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我的河

2017-09-27 14:45鄭彤
延河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叉車工友老板娘

鄭彤

一輛破舊的卡車顛顛簸簸拐進了鋼材市場,橫鋪在道路的鋼板被車輪從中間碾壓得兩頭翹起,發(fā)出堅硬清脆的聲音。車身零件相互碰撞,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每走一步渾身的骨頭都在叮當作響??ㄜ嚢l(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剎住了。車后的灰塵也停住了追趕。車上的人跳下來,將車廂門鎖打開,稀薄的晨光照了進來。

這種千篇一律的聲音是他的鬧鐘,姜河生支起身子,撩開窗簾的一角??吹绞煜さ目ㄜ嚕拖竦玫搅舜_認,他順從地起床,拿起牙缸,毛巾搭上肩膀,去青苔斑駁的公共水池洗漱。打開十平方宿舍的門,前一天下雨的痕跡已消失,他的心情就和天氣一樣晴朗。

吃罷早飯,姜河生還沒來得及跟工友聊天,就被老板喚了去,一大早就有一筆生意。他帶上厚厚的勞保手套,往卡車上上貨。一根根鋼筋被一層層鋪好,繼而填滿了車廂。拴好了固定的繩子之后,習(xí)慣性地打了個漂亮的結(jié)。這些冷冰冰有工業(yè)光澤的鋼材被運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建成一座座冷冰冰的樓房。會計遞來單子讓他確認上貨的噸數(shù)。他瞄了一眼:7.13噸。差不離,他想。簽上名字,心里默算:十乘以七,七十塊錢到手。他端著泡好的茶,走到曬太陽的工友旁邊,坐下。工友徐甩過來一根煙,他穩(wěn)穩(wěn)接住。

嚯,蘇煙,你發(fā)財了啊。姜河生摸出打火機邊打火邊調(diào)侃。

昨天參加親戚婚禮給的。工友徐陪他抽一支。發(fā)什么財啊,飯碗都難保了。說著工友朝市場門口努努嘴,他順著方向看過去:一輛嶄新的叉車停在市場門口。

看那小子,趾高氣揚的,不就買了輛叉車嗎,天天在市場轉(zhuǎn)。幸好現(xiàn)在油價貴,不然,我們都接不到活了。

姜河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卻寬慰工友徐,叉車上貨是快,但是鋼板什么的才好上,像鋼筋圓鋼角鋼,這一條條的,還是要搬運工。市場里那么多賣鋼筋的,還有飯吃。

他們看著叉車朝他們開過來,經(jīng)過他們的時候帶起一陣灰塵。

呸,工友朝著叉車的背影啐了一口,以為開的坦克呢。

姜河生沒接話,手機響了,又有活來了。今天真忙。

忙起來就覺得時間很快,轉(zhuǎn)眼間,市場里的店家紛紛拉下卷閘門,他尋思著今天生意不錯,就想去旁邊的菜市口切盤鹵菜,犒勞一下自己。拎著鹵菜他想,要是有瓶酒就好了。于是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一家小超市。他走到柜臺沖著正在往架子上擺貨的女人說,老板娘,拿瓶半斤裝的白酒。

女人轉(zhuǎn)過身,手在藍色罩衫上擦了擦,遞給他一瓶。

二十塊錢。

姜河生翻了翻口袋,只剩十五塊錢了。他懊惱剛剛多要了五塊錢的雞爪,于是問她,有便宜一點的嗎,今天錢帶得不夠。

那女人笑道,沒事,不夠明天再給。喝好一點的酒,對身體好。

也行,他握住酒瓶轉(zhuǎn)身準備走,明天給你把五塊錢送過來。

回到宿舍,蹬掉腳上的球鞋。沒什么比光腳更舒服了。他風(fēng)卷殘云吃菜,自飲自酌喝光了酒。醉眼蒙眬之際,他移到床上半靠著,掏出手機看新聞。那些國家大事離他太遠,財經(jīng)信息他看不懂,社會新聞比較合他的胃口??戳艘粫?,一張明星寫真的圖片顯現(xiàn)在屏幕。

