，城墻外是一圈護城河，西部、北部的護城河純天然，是寬闊的贛江。城墻有七扇城門，繞城形成一個南北長、東西窄的橢圓形，由東向南、由南向西、由西向北、由北向東的七座城門分別是順化門、進賢門、惠民門、廣潤門、章江門、德勝門、永和門。

南昌的七座城門的分布很有特點，每座城門都有“主營業(yè)務(wù)”。

城東的順化門，是大兵們主要進出的地方。

沿著順化門，順時針方向向南，再向西，就是城南的進賢門，這是南昌城內(nèi)貧民階層的主要聚居地，也是送葬的必經(jīng)之地。每天運肥送菜的農(nóng)民從早到晚川流不息，披麻戴孝、送喪哭親的死者家屬進進出出。南昌人辦喪事有個習俗，穿戴白衣白帽的孝子、串紅繩掛細麻戴黑袖的賢孫在長輩帶領(lǐng)下，邊哭邊叫邊放鞭炮丟紙錢，繞著城門外或自己的村莊走一圈，只把這里每天弄得叫賣蔬菜聲伴著震天的鞭炮聲，熱鬧得很。

從進賢門向西不遠，就到了城西南的惠民門?；菝耖T外有規(guī)模宏大的普賢寺，燒香行善的人家一到初一、十五，便扶老攜幼，到廟里去祈福，求菩薩保佑平安。

從惠民門往北，不過一里多路，就到了廣潤門，這里是南昌最喧鬧的所在。翠花街萬壽宮是全市的商業(yè)中心，油鹽米布雜貨鋪一早就開張，人山人海，大姑娘小媳婦在這里逛街購物。餓了吃一碗甜甜的“驢打滾”，或者來一碗涼颼颼井水淘盡漿水的雪白米粉，用辣椒大蒜生姜麻油一拌，鮮香美味得連舌頭都要吞下去。

廣潤門再往北不遠，就是章江門。章江門外就是寬闊的贛江，江邊是客運碼頭，對岸就是牛行車站，從九江一帶坐南潯線火車到南昌的旅客，都是先到牛行車站，再坐輪船擺渡過江，從章江門進入南昌市區(qū)。被兵火焚毀了的滕王閣就屹立在贛江邊，渾身焦黑。不時有軍人一批批進城，他們都是在江對岸的牛行車站下車，坐輪渡過來的。好事的幾個人一打聽，那都是從九江乘南潯線火車過來的北伐軍。章江門內(nèi)，是南昌的政治中心，舊時的總督衙門、巡撫衙門、藩臺衙門、道臺衙門都在這一帶。

章江門再往北大約兩里路，就到了北部的德勝門。顧名思義，這是南昌的軍隊出征打仗得勝還朝的地方。兵者，大事也，事關(guān)軍事行動，當然要取一個吉利的名字。不過，南昌的德勝門外還是刑場，行刑地點就在贛江的沙洲上，名字叫下沙窩。也怪，這個地方方圓百米寸草不生。城門口有點冷清，因為南昌人相信德勝門外肯定有很多冤屈的鬼魂，所以，夏天再涼快，南昌人也不愿在這里乘涼，不愿看夜晚飛著點點螢火，像是鬼火閃爍。

德勝門往東大約兩三里地，就是永和門，這是南昌城面向東北的唯一一座城門，門外一大片廟和墳地，是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南昌市民憑吊親人、悼念祖先之地。

自打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大都督朱文正筑城以來，七座城門忠實地守衛(wèi)了南昌城六百多年。東北、東、南三個方向都只有一座，西北至北部一帶沿著贛江，倒是有四座城門，可見當時南昌城老百姓的生活重心就在瀕臨贛江的城西一帶。

南昌的古城墻雖不及北京、南京、西安、洛陽、開封這五大古都的有名，但在江南亦有獨領(lǐng)風騷與別具一格之處。

“獨領(lǐng)”指建城歷史悠久。兩千二百多年前，西漢名將灌嬰率部奪取豫章（南昌），筑墻為城?！端?jīng)注》載：“六年，奉高祖令率騎平定江南，封潁陰侯，為豫章郡治，開始建成以防事患?！鼻胤痔煜聻槿?，南昌屬九江郡。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十月垓下之戰(zhàn)后，灌嬰追斬項羽，進而略江南地，遂安吳、豫章、會稽郡，初為南昌取名灌嬰城，后又名灌城。置南昌縣為豫章郡的附郭，寓有“南方昌盛”“昌大南疆”之意。

