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周頓的感情變化是從他四十三歲那年開始的。
那一年的肖紅讓他難以忍受,先是用尖酸刻薄的言語將他母親逼回了鄉(xiāng)下,氣憤的母親對他發(fā)誓這輩子都不回來了,不想坐汽車,也不想見他老婆。接著,肖紅不顧他的勸阻,執(zhí)意參加單位的跳繩比賽,第一輪就摔斷了手腕,周頓苦不堪言地伺候了她三個月。八月份的某個下午,駕照還沒到手的肖紅背著他獨自開車上路,結(jié)果撞傷了人,而且是個孕婦。雖然孩子最終保住了,但孕婦的家人氣憤難當,周頓跟著她挨了頓狠揍。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被群毆,在上百人的圍觀下,不能還手,也不配得到圍觀者的同情。之后只要一回憶,那種深深的屈辱感就揮之不去,像空氣一般始終環(huán)繞著他??傊@一年讓周頓感覺特別背時,而所有的一切全是拜肖紅所賜。
這一年還剩下三個月,周頓希望這段時間可以遠離肖紅和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恰好單位有一個去外地培訓的名額,他爭取到了。走的那天是周末,肖紅執(zhí)意要送他到車站。他記得那天她穿了件大紅的長袖連衣裙,很短,稍稍一動就能看見兩瓣屁股的下弧線,長發(fā)束成一個高高的馬尾。她日趨年輕化的品位讓他反感,他認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不應該這樣穿戴,這和她之前所有的裝扮一樣都是敗筆。但他什么也沒說,車開動的時候他甚至都懶得朝窗外看,他永遠都干不出依依不舍的事情來。多年以后,只要想到中年的妻子打扮成少女模樣站在路邊朝丈夫揮手的畫面,他就想哭。
培訓的生活就是吃喝玩樂,周頓的好酒量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培養(yǎng)出來的。喝酒都是從晚飯時間開始,一般從七點持續(xù)到十二點,中間穿插些唱歌跳舞的節(jié)目。班里有男學員十幾個,幾乎個個能喝能鬧,女學員則只有幾個,姿色平平,也沒有什么酒量,但每晚還是被興奮的男學員們輪番灌醉,醉了之后由幾個男學員攙扶到房間,意猶未盡地繼續(xù)打鬧一番,然后就各自回房就寢了。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周頓感到很無聊,有了中途放棄的打算,可是又不想回家,矛盾遲疑中,文亦軒出現(xiàn)了。
事實上文亦軒一直在這個班里。只是她從未在課堂上出現(xiàn)過,因為她總在別人起床的時候入眠,加上大家都是獨自一間房,除了班長,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周頓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他剛走進包廂,一眼看到她坐在班長的身邊,穿一件煙灰色的羊毛衫,獨自喝著一杯啤酒,同時還在抽煙,動作非常的嫻熟。她大概三十歲出頭,留著長長的披肩發(fā),皮膚很白,是那種沒有血色的白,清瘦的臉上最醒目的是那雙空洞的大眼睛,燈光的陰影投在她的臉上,使她看起來既空虛又無比憂傷。
那天晚上文亦軒成了眾矢之的,所有的敬酒都指向她一個人,她酒量太好了,來者不拒,到了最后依舊面不改色,讓男人們的希望落了空。周頓也和她干了一杯,整個晚上他的視線都沒有離開她。她很少說話,嘴唇總是抿得緊緊的,長發(fā)一直垂到腰間,她一手執(zhí)杯一手執(zhí)煙的樣子讓他有種素昧平生卻似曾相識的感覺??墒?,她臉上漠然的表情,眼神中的那種距離感,讓他不敢走近,甚至連再敬一杯酒的勇氣都沒有。他為自己的無能懊惱,但又無計可施。