明星就是好看,他想,身材怎么這么勻稱。盯著屏幕里穿著比基尼泳裝膚如凝脂的女人,他小腹一緊。他用右手摸著屏幕,就像能摸到真人,手指從她的胸口滑到臀部,順著流暢的曲線,他咽了下口水,左手順著自己的小腹向上,摸到胸膛。他摩挲著,感覺胸口的皮膚也變得火熱起來,他閉上眼睛,想象這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剛剛屏幕里那個好看的明星:明星的頭發(fā)散落到他的臉上,感到一絲麻酥酥的癢,她凝視著自己,帶著微笑。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氣,是他喜歡的味道,是家鄉(xiāng)村口的那棵桂花樹,秋天開花的香味。這個氣味讓他放松了一些,緊閉的嘴唇也松開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胸口起伏劇烈。他感到她在用腿蹭自己,他就順從地弓起了雙腿。她的胸口慢慢放低,快貼到他了,而他們,只有一件薄如蟬翼的衣服的隔閡。她的手,她的手正在……

他兀然睜眼,一切感覺消失不見,黑暗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這是我的手,丑陋的手。嘆了口氣,他翻過身,關(guān)掉手機。

罷了罷了,睡覺吧。

不忙的時候,姜河生和幾個工友結(jié)伴,去找馬司機打牌。

馬司機拉起面包車的后車廂門,這一平見方的車廂就成了牌桌。他們坐著斗起了地主,他手套下的左手握不住牌,其他人也不催促,就開始聊天。今天的雨有些大,姜河生坐在車廂邊緣試圖收回腿來躲避雨水的侵襲。工友徐見狀,往里坐坐給他騰出地。他向工友徐投去感謝的目光,他來這個市場也是工友徐介紹的。起初他在工廠干活,受傷辭了職。同鄉(xiāng)工友徐說既然受了傷,就做些輕巧活吧。

雨小了些,姜河生跳下車伸著懶腰。遠處一輛無牌汽車緩緩開過來,他透過擋風(fēng)玻璃窗上規(guī)律搖擺的雨刮器,看到車主的臉。老板又換車了,前段時間去跟他商量漲工錢,老板娘哭了一個小時的窮,原來另有目的。他有些無奈,打量手上的手套,手套有些磨損,但是還能再用幾天。

一道尖銳的叫聲打斷他的思緒,他抬起頭尋找聲源,一群人圍在一起拉扯。他急忙跑過去,看到工友徐躺在地上,雙手捂住頭部,黏稠殷紅的血從指縫中滲出。他急忙蹲下,扶工友徐坐起來,旁邊有人在打急救電話。姜河生昂起臉,看到施暴者喘著粗氣站在不遠處,并且手上拿著根鋼棍。急救車到了,他配合醫(yī)護人員七手八腳地把工友徐抬上車,工友徐的衣領(lǐng)被血浸透了。這片血讓姜河生有些恍惚,腦子深處泛起的疼痛感,讓他覺得有幾秒失去了呼吸。隨即,他也跟著上了急救車,在關(guān)門的那刻,姜河生回頭看到手持鋼棍的那家伙翻身爬上叉車,叉車向遠處駛?cè)?,叉車后面的雙跳燈在閃爍。

工友徐在醫(yī)院躺了三天,姜河生也服侍了三天,直到工友徐的家人來接手。跟他們交接的時候,他聽到了幾百里開外的家鄉(xiāng)話,這讓他為已經(jīng)說清楚了的事情又加上幾點補充。最后實在沒什么交代的了,他看看頭上包著白色網(wǎng)的工友徐,收拾東西回去。endprint

路過菜場的時候,姜河生想起“五塊錢”的事,趕緊下了公交。他思索著怎么跟老板娘解釋,他并非一個不講信用之人。走進超市,里頭有些昏暗。抬頭看到老板娘站在高處,整個身體拉長繃直得像一條失水的鯰魚。她努力墊腳以便能夠到天花板的吸頂燈,卻還是差一截。她的腳下是一架折疊梯,折疊梯的下面墊著一個小柜。折疊梯的腳都快滑到小柜的邊緣了,而她卻渾然不知。姜河生張開的口又閉上了,怕突如其來的喊聲會驚著她。他走到她身后,扶住了梯子對她說,老板娘,我來吧。這么小的聲音也讓梯子上的老板娘嚇了一跳,他感到手中的梯子猛地一抖。好啊,梯子晃了晃,她就慢慢下來了。他讓她扶牢梯子,自己拿了燈管就爬上去,他的右手靈活,燈管卡進卡槽,燈沒有亮。他看了看,將燈管翻了個面,還是不行。撐房頂?shù)淖笫忠驗橛昧Χ行╊澏丁?/p>

