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

一片明水

看到水

就會勾起一些隱秘

水里的事

我無法言說

明水有聲

在無忌憚地流淌

水里有魚或者無魚

我都不關(guān)心

我在想暗處的水

鍛造過我骨頭的水

明水可以淹沒我的肉身

而經(jīng)歷過暗河漂洗的骨頭

會像航標(biāo)燈一樣

站立在水之上

匹 配

傍晚天冷了起來

杯中的茶

涼得快了些

天越來越昏暗

茶越來越淡

風(fēng)從四面襲擊我

我脫口說了一句臟話

回應(yīng)我的

是更暗一些的天

天地間沒人聽懂臟話

只有這杯漸涼漸淡的茶

默默地匹配黃昏

白馬人

岷山頂上有雪

有不能融解的白

山下是白馬人的村莊

白馬人愛笑

對太陽月亮都笑

笑著唱歌笑著喝酒

笑聲比白水江還洶涌

我在白馬人的村里

住了一夜

才知道他們

習(xí)慣用笑來鎮(zhèn)壓苦難

笑聲鎮(zhèn)不住的部分

就放到岷山頂上

讓不融化的雪

再多一層冰

平 行

我坐在秦嶺的一塊石頭上

夕陽和我的腦袋平行

我點(diǎn)燃一支香煙

煙灰在一截一截落地

夕陽追著煙灰下墜

夕陽沉沒了

天空和煙蒂

是一樣的炭黑色

天空放棄了秦嶺

我放棄了坐著的石頭

眼睛放棄了周圍的所有

夜的黑與時間平行

夜 雨

夜里的雨是黑色的

小草們幸福著

無聲地扭著腰身

那些水泥墻和玻璃

被雨水打得噼啪作響

雨停了

天就亮了

不承認(rèn)愛情的太陽

板著面孔

把雨水抹去

小草們默默地若無其事

那些拒絕雨水浸潤的

水泥墻和玻璃

又抖擻起精神

與風(fēng)對吵

三元橋

太陽直射在橋上

昨夜的雨水退去

橋面留下一些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水洼

陽光下像一只橫陳的梅花鹿

橋邊有一座高層樓房

窗戶是眾多圍棋盤的拼接

每一扇玻璃窗都是一面鏡子

每一面鏡子里有不同的三元橋

也有不同的梅花鹿

像那些相同的棋子

擺在棋盤上不同的位置

我走進(jìn)這座樓房

來到一個窗口

窗口里我也是一枚棋子

只是我看到的是

我的三元橋

江水為什么涼

黑龍江的水很涼

那是陸地上的雪

融進(jìn)了江里

中國的雪也有俄羅斯的雪

水里有狼的嚎叫與糞便

熊的口水與皮毛

一定還有蜜蜂的唾液

花兒的委屈

鷗鳥的爭斗

人類的喧囂

春天來了

地球上的事

都融化在江里

江水不緊不慢地流著

鳥獸的事

人類的事

江水都在冷處理

大興安嶺的樹

我出生時

它們已經(jīng)很老了

碗口粗的樹

已經(jīng)有了百年樹齡

我在林子里走

看上去比它們粗壯

也比它們活潑

可是想看清它們

只能仰望

它們細(xì)致地生長

在僅有的86天無霜期里生長

其余的時間

它們觀察、傾聽

耐心地記錄人間世事

不聲不響

我長得太快了

人間的激素太多

我虛弱也多病

冰雪來了我怕冷

陽光太強(qiáng)了我怕熱

而樹們什么都不怕

即使人類把它們當(dāng)作木頭

它們依然和地球一起

微笑地活著

白洋淀

有的荷花已經(jīng)開了

有的只是長了許多葉子

不開花

花開不開

不是水域面積有多大

不是我來沒來看它

是花對水的態(tài)度

不挑剔水的花

不是好花

不能供養(yǎng)花開的水

也不是好水

白洋淀用現(xiàn)實(shí)

教導(dǎo)我們怎樣去辨別

復(fù)雜的水域里

什么樣的花

才是好花

白龍江

白龍江是從天上

流下來的河

馱著青山和白云

表面上看著很美

內(nèi)心卻裝著許多苦寒

我在江邊

被水面的美麗吸引

伸手到河里endprint

摸了一下它的皮膚

水里有許多鋼針

狠狠地刺傷了我的手

一塊軟糖

棉花一樣松透

白云一樣藏著幻想

從舌尖到心尖

從呼吸到血液

不是味蕾的甜

是骨頭一節(jié)一節(jié)地響

軟的事物

是幽深的井

有魅惑

也埋伏著兇險

比如這塊軟糖

甜過之后

就是血液里的毒

其實(shí)我并沒有剝開糖紙

害怕甜會過度地釋放

讓我落進(jìn)

