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路瑤
一個生命里的兩份重量
□ 郭路瑤
2011年4月,弟弟攙扶郜洪輝走出血透室
弟弟自殺5年后,郜洪輝的傷口已經(jīng)緩慢愈合。
整潔的灰色襯衣下,換腎手術留下的刀口,長成了纖長的疤痕。脖子上因透析插管留下的針眼,越來越淡。
他和幾年前判若兩人。7年前,在安徽省阜南縣,“尿毒癥”這個全家人聞所未聞的名詞,先后砸到他和弟弟郜洪濤身上。兩個孩子的高額治療費用,像天平兩端沉重的鉛塊,將這個農(nóng)村家庭壓至絕望境地。
19歲的弟弟選擇放棄。他服下農(nóng)藥,留下遺書:“我走了,但哥哥有救了?!?/p>
郜洪輝的命運從那時開始扭轉:救助接踵而至,他做了換腎手術,回到高中校園。在這個夏天,他以超一本線21分的成績,被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計算機專業(yè)錄取。
如今,郜洪輝再次面對鏡頭。他坐在廉租房里,昏暗的光線,襯出瘦削的肩膀。大部分時間里,他表情平靜,語氣中聽不出波瀾。
甚至,談到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這個26歲的男孩,會像普通高中畢業(yè)生一樣,有些期待地抬起頭,眼里閃出光芒。
不到24小時,媒體為他湊夠4年醫(yī)藥費,大學也為他免除學費。手機忙碌地響著,郜洪輝禮貌地回應,暫時不再需要更多幫助。
然而,當關注的目光散去,出租屋內(nèi)變得異常安靜。無意中提及弟弟,空氣立刻變得凝重,談話悄然中止。洪濤的死,仍是這個家中最隱秘的傷口。它無聲地飄蕩著,像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
最初的兩年,母親不忍去給次子上墳,但每年春節(jié),桌上總會多擺一副碗筷。大字不識的父親郜傳友,將那封字跡略顯幼稚的遺書,小心地夾在軍綠色小包的最里層。洪輝過去常和弟弟下棋,弟弟走后,那副棕色的塑料象棋,他至今還收著,卻再也不愿打開。
郜洪輝兄弟倆有著同樣的單眼皮、小眼睛和黝黑的皮膚。他們在同一座雜草叢生的農(nóng)家小院里長大。那是一溜平房,裸露的紅磚,黃撲撲的泥巴地。東西各兩間屋子,都配了洗澡間,是郜傳友為兄弟倆成家預備的。
弟弟去世后,老宅里空空蕩蕩,幾乎找不到他生活過的痕跡。值錢的物件早已變賣,只剩一臺生銹的冰柜,一臺吱吱作響的吊扇。
兩個兒子曾是這家人最大的驕傲。農(nóng)閑時,郜傳友在窯廠燒磚。為了兩個兒子,他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別人一天燒3千多塊磚,他一天燒6千多塊。他只念過兩年書,但兩個兒子成績優(yōu)秀,在班上都能排進前十。
他說,自己不羨慕別家樓房高,就盼著兄弟倆“考大學”。兒子們初中畢業(yè)時,妻子想把課本賣了,他不肯。他把這些書摞起來,堆得老高,就像搭起一層層向上的希望。
醫(yī)生開出的診斷書,擊碎了這家人的希望。先是洪輝,接著是洪濤,都被確診為尿毒癥。
“醫(yī)生都不敢把結果遞給我?!臂瑐饔褌戎?,哽咽著說。他記得洪輝剛被確診時,洪濤還提出,要給哥哥捐一個腎。
他和妻子都去做了配型,但他的血型不符,妻子血脂過高。郜傳友不愿當著孩子的面掉淚,只有在醫(yī)院的廁所里,他才敢哭出聲來。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麻木地躺在陪護床上,耳邊回蕩著急匆匆的電梯聲和腳步聲。
記者扛著攝像機到來時,兄弟倆身體浮腫,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躺在同一間病房里。記者問,如果只有一個生的機會,留給誰?黃色的藥液一滴滴落下,兩個兒子望著天花板,回答都干脆果斷,要讓對方活。
郜傳友奔走在兩張病床間,哭得直不起腰。這位父親不愿放棄任何一個孩子。對每一個來訪的記者,他都習慣性地撲通跪下。
10多萬元捐款陸續(xù)送來,但錢仍是最大的問題。這個農(nóng)民早已賣光為數(shù)不多的家當——大三輪車、農(nóng)用車的拖車還有成片的楊柳樹。他變得暴躁,將家中唯一一口木柜扔在院子里,“恨它賣不出錢”。他還變得迷信,有“大仙”主動找上門來,他每次都給七八十塊,甚至上百元。
從未出過遠門的郜傳友,帶著兩個兒子輾轉去過南京、北京、鄭州、合肥。他騎車賣過菜,在垃圾桶里撿過破爛,睡過醫(yī)院外的涼亭。最后,走路時身板挺得直直的他,彎下了自己的膝蓋,脖子上掛著紙板,跪在人聲鼎沸的菜場里。
有人扔下五毛一塊,更多的人罵他是“騙子”。
“爸爸為了生計竟然上街去討飯,我想不出、也不敢想爸爸站在大街上是什么樣的?!钡艿茉鴮γ襟w說,他為此流淚。乞討用的紙板,是洪輝寫的,弟弟不愿寫。
在北京301醫(yī)院,一天吃飯時,弟弟平靜地告訴洪輝,“咱家條件不好,我就不治了?!?/p>
郜傳友知道后,以為洪濤只是“開玩笑”。他沒放在心上,只是反復告誡小兒子,“治到哪一步講哪一步,有一塊錢就先治一塊錢?!?/p>