把手套取下來會不會方便些?一直仰著頭的老板娘問他。

姜河生沒有答話,再仔細看了看燈的線路,最后他說,是啟動器壞了。他跳下梯子,這個老式啟動器不好找,我去買一個吧。

從一站路開外的五金店買了啟動器,再回到超市,超市里已經(jīng)暗得有些模糊。他沒見到老板娘,卻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姜河生咳嗽幾聲,老板娘就從里屋出來了。他在電筒的光照下將燈修好。開關(guān)打開的時候,他才注意到亮堂堂的拐角有一扇門。

真是麻煩你了,老板娘推開門,你就在這吃個便飯吧。

這時姜河生才感覺到自己饑腸轆轆,他推辭了一下還是應(yīng)允了。走進門,他看到整潔的一方小客廳,客廳旁有個五斗櫥,五斗櫥上擺著幾個相框,其中有個相框是卡著的。老板娘招呼他坐在沙發(fā)上,他注意到沙發(fā)上的蓋巾有些舊了但是干干凈凈。他擺擺手,不坐了不坐了,三天沒撈到洗澡,怕坐臟了。見老板娘將菜都上了桌,他反應(yīng)過來桌上只有兩雙餐具。他問,老板呢。

哪有老板?老板娘笑道,我就是老板呀。

姜河生哦了一聲沒有多說話,之前準備問她,為何爬高上低這種危險事還要她親自來,此時他將問題和口水一并咽進肚里。

他們坐下,老板娘指指他的左手,吃飯還不取手套呢?

姜河生看看左手,心里有些犯難。手指那丑陋不堪的傷口,在陌生人面前呈現(xiàn),讓他心中感覺屈辱。但是手套的確有些臟,同桌吃飯,讓他覺得難為情。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手受過傷,怕你看到倒胃口哩。

沒事,英雄都有疤的。聽到老板娘這么一句玩笑,姜河生沒那么緊張了,他緩緩脫手套的時候,還是覺得有些羞慚,他覺得左手才是他身體的隱私部位。

自然地,老板娘看到了他左手的全貌:大拇指以外的四個手指仿佛不是從掌心長出的,而是嫁接上去的,手指不是直的,崎嶇得像田間小路。他跟老板娘解釋,去年在工廠,鋸片從四個手指切過,他說自己看到了手指脫離身體之后孤零零的樣子。

回老家養(yǎng)傷那會兒,姜河生帶著白色繃帶,坐在家門口曬太陽,對于經(jīng)過的親鄰的詢問,他一遍遍說著受傷的故事,感受回憶里的痛。取了繃帶之后,更要面對“嘖嘖”的感嘆,還有憐憫的目光。這比傷口更讓他在意。

那現(xiàn)在還能活動嗎?姜河生抬頭看到老板娘的臉,表情平和,沒有佯裝的同情,甚至有一絲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姜河生第一次感受到冷漠帶來的自在感。

能動,但是手指不能彎曲了。他演示給老板娘看。

這也不壞嘛。老板娘笑起來。他也跟著笑了。他開起玩笑,你看,還可以端碗。

然后整個吃飯的過程中,老板娘再也沒看過他的手,而姜河生的注意力也從這個焦點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他抬頭看到照在他們身上的燈,有一瞬間他以為是在自己家,膝下的孩子,身邊的妻子。想到妻子,他嘆了口氣。

臨走的時候,姜河生掏出五塊錢,老板娘推開了:算了算了,認識就算朋友了。以后可能還有事找你幫忙呢。

姜河生聞到老板娘身上的味道,這種說不清的香氣讓他覺得眼前的不是新友而是舊識。他想到家鄉(xiāng)那條將濃密樹蔭分至兩側(cè)的河流,氣味也是這樣,濕漉漉的甜。春季里被水沖刷的河床,那是河流的第三岸。這味道他從未在別處聞過。