接下來的日子里,除了缺席早餐,中餐和晚餐的飯桌上還可以隔三岔五地看見文亦軒的身影。她依舊不愛說話,長期的熬夜導致她的眼窩越來越深,臉色也越來越白。盡管煙不離手,但她的手指并沒被熏黃,依然白皙、纖細和修長。周頓為這樣的雙手著迷,尤其是夾著香煙的時候。他原以為這樣的女人永遠都喝不醉,不料有天晚上她突然醉了,毫無征兆地趴在了桌上。當晚坐在她身邊的人恰好有周頓,理所當然地承擔了送她回房間的任務,還有一個人是班長,可是電梯到了班長所在的樓層后,他突然說今晚他也喝多了,實在吃不消了,剩下的就拜托周頓了,然后扔下他們兩人獨自出了電梯。
周頓將她連拖帶抱地弄進了房間,替她脫了鞋,洗了臉,蓋上被子,她還是沒有清醒。房間里很凌亂,啤酒瓶,煙蒂,食品包裝袋,還有散落地上的稿紙,周頓替她收拾,看到稿紙上寫了詩句,猜不出是她寫的,還是摘抄別人的,他拿起一張讀了讀:
我常暗自神傷,
生活不過是春夢一場,
人們常對它寄予希望
那不過是妄想
降臨,生長,衰退,死亡,
這就是生活的規(guī)律
枯燥,無味,令人心寒
周頓覺得這樣的詩像遺言,與他前段時間的心境很符合。他收拾好稿紙,開始燒水,等待水開的時間里,他又拿起稿紙讀了一首:
一個人的狂歡
收到短信的時候
我正在街上游蕩
道具是撐開的雨傘
和冰冷的苦咖啡
混跡于節(jié)日的人流里
偽裝幸福
未果
裝點這個季節(jié)
最亮麗的風景
無疑是女人的
衣不蔽體
我像所有的好色之徒
將目光流連于
敞開的領(lǐng)口處
展出的弧線
和一張張荷葉下
結(jié)出的蓮藕
為此
我將受到懲罰
小心揣著的
幾張鈔票
猶如日趨淡漠的
情感
很快就不屬于我
這時候文亦軒醒來了,嚷著要喝水,周頓說水還燙,需要等幾分鐘。文亦軒又說冷,周頓細心地幫她將被子掖緊,四目對視的時候,文亦軒說,我想做愛,我想和你做愛。周頓的臉漲得通紅,這些天來一直在內(nèi)心深處涌動的那些微妙的情感瞬時噴薄而出。他將火熱的嘴唇貼在她冰冷的臉上,告訴她我也想和你做愛,從見到你的那天開始就想了。
周頓解開衣服鉆進被窩,文亦軒轉(zhuǎn)身摟緊了他的脖子。周頓緊緊抱住她,隔著衣服感覺到她的身體很涼,他解開她的衣服,小心地親吻她的身體,她輕輕喘息著,扭動著,體溫漸漸回升。雖然閉著眼睛,她臉上的表情不再冷漠,正散發(fā)出迷人的嬌羞,他愈發(fā)不能自持,很快就和她融為一體。endprint
第二天周頓睜開眼睛,看到文亦軒已經(jīng)醒了,右胳膊撐起身體,長發(fā)正好遮住了雙乳,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不再冷冰冰的眼神里,帶著一絲笑意。周頓有些不好意思,說昨晚我……
文亦軒俯下身子來親吻他的臉頰,嘴唇擦過他的耳邊說我知道。
周頓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他伸出手臂環(huán)住她,將頭埋在她的胸間。
文亦軒一邊用手指梳理他的頭發(fā),一邊說,你回自己房間吧,我還想繼續(xù)睡。
接下來一整天,文亦軒沒有再出現(xiàn)。晚餐結(jié)束后,周頓打包了飯菜去敲她的門,沒有人應答,房里的燈也沒有亮。周頓心里空落落的,回到房間里找到她的手機號,來來回回按了十幾次,始終沒有勇氣打出去。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詩句,目前他對她一無所知,難以想象出什么樣的男人能夠打動她。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已隨著今天的到來而消逝,肉體的記憶無法承載情感。一整晚他都沒有睡好,總是不停地起來看手機,天亮的時候他看到肖紅在朋友圈分享了她學做的花式饅頭,好像很美味的樣子,他點了個贊,肖紅立刻回復他說等你回來做給你吃,他苦笑了一聲,不再回應她。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周頓特意坐到班長身邊,悄悄問他文亦軒這些天怎么沒見人影。
班長看了他一眼,笑說這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房間里也沒人。
你打了她電話沒有?
