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力斌

時代性與文學期刊
——兼論新媒體環(huán)境下的文學困境

○師力斌

一

大多數(shù)“文學困境”話語強調(diào)外部因素，諸如政治氣候、政策環(huán)境、社會期待、市場競爭、經(jīng)營狀況、傳播平臺等，背后指向各不相同。1988年王蒙《文學失去了轟動效應》一文，感嘆的是改革初期“政治激動性”減弱之后的文學境遇，曾幾何時，一部文學作品發(fā)表以后，“爭相傳誦啦，紛紛給作家寫信啦，刊物銷量大增啦什么的”，甚至《人民日報》發(fā)評論員文章，“1960年困難時期，《紅巖》出版，新華書店前排的隊絕不比糕點鋪前的隊短”。字面上惋惜文學的衰落，實際上點贊社會的進步。“如果一個社會動輒可以被一篇小說一篇特寫一個文學口號所激動所煽動起來，只能說明這個社會的運行機制特別是言論與決策狀況不大健全、不大順暢，說明這個社會的人心不穩(wěn)，思想不穩(wěn)，處于動蕩之中或動蕩前夕?！雹?001年，陳曉明、張頤武有一個對話《市場化時代：文學的困境與可能性》，提到了20世紀80年代市場化對文學期刊的擠壓，最顯眼的當屬文學期刊斷奶，以及國家對于文學重視程度的微妙變化。該文指出，由于對經(jīng)濟的重視，而將意識形態(tài)問題采取擱置的辦法，文化作為思想斗爭的工具的職能有所減弱，文學在國家文化中的地位有所下降。這一觀察是非常敏銳的。

這兩個討論都涉及到文學的歷史處境。那么，手機時代的來臨，給文學帶來了什么？給文學期刊帶來了什么？本文不打算做經(jīng)營策略、數(shù)字出版等外部硬件研究，更想從內(nèi)部來討論一個問題，即時代性與文學期刊的關(guān)系。文學期刊如何想象新的時代？這種時代性想象會對文學期刊的生存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這種想象并非無足輕重，有時很可能生死攸關(guān)，因為它直接涉及到期刊的定位、辦刊思路、稿件編排等諸多方面。這方面的討論似乎非常罕見。

進入21世紀以來，我們越來越感覺到新媒體的力量。拋開那些林林總總的專業(yè)定義和高深理論，在日常生活中最能體驗到新媒體帶來的變革。繼報刊、廣播、電視之后，網(wǎng)絡的普及，特別是近十年來手機使用量的激增，人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巨變。手機改變了錄音、改變了攝影、，改變了通信、改變了購物、，改變了乘車、吃飯、約會、社交、探親（不用見面，就可以和親人視頻聊天）、旅游出行、音樂欣賞、影視傳播，幾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它改變了。當然，也改變文學的生產(chǎn)、傳播、評價、消費。比如，余秀華走紅就是微信走紅的一個經(jīng)典案例。微信讀詩已經(jīng)成為普遍的詩歌消費方式，網(wǎng)絡小說改編的電視劇越來越霸占了閱讀時間。

手機閱讀時代來臨，報刊是否已經(jīng)過時？近兩年不斷傳來報紙關(guān)門的消息，新聞類報紙進入冰川時代。文學期刊呢？盡管有生存困境說，文學期刊發(fā)行量曾一度徘徊不前，但近兩年有回暖趨勢。影響力持續(xù)不衰。原創(chuàng)文學的影響力和含金量仍舊獨樹一幟。2016年全國文學報刊聯(lián)盟的成立，文學期刊抱團取暖，又為新一輪期刊復興注入了新的活力。單純從發(fā)行量來評價文學期刊未免偏頗，“文學死了”的說法更是不著邊際。與歷史上的刊物相比，當下最主要的一百來家文學期刊的辦刊時間已經(jīng)足夠悠久。五四時期最著名的《新青年》，存在時間不超過二十年，《語絲》的創(chuàng)辦時間更短，其它的更是曇花一現(xiàn)，而1949年創(chuàng)刊的《人民文學》已近七十年。再比如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刊的《今天》，迄今已近四十年，雖非公開發(fā)行，影響卻非同尋常。