姜河生做了個夢,他雙手抬著木板往車床送,鋸子碰到木板剎那發(fā)出暴躁的尖叫,隨即木板被一分為二,像被肢解的胴體。有兩條蛇在他腳邊纏繞,躲避對方的同時想咬住對方的尾巴,姜河生試圖用腳趕開它們,它們漸漸縮短,頭尾模糊起來,他俯身,發(fā)現(xiàn)它們變成了兩根指頭,他伸出的手又縮回,最后強忍恐懼撿起它們,發(fā)現(xiàn)并不能與左手匹配,姜河生松了口氣,原來不是自己的手指。

姜河生決定回家看看。請了假,收拾東西他就上路。在村口下車,步行進村,習(xí)慣性繞開主干道去看村邊的河,蘆葦飄蕩,讓岸邊浣衣服的人若隱若現(xiàn)。兒時姜河生與河為伴,習(xí)慣蹲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看河水流淌。那塊石頭還在,變得更加光溜,他蹲坐了一會,像是與河在無言地交流。河水東流,仿佛永遠也不會干涸。

妻子穿著一件秋天的薄外套,姜河生想起上次見到她時她還在穿短袖衫。同往常一樣,妻子沒有對姜河生的歸來感到驚喜,除了匯到卡上的錢,他們沒有別的話題可說。兒子搬去學(xué)校住了,我準備去縣城找個小工,明年上高中,花費就大了。妻子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只是瞟了眼他的手。姜河生低下頭沒吱聲,她說的句句都對。看著眼前的妻子,姜河生想,她是個如機器一般呆板的人,她生活的目的就好像是完成一個一個的人生任務(wù):結(jié)婚便結(jié)婚,生育便生育。在完成任務(wù)之余,她不會在同樣的事情上耗費無用功。如同夜晚到來的時候,他從背后抱她,伸出手撫摸她的小腹。她整個人的體感是冷的,并且毫無反應(yīng)。他手上的溫度并沒有傳導(dǎo)給她,而她捏起他的手放到了一邊。他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放棄了,就像以前的那些嘗試一樣。

他翻過身回憶起遙遠的新婚之夜,她脫了衣服,雙眼緊閉,直挺挺地躺著。他突然感到索然,但是總要做些什么。過程中,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沖床上的活塞。這個比喻支撐他完成了整個事情。

第二天一早,姜河生前往學(xué)校探望孩子。站在班級的窗外,兒子的頭埋在書本中間,與周圍活潑的同學(xué)并沒有融入,看起來是灰色和不起眼。兒子抬起頭看到他,走出班級,快步往操場走去,姜河生跟在身后詢問他的問題,兒子只含糊應(yīng)答。到了操場的角落,兒子停住腳步,這才轉(zhuǎn)過身認真地看他一眼,姜河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子張開嘴,他等待兒子說出的第一句話。兒子皺皺眉頭:你怎么沒戴手套呢。endprint

姜河生出了校門,往車站走。有雨水落下,風(fēng)從領(lǐng)口鉆進去,在前胸后背打個轉(zhuǎn),再從下擺鉆出,鉆出的同時也帶走他的溫度。腳跟甩起的水打濕褲腳,他覺得腳步重了起來。有車在身后按著喇叭,他裹著衣服側(cè)到一邊,喇叭還在身后響。姜河生回過頭看到一輛黑色轎車,眨眨眼,準備扭過頭裝作沒認出車里的人。車停住了,車里的人推開門,探出上半身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裝不下去了,硬著頭皮擠出笑臉。轉(zhuǎn)眼他們坐在一家飯店里,堂皇的裝修讓他局促,不過捧著的熱水讓他身體回溫。見到故人,姜河生并未覺得有重逢之歡,就像眼前的老同學(xué),他們天壤之別身處兩個世界,只能一起回憶舊時光。他人生僅有的熠熠之處在舊時光里發(fā)亮,老同學(xué)夸贊他當時的成績是多么的優(yōu)秀,他不因此而感到自豪。差距讓他覺得老同學(xué)說的都只是客套。盡管老同學(xué)弱化了自己當年輟學(xué)去南方做生意的得意,但這個情緒就像他凸出的小腹里的油脂,呼之欲出。整頓飯就像是一場表演,觀眾只有一個人??旖Y(jié)束的時候,同學(xué)說了這一個半小時之內(nèi)唯一一句他有同感的話:時間快啊,轉(zhuǎn)眼我們的孩子也上初中了。是的,姜河生扭過頭看玻璃窗外的行人,他的孩子就快要出國留學(xué),而我的孩子卻因為我而羞愧。