電話是空號。
應該沒有什么問題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她前陣子不也是這樣?鬼影子都見不到一個。
是不是應該給她單位或是家人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你瘋了?如果她是出去會情人了,我們打電話豈不是暴露了她?老兄,你不要陷得太深啊。咱們出來學習,無非就是放松放松,逢場作戲,千萬不要認真啊。
此后周頓不再向別人提起文亦軒,事實上除了他,根本沒有人關(guān)注她。此時培訓班已接近尾聲,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些人離開了,準備到最后一天才回來參加結(jié)業(yè)儀式。天氣漸漸地變冷,周頓沒有帶夠御寒的衣服,肖紅來電問過幾次是否需要快遞或是由她親自送來,周頓果斷地拒絕了。
氣溫說降就降了,培訓結(jié)束前的第三天,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風,窗戶被摔得啪啪作響,驚心動魄的呼嘯聲一陣高過一陣,仿佛從很遠處一下就撲到了窗前,持續(xù)到天亮都沒有結(jié)束。周頓整晚都沒有睡安穩(wěn),醒來了很多次,無法消除的風聲讓他難以忍受,蜷縮在被窩里的他似乎提前有了刺骨的感覺,有一陣他突然生出了吟詩的念頭,苦于沒有此方面的能力,只好借用兩句古詩聊以自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彪S后又想起了文亦軒的那些詩,覺得比起古詩來,她的詩還是差遠了,讀起來像和尚念經(jīng)似的,沒什么韻味,至少,讓他沒有引用的欲望。
第二天周頓去了商場,天氣太冷,實在扛不住了。他買了一件灰色的羽絨服,這是肖紅最討厭的顏色,家里的衣柜里幾乎絕跡了,肖紅總是相信艷麗的色彩或是與年齡不相符的活潑好動能令她減齡。他反感肖紅給他買的那些大紅大綠花里胡哨的衣服,這使他看起來既愚蠢又滑稽可笑。
周頓穿著新買的衣服經(jīng)過黃金首飾柜臺的時候,被一個穿著黑色西服裙的女孩攔住了,準確地說是女孩遞給他一本宣傳手冊,并且熱情地向他推銷一款新潮戒指。據(jù)說這款白金戒指是法國設(shè)計師的限量款,專為中年情侶打造的,可以一分為二,又可以合二為一,男女皆可佩戴。周頓對戒指并沒有興趣,但他認為在這里消磨點時間亦未嘗不可,所以他接受了女孩請他入座的邀請,假裝頗有興致地試戴了戒指。戒指的款式和色調(diào)基本符合周頓的審美,價格上據(jù)說已是全年最低折扣,在他的承受能力之內(nèi),但他不喜歡戴首飾,也沒有人可以相送,肖紅肯定會喜歡,但他寧可贈予這個女孩,也不想送給她。
女孩漂亮的臉蛋加上熱情過頭的服務讓周頓感覺不破費一下就對不住她似的,他把柜臺里的首飾價格統(tǒng)統(tǒng)掃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便宜貨,最終他決定買下那枚戒指。付款之后,他把戒指收到了羽絨服的貼身內(nèi)袋里。
外面很冷,天空一片青灰,若有若無的雨絲在風中飄蕩,即便穿了羽絨服,周頓也還是緊縮起了脖子。獨自在陌生的城市里游蕩,周頓產(chǎn)生了一種厭倦的感覺,這里的街景和他所在城市的并無二致,連堵車的場景都如出一轍,迎面走來的每一個路人也都似曾相識。在他們臉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千篇一律的戚容,多年來無法填補的空虛,一次又一次從希望墜入絕望的心境。整個白天他在大街上穿行,走過了一個又一個街口,無聲無息地穿過一條又一條小巷,除了吃午餐,他幾乎沒有停下腳步,沒有一個地方讓他流連,讓他不感到厭倦,他想不出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讓他感覺有趣。
