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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徑分岔的敘述

2017-09-30 21:42:11劉萌萌
百花洲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曾祖母祖父爺爺

劉萌萌

作為書面漢語,“祖父”這一語詞,有著不容撼動的家族地位。經(jīng)驗告訴我們,家庭生活的權(quán)威多半出自秩序的天然,高高在上的尊嚴(yán)則來自流長的傳統(tǒng)。在我不無復(fù)古的情緒中,每每浮現(xiàn)出一名須髯飄飄的老者,著素袍,頷首微笑。飄飄姿態(tài),有如行走世外、修煉多年的高士。這樣的祖父,近似江湖上神出鬼沒的俠士,最不濟也是隱跡市井、醫(yī)術(shù)高明的郎中,令人無比向往且遐想。事實上,我有過祖父,并過早失去了他。家人的描述中,祖父并不具有清逸的脫塵相貌。這個中等身量、體態(tài)微胖的中年人,為人謹(jǐn)慎,大半生都在勤勉經(jīng)營手工作坊,供給一家老小衣食外,略有盈余。提及他,我們都是稱呼單字“爺”(日?;谋磉_(dá),少了很多雅致)?!拔覡敗蔽壹奔眴柕??!澳銧斞健蹦赣H和父親如此這般開啟塵封的話匣。

父母帶我從那場地動山搖舉國皆驚的劫波中僥幸逃出,連夜輾轉(zhuǎn)趕回老家的時候,我還是只有兩歲的吃奶娃娃。模糊的記憶中,那是一所同樣模糊的臨街小院。黑漆的雙開門扇緊緊閉合。黑漆剝落的門板上,一對銹蝕的舊門環(huán)仿佛歲月的遺物。那些不被叩響的時辰,兩扇暗沉的門板越發(fā)空洞得寂寥。薄薄的門板后,床上的祖父再沒有了發(fā)聲的力氣。他晦暗的臉色接近秋草的慘淡,嶙峋的骨架像是冬日的枯枝,一場突降的風(fēng)雪便可摧折在地。死亡若果真是那場席卷一空的暴風(fēng)雪,赤手空拳的人們也只有恭候、順受這份涼薄的天意。對于祖父的病,除了他一個被蒙在鼓里,家人心知肚明?!胺伟┩砥凇薄t(yī)生的薄唇吐出一枚鋒利的刀片。亮閃閃的白刃,什么時候開始高懸祖父的頭上?在他為生計奔波的中年路上,還是風(fēng)潮迭起的晚年?祖父倘能回答,深井般枯澀的喉嚨必定飄出沙啞的嘆息:“命啊,都是命……”一切命數(shù),在他的童年便一早埋下,伺機而動了。

確乎像一個神奇的魔咒——鑰匙精巧玲瓏,凸凹的齒牙輕巧地插入鎖孔,咔嗒一下,伴隨清脆利落的聲響,順利兌換出誘人的豐富寶藏。家人熟睡的夜晚,或者眾人散去空蕩下來的那些沉寂的午后,奶奶連同腰間緊系的鑰匙,那道開啟寶藏的神秘咒符,避開一切明亮的喧響,來到緊緊閉合的白木箱前。魔咒就在這時發(fā)生效驗,山門洞開,白木箱敞開守口如瓶的秘密,開啟繽紛的食物之旅:從糖塊到爐果、牛舌餅、蛋糕(那時,吾鄉(xiāng)謂之“槽子糕”),予人愉悅的諸般美味,釋放出輕佻的香甜,百般挑逗寡淡的味蕾。二十世紀(jì)物資短缺的貧困年代,除了奶奶,家中沒有誰的舌尖見識過這些食物的滋味。