灌嬰城筑成，“環(huán)十里許，辟六門”。城門內(nèi)外遍植香樟，歷經(jīng)唐、宋、元、明、清至民國，六門增擴改為七門。

唐代詩人陸龜蒙曾到南昌游玩，看了城墻大受觸動，題詩一首：

城上一培土，手中千萬杵。

筑城畏不堅，堅城在何處。

莫嘆將軍逼，將軍要卻敵。

城高功亦高，爾命何勞惜。

“別具”，指的是城門號稱“江南奇葩”，不管城墻位于東南西北何處，城門都是一律朝南開。即使地處城北的德勝門，城東的永和門和順化門，城西的章江門也都是如此。其建筑之法是，在城門處加筑甕城，改變城門的朝向，可以增強城墻的防御作用。哪怕敵兵攻破城門進入甕城，守軍也可以關(guān)閉各門，從城墻四周以箭弩擊殺敵軍。

明末清初，城東的順化門外是護城河與沼澤地。后來，清政府將這些護城河與沼澤地填為平地，將訓練新兵的大營安置于此。這樣，城東一帶就成了平坦的軍訓操場，也就是大校場，不光歸軍隊使用，也成為南昌人日常舉行活動的地方。后來，又在皇殿側(cè)旁邊修了體育場，與大校場、貢院的老操場一道，成為民國初期南昌人聚會、活動的三處重要場所。endprint

大校場兵營有新老大小營房之分。由南轉(zhuǎn)東，依次是老營房、小營房、大營房、新營房。早年駐扎的是清兵，辛亥革命后，駐扎了孫傳芳的北洋軍。一九二六年，北伐軍攻克南昌趕跑了孫傳芳，大校場又進駐了北伐軍，在老營房駐扎的是朱培德的第九軍第七十九團和第八十團，新營房駐扎的是朱培德第三軍第二十四團。到了一九二七年七月底，又開來了新部隊，一個叫賀龍的軍長的教導團駐扎在大營房，第六團兩千人駐扎在小營房，還有個叫葉挺的副軍長的第二十四師第七十二團第三營也駐扎在這里。

南昌城突然增加這么多軍隊，不過，南昌百姓的日子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南昌人在擔心懼怕中已學會了慢慢習慣。他們把北洋吳大帥（吳佩孚）、孫大帥（孫傳芳）的侉子兵叫北軍或北兵，把攻克南昌的北伐軍叫南軍或南兵。這些天來，南軍天天早上操練，聽呼喊的口號“東征，東征”，南昌人知道他們是要去南京打蔣介石的，因為標語上也寫著“東征討蔣”。

當時的南昌各中小學校、教堂都住滿了兵。賀軍長住在圣公會宏道堂后院的劉平庚牧師家里，葉副軍長住在心遠中學的工字樓。還有一些兵住進了百姓的民房院子。南昌人都知道，這些南軍是路過的，暫住的，不知哪天就會離開。而且，這些南軍士兵紀律都很好，跟老百姓說話和顏悅色，買老百姓的東西都會給錢，不像以前的北軍，一進城就鬧得滿城烏煙瘴氣，雞飛狗跳。所以，南昌百姓與這些南軍相處得很好。

自打趕跑了北軍，南昌人這些時候過的都是安生的日子。安生的日子里，藍天下的飛鳥比往日似乎都多了一些。城門箭樓屋檐角上咕咕鳴叫的，是一群夜歸的烏鴉；急著往家里飛的，是白鴿紫燕。

黃昏落日時分，吃了晚飯，老人牽著孩子，腳趿拖鞋，腋下夾著一卷草席，到城墻周圍尋找避暑的地方，“睏告”（南昌方言，睡覺）。老百姓和鳥兒一樣重復著日常的生活，知足。

這天，是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天，一個很平常的日子，一個天氣依然燥熱的日子。

這天過了子夜，很多南昌百姓的覺卻睡得不安寧了。丑寅時分，古城的城墻內(nèi)外響起了密集的槍聲。被槍聲驚醒的人們紛紛攀上城墻高處，定睛瞧去，卻看見了軍人沖鋒的身影。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到處都有軍隊在打槍放炮，南昌百姓們驚恐了，怕是北軍又殺回來，跟南軍來一場大廝殺。不過，有些熟悉這些軍隊駐地的“軍粉”仔細一看，卻發(fā)現(xiàn)跟北軍沒關(guān)系，都是南軍在打南軍。