傍晚時分,周頓晃蕩到了一家小餐館門口,櫥窗上“三合湯”幾個字吸引他走了進去。三合湯是他家鄉(xiāng)的小吃,由牛血、牛肉、牛百葉配上辣椒和山胡椒油做成湯,極辣,但喝下去有種上下打通的舒暢。真正的牛血在市場上很難買到,所以他有多年沒有吃過地道的三合湯了。本地人似乎對這東西不感冒,店里看不到其他的顧客,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坐在矮凳上擇菜。她上身穿了件花棉襖,下身則是一條很短的黑呢裙,透過叉開的雙腿,可以看到她穿了條大紅色的內(nèi)褲。不知為什么,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反胃,為了不在店里嘔吐,他趕緊推開門走了出來。
周頓繼續(xù)在街上游蕩,現(xiàn)在已是暮色四合,寒風凜冽,行人都在急匆匆地趕路,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暴露出城市平靜外表下的狂躁和不安。周頓也終于感覺到了腿酸,便蹲到路邊一棵大樹下抽煙。這時候班長打來了電話,說文亦軒回來了,趕緊回來吃飯,我們在賓館旁邊的湘菜館等你。
等周頓急匆匆趕到餐廳的時候,一桌人早已經(jīng)喝上了。文亦軒坐在班長的旁邊,依然是一手執(zhí)杯,一手執(zhí)煙,臉上還是那副漠然的神態(tài)。眾人正鼓動班長與她喝交杯酒,班長已經(jīng)喝得面紅耳赤了。見到周頓進來,連忙將重任托付給周頓,來,來,你遲到了,先罰酒三杯,要不,就和文美女喝交杯酒,你自己選。
周頓看了文亦軒一眼,說喝交杯酒吧。
眾人立刻鼓掌,文亦軒突然站起身,可以的,不過,要連干六杯。endprint
周頓盯著她,你說了算數(shù)。
于是,在大家的起哄聲里,兩人連干了六杯,都是交杯酒。在臉貼臉的時候,周頓感到心旌搖蕩,一種久違的興奮又回來了。他不時地偷看她,但她的目光始終沒有和他的對接。
飯后有人提議去唱歌,于是眾人又打鬧著來到了賓館的KTV。
本來是準備利用唱歌醒酒的,可是班長又叫人搬來了幾大箱啤酒,他似乎已經(jīng)喝醉了,拍著胸脯大聲叫囂,今晚我請客,兄弟姐妹們敞開喝,放開玩,今后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周頓不擅長唱歌,更不擅長跳舞,只好坐到角落里喝酒,然后,他發(fā)現(xiàn)文亦軒也是如此,就端起酒杯坐到了她身邊。
歌廳里太吵,兩個人什么話都沒說,只是不停地碰杯,抽煙,偶爾用眼神交流一下。大家都在玩自己的,沒有人過來打擾他們,而他倆似乎都具備自動屏蔽他人的能力。周頓感到心情舒暢,有種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寧。
一直站在舞池中央跟著音樂手舞足蹈的班長仿佛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他們兩人。然后,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與兩人干了幾杯,接著要求文亦軒和他一起跳舞,文亦軒擺擺手說不會跳。班長顯然喝醉了,雙手拽著她就往舞池里拖,嘴里不停說著什么“跳舞就是走路,走路就是跳舞,是個人都可以跳的”。他是個大個子,瘦弱的文亦軒一下就被拽進了舞池,然后,又被他一把抱進了懷里,一邊親一邊摸她。文亦軒使勁掙脫了出來,轉(zhuǎn)手狠狠地甩了他一記耳光。
班長被這一巴掌激怒了,雙手一把掐住了文亦軒的脖子,隨后幾步將她按到了墻上,腦袋被撞得咚咚響。他下手很重,文亦軒的臉都抽搐變形了。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幕驚醒了,呆呆地站著不知所措,這時候只見周頓舉著一個酒瓶箭一般地沖了上來,對準班長的后腦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幾秒鐘后,班長松開了文亦軒,他抹了把后腦勺,一手的血,有人遞紙巾給他,還有人幫他按住了傷口,說現(xiàn)在應該馬上去醫(yī)院,有玻璃碎片在腦袋里。