拖了長腔,沿街叫賣的散發(fā)汗味的肩背上,總能見到這樣一只白漆木箱。父親和大伯的肩背也曾上演辛苦生活的一幕。放學(xué)后,兩兄弟扔下書包,背起塞滿清涼冰棒的木箱,去外面街上叫賣。小孩子怕人笑話,哥倆總是揀那些離家較遠(yuǎn)、少有熟人出現(xiàn)的街道繞行而去。正在讀中學(xué)的大伯腿長,力氣大,有時也乘小火車去更遠(yuǎn)的桃園縣。天黑時,才拖著疲憊的身體,一副癟肚腸,滿身汗味敲開家門。后來,爺爺心疼孩子,冰棍不賣了,箱子卻貼著奶奶的身邊留下來。日子久了,這只箱子大概也忘記了曾經(jīng)有過的使命,成為奶奶秘密的收藏和保管者。

母親不知倦怠的講述讓記憶從未擱淺。那段生活可謂雞飛狗跳。此處,“狗”屬于修辭,倒是五只母雞實實在在,趴在黑暗的柜子底下探頭探腦。母雞們?yōu)榱俗C明沒有白吃稻谷,比賽似的勤勉生蛋。那些溫?zé)岬碾u蛋一枚不少,香噴噴、準(zhǔn)確無誤地落到奶奶的面碗里。就在奶奶吞吃黃澄澄的蛋黃的當(dāng)口,我還來不及生長出自尊。我推開母親手中的玉米糊,響亮地叫出:“雞蛋!”話音未落,不諳世事的屁股立刻熱辣辣地疼,浮現(xiàn)出母親的五個紅指印。幼童的眼淚鼻涕和著尖銳的哭叫混為一談。“滾,都滾……”奶奶手中的筷子狠狠敲擊飯碗藍(lán)色的瓷邊。不止一次,她明確下達(dá)了逐客令。

一連幾天,柜子下?lián)斐龅亩际亲乃榈牡皻?,黃澄澄的蛋液讓人心疼。母親無辜的臉上,閃爍其詞的得意有如隱現(xiàn)的火苗,在凍土下忽明忽滅。稍有飼養(yǎng)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只要品嘗過一次新鮮蛋液的美味,母雞便會啄食雞蛋成癮。風(fēng)聲鶴唳的宅子即刻硝煙彌漫。五個姑姑哪肯怠慢,迅速披掛起來,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輪番上陣。六比一的陣仗,明顯敵眾我寡。母親是絕佳的說書人,她幽幽道:“你奶奶是穆桂英哪!率領(lǐng)楊排風(fēng)一干人等……”

父親乖覺,每月薪水如數(shù)交給奶奶,事情卻未能如他所愿。寄居生活終究難得安寧,屑屑不快如尖銳的芒刺懸浮于逼仄的老屋。成年后,纏繞我心頭多年的謎團(tuán)漸漸明朗,并非上天所有的安排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比如那仿佛天生泯滅的親情。在我不無困惑的回望中,“祖母”僅僅停留于漢語的書寫,那溫?zé)岬?、充滿彈性的身體,河溪般自然流淌的母性則在我始自童年的經(jīng)驗中,長久地疏遠(yuǎn)和缺席。

祖父多數(shù)時間都在昏睡。即使睡中,他似乎也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臨終前,他把藏有的一塊凡爾丁布料特別留給母親,正如那些不擅表露愛意的和厚慈父。以他其時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以他訥言的性情,終究默默無所言。有一個細(xì)節(jié),在母親的反復(fù)講述中不斷被擦亮。那一天,奶奶盯看了我一陣兒,冷笑道:“這孩子,誰都不像,倒像隔壁撿來的盲流?!弊娓负鋈槐犻_久合的眼睛。他伸出竹筋似的枯瘦大手,摸摸我的小腳丫,駁斥道:“胡說!咱家孩子多好看哪!”說完,祖父的眼睛再次合上。這該是我們祖孫僅有的親密交流,那源自血脈的水乳交融。