柔軟的井里

怕骨頭的響聲

浮在棉花或白云的身上

途 中

火車在跑

不是飛

高鐵列車跑得再快

也是貼地走

我愿意是一朵云

懷著雷電和雨

在空中飛

去一個地方

找一個人

把雷電和雨給他

然后我是風(fēng)

是風(fēng)

也不在地面上走

刮起的塵土

都還給大地

我要在半空中飛

繼續(xù)懷電懷雨

繼續(xù)給那個人

火車在地面上跑

我往第一節(jié)車廂跑

我在體會飛

我要去的地方不遠(yuǎn)

火車線上的一個臨時小站

那里還住著一個我

住著我一生的

終點(diǎn)

黃葉子

深秋里恐慌的不只是螞蚱

還有發(fā)黃的葉子

黃葉子從樹上落下來

一面對樹仰望

一面把身體里的壞水

擠出來

勾結(jié)冷風(fēng)

給樹根下毒

葉子在樹上時

就有明確的兩面

一面光滑的對天

一面麻臉著向下

落在地上

它失去的不是枝干

是根

在被當(dāng)作垃圾焚燒之前

在被泥土掩埋之前

它正努力把對根的仇恨

傾吐干凈

蝴 蝶

我在草坪散步

看到了今年第一只蝴蝶

灰白的身體

帶著幾顆黃斑

它抖動翅膀燦爛地飛

自由自在地飛

它一定覺得

這是太平盛世

我緊張地站著不動

怕驚擾它的愜意

更怕讓它認(rèn)為

人是有害的

它旁若無人地落在花心上

我更加緊張

左顧右看

生怕有人發(fā)現(xiàn)

這一大膽的行為

盧溝橋上的香氣

盧溝橋上有很濃的槐花香

橋上的獅子嗅不到

永定河不看槐花地流

我也不喜歡這股香氣

橋越來越蒼老

水越來越沉默

岸邊的槐花

像陳年血痂上的白斑

我在盧溝橋上走了一個來回

不是到史冊里轉(zhuǎn)了一圈

僅是在濃濃的香氣里

深嘆了一口氣

假 寐

在夜晚和夜晚之間

一本書和一本書之間

一首詩和一首詩之間

是我的假寐

夜晚無法還原小說中的生活

詩歌又給了我非分的翅膀

在夜晚、書籍和詩歌里

我已完成了所有的睡眠和夢

剩余的時間

就只有假寐

天亮了

我開始失眠

要在公共場合亮相

要經(jīng)手很多小說中沒有的事情

寫詩的時候也不能露出翅膀

在白天里睡覺

總是睡不著又睜不開眼睛

我知道

關(guān)于假寐

我的手段還很業(yè)余

經(jīng)常被人看出破綻

盡管我假寐得很沉實(shí)

紅與黑

暗處的一點(diǎn)紅

是黑的

是一團(tuán)迷霧

一個通往遐想的涵洞

紅常常是臨時色

環(huán)境稍有變化

就成了黑

或紫

在灰暗的隧道里

我向黑的深處走

為了找到紅

黃瓜的哲學(xué)

從嫩青到翠綠

再到醬紫

身邊一直埋伏著殺機(jī)

青年時身上長的刺

晚年就變成了老年斑

青翠時也輕脆

老年失水

也沒了脾氣

圓柱形的身體

偶爾也被挪作他用

黃瓜也不會說出委屈

被吃掉了

爛在別人的肚子里

僥幸沒被吃掉

自己就慢慢地壽終正寢

黃瓜的一生

像不像我

像不像你

表 演

春天是新的

樹芽是新的

花苞是新的

一片發(fā)黃的舊葉子

賴在樹上

春風(fēng)來時endprint

扭動得比新葉還歡

舊葉子不停地跳動

不僅是向新芽示威

更是怕它落地上

就成為垃圾

燕山下

致虛極，守靜篤。

——老子

距我最近的山是燕山

靜穆得像個智慧的老者

距我最近的云是烏云

正在做著狂躁的夢

距我最近的水

就是眼前這條無名小溪

我從溪里舀起一杯水

穩(wěn)穩(wěn)地放在石頭上

時間靜默

我和燕山靜默

靜默之后

我看到水里的泥渣沉底

水現(xiàn)出清亮

燕山巋然不動

等著烏云把夢做完

辨 認(rèn)

我閑散地在街邊走

一只流浪狗向我迎面而來

我們停住腳步四目相對

像兩個失散多年的朋友

仔細(xì)地互相辨認(rèn)

一輛汽車從我們身旁走過

也沒影響我們對視的眼神

我們互相看累了

又各走了各的路

適 應(yīng)