班長擺擺手說不必了,然后就倒了下去。
班長后來在醫(yī)院急救室停止了呼吸。
周頓當晚就去公安局自首了。他顯得很平靜,向干警如實地描述了整個過程,而且,他表示對自己的做法并不后悔,但對班長的死感到非常抱歉,那并非他的本意。他說在那種情況下,即使沒有喝酒,他一樣會沖上去,他不認為是在酒精作用下的沖動行為。大家都勸他改掉這種說辭,有悔改之意才可能從輕判決。但他堅持己見。
后來到了法庭上,他也是這么陳述的,與原來的口供保持一致。他原以為至少會判十幾年,不想只判了三年,而且緩刑五年。這主要歸功于肖紅,她已在庭下和班長的妻子達成了賠償協(xié)議,取得了班長妻子的諒解,不追究他的刑事責任,加上所有證人的供詞都對他有利,所以法院從輕判決了。
宣判的那天,除了文亦軒,當晚一起喝酒唱歌的學員都到場了。文亦軒沒有出庭作證,出事當晚錄了口供后,次日她就離開了。眾人在班群里發(fā)起為周頓捐款的活動時,她也沒有任何表示。肖紅最終賣掉了房子,才湊齊這筆賠償款。
周頓被釋放后回到了肖紅的出租屋。這套月租六百五的房子,其實就是個單身公寓,加上陽臺都不足五十平方米。身高一米八的周頓開始很不適應,身體舒展不開,但他清楚必須要適應,他已被單位除名了,事業(yè)編制沒有了,他現(xiàn)還在緩刑期間,工作難找,他沒有任何資格嫌棄。
肖紅看出了他的心思,對他說你不要擔心,賣房子的錢還剩了一點,我們單位現(xiàn)在效益還行,我的工資維持日常生活是沒有問題的,不過你最好把煙戒了。
周頓問她,你為什么不和我離婚呢?我會拖累你的。以后你的同事會在背后說你,說你的男人是個殺人犯。
別人說什么我管不到,也不想管。今年咱家倒了血霉,上半年我差點撞死個孕婦,賠光了家里的存款,你呢,真把一個人給殺了,連房子也賠進去了。再說法院也說你是過失殺人,他要是不犯賤,誰會動他?我唯一想不通的一點是,你救的那姓文的女人,怎么就那么無情無義?他們說要不是你及時砸那一瓶子,死的人可能就是那女的了。
我就是這么想的,所以砸下去了,誰知道下手這么重。
也就是說不管那人是男是女,你都會去幫忙?
周頓迎著她的目光:是的,無論是誰。
新的一年開始了。春節(jié)剛過完,周頓決定到廣州去打工,可是本地的司法部門不批準,認為他的生活還沒有窘迫到需要外出打工。每天閑在家里無所事事,周頓感覺自己快要瘋了。肖紅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她認為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但是生活好像再也回不到最初那種簡單穩(wěn)定明了的狀態(tài)了。她干什么都沒有勁了,也沒有心情跳廣場舞了,更沒有心情和姐妹們聚餐或是徒步了,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炫耀,也厭倦聽別人炫耀老公或是收入服飾之類的,衣柜里那些色彩艷麗的服飾她已不再熱衷?,F(xiàn)在除了上班,她盡可能地減少出門。可是,在家里看到周頓,她的心情會變得更糟。自從她發(fā)現(xiàn)了他藏在羽絨服里的戒指,她就無法原諒他了,她也恨死那個叫文亦軒的女人了。她總是忘不了她,她相信周頓也是如此。她曾到文亦軒的單位找過她一次,她是她見過的最冷漠的人,她的心就像一塊石頭,什么話語都打動不了她,而她那張臉,憂傷得又好像從來沒有交過好運似的。事實也是如此,她單位的一個同事私下告訴肖紅,文亦軒過得很不如意,離過兩次婚,幾年前她的兒子又被人販子在大街上拐走了,自那以后她整天抽煙喝酒,還作詩,精神似乎有點不正常,肖紅這才放棄。但是,有個問題常常會冒出來,周頓為了別的女人犯罪而且傾家蕩產(chǎn),憑什么是自己而不是那個女人來養(yǎng)活他呢?