爬上城墻頭觀望的人中，有棋盤街雜貨鋪萬老板的兒子萬仁俊，有大士院嘉賓樓陸老板家的陸少爺，有洗馬池李祥泰綢布號的李公子，有榮升茶社的丁伙計，有沈開泰沈老板的孫子，有廣益昌曹老板的侄子，有自行車行的學徒魏老弟，還有豫章中學的年輕老師和心遠中學的年輕學生。

大家邊看邊議論：“到底是誰打誰??？他們?yōu)槭裁匆嗷P殺??？”

這些年輕人都與南軍打過交道。有給南兵送過水的，有送過貨的，有聊過天的，甚至有跟南兵出過操的。他們年齡都不大，對于新生事物充滿了好奇和向往，用今天的話說，他們都是北伐軍的忠實粉絲。可是，都是北伐軍，他們會自己打自己嗎？他們?yōu)槭裁匆约捍蜃约耗?？他們想破了頭也搞不清楚。

不久前，他們曾見過南軍北軍激烈廝殺，直殺得尸骨如山；他們見過孫傳芳殺人如麻，血流成河；他們見過北軍火燒章江門，一片火海，甚至把滕王閣都給燒了；他們見過自己家的房子瞬間變成斷墻破瓦。

想到章江門外的滕王閣化為灰燼，南昌人心中就有氣，燒了民房燒樓閣，放火燒房的煤油都是北軍從南昌人的雜貨鋪里搶去的，說是為了保衛(wèi)南昌城，人人要出力出錢。

戰(zhàn)爭給南昌的百姓帶來了太多的恐懼與傷害，南昌的百姓已經(jīng)十分懼怕打仗。

北伐軍攻克南昌，他們上街歡迎，他們聽士兵們說過打這一仗是為了保護老百姓?？墒?，南昌人還沒過幾天好日子，南軍自己又轟隆隆打起來了。好在南昌百姓多年來已習慣了槍聲，沒有幾個人為這夜的槍聲受到驚嚇，他們在槍聲中評論閑聊、指指點點，也已經(jīng)成為習慣。他們邊看邊議論：“這槍是為‘犀利（南昌方言，為什么）打起來了？”“要打‘幾久（南昌方言，多久）喔？”“是打仗，是內(nèi)訌，還是兵變暴動？”“不是‘哇（南昌方言，說）好了去南京打老蔣的嗎？‘啷個（南昌方言，怎么）就在南昌城里頭打了起來？”

不要打仗，渴望和平，是那個年代每個中國人心中的夢。辛亥革命后，中國就沒有停止過戰(zhàn)爭，古城南昌也一樣。物質(zhì)的摧毀，生命的滅亡，南昌幾次處于戰(zhàn)爭的前沿。

并不是所有的南昌人都不解這一夜的槍聲，有半知半解的，也有完全知道的。

萬老板的兒子萬仁俊，想到了自己的表哥，說：“問問肇石兄，我就會曉得?！?/p>

李祥泰家的公子也說：“我曉得，王肇石與陳勉哉都是學生聯(lián)合會的頭頭。”

陸家少爺也跟著說：“還是他邀我去章江門迎接葉、賀部隊的哩?！?/p>

萬仁俊的表兄叫王肇石，是南昌最有名的心遠中學的學生，也是南昌市學生聯(lián)合會的小頭頭。六月底放暑假，學?？罩?，正好七月下旬大批南軍從九江開來，學校宿舍就騰出來暫時給大兵們住。南昌市學生聯(lián)合會和江西省學生聯(lián)合會合并辦公，辦公室就設(shè)在東湖邊的心遠中學校園里，退廬圖書館的后樓，旁邊就是工字樓，工字樓里住著葉挺，王肇石“上班”時常常會遇到。

萬仁俊隨表哥去過一次學聯(lián)辦公室，辦公室里甚至還有一部手搖電話，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電話，還拿起來搖了兩下。電信局接線生根據(jù)他報出的號接上線，他還和一個同班的商人家的同學通了話，話筒里傳出的聲音好像就在身邊，好清楚。