臨終前幾天,祖父一反往常的安靜,喉嚨哼唧著,抱怨他的枕頭太硬,睡不踏實,提出和奶奶交換枕頭。奶奶掃了一眼爺爺消瘦而備受煎熬的臉,像是猛然被什么灼傷了眼睛,迅速別轉(zhuǎn)身去,把視線投向窗外的黃昏。眼前是慣常那座塞滿家什、略有凌亂的暗淡小院。一口腌菜的深棕釉缸。墻角的煤球。碼放齊整的劈柴。一根晾曬衣物的鐵絲橫貫?zāi)媳?。出嫁到外地的大姑,下鄉(xiāng)后各自成家的父親和大伯,都先后從這道院門里走出去。祖父呢,這么多年,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自己都難以說得清楚。身邊的一切都在暗中不停地變化,盈虧交替,此消彼長。多少事物從無到有,又從有而無??纱蜓劭瓷先?,又像一切如常,從來如此。時間像是潮涌的波浪,從天邊不斷涌來,又迅速退卻,成為只可回想的過去。奶奶沒有發(fā)覺,西邊的遠(yuǎn)天上,一輪圓日眼見墮入冰冷的黛色峰巒。是的,多年以前的傍晚,奶奶果斷吐出兩個字——不換!原來,吾鄉(xiāng)民間流傳一種說法:恩愛一世的夫妻倘若交換過枕頭,亡人將在七天后的夜晚回來,召喚對方一起走,俗稱“叫伴兒”。這個“走”,自然不是出趟門兜兜風(fēng)那么輕松。心知肚明的奶奶隨即和緩了口氣:“我倒不怕,孩子們咋辦?我總得顧惜孩子們吧?!弊娓竾@出一口氣,幽幽道:“有國家呢,哪個都餓不到。”母親說:“傻子都看得出,爺爺是舍不得、放不下你奶奶?!眅ndprint

祖父的原配另有其人。族人的描述中,那是一個圓臉盤的好性子女人,手腳勤快,心地良善。美中不足是,臉上生有淺白麻子,年輕的祖父為此耿耿于懷。沒兩年,女人患痢疾暴亡。有人悄悄說,是祖父耽擱,未能及時有效醫(yī)治。言外之意是,原配死于祖父的故意。但這種說法僅在家族內(nèi)部悄悄流傳,無人也無法證實。一些稱不上秘密的秘密隨著祖父的離去從這個世界上永遠(yuǎn)消失了。

經(jīng)遠(yuǎn)房姑母介紹,祖父續(xù)娶老家的燕姓姑娘,也就是奶奶,生養(yǎng)了父親兄妹七個。盡管如此,我還是要想到從前的那個女人,那個和我們毫無血緣瓜葛的女人。比如某個春天的下午。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諝庵懈佑昔~似的塵埃。地氣升上來,溫暖濕潤的空氣里,有一種小心的溫柔。從草葉到石頭,從飛絮到天空,什么都毛茸茸的,像剛剛破殼的雞雛,懵懂蠢動,看得人心頭發(fā)癢。那樣的時刻,眼前推開一扇蒙塵的舊窗,鏡子空蕩蕩擺在那兒,一個久遠(yuǎn)的物件。那個人,似乎起身沒多久。在她短暫的一生中,一定有過同樣質(zhì)感的春天。萬物初萌,欣欣向榮,怎么形容都不為過。她保留在四十年代的身體,那么年輕、飽滿,有活力,像春日里鵝黃褪盡的嫩柳,盎然的生機中涌動羞澀的美,即便有淺淺的麻子,也難看不到哪里去。嫁給祖父之前的閨房里,飄蕩著女兒家好聞的味道。香水大概是沒有的,但百雀羚有的呀,便是它滋潤那光潔的顏面吧?結(jié)婚那天,她戴了紅花,穿了紅袍,頂著一方紅蓋頭?對于祖父,她是滿意,心動,還是認(rèn)命般把這個男人及其所屬的生活一并接納下來?