肖紅抱怨上班太辛苦,中午不回家做飯了。幾乎睡到中午才起床的周頓就自己到樓下的米粉店解決,五塊錢一碗的光頭粉,或者四塊錢一份的蛋炒飯,有時候干脆不吃。找不到工作,他感覺自己就像個廢人。朋友們都疏遠了,沒有人主動打電話給他,他也沒想過去找他們。到了下午三點鐘,他總會到街上去走一大圈,不讓自己的兩條腿廢了,同時也打聽打聽什么地方能接受像他這樣的人。傍晚回家的時候,他會順便帶些熟食,涼拌腐竹、涼拌豬耳朵之類的,印象中都是肖紅愛吃的。但肖紅口味已經(jīng)改變,不是抱怨買貴了,就是抱怨不衛(wèi)生,同時又抱怨做飯?zhí)闊聿涂偸怯妹鏃l或是饅頭對付一下。周頓吃不慣面食,只好自己動手煮飯,然后晚餐又是吃一碗蛋炒飯。endprint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幾個月,周頓終于無法忍受了。有一天晚上他對肖紅說,咱們還是離了吧,我不能這么過下去了,離了婚他們就會允許我去外地打工了。我需要工作。
不行,我不離婚,死也不離。肖紅搖頭,心想現(xiàn)在還不到兩清的時候。
當晚肖紅要求和他做愛,周頓當然義不容辭。他們上次做愛已經(jīng)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盡管每晚他們都躺在同一張床上。周頓像個勤勞的耕夫一樣,很積極很努力地在肖紅身上爬上爬下,可是每次進去不到一分鐘就軟了。他急得滿頭大汗,抓起肖紅的手放到自己下體上,說你幫幫忙,幫幫忙,我可以的,應該可以的……
肖紅不肯配合,她甩開手,冷冷地盯著他說,你自己變了,我?guī)筒涣四恪?/p>
周頓從她身上翻下來,搖搖頭,看來我真的不行了。
真不行了也沒有什么,就怕你對著別的女人就行了。
跟我離了婚,你可以找個比我強百倍的男人。
那又怎么樣?可以洗刷掉我受到的侮辱嗎?
對不起。
一陣令人難挨的沉默。
隨后肖紅啪地一下滅了燈,睡覺吧。
周頓睡不著,他很想抽支煙,等他起身來到洗手間,才想起家里根本沒有煙,他已經(jīng)戒煙半年多了,也有大半年沒有沾過酒了。他站在鏡子面前,回憶起出事那晚和文亦軒在一起喝酒抽煙的情形,某種隱約的滿足感便油然而生,他咧嘴朝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又笑。
又在想那個騷貨了?那個全身都是霉氣的賤女人。肖紅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周頓嚇了一大跳,轉(zhuǎn)身看到肖紅像個幽靈般站在門口。
讓開,我要解手了。肖紅惡狠狠地推開他。
周頓也不想待在家里了,現(xiàn)在他找到了打發(fā)時間的方式——上網(wǎng)。除了晚上回家睡覺,他一整天都泡在網(wǎng)吧,下午也不出去瞎轉(zhuǎn)了,網(wǎng)上關(guān)于工作的信息更多。這樣一來,他和肖紅見面就少了,他怕見到她,他要盡可能地減少與她見面的時間,她那種像要看穿他的眼神讓他痛苦。他也不在家里吃飯了,網(wǎng)吧里有盒飯供應,而家里實在沒有什么好吃的。
可是,問題很快來了,泡網(wǎng)吧也是要花錢的,他身上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肖紅現(xiàn)在根本不在乎他需不需要用錢了,有時候他們一天都難以說上一句話。周頓意識到,如果再不找到工作,這個家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情急之下周頓想到了表舅,表舅是他在本地唯一的親戚,曾經(jīng)是某個單位的一把手,幾年前離休了,但周頓相信他還是有辦法的。周頓買了些水果,按照記憶找到了表舅的家。盡管同住市區(qū)多年,但他僅來過表舅家一次,而且是陪同母親來的。他從小就討厭這個表舅,覺得此人特別猥瑣。周頓小的時候父親長期臥病在床,無法從事體力勞動,母親又有各種慢性疾病,所以家境非常貧困。肚子吃不飽是小周頓最感痛苦的事情,這個表舅非但不給予同情或是幫扶,反而常常以此捉弄他們。周頓記得有很多次,他總是蹲下身子扶著周頓的肩,笑瞇瞇地問他肚子餓不餓,想不想吃雞蛋,天真的周頓不假思索地說想,于是他便起身,說表舅給你打幾個蛋吃,朝著周頓的臉上連放幾個響屁,然后打著哈哈揚長而去了。還有幾次,他指著兩只正在交配的狗問周頓,告訴表舅,它們在做什么?說對了表舅給你買肉包子吃。小周頓就說在騎馬,他又笑著問,你看到過你爸爸媽媽也像它們這樣在床上騎馬嗎?周頓懂事后曾發(fā)誓不和這個表舅有任何來往,他也基本做到了。想到這點,周頓幾乎要打退堂鼓了,這時候,門打開了。
表舅和表舅媽都在家,表舅正在觀看一部關(guān)于內(nèi)戰(zhàn)的電視劇。他對于劇中男主角被俘被虐的橋段很不滿意,指著電視機大罵,窩囊廢!蠢豬!還裝什么好人,比國民黨還蠢!蠢到家了,還嘴硬,在這里你算老幾!幫我狠狠打,打死了活該!