可是，這附近沒有電話，半夜三更的，他也沒辦法去問表哥。

“等天亮了，記得去問啊?！毙』锇閭兌诘?。槍聲漸漸稀少，少年們紛紛打著呵欠，跑到城墻下睡覺去了。

槍聲漸小漸稀。待到天亮時分，一切都歸于平靜。

這個響槍的凌晨，是民國十六年七月初四，公歷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星期一。endprint

太陽升起來了，睡醒了的孩子們簇擁著萬仁俊一起往心遠中學走去，他們相信王肇石一定會在學聯(lián)辦公室。

萬仁俊和小伙伴們來到心遠中學外，卻見氣氛非常緊張，校門口被荷槍實彈的士兵嚴密把守，他們已經(jīng)進不去了。王肇石和幾個省、市學聯(lián)的領(lǐng)導站在門口，明顯也被大兵們擋了駕。于是，大家一起向共青團省委走去，路過總工會時，看到幾個熟人涂友鶴、林夢生也都站在大門口，幾個年輕人趕緊了解情況。聽涂友鶴說，是東征部隊繳了朱培德留在南昌部隊的槍械。

原來，這整夜的戰(zhàn)爭，是剛到南昌的葉、賀部隊打了駐扎南昌一年的朱培德部隊。

大家盼望著天趕緊大亮，好弄清楚更多的情況。

（2）

“兵爺，接我的，接我的瓜吧！”

“鮮甜咯，好‘恰（南昌方言，吃）。”

章江門外的官道上，稚嫩的叫聲很快被一隊隊軍人的腳步聲淹沒。少年小小的個子擠在路邊人群里，與他的叫聲一樣，被大人的身軀遮蓋了。只看見他舉起的雙手上，兩個碧綠微黃的大梨瓜在不?；蝿?。一排排軍人大步從歡迎的人群身邊走過，留下了親切的微笑。端茶送水的市民很多，軍人的步伐也很快，很多市民端著茶，跟著跑，叫著：“涼的，冰涼冰涼的，兵爺，大熱天的，恰一口，是菊花泡的哩！”

這是八月一日的前幾天。

接碗喝水的兵不少，但就是沒有一個兵接瓜。有個市民把一只大西瓜切成幾瓣，遞上去，年輕的北伐軍官微笑地搖搖手，拒絕了。

高舉梨瓜的少年就是萬仁俊，這年十二歲，小學畢業(yè)剛升上初中，他身后站著的那位俏麗高挑的姑娘是他姐姐，叫萬仁芳，十九歲，在法國教會醫(yī)院圣類思醫(yī)院當看護，昨天值小夜班，今天一大早就起床陪弟弟來章江門外迎接葉、賀部隊。因為火車誤點，直等到日頭最辣的時候，部隊才過江進城。

萬仁芳知道就這么傻傻站著，幾個梨瓜永遠送不出去。她盯上了兩個年輕的兵，灰藍的軍裝被汗水浸濕，緊貼著結(jié)實的肌肉，那兩塊胸大肌鼓鼓的，扛著槍背著包，英武挺拔。她推了推弟弟，說：“跟上他們，遞上去，快，跟上?！?/p>

萬仁俊答應(yīng)一聲，快步?jīng)_到一高一矮兩個大兵身邊，說：“兵爺，你就接著吧！天太熱了！南昌夏天好熱哩！這梨瓜又甜又香，而且冰涼。我真心送你們恰，真心的。兵爺，你恰一口啰！”

那個高個子兵把他拉到一邊，彎下腰，問：“你幾歲了？”

“十二歲。”

“那就叫我們兵哥哥吧！我只大你六歲，他只大你五歲。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太陽太辣。兄弟，你別跟著跑了，會中暑的。這瓜，我買了。”說著，他掏出兩張紙票，塞在萬仁俊手上，轉(zhuǎn)身去追隊伍。

萬仁俊機靈地推開了錢：“兵爺，不要錢，不能要。我爸媽說了，你們是打北兵的兵，專門打軍閥、保護百姓的兵，我們不能收錢。”話還沒說完，前面那個矮個子兵就突然倒在地上。出于職業(yè)習慣，萬仁芳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摸摸他的額頭，又摸摸脈，說：“不好，仁俊，快抬到屋檐下。閉痧，是閉痧！”