內(nèi)心的潮涌是留給生者的。對于亡妻,祖父懷有歉疚和懷念嗎?生命中的一部分隨同亡人永遠(yuǎn)消失了。他再婚,生子,喜怒哀樂,延續(xù)著她不在場的生活。祖父臨終前的一幕耐人尋味。他環(huán)視身側(cè)的子女,良久。目光緩緩挪開,望向空中,半晌道:“去找找吧,你們還有一個姥姥,去看看她,那兒也是家呀?!蹦棠填D時沉了臉色:“人都沒了,你讓他們?nèi)ツ膬赫遥空沂裁??”是啊,哪里找?找什么?每?dāng)我想到祖父和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耳邊回響的,竟是奶奶當(dāng)年的聲音。

祖父卒于1976年,享年63歲。據(jù)此推算,他出生于1913年,也就是民國二年。貧苦的童年,闖蕩的少年和青年時期蔥郁的芽尖都留在了那個充滿異樣空氣和珍貴元素的“小時代”。有兵荒馬亂,家國之危,也有謙謙君子,治學(xué)大家。兵戎相見的亂世,也不乏禮樂風(fēng)度的溫文。革命與反革命,激進(jìn)與保守,文言與白話,亂世里的瘋狂與寧定……空氣中震顫著浪漫的余韻。彼一時代深處走來的祖父如同隔岸路人,峰起的狼煙與耀眼的煙火都與他無緣,時代沒有在一介卑微小民的身上留下任何璀璨痕跡。祖父只有稻草的氣息,麥子的氣息,雪白的面粉紛紛揚揚,染上他的鬢角和睫毛。無論遠(yuǎn)山近水,他的歲月一味迷蒙。掛面一排排從空中垂掛下來,散發(fā)濕潤好聞的面粉的清香。尚未投煮日常的飯食,像一道道凝固的流水,陪伴祖父左右,成為半生的背景。

祖父沒進(jìn)過學(xué)堂,卻識字。說這話時,父親的臉上閃過一絲自豪的笑意。過早成熟的負(fù)重童年,哪有拜先生的閑錢?幾年后,祖父已是結(jié)實的少年,隨了幾個同鄉(xiāng),到關(guān)外闖蕩謀生。有一次,送貨途中路過一所私塾,祖父被里面的瑯瑯書聲所吸引。不知不覺,他來到窗下。他踮起腳尖,屏住呼吸,窗子里的景象既陌生又新奇:搖頭晃腦如癡如醉的學(xué)生,抑揚頓挫須發(fā)皆白的先生。眼前融融泄泄的情景讓他既驚訝又興奮,仿佛一陣春風(fēng)撫遍周身,難以描述的愉悅瞬間流過四肢百骸,先前的疲憊不翼而飛。

一來二去,私塾的學(xué)生們熟悉了祖父,有兩個還與他結(jié)為摯友。想來,私塾里那位搖頭吟哦的老先生也睜只眼閉只眼。既然喜歡,就讓他偷聽好了。好像那些野地里的花草,沐著春風(fēng)秋雨,蓋著皚皚冬雪,枕著蛙蟲的彈唱,在自然的懷抱里,由它徑自生長去吧。

我加速的心跳,在期待意外的轉(zhuǎn)折——作坊間少了一個不起眼的店主,人世上多了一個優(yōu)雅的知識分子……祖父那時代,漂洋過海去異國求得新知也不乏其人啊。然而,生活終究是平實的,鮮有波瀾??此铺貏e的經(jīng)歷不過是祖父生活中一枚斜逸的閑枝,一彈,一蕩,也便過去了。祖父就像一只不識閑的鳥兒,終朝碌碌于市井紅塵中覓食。終其一生,他僅僅停留在識字階段——橫、撇、豎、捺、點、鉤、折的紛紛組合有如森嚴(yán)壁壘,一個簡單的漢字書寫也令他一籌莫展。一想到祖父,我腦海每每現(xiàn)出疑問:回顧一生,祖父可否抱有隱隱的憾恨?那個渴求知識向往廣大世界的青年,終究未能擁抱更多。幸運的是,粗糲的生活化解了可能的憂傷。祖父對子女從未說過“光宗耀祖”這等大詞兒宏愿。他叮囑孩子們的道理近于泥土般地樸素:“認(rèn)識更多的字,明白更多的事,才好在社會上不被欺侮?!边@是祖父臨終時的一句話。他篤定自己一輩子吃虧在讀書太少,沒遠(yuǎn)見。