看到周頓,老頭子似乎余怒未消,哎呀,真是貴人駕到啊,今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周頓很是尷尬,將手里的果籃遞給表舅媽,說沒買什么,對不住。
表舅媽瞟了一眼果籃,順手放在門邊的一張椅子上,說等會你受累再帶回去吧,我和你舅舅血糖都高,吃不了這些。
表舅舉起遙控器把電視關(guān)了,問他,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找我有什么事?
周頓接過表舅媽遞給他的茶水,說我想找個事做,麻煩您老幫幫我。
表舅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了,誰還買我的賬?
周頓說,潔盛公司招保安,昨天我去面試了,本來通過了,可他們一聽說我在緩刑期就不肯了。聽說他們經(jīng)理跟您關(guān)系很好,您幫我說兩句好話吧。
表舅不耐煩地擺擺手,潔盛公司那姓龍的王八蛋,以前我給過他多少好處?老子一退休他就翻臉不認人了,我不會找他的。
您幫我打個電話試下嘛,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表舅猛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要我?guī)湍闳デ竽峭醢说?,除非我不姓龔!臉氣得通紅,白胡子好像都染紅了。
表舅媽趕緊請周頓離開,你快走吧,你快回去吧,他血壓高,不能生氣的。并把果籃塞到他手上。
周頓把果籃扔回屋里,你拿去喂狗吧。
周頓渴望大醉一場。他走進了街邊的一間小飯店,用身上剩下的錢買了兩瓶二鍋頭、一包白沙煙、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黃瓜。獨自喝了兩個多小時,兩瓶酒全見底了,煙也抽掉一大半,可是他感覺一點都沒醉。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覺得就這么回家很沒意思,可是,他沒有錢再去別的地方了。后來,他來到街上,站到一棵樹下抽煙,邊抽邊想著要打一個電話。等掏出了手機后,他立刻又放回了兜里,如此反復好幾次,等他扔下最后一個煙蒂,電話終于撥了出去。
喂,聽到對方是男人的聲音,周頓趕緊掛斷了電話。
幾分鐘后,電話又打過來了,你是周頓嗎?剛才是你打我電話?這次是女聲。
沒有沒有,可能是走路不小心碰到了。
你……還好吧?
還行,你呢?
我現(xiàn)在很好,我兒子已經(jīng)找到了,我也和前夫復婚了。我們一家現(xiàn)在很快樂很幸福。endprint
周頓隔著手機屏幕也感覺到了她的快樂,她描述它們時激動的口吻,他想象她因此發(fā)紅的臉蛋,與他記憶里那個憂傷的文亦軒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人了,他猜她可能也不再寫詩了。
然后手機里又換成了男聲,你救我老婆的事情非常感謝,只是我們的能力有限,本應該多拿點錢出來的,可是目前實在只拿得出五萬,有三萬還是從幾個親戚那里借來的,真的不好意思,以后等我們有了能力再報答。
你說什么?你拿了五萬給誰?
