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飯 飯
缺陷兒童對世界的意義
□ 飯 飯
我家樓下有個女孩,偶爾我會遇到她。
偶爾,是大概住在這里十幾年,但只遇到過三次。
我完全記不起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情形,但第二次遇到她時,我立刻認出了她,知道她長大了。她個子很高,但臉毫無疑問還是孩子。她正在樓下迎接一個老太太,大聲地說:您路上辛苦了,東西太沉了,我來幫您拿吧。
她努力、熱烈又笨拙地說話,以符合我們這個世界的復雜禮儀。每一個字都被她說得一樣重,擲地有聲,明顯經過了長時間的學習。
一個多月前,我第三次遇到她,她和媽媽在電梯里,她的臉微微在我的上方,電梯里又擠又緊張,我猜她已經十六七歲了。她的樣子還和過去一樣。我對她說:你好!
她大吃一驚,臉上是又歡喜,又是意外的笑,對我說:你好!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大聲問她媽媽:媽媽,她怎么這么奇怪?
電梯里的氛圍瞬間有些混亂。但幸好門開了,我這個“奇怪”的人,又對她們說了聲再見。
英格瑪·伯格曼的自傳《魔燈》,整本都很好看,不同的人或許會記得書里不同的事,我記得的就是卡爾舅舅??柧司嗽臼遣衤齻€舅舅里天分最高的一個,被嫉妒他的弟弟用鐵錘砸頭,變得心智不全,甚至不能照顧自己。
卡爾舅舅身軀肥胖,衣著干凈整潔。他很喜歡發(fā)明東西。他有上百種發(fā)明,經常去皇家專利局申請專利,但很少通過。他的發(fā)明無所不包,有削馬鈴薯的機器,刷廁所的刷子……
他擔心別人把他的發(fā)明偷走,所以把設計圖紙藏在他的褲管里,用油布紙包起來。他有小便失禁的毛病,油布紙可以防水,保護他的圖紙不被打濕。
童年時期的伯格曼敬重甚至崇拜卡爾舅舅。卡爾舅舅改裝了伯格曼的電影放映機,調整了手柄,在放映機里增加了一個凹透鏡,在三面玻璃上畫圖畫,讓伯格曼可以放映出更多姿多彩的背景,還買來一些舊電影膠卷,在膠卷上畫圖,用放映機播放。他畫了很多變形、爆炸、膨脹、縮小的動畫。
卡爾舅舅最后死在火車隧道里。他常常要從那個火車隧道抄近路去皇家圖書館。他喜歡火車,喜歡在火車經過時把身體緊貼在隧道墻壁上,感受火車的震動和隆隆的響聲。被發(fā)現時,他全身傷痕累累,躺在隧道的鐵軌上。褲管的油布紙包里還有一張改善街燈燈泡換裝方法的圖紙。
我上學時的第一個同桌,是個男孩,他從上一年的一年級留級下來,每次考試都是O分,但他非常安靜,也不會欺負我。有次上數學課時,他無聲地尿了褲子,在他的腳邊,一小圈水跡慢慢地擴大,我看了很久,至今記得教室窗戶在水面上投射的光影,他也默不作聲。在二年級時他就消失了。
有缺陷的人,他們會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又在不知什么時候消失。
我一直在想,他們對世界的意義是什么?一個有明顯缺陷的孩子出生、成長,有些父母會選擇將他留下,有些父母會選擇將他放棄,在這兩種選擇之間,到底有什么本質上的區(qū)別?
我買了一本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來看。書里講述了一個叫“鳥”的男人,在得腦疝的兒子出生前后的心路歷程。因為我是懷抱著解決問題的目的來閱讀,我看到書中的性描寫時都感到十分不耐煩:
快呀!怎么還磨磨蹭蹭的!我想要的答案呢?我想要盡快看到“鳥”是怎么應對的呀!
然而“鳥”只是在逃避,他躲到情人那里,心中暗暗期待聽到孩子在醫(yī)院的死訊。
最后,他和情人將孩子送到一個地下醫(yī)院,想要讓孩子在那里默默地死去,自己和情人則可以開始新生活,去他一直想要去的非洲旅行。
“我逃離那個怪物嬰兒,堆積下無數恬不知恥,究竟是為了守護什么?我如此堅定不移地想要守護的究竟是怎樣的自己?”
直到臨近小說結尾,“鳥”這樣問自己,答案才出現。不放棄那樣的一個孩子,選擇和他共同生活(盡管知道那生活可能十分困難),是因為不愿意放棄自己(變得更好)的可能性。
他感覺到自己終于沖出了自我欺瞞的最后羈絆,恢復了對自我的信任。
他們對世界可能并無意義(話說回來,即便是個正常人,對世界也未必有多大的意義),意義只在個人身上,或許只在他們的父母身上。更有能力的人,更有可能接受有缺陷的孩子。也許是更有經濟能力,也許是更有愛的能力。
樓下女孩的媽媽,在電梯里的瘦小女人,她是有能力的人。雖然與她的孩子相比,我并不太能記起她的樣子。
(摘自《三月風》201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