目前的文學期刊格局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諸侯爭霸、期刊大戰(zhàn)、市場淘汰的結(jié)果，相當多的刊物經(jīng)過了“斷奶”“改版”和大眾文化及市場擠壓的考驗，有了更豐富的生存經(jīng)驗，紛紛進入辦刊穩(wěn)定期。但市場經(jīng)營的考驗始終未曾停息。2015年以來開始的稿費競爭，開啟新一輪“軍備競賽”?！妒斋@》《人民文學》等二十余家重要刊物紛紛上漲稿費。②文學期刊又進入一次重新洗牌、重新布局的調(diào)整發(fā)展期。這當然是挑戰(zhàn)，但也未必不是機遇。

文學期刊之于百年新文學，功不可沒。《新青年》之于新文化運動，《小說月報》《文學旬刊》之于文學研究會“為人生的文學”，《語絲》之于現(xiàn)代散文的形式創(chuàng)造，《詩鐫》之于新格律詩的形式實驗，《萌芽月刊》之于左翼文學，《七月》之于七月派，延安文藝運動中的《草葉》《詩刊》之于延安詩歌，都在百年新文學的歷史上留下了閃光足跡。20世紀是文學期刊的世紀，21世紀方始進入了期刊與網(wǎng)絡并存的新時段。這個歷史變化使我們更體會到，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平臺。

二

1917年，胡適《文學之歷史觀念論》一文提出了“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觀點。胡適認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此時代與彼時代之間，雖皆有承前啟后之關(guān)系，而決不容完全鈔襲；其完全鈔襲者，決不成為真文學。愚惟深信此理，故以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學，今人當造今人之文學”。表面上看來，這個結(jié)論似乎于今已被完全接受，再無疑議，仔細追究，尚有深意。胡適除了對唐詩、宋詞、元雜劇、明清小說等文學外在形式更替的關(guān)注，更重要的是對文學內(nèi)在規(guī)定性的理解，那就是，新一時代的文學，不但不能是對舊一時代文學形式的“抄襲”，而且也不能是思想內(nèi)容上的抄襲。這正是胡適文學時代觀的難點。胡適對唐宋古文運動的理解，非常能幫助我們理解今天的文學。胡適指出，古文運動并非我們今天理解的古文，而是當時的新文學，“古文家又盛稱韓柳，不知韓柳在當時皆為文學革命之人。彼以六朝駢驪之文為當廢，故改而趨于較合文法，較近自然之文體。其時白話之文未興，故韓柳之文在當日皆為‘新文學’”。這個難度恐怕正像當下我們難以理解杜甫的七律正是唐代的新文學一樣。胡適對李白、杜甫的七言歌行新體詩的肯定，也與我們今天的成見不同，“李杜之歌行，皆可謂創(chuàng)作”?！肮世疃抛鳌裨姟?，而后人謂之‘古詩’；韓柳作‘今文’，而后人謂之‘古文’?！边@樣新鮮的理解，可謂地地道道的還原歷史。胡適在這篇名文的最后強調(diào)，他真正反對的“古文家”，僅限于元代以后那些沒有創(chuàng)新精神、一味抱住古人不放而僵化復古的那些“‘生于今之世反古之道’之真正古文家耳！”③熟悉文學史的人會明白，胡適批評的不是韓柳等人的創(chuàng)新意義上的復古，而是明代前后七子泥古式的復古，批評的是“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甚至“文自西京、詩自天寶而下，俱無足觀”（《明史·李攀龍傳》）④一類的復古。這些復古者盡管有革除前代積弊、追求新的情感表達的動機，但最后都掉到形式主義的坑里去了。對舊文學和新文學都有切身體會的林庚，以“模擬”二字來評價明代復古運動，“古文運動，原為了時文的不能盡情發(fā)揮。然而它雖不具八股的形式，卻無往而不是八股的精神；雖無形式上的束縛，卻無處不是自己在束縛自己”?！懊鞔娢脑谀M和復古的風氣支配下，自然成了唐詩的影子和秦漢唐宋文的翻版”⑤。

無論是胡適批判的抄襲，還是林庚認定的模擬，都是根本否定，標明了文學發(fā)展遇到的困境。這個困境的實質(zhì)是其時代性要求，它要求文學的歷史慣性必須適應新鮮生動的現(xiàn)實，文學內(nèi)在的穩(wěn)定性必須適應文學外部的變化，也就是文學要適應時代。那么，手機時代呢，網(wǎng)絡呢？