祖父的一生,就像一泓奔竄于山澗的溪流,談不上大風(fēng)大浪,卻不少曲折跌宕的隱衷。學(xué)徒生活被日常雜務(wù)包圍:倒夜壺,生爐子,燒水,做飯,打雜幫工,跑東去西……幾度寒暑,祖父在朋友的幫助下,湊錢開起掛面坊。很快,又有了一間雜貨鋪……曾祖母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這個缺席了祖父的少年青年生活的老女人,我感覺到她的刀削臉,薄嘴唇,肥大的衣褲盛裹著干瘦的身體。唯有她的眼睛,成為最難描述的部分:愁苦,狡黠,長于謀劃,精于算計……也有一個母親的慈愛與偏狹。曾祖母的話入情入理:“生意這么忙,叫你鄉(xiāng)下大哥來,記賬算賬,總比外人清爽。”大爺爺很快出現(xiàn)在店里。錢物出入,賬面交涉皆由五兄弟中唯一念過私塾的大哥處理。對于大爺爺,曾祖母的疼愛與倚重有著額外的分量。

父親的敘述行進(jìn)在霧氣彌漫的分岔小徑上。歲月蒼茫,所有的證言都變得閃爍其詞。但這并未使父親的言說流露些許膽怯和虛弱。他推測,一定是我們足智多謀的曾祖母,這個厲害的老太太,找了個足夠充分的由頭,迫使祖父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去往鄉(xiāng)下老家。祖父回到作坊,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四壁皆空,器具所剩無幾,那都是他賴以謀生的家什??!大爺爺保持一貫的沉穩(wěn)從容。他咳了咳,不慌不忙開始慢條斯理的敘說。祖父離開的這段時間,生意難做,加上經(jīng)營不善,大爺爺支撐得勉為其難,索性依了曾祖母的意思,把東西變賣,不至于賠蝕太多。他強調(diào),這都是“母親的意思”。按照“母親的意思”,所得一半歸入大爺爺名下。endprint

這次變故遠(yuǎn)說不上天地翻覆。幾年后,東山再起的祖父生意興旺之際,曾祖母再度開口。有那么半晌,她仰頭望向空虛的屋頂,緘默的唇上停留轉(zhuǎn)瞬即逝的猶豫?!拔疑B(yǎng)了你們兄弟五個。務(wù)農(nóng)的務(wù)農(nóng),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日子過得有好有壞。我看,你們抓鬮吧,不管鄉(xiāng)下城里,抓到啥算啥?!彼p目微合,閉緊嘴唇不再言語。

我認(rèn)定那是夜晚?;璋档臒艄庹樟廖輧?nèi)的空氣,卻又微妙地掩飾了什么。抓鬮,這個古老的游戲此刻既不驚險也無跌宕——毫無懸念,祖父的手氣簡直臭氣熏天,老家日曬雨淋岌岌可危的兩間土坯房成為他后半生的全部家當(dāng),經(jīng)營多年的作坊轉(zhuǎn)眼成為大爺爺?shù)哪抑形?。反芻往事,作為祖父的孩子,我們一致認(rèn)定,曾祖母必定伙同其他兄弟做了手腳。任憑祖父面對眼前的紙團(tuán)躬身良久,一旦摸下去,命中都只有兩間岌岌可危的土坯房。

回憶出現(xiàn)了斷流。傾聽的耳朵瞬間跌入迷蒙的霧障。曾祖母有言在先,無論抓到什么都不得反悔。返鄉(xiāng)的祖父想到過什么,那些一燈如豆的夜晚?他在老房子里吃飯,睡覺,喝茶,抽煙,想心事,睡不著的時候把手臂墊在頭下,聽蟲聲,看著月亮泊在樹杈上默默發(fā)呆。自然,他更多恐怕還是扛起鋤頭下田。追隨祖父的身影,我的思緒被重重迷霧圍困。卷起鋪蓋默默回到鄉(xiāng)下的祖父,迅速消失在親人的視線里。他仿佛去了另一個世界,有意把身后的痕跡擦拭得干干凈凈。