南昌人習慣把中暑叫作閉痧，大熱天汗腺堵塞，汗出不來，容易中暑。對付這種夏天常見病，南昌人的土方法就是刮痧。萬仁芳學過護理，父親喜歡研習醫(yī)術(shù)，又懂點民間醫(yī)學秘方，在家傳口授之下，她很清楚怎樣搶救這個閉痧的兵哥哥。

幾個士兵將中暑兵抬到陰涼處，萬仁芳叫弟弟不停給他打扇，她為他解衣，跪在地上為他點太陽穴，掐合谷、人中兩穴，并不停刮胸前、腋下，又討了一點十滴水，喂了兵一口。直到兵慢慢睜開了眼睛，又讓兵側(cè)身，在他背上從肩胛骨、背闊肌直刮到腰肌，這全套手法叫開胸、勒背，打通任督兩脈。待兵完全氣順了，又讓他飲了一口菊花茶。

旁邊的高個子士兵緊張得不停冒汗，見這兵完全清醒了，忙問：“舒坦些沒？”

兵點點頭：“報告，舒坦多了。我也不曉得怎么回事，走著走著，眼發(fā)花，人就倒下來了?！?/p>

原來這高個子士兵還是個軍官。

軍官說：“今天太陽太毒了，怪我在過江前沒讓你們歇口氣，下次行軍打不得蠻?！?/p>

“走，我可以追部隊去。”矮個子兵說。

軍官說：“莫急，再休息一下?！闭f著，從身上掏出一張紙幣遞給萬仁芳，“謝謝你的救命之恩?！?/p>

“官爺，我是看護，行醫(yī)救人是我的本職。這錢不能收！”

“啊，看護？要是男的就好，就可以當兵了。我們部隊缺的就是醫(yī)官！多謝你了！我們追隊伍去了！”說罷，軍官攙起中暑的兵，大步流星追趕部隊去了。

姐弟倆握緊錢，也跟著隊伍追去，一直跟著部隊追到松柏巷，追到女子師范學校，卻再沒有見到那兩張熟悉的面孔。

天黑了，他們只得回到進賢門內(nèi)的家中，對老爸講述了這幾張紙幣的故事。

他們的老爸是萬記雜貨店的老板，同行叫他“萬佬巴”。萬老板的店不大，主要經(jīng)營雜貨，兼營“洋油”（煤油）。那時的南昌，洋油是稀罕物品，老百姓點個煤油燈離不開。全市找不到官方油店，都是私營油店，最大的私營洋油店叫慶記油棧，在城外的沿江路上，此外還有仁記、德大、福隆等幾個洋油店。萬記雜貨店開在廣潤門里，方便城內(nèi)居民。

萬佬巴的家在城墻邊，他的萬記雜貨店開在棋盤街，這條街與棉花街、帶子街、翠花街等幾條街，共同組成了當年南昌市最熱鬧、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鹽、糧、布紗、顏料、洋貨，各項小商品批發(fā)都在這幾條街上，古廟萬壽宮也在附近。這兒就在廣潤門內(nèi)，每天大批買賣人進進出出。老南昌人俗語“推進涌出廣潤門”，說的就是這兒的貨物流量最大。直到今天，這里也是南昌市最熱鬧的地方，萬壽宮翠花街一到周末，人山人海，萬頭攢動。

萬老板為人厚道和善，生意做得不錯。鄰里夸他時，他便自嘲：“我是‘萬老八，差得很?！薄叭f老八”是南昌土話，一般用來貶人或物，比如誰的人品差，誰的貨物差，都可以叫“萬老八”，意思是不好，“索”（南昌方言，差勁）。萬老板總是自嘲自貶為萬老八，但他給大家的印象卻是低調(diào)謙和的，價格公道，會做生意，久而久之，附近鄰里買雜七雜八的貨品都來找萬老板，也都親切地叫他萬老八，他的真名反而沒人知道了。只是，畢竟“萬老八”寫起來難看，萬老板就給這個名字稍微改頭換面一下，成了“萬佬巴”，這個名字在南昌商界也算有點小名氣。endprint