地鐵從地下走出地面

陽光迅速穿透車廂

我突然眼前模糊

有些不適應(yīng)

而列車不在意

無論走在地下

還是走在地上

都保持著原來的速度

中途下車

走了一半的路

不是花開到一半

也不是雪停在半空

是我對目的地不再有興趣

一半的旅程

是半首沒有詞的音樂

或一個漢字只寫了偏旁

剩下的一半

留在心里

做了一半的事情

等于沒做

終點(diǎn)不承認(rèn)未達(dá)的腳步

野草沒想過長成樹

有些花開了

就是不愿結(jié)果實(shí)

我低頭了

河水干涸了

那些習(xí)慣泡在水里的石頭

正忍受太陽的炙烤

我彎下腰摸摸它們

它們在發(fā)高燒

荒灘上那些打蔫的小草

估計也病得不輕

它們都一動不動

我走到陰涼處坐下

喝著瓶裝水

對那些石頭和小草送去敬意

它們可以耐大旱

也能抗大澇

我認(rèn)為它們

是在服從命運(yùn)

而我現(xiàn)在的一切

也一定是上天

幾百年前就規(guī)劃好了

只等我低頭承認(rèn)

夏日湖邊

悶熱著炙烤著

好像天有多大

太陽就有多大

沒有風(fēng)

一切都是凝固的

我來到湖邊

湖面是一塊折射陽光的玻璃

對面一片荷花

不聲不響地開著

我抬頭看對岸

一個女孩兒站在湖邊

白上衣紅裙子

像從那片荷花中

走出來的一枝

不知道她是在看荷花

還是對著湖面看自己

她不知道我在看她

更不知道

我已把她看成這個夏日里

一汪清涼的水

去火星

據(jù)說火星上找到了水

我就穿著寬大的衣服

站在樓頂

等待一陣大風(fēng)

把我送到火星上

我要在火星上開荒

種玉米和白菜

蓋茅草屋

養(yǎng)兩只鳥和我聊天

帶一支橫笛自吹自聽

有了這種想法以后

好像我已經(jīng)到了火星

過上了沒有人也沒有鬼的日子

出了竅的魂靈啊

再也不愿回到肉體中

幻 花

我的書桌上多了一束花

它開得絢爛妖冶

每一枝都是張開的手臂

每一朵都媚眼婆娑

書本打開

我看不清書上的文字

每一個文字都是開著的花

我伸手去摸那束花

花就躲開

按文字

文字也躲開

窗外寒風(fēng)正緊

大地一片荒蕪

我的書桌上竟然有花

而且我看哪兒

哪兒就是盛開的花

我揉揉眼睛

拍了拍胸脯

是我眼睛花了

還是這個世界都在開花

就等一陣風(fēng)

雄花開了

雌花開了

它們望著天

就等一陣風(fēng)

雛鷗抖著翅膀

一跳一跳學(xué)習(xí)飛翔

它要自己謀食

就等一陣風(fēng)

火種準(zhǔn)備好了

荒原還若無其事

新芽在泥土下攥緊了拳頭

就等一陣風(fēng)

我喜歡有毒的事物

抽煙喝酒說真話

都有毒

我都喜歡

煙灰沒有毒

酒杯也沒有

口腔里的毒是自己培養(yǎng)的

毒是用來攻毒的

沒有毒的地方

就不是人能生活的地方

生活中需要一些毒

真實(shí)的毒

能制造真實(shí)的驚嘆

心臟病

我病了

是心臟病

醫(yī)生給我確診后

讓我住院治療

我拒絕了

我的心該有病了

多年來

為找一個合適的位置

安放心臟

我絞盡腦汁

躲陽光躲月光

躲職務(wù)躲職稱

躲會議躲講話

我在心里私藏了兇器

藏著三妻四妾、賭具與砒霜

我不住醫(yī)院治療

怕醫(yī)生看清我的各種隱藏

窺探并傳播他人隱私

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病

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只能帶著生病的心臟

東奔西走

不讓醫(yī)生看到

也不給他人傳播隱私的機(jī)會

三寸雪

夜來三寸雪

晨起一園新

——張洪波

東北老家的友人說

昨夜落下三寸厚的雪

我立刻想起那一片嶄新的白

想起童年在雪中冒險

和對雪的暴力

我居住的城市沒有雪

天空不知是烏云還是霧霾

人與人擠著卻互不相識

好像天下所有的孤單

都擠在這里

那些脫光葉子的樹

風(fēng)把它們連在一起

用嘯叫掩蓋內(nèi)心的荒涼

這里應(yīng)該下一場大雪

讓大地得到特赦和原諒

雪不落

黑就在地面囂張

想念家鄉(xiāng)的雪

是想念童年時

潔白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