給你老婆,前天轉(zhuǎn)賬的。她讓我們瞞著你,但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目前我們家實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錢了。
周頓掐斷了電話。
他感到怒火中燒,朝著樹干狠狠地踢了一腳,嘴里咒罵了起來,內(nèi)容污穢不堪。他一邊踢一邊罵,聲音越來越大,幾個路過的行人都小心翼翼地加快腳步,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了似的。
后來他的腳踢痛了,所有能想到的難聽的字眼也罵完了,他痛苦地蹲下身子,抱著頭大哭了起來。哭到最后,他開始嘔吐,大口大口地吐,他吐出來的東西好像比他吃進去的十倍還多,沒完沒了,一些嘔吐物流到了他的衣領(lǐng)和鞋上,還有些順著嘴角流到了脖子里,他沒有力氣去擦,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感覺舒服的,喉嚨,胃,腦袋,雙腿,全都無比難受,他的視力也越來越模糊,高樓,路燈,行人,車輛,道路,都在傾斜、旋轉(zhuǎn),他用力捧住腦袋,以防炸裂,后來他實在支撐不住了,像一團爛泥癱在了地上。
周頓的酗酒生活開始了。他每天都要喝酒,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睡覺,獨自坐在桌邊默默地喝,像在想心事,又像什么都不想。他喝的是兩三塊錢一斤的水酒,一買就是一大桶三十斤,也不需要配菜,幾塊腐乳就能對付了。
因為有酒精助眠,他的睡眠時間也增長了,每天不低于十二個小時。入睡時更是鼾聲如雷。剛開始肖紅只是黑著臉,什么表示都沒有。后來有一天實在忍不住了,打開窗戶,也不管下面有沒有人,將一桶酒連同酒桶直接從樓上扔了下去。
但是周頓的酒癮已經(jīng)養(yǎng)成,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了。肖紅不給他買酒錢,他就絕食。事實上自他喝酒以來,他就沒怎么吃過飯了。人瘦了一大圈,臉色越來越差,曾經(jīng)以干凈整潔著稱的他,現(xiàn)在胡子拉碴,衣冠不整,油膩膩的頭發(fā)里還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惡濁氣味。沒有酒喝,他整天躺在沙發(fā)里,不吃不喝不動,看上去就像個死人。肖紅受不了他這個樣子,只得給他買酒,有時下班回來還為他炒兩個下酒菜。于是他又活過來了,興致勃勃地坐到飯桌邊,酒喝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他的話也多了起來,他甚至還邀請肖紅陪他一起喝,肖紅當然是冷冷地拒絕。
有一晚周頓怎么喝都不醉,到了床上也沒有睡意,反而很興奮。肖紅已經(jīng)睡沉了,他在她身上摸了很久都沒有反應。于是他自作主張褪下她的褲子,發(fā)現(xiàn)她正值生理期,而且還是高峰時段。但他好像顧不上這些了,迅速騎到了她的身上。當他用力掰開她的雙腿進入的時候,肖紅醒過來了,痛苦地叫了一聲“哎喲”,隨后激烈地反抗他,左右開弓扇了他好幾個耳光,混亂中還抓傷了他的臉。他變得更加亢奮了,像一頭發(fā)狂的猛獸般,迅速控制住她的手,身體使勁地壓住她。將她制服后,她越是在他身下掙扎扭動,他越是來勁,一邊劇烈地抽動,嘴里還一邊咒罵,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話,什么老子今晚要搞死你,操死你個騷貨之類的。
半個小時后,大汗淋漓的周頓終于從肖紅身上翻了下來,肖紅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并且盡可能地往床邊移,不讓身體被他觸碰到。他聽到她的哭泣聲,就說,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呢?你老公我終于重振雄風了,你應該感到幸福才是??磥砭普媸莻€好東西啊,既助眠又助性。
肖紅沒有理睬他。
過了一會,周頓貼過去摟住肖紅的肩膀,涎笑著湊到她耳邊說,別哭了,要不咱們再來一次?
肖紅反手甩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滾開!離我遠點!我要和你離婚!你這個畜生!強奸犯!殺人犯!
幾天后肖紅將周頓掃地出門了。他們在民政局迅速辦完了離婚手續(xù),周頓搬走的時候,肖紅像打發(fā)乞丐似的扔了兩千元給他,他沒有拒絕。
過了三個月后,周頓在沿海某城市的一個銀行給肖紅寄回了兩千元。他的銀行卡里也有了第一筆存款,一千五。
估計一年后就可以存夠五萬了,他想,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