在他心中那桿秤上,沒有什么比兒子們的活路更重、更沉,包括面子和尊嚴。
許繼朋是洪濤的好友,初中和兄弟倆在一個班。在他的記憶中,郜家兄弟模樣相似,但性格不同。哥哥更加成熟穩(wěn)重,弟弟看起來大大咧咧,很調(diào)皮,愛鬧事,有些坐不住。但在活潑開朗的背后,弟弟也有些固執(zhí)。認定的事,他會去做。
在病房里被困了兩年后,這個19歲少年,決絕地走向了死亡。
他留下一封遺書。藍色的圓珠筆字跡間,凝結著復雜的情緒。“如果我離開了你們,不是我不想治,而是我們家太窮了……在合肥住院的時候,我好想家!想我的同學,想我的老師,想我從前所經(jīng)過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在昨天。”“我今年才19歲啊!老天沒有給我綻放的機會。流淚?流淚!我除了眼淚好像是一無所有了,我離開了,你就有更多的精力來給哥哥治療了!爸爸,媽媽。”
在信的結尾,這個曾經(jīng)淘氣的弟弟,囑咐哥哥:“病治好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弟弟我就很開心了。”
郜洪輝得知弟弟去世的消息時,已是一周后。父親早已處理完后事,沒讓他見弟弟最后一面?!澳鞘亲詈诎档囊欢螘r光”,他常常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發(fā)呆。病房內(nèi)是醫(yī)院特有的藍,窗外是壓抑的灰白,沒有一朵云。
他常給弟弟寫信,寫完就撕掉。兄弟倆沒有一張合影,弟弟留下的照片,僅存于身份證和學籍卡上,他卻經(jīng)常夢見弟弟,全是快樂的日子。
他記得,生病后,和弟弟的感情突然變深了。兩個人每天躺在病床上,“感覺隨時可能經(jīng)歷生離死別”。
在抽血化驗,等待透析的間隙里,兄弟倆要么下棋,要么看書。無論上哪看病,父親都拖著一個大蛇皮袋,里面一半是書,有高中課本,也有他們愛看的歷史小說。
下象棋,曾是兄弟倆最愛的消遣。上初中時,每天中午,倆人坐在擁擠的出租屋里,兩碗飯,一盤棋,便能打發(fā)中飯時間。那時,他們是最普通的兄弟,誰也不肯讓誰,常常爭得面紅耳赤,甚至扯著嗓門大叫。
重讀高中時,他將自己藏了起來。沒有同學知道他的過去。班上滿是青春洋溢的面孔,甚至有好些00后。有人對這個“大齡考生”感到好奇,問他年齡,他只是笑笑。
上體育課時,他從不下樓,總是埋頭做題。每隔一兩個月,他會從學校消失兩天,去合肥復查。大冬天,寒風凜冽,天還沒亮,他便獨自坐上大巴,第二天深夜才能到家?;貙W校后,他找同學借筆記,一點點追趕落下的功課。
很多從前的同班同學,不理解洪輝的“拼”。他做完手術后,他們心疼地勸道,“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p>
郜洪輝卻將它視為人生的獨木橋。由于服用降低免疫力的抗排斥藥,小感冒都可能讓他喪命。只有一個健康的腎,他也不能過度勞累。但在所有人都在向前沖的高三,他有些顧不上身體了,半年沒去復查,感冒了也沒空去看,“熬一熬就過去了”。
考試遇到挫折,才真正讓他焦躁?!案杏X心里涼涼的,有點辜負弟弟的期望?!?/p>
他清楚記得,在充斥著消毒水、針管和吊瓶的病房內(nèi),弟弟和他聊得最多的是“想上大學”。洪濤曾堅定地說,“哪怕每周做兩三次腎透析,也要去參加高考。”
“有時候我覺得,不是我一個人在學。我也在替弟弟學?!臂檩x沉默了幾秒,低聲告訴記者。
騎著電動車去學校,穿過小縣城時,他還是會想起弟弟。
從前,他們喜歡“軋馬路”,和好友漫無目的地閑逛。
縣城不大,南北只有一條主干道,東西分布著許多狹窄的小巷。
沿著被摩托車擠塞的街道,幾個少年穿過喧鬧的夜市,走到街心公園,那里是老城區(qū)的中心。在長廊下打牌的人們,光著膀子,踩著拖鞋。黃昏時分,街上飄著大排檔、生煎包和烤串的誘人香味。他們?nèi)套】谒?,空著肚子回家,炒盤土豆絲,或者吃點饅頭咸菜。日子平常得就像空氣,“從沒想過要珍惜”。
他最后悔的便是,“總是欺負弟弟,做完飯后把刷碗的活一股腦丟給他”。
回憶這些最尋常的日子,郜洪輝突然頓住,不再說話。如今,每天5點多起床后,他便出門給家人買早餐。不管多遠,他都要去。
“經(jīng)歷了那么多,什么事都想得開,除了生死?!彼赒Q空間中寫道。
重回校園后,他養(yǎng)了一只烏龜。之所以選擇烏龜,因為它“安靜,好養(yǎng),能活很久”。
弟弟去世后,他將棋盒擱在病房的窗臺上。在盒子背面,他用力寫下:“我要活下去,不為別的,為我弟弟!”
這個夏天,他終于要擁抱新生活了。
郜洪輝已經(jīng)等到了錄取通知書。他將QQ頭像改成一個“飛”字,空間背景是一片深藍色天空,一只大鳥昂首展開雙翅。
但安靜下來后,他還是想“過一種穩(wěn)定的生活”?!安辉侔褌探议_,平平淡淡地上大學、工作,當一個平凡的人?!?/p>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