祖父能經(jīng)營,大爺爺也能經(jīng)營,他甚至更進(jìn)一步,把作坊繁殖擴大。但是,我的大爺爺還有一樣祖父所不及的本事——靈敏的嗅覺。值得一提的是,大爺爺?shù)暮眯嵊X并不倚仗他那肉粽似的大鼻子。那時候,滿城鑼鼓鋪天蓋地,大小旗子盡皆颯颯招展。萬象一新的盛景中,大爺爺憂心忡忡坐在店鋪里,寡言少語,一個勁兒吧嗒吧嗒悶頭吸煙。誰都不知道這個老頭子害了什么病。有些時候,大爺爺站在當(dāng)街,瞇縫起血絲滿布的紅眼睛默默注視往來行人。時代的背景寒冷而空蕩,貼滿花花綠綠的標(biāo)語和口號。一陣寒風(fēng)刮過,他那肥厚的紅鼻子猛然抽搐幾下,仿佛真的聞嗅到異樣的空氣。

曾祖母,言語不多,一句千鈞的老太婆。她隱秘而又不費力氣地徑直找到鄉(xiāng)下的祖父,要他買下大爺爺?shù)膬商庝佔?。祖父略一遲疑,她的眼淚早就撲簌簌滾下:“你大哥要有個閃失,我也不活了?!比鍪诛蛋?。一半要挾,一半實情。對于大爺爺,曾祖母懷有無限的柔情。為什么?就為他是長子,他識文斷字?還是從性情到外貌,他最多秉承了曾祖父的基因特征?祖父二話不說,半生積攢的大洋,潑剌剌鋪在大爺爺面前。大爺爺手中的煙袋鍋朝鞋底上猛磕幾下,不緊不慢地說:“換成金錠,不得含糊?!?/p>

“你大爺爺看得長遠(yuǎn)哪。”父親長嘆道。我知道,晚年的祖父最先發(fā)出這聲嘆息。

有關(guān)那場早已逝去的轟轟烈烈的合作運動,我在網(wǎng)上搜索到些許痕跡。條例說,合作既是國家的需要,也要有資本家的自愿。祖父天真有如孩童,熱情高漲地把全部家什開列清單,一個螺絲釘也要拾起來充數(shù)。不過,也有一部分人不那么自愿,比如大爺爺。大爺爺一口唾沫星兒噴到人家臉上:“我算什么資本家……一個小作坊!看看,看看,有我這么寒酸的資本家嗎?”大爺爺把胸脯擂得嗵嗵響。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事隔多年,我從往事中打撈祖父的蛛絲馬跡的行為像極一尾莽撞的魚,洄溯中,攪蕩起整條河流的過去。原本平靜的水面蕩起波瀾,纏攪出水底的淤泥,散發(fā)異味的水草,腥臭的微生物,甚至一段生滿紅銹的鐵絲。不得不說的是,祖父作為資本家的一員,頸項上掛著黑牌掃大街的時候,大爺爺則保持他小手工業(yè)者的身份,風(fēng)浪中安穩(wěn)度日。他不必一早抱了掃帚出門,和祖父一起在大街上遭唾棄吃白眼,他們根本屬于不同的兩個階級。

與祖父有關(guān)的記憶是黑白的,像一部默片。黑白的面目,黑白的著裝,黑白的神色,連身體語言也是黑白的。唯有母親講過的一個細(xì)節(jié)中,我看到時光紛紛倒退,早已納入虛空的祖父元神歸位,肉骨而生:新婚不久的祖父,一大早從街上小跑著回來,他的手里,提著帶給奶奶的吃食——才出鍋的焦熘糖圈?!俺脽幔脽?。”他開心叫道。糖圈兒金黃,蜜糖稠得快要滴落下來。那般快活的時辰,是這個男人一生中存儲不多的蜜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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