西川《從寫作的角度試談中國想象之基本問題》一文，提出了想象中國的困境，以及想象中國的幾個前提。他交待了提出問題的緣由：“在我平日閱讀國內(nèi)的詩歌小說還有歷史類思想類學術(shù)著作，看國產(chǎn)電影電視和戲劇，看美術(shù)展覽時，尤其是在國外讀到被翻譯成外文的當代中國文學作品時，‘中國想象’的問題就會不時浮現(xiàn)?！彼岢龅牡谝粋€問題是，“壞中國還是好中國還是不好不壞的中國？”⑥這的確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無論對于西川，還是對于文學期刊，因為中國想象涉及到稿件的編發(fā)。

如果說文學期刊有困境，頭一件就是稿件困境。刊物怎樣理解和表述時代性？不同的編輯會有不同的選稿標準。有傾向于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有偏愛于藝術(shù)技巧的；有講究敘事的，有看重題材的；有喜愛空靈的，有青睞沉思的；有以日常生活為旨趣的，有奉天下情懷為圭臬的，因人而異。試想一下，如果一部來稿恰好存在這樣的狀況，一面突出，一面欠缺，那么，在不同的編輯那里很可能會有不同的命運。偶爾一次也就罷了，倘若長此以往呢？期刊呈現(xiàn)的時代想象是否合于胡適的“一時代之文學”？

比如詩歌的時代性想象。依然引用西川的描述：“2011年4月我去安徽池州參加一個小詩歌節(jié)。走出合肥機場，迎面撲來的一面面巨幅樓盤廣告著實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居中央，御四方’‘云端上的總統(tǒng)套房’‘法蘭西宮殿群’‘新加坡花園城’……今天的江南早已不是李白說的那個‘看花上酒船’的江南了，而是一個被管理的江南，被發(fā)展的江南，被旅游化的江南，被公司化的江南……”⑦。理論上我們很容易認同西川的描述，但在詩歌實踐中，這樣的想象卻異常困難。相當多的期刊詩歌停留在田園牧歌時代。找一首贊美鄉(xiāng)野的詩容易，找出贊美城市的詩歌則難。隨著中國空前規(guī)模的城市化拆遷征地房地產(chǎn)運動，田園時代早就結(jié)束了，但仍以青山綠水、草原白云、茂林修竹、小橋流水、古道西風、枯藤老樹等詞匯的形式，頑固地停留在詩歌記憶當中。出現(xiàn)在編輯案頭，印刷在雪白紙面上的，依然是超政治、超歷史、超現(xiàn)實的田園想象、隱士趣味、牧歌腔調(diào)，依然是陶淵明的菜菊東蘺，王維的空山新雨，戴望舒的丁香女子，海子的太陽、麥地、大海、姐妹。不討論這些詩歌是否優(yōu)秀，要問的是，這樣的詩歌想象與“公司化的江南”“旅游化的江南”有何聯(lián)系？與空前規(guī)模的城市化拆遷征地房地產(chǎn)運動時代有何聯(lián)系？如果沒有聯(lián)系，到底哪一個想象更符合胡適的“一時代之文學”？

由于時代性想象的乏力，詩歌退入歷史、退入自然、退入宗教、退入身體的風氣特別流行。比如在新世紀以來的女性詩歌中，廣泛存在身體依戀、佛寺朝拜、小資情調(diào)、古典想象等模式。⑧由于無法或無力介入對時代現(xiàn)實的思考，便躲到敷著現(xiàn)代性面膜的復古主義或形式主義臉之后，這種詩歌化妝算不算胡適意義上的“抄襲”或林庚意義上的“模擬”？

對詩歌時代性想象的追問，絕非西川一人。張執(zhí)浩曾說：“我個人感覺，當代最優(yōu)秀的中國詩人盡管具備了語言自覺，部分完成了精神覺醒，但仍然缺乏處理個人與時代、個人與民族（國家）、個人與公眾之間復雜關(guān)系的能力……”陳仲義引用過的一首網(wǎng)絡詩歌，浪行天下的《還有什么不能吃》，介入時代的想象力或許可為對照：