作為一個南昌城的普通百姓，萬佬巴見多了兵禍戰(zhàn)火，打打殺殺，他一貫的生存之道就是明哲保身，也要求家人和孩子們對于來來往往的各路軍隊不要管、不要問、不要跟，只管自己好好過日子。管他誰當權(quán)，總少不了我們做小買賣的?？墒?，對于光復南昌不到一年的北伐軍，萬佬巴卻是真心地充滿了好感，心里感慨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好的軍隊？于是，對于兒女們與北伐軍的親密接觸，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們?nèi)?。所以，當萬仁俊的表哥王肇石到自家找到兩個孩子，說北伐軍葉挺、賀龍的部隊馬上要來南昌駐扎，準備東征討蔣，完成國民革命，我們南昌年輕人要發(fā)揚優(yōu)良傳統(tǒng)，像去年迎接北伐軍那樣，去迎接葉、賀部隊時，萬佬巴絲毫沒有阻攔兩個孩子。

萬仁俊與王肇石是姑表兄弟，萬佬巴的妹妹嫁給了湖北黃梅王楓樹的望族王姓族人，同族一個兄長就是后來在萍鄉(xiāng)辦礦、留美回來任總工程師的王季良。王家在南昌開了一家叫“恒大”的糕點鋪，以做九江茶餅、武穴酥糖聞名，后來，也做撫州的燈芯糕，南昌的蛋黃麻花。這家糕點店的糕點油重、糖實、型美，深受南昌人的喜愛。

南昌學聯(lián)中，具體負責迎接北伐軍的，是王肇石的同學陳勉哉。陳勉哉剛從武漢參加全國學代會回來不久，立刻召集王肇石等同學，傳達了黨的精神。他說，北伐軍中分了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兩派。去年北伐時，兩黨合作親如兄弟，打到武漢后，國民黨就變臉了，蔣介石在上海槍殺了好多好多共產(chǎn)黨。武漢的汪精衛(wèi)開始是反對蔣介石的，最近也開始清除共產(chǎn)黨了。但不管怎么說，武漢政府提出東征討蔣的大方向沒變。我們要組織南昌大中學生全力以赴，迎接葉、賀部，宣傳東征討蔣。

于是，學生們很快被組織起來，在街頭巷尾刷標語，在學校寢室打掃衛(wèi)生。一時間，鬧得南昌市民都知道馬上有大批準備東征的北伐軍要進駐南昌，包括名震全國的“鐵軍”葉挺部。“歡迎鐵軍東征！”“擁護三大政策！”“打倒新軍閥！”“東征討蔣必勝！”的口號已經(jīng)刷得滿大街都是。

等到部隊開來的這一天，陳勉哉又組織了大批學生到章江門渡口旁去熱烈歡迎，很多市民也慕名跟隨而來。當時南潯線鐵路從九江開到南昌，因為隔著贛江，鐵路橋還沒有修通，九江、星子、德安方向坐火車過來的部隊，只能到南昌北邊新建縣的牛行車站下車，乘渡船橫跨贛江，從章江門進入南昌市區(qū)。

第二天，萬仁俊又去了章江門外歡迎鐵軍，這回萬仁芳要上班，沒有再陪他去。萬仁俊沒料到，這天的歡迎人群更多，江西省總工會、農(nóng)協(xié)會、學生會、南昌團市委統(tǒng)統(tǒng)發(fā)動起來了，市學聯(lián)做了許多三角形的小紅旗發(fā)給大家，爆竹街的潘老板還在麻石條街上放響了鞭炮，噼里啪啦好不熱鬧。

潘老板邊放鞭炮邊高興地說：“開心哪！這是打跑孫傳芳的南軍。是鐵軍哪！沒有他們，我們還在受孫傳芳的欺負呢。放幾掛炮，喜氣喜氣，表表南昌人的心意喲。”

這些舉著紅色小旗歡迎鐵軍的南昌百姓不知道，就在這幾天，一大撥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風云人物都聚集在了南昌，每一個名字都是那么的響亮，令這座千年名城的上空星漢燦爛，熠熠生輝：周恩來，朱德，惲代英，李立三，譚平山，劉伯承，葉挺，賀龍……

又一天過去了，萬仁俊還是沒有找到那個兵哥哥歸還手中的錢，他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家，聽到爸爸和媽媽、姐姐正在議論北伐軍的事，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南昌城突然進了這么多南兵，百姓們都高興，覺得熱鬧、喜慶，但也有些老板躲起來了，比如江西大旅社被南軍全部包下來了，但旅社的大股東包老板就躲到鄉(xiāng)下去了。