清燉胎盤188元

老鼠三叫88元

生食猴腦2888元

煙熏蚱蜢58元

人乳鮑魚188/位

油炸蝴蝶288元

油燜青蟲188元

醬燒蒼蠅卵388元

沙烤紅蟻288元

……

三

某種情形下，作者的追求，恰恰是編輯趣味。我們無法忽略這樣的生產(chǎn)機制：無意識的編輯趣味、有意識的期刊策劃，屢屢成為文學生產(chǎn)的發(fā)動者和參與者。文學期刊一向認同主編風格。20世紀20年代《小說月報》主編換成茅盾，也就變成為人生的文學?！渡虾Ｎ膶W》主編趙麗宏在2012年第一期刊首語中所寫：“新氣象是什么？不可能表演變臉，也不可能改弦更張，對我們這樣的老牌刊物來說，所謂新，只有一條：發(fā)表有質(zhì)量的新作?！雹?/p>

什么是“有質(zhì)量的新作”？什么樣的稿件想象才是新的，才是與全球化、城市化、市場化相聯(lián)系的中國想象，才不是“抄襲”和“模擬”？以小說中的鄉(xiāng)土題材為例。我們經(jīng)常會遇到下列閱讀情形，一個故事讀下來，似曾相識：落后愚昧封閉的鄉(xiāng)村，婚姻不自由，包辦，然后這婚姻不幸，然后女主移情別戀，憤然抗爭，男主不育，女主出軌，新男主悲劇性地離開，然后世界上就剩下女主一個人孤零零地終老晚年，像《泰坦尼克號》里的女主露絲一樣。這個模式的出現(xiàn)，每次面貌或許不完全相同，有幾個橋段的不同搭配，但其總體思路總讓人想到《菊豆》模式。

再來看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第五屆魯獎的5部中篇，除了王十月的《國家訂單》張貼了9.11事件這一國際時事的標簽之外，其余4篇作品幾乎看不出時代色彩，從中無法看到當代中國發(fā)生著的、兩千年來未有之大變局。民族企業(yè)的艱難歷程，經(jīng)濟改革的復雜經(jīng)驗，農(nóng)村的深刻變化，巨大的人口流動，令人眼花繚亂的城市化，洶涌澎湃的新媒體潮流，似乎統(tǒng)統(tǒng)與小說無涉。即使把獲獎的5部短篇小說放進來，仍然改變不了這一局面?！蹲盥氖腔钪穯渭儚乃囆g(shù)角度看，的確是一篇優(yōu)秀之作。然而，故事與世隔絕，幾近抽象。作品的用心根本不在于時代，而在于從哲學層面來思考一種永恒的人生體驗。李駿虎的《前面就是麥季》體現(xiàn)了同樣的思路。盡管具有趙樹理式的對農(nóng)村日常生活、人物言行的精細描寫，以及對人物內(nèi)心的準確把握，然而，即使是最普通的農(nóng)民生活情景的描寫，也顯得異?！奥浜蟆保屓烁杏X發(fā)生在三十年前的中國鄉(xiāng)村。方方的《琴斷口》想寫出人性最深處難以撫平的創(chuàng)傷，卻避開了這個時代最宏大、最駁雜、最劇烈的部分，只將目光放在了一處僻靜之所?？戳诉@樣的故事，西川的問題又會躍現(xiàn)腦海：這是何時的中國？吳克敬的《手銬上的藍花花》竭力展示陜北文化中的浪漫和人性美，可惜的是，它的現(xiàn)實邏輯極其脆弱，完全建立在碰巧之上。碰巧本身沒有生活的普遍性做墊底，這種戲劇性便要大打折扣。頒獎詞所說作品有著“奇幻的故事結(jié)構(gòu)”，恐怕是對這太多的“碰巧”的含蓄說法。讀完這些作品不免感慨：如果馬云能像王十月這樣寫小說多好；如果潘石屹能寫詩多好。如果喬葉是全國婦聯(lián)主席，如果吳克敬是省公安廳廳長，如果李駿虎是農(nóng)業(yè)部高官，就像韓愈、柳宗元、蘇軾一樣，這些作品的時代性是否會怦然迸現(xiàn)？

孟繁華的文章《50后的終結(jié)與鄉(xiāng)村文明的衰敗》不客氣地批評了幾部“50后”作家茅獎獲獎作品：“實事求是地說，這些作品都有一定的思想和藝術(shù)價值，我也曾在不同的場合表達過我的肯定。但是，文學創(chuàng)作不止是要表達‘政治正確’，重要的是他們在多大程度上關(guān)注了當下的精神事務，他們的作品在怎樣的程度上與當下建立了聯(lián)系。遺憾的是，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走向了歷史……表達當下、尤其是處理當下所有人都面臨的精神困境，才是真正的挑戰(zhàn)，因為它是‘難’的。在這個意義上，我認同‘美是難的’?！雹馑^“走向歷史”，其實就是“時代性想象乏力”的同義詞。

四

時代性想象是難的。它不是抽象的，它具體而微地體現(xiàn)在語言詞匯層面。新媒體時代，文學期刊或許要高度重視兩個關(guān)鍵詞：短，爽。這二字或許包含著文化領導權(quán)爭奪的秘訣。

微博只有140字（長微博除外），短是不是手機新媒時代文學的新趨勢？散文“大長今”是當下期刊的潮流。無論與追求稿酬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意淺而繁，文匿而彩”（《隋書、文學傳序》）的散文隨處可見。“長大”是厚重的重要保證，似乎正成為主流編輯思想。散文搞成了人物傳記、歷史評介、知識考古。“大長”文章通行于各大刊物，長不忍睹，不知道是否嚇跑過讀者?？纯次⑿爬锏谋砬榘喢鞫笠?，直抒胸臆，以一當百，真是百感交集。韓小蕙說：“2014年散文創(chuàng)作也存在著嚴重的不足，讀者批評散文創(chuàng)作‘沒有時代力作’。此外，作家們置讀者的感受于不顧，只任自己信馬由韁地傾吐也是很嚴重的問題。很多文章都到了毫不節(jié)制的程度，一上手就一兩萬乃至兩三萬字，什么都往里裝，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形成了一種冗長的、沉悶的、碎片化拼接的散文創(chuàng)作‘新模式’?！?李林榮說：“中、長篇散文受到持續(xù)推重。新世紀以來中、長篇散文走熱的趨勢，在2014年益趨加強……越來越多的文學刊物也開始常設欄目，力推單篇萬字左右的散文作品。老牌散文名刊中，容量相對豐厚的《美文》，已將長篇散文、中篇散文、短篇散文三分天下的欄目框架主體固定。綜合性文學刊物中，繼近年一向重視中長篇散文的《收獲》《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長城》《鐘山》之后，《西部》《山花》《作品》《作家》《延河》《民族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江南》《黃河》《文學界》，甚至《小說林》《小說界》在2014年也都為中長篇散文提供了很多機會?！?

《收獲》多年不設“散文”欄目，如果將其各類電影筆記、導演手記、作家隨筆等欄目看作散文，其篇幅大都在萬字左右?！妒隆冯s志2016年的散文欄目共發(fā)表16篇，外加3個小輯，萬字以上10篇，最長者達21個頁碼，3.6萬字。其余6篇，七千字以上的占4篇，五千字以上的僅2篇。

這和中國散文的簡約傳統(tǒng)不是一個路數(shù)?，F(xiàn)代文學史上的散文名篇，朱自清《荷塘月色》《背影》都是1300字，《春》不到800字，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2500字。古文佳作，常是幾百字短文，蘇軾《前赤壁賦》660字，韓愈《師說》550字，歐陽修《醉翁亭記》480字，柳宗元《小石潭記》240字。推重大長散文的原因，或許各自不同，比如求新求變，跟上豐富多元的時代，擺脫傳統(tǒng)散文的束縛，兼與鋪天蓋地的網(wǎng)絡短文、140字微文體拉開距離，初衷可能不錯，但效果恐怕要一分為二。動輒上萬字的散文，讀起來費時費眼吃力，很難干得過三五行的微文，更何況網(wǎng)文的那種天馬行空，常夾帶無拘無束的超爽感覺?！笆裁垂怼薄疤芍袠尅薄按蚰槨薄岸罕啤薄皩沤z”，當這些全新的名詞連綿不斷地出現(xiàn)在眼前，讀者對上萬字的散文大部頭還有多少興趣？試閱讀以下短文：