萬仁俊的媽媽看到兒子回來，貼心地做了一碗薯粉制成的“涼豆腐”給他吃?！皼龆垢睗嵃淄该?，切成一塊塊，用井水冰過，加入冰糖和桂花，一口下去，真是透心涼，又香又甜。

萬仁俊大口吃著好吃的“涼豆腐”，急著向家人敘述今天的見聞。

萬佬巴聽到兒子依然沒有找到那兩個給兒子錢的兵，說：“崽呀，這錢，一定要還給兵哥哥。南軍好??！”想了想，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崽呀，你肯定看到那幾個兵進了女子師范學校？”

“當然，肯定?！?/p>

“我問了。那兒住的都是葉挺軍長的部隊，正宗的鐵軍，打仗勇猛，對老百姓和善，買一分錢的東西都付錢。我們不能隨便收他們的錢。南兵手上的幾個錢也是拼命賺來的，他們也要寄錢回家，養(yǎng)老養(yǎng)小。”萬佬巴仔細想了想，“這樣，他們每天早上都要在順化門門口出操，你就在城門口等著，他們練操時，你就一個個看，總會找到。找到了，就一定要還給他們。”

第二天，天蒙蒙亮，萬仁俊和小伙伴們約好了，往順化門走去。

當時，順化門附近的松柏巷天主教堂和匡廬中學里，駐扎了葉挺部十一軍二十四師，七十一團第二營駐在離天主教堂不遠的江西省立女子師范學堂。天主教堂里，駐著剛開來的程潛部第六軍的一個團。

早上六點，起床號準時吹響。南昌各個駐軍點都響起了軍號，不是齊奏，而是“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diào)”，此起彼落，十分壯觀。

萬仁俊和小伙伴們爬上順化門城墻頭，聽到整齊的步伐聲，看到一隊隊軍人在城墻內(nèi)外整齊地出操、跑動。

這幅景象震動了南昌市民。早起的菜農(nóng)，晨練的武師，練聲的藝人，買菜的主婦，都會情不自禁地停住腳步，看著這些英武的軍人，有的人激動了，還會振臂高呼口號：“鐵軍無敵！北伐軍萬歲！”

這些看客很快就發(fā)現(xiàn)，鐵軍隊伍后面，多了一群“尾巴”，這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他們沖下城墻，跑出城門，跟上隊伍，對齊步伐，精神抖擻地跟著大聲呼喊著口號：“一、二、三、四！”并有節(jié)奏地與大兵們一齊呼喊：“打倒軍閥！打倒新軍閥！東征！東征！東征必勝！”

路邊的看客們紛紛大笑，并伸出大拇指發(fā)出“恰噶，恰噶”（南昌方言，很好，不錯）的贊美聲，這是孩子們最得意最自豪的時刻，他們仿佛一個個也成了鐵軍戰(zhàn)士，他們昂首挺胸地跟著跑。官兵們看著他們笑，卻并不驅(qū)趕他們。

過了幾天，孩子們知道了，這是鐵軍每天的規(guī)矩：“四操三講”。

所謂“四操”，就是：早晨一次跑步，上午下午各一次軍事操練，黃昏時一次軍事體操。所謂“三講”，就是：上下午各一次政治課，晚上一小時點名訓話。孩子們還知道了，如果部隊出城去遠一點的地方訓練，就叫“打野外”。懂得更多的王肇石還告訴萬仁俊，“四操三講”這規(guī)矩是共產(chǎn)黨立的，也就是說，有這“四操三講”規(guī)矩的部隊里，一定就有共產(chǎn)黨人。

去年南軍趕跑北軍，收復南昌城的時候，孩子們跟著隊伍只會唱兒歌：“南軍好，北軍壞。南軍是菩薩，北軍是鬼怪。北軍來了搶錢搶女人，南軍來了愛民除禍害……”今年，孩子們不僅知道了“四操三講”，而且知道了共產(chǎn)黨。還模模糊糊地知道了加入青年團，加入共產(chǎn)黨，是進步人的理想與追求。

順化門城墻，大校場，鐵軍，“四操三講”，孩子們慢慢知道了共產(chǎn)黨?！肮伯a(chǎn)黨”這三個字，慢慢在這些南昌的孩子們心中扎下了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