我同事里有全能的小媳婦兩員，交際花大叔四朵，不畏強暴的好姑娘六條，萬言巨稿一蹴而就一字難改的老幼才俊三尊。這些年多少次有驚無險全虧了他們。我也因此常常有種錯覺，常把承平誤為戰(zhàn)亂，把他們看作患難交情。

此文摘自網(wǎng)友“故園風雨”的千字博文，與刊物散文相比，有極高的辨識度。不得不承認，新語言就是新眼光、新感受、新思想，新想象?！案欢笔遣皇切碌碾A層想象？“高富帥”是不是？“搶紅包”是不是小新的發(fā)財夢？愛讀網(wǎng)文的朋友常講一個字：爽，這是媒體寫作的訣竅。文學期刊一直在尋找吸引讀者的方式，比如改版、改欄目、加強營銷、廣告推送、搶奪知名作家、開辦網(wǎng)絡平臺，但似乎對語言問題并無深慮?？纯聪旅孢@些網(wǎng)絡小說的名字，《與美女總裁同居的日子》《強歡，相公好威猛》《玩美高手》《我的老婆亞瑟王》《龍榻求愛，王牌小皇后》《謀妃當?shù)馈贰墩{(diào)教好萊塢》《遮天》，純文學、文學期刊可以鄙視它們，但這些包含了快感因素的標題，本身就是對錢、權(quán)、色、欲、傳統(tǒng)、現(xiàn)代、中國、西方等時代話語的想象。網(wǎng)絡小說絕少期刊小說的傳統(tǒng)記憶與歷史包袱，切入現(xiàn)實和欲望的方式更直接，能量也似乎更強大，盡管在這些標題之下，大部分是我們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流水賬，其文字功力和藝術(shù)修養(yǎng)也常常并不那么高強，甚至有時候離譜到火星上去了，比如蕭潛的修真小說《飄渺之旅》，表面上到火星很離譜，但在感情上卻很現(xiàn)實。原因就在于，套用了一個苦逼逆襲的模式，讓失敗男人擁有超能力，秒殺鹿晗+孫悟空，說白了就是心靈雞湯。

邵燕君認為，網(wǎng)絡小說形成了一套“全民療傷機制”。所謂“甜寵文”的興起就是這樣的產(chǎn)品。這種文章的一大功能就是爽，制造快感。“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些‘精品爽文’是‘精品’，但首先是‘爽文’?！?

絕不敢小看這個功能?？墒?，接下來的問題令人糾結(jié)，是“盜墓文”“修真文”“甜寵文”等爽文的想象更接近時代呢，還是文學期刊嚴肅純正的傳統(tǒng)敘述更接近時代？

本文提出了太多的問題，答案少得令人臉紅。即便如此，也有價值，至少讓我們重新思考文學與時代的關(guān)系，不斷校正文學期刊的航向。盡管文學期刊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或困境，但我對文學期刊充滿信心，相信新媒體是新的翅膀。

（作者單位：《北京文學》雜志社）

①《文學：失去轟動效應以后》[A]，《王蒙文存》第2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180－181頁。

②《大批嚴肅文學期刊稿費上漲千字千元已不稀奇》[N]，《北京日報》，2017年2月9日。

③胡適《胡適文集》（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2－35頁。

④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53頁。

⑤林庚《中國文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19頁。

⑥西川《從寫作的角度試談中國想象之基本問題》[J]，《詩選刊》，2015年第11期。

⑦西川《傳統(tǒng)在此時此刻》[J]，《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4期。

⑧參見師力斌《新詩的大眾化與歷史想象力》[A]，收入李少君，劉復生主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詩歌》[M]，海口：南方出版社，2016年版，第104-116頁。

⑨胡妍妍《文學期刊：差異性建構(gòu)文學的共同體》[N]，《人民日報》，2014年2月14日。

⑩孟繁華《50后的終結(jié)和鄉(xiāng)村文明的衰敗》[DB/OL]，愛思想網(wǎng)，http：//www.aisixiang.com/data/55133-2.html.

?韓小蕙《2014年散文：老樹新花與青春新蕾》[N]，《文藝報》，2015年3月2日。

?李林榮《2014年散文：在謙卑和寬廣中顯現(xiàn)力量》[N]，《文藝報》，2015年01月30日。

?邵燕君，吉云飛，肖映萱《2015年網(wǎng)絡文學：順勢而為與內(nèi)力所趨》[N]，《文藝報》，2016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