回城的汽車上,姜河生睡不著,胃里風(fēng)起云涌。強忍了多次,終于耐不住,吐了出來。他奇怪嘔吐物中沒看到食物的殘渣,大部分是胃液,一片狼藉攤在地上緩緩向四面八方伸展,他看著嘔吐物,像是照著鏡子,他覺得看到的是自己。

傍晚到達工棚,姜河生發(fā)現(xiàn)用力入睡只是徒勞。他想此刻需要一瓶酒。他走進曖昧的早夜,看到超市門口蒙昧的光,當光把他照亮的時候,他看到老板娘正把菜端上柜臺。老板娘看到他有些驚喜,招呼他一起吃飯。姜河生擺擺手推辭,說明自己只是需要一瓶酒而已。老板娘看著他的褲腳,你今天一定走了很多路吧。他抬起腳看到已經(jīng)干掉結(jié)在褲管上的泥巴殼,突然感到巨大的疲憊襲來。都是朋友了,順便吃一口吧,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說著老板娘把菜往里屋端,將超市大門虛掩,今天下雨,應(yīng)該沒什么人了。隨后她從貨架拿下一瓶酒,拿出兩個杯子。她連貫的動作讓他沒有縫隙去拒絕,也插不上手,他站在沙發(fā)旁邊將五斗櫥上扣著的相框扶起。相框里是兩個人:老板娘和一個男人并排站在春天里。

既然是朋友,他覺得可以說說話。他沒有胃口,慢慢地喝著酒,老板娘也就慢慢地聽。他感覺這很奇妙:中午他還是觀眾,晚上就換他表演。老板娘一直很平靜,在他說得差不多的時候,臉上浮現(xiàn)出不知是向往還是悵然的表情,真好,至少你還有個孩子。本來他都有些迷糊了,這句話讓他打起精神。他端起酒杯安慰她,沒孩子也不怎的,孩子都是討債鬼。老板娘笑得有些苦,雖然沒有討債鬼,但是有死鬼。她指著五斗櫥上那個被他扶起的相框:找別的女人給他生,女人孩子掉了,她家人找他算賬,他把別人打了,進去蹲幾年。她放下手臂重新端起酒杯,死鬼也是找我來討債的。

姜河生被一個電話吵醒,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沙發(fā)上。他迷迷糊糊能回想出的最后一個情節(jié)是他在跟老板娘說自己的妻子。我是不是把一生的事情在一晚上都說完了?姜河生坐起身,看到鞋就擺在沙發(fā)旁。他穿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鞋干干凈凈。

他走出里屋,看到老板娘坐在柜臺后面,看他出來了,就站起來沖他招招手,快去上工吧,電話都響了好幾次。他應(yīng)允著,老板娘又指了指他的腳,鞋我?guī)湍悴吝^了,人最重要的就是鞋,鞋不干凈顯得沒精神。他道了謝,急匆匆走了。

整個上午,他覺得自己干活非常愿意出力,又覺得自己很輕。是那種苦水倒完心中無事的輕松。

休息的時候,他摸出煙來抽。工友徐回到了市場,出院之后的工友徐話少了一些。多出了喜歡摸腦袋的習(xí)慣。剃光的腦袋鐵青,七八厘米長的新疤歪歪扭扭,工友徐告訴他受傷花了兩萬多,而叉車車主給了三千就躲著不見我。姜河生問起那天的事,工友徐說是因為叉車出低價撬他的活兒。簡直是欺負人。他拍著工友徐的肩膀,我們一起去把賠償款要回來。

和工友徐堵住叉車的那瞬,他心生膽怯了。出賣力氣是他的謀生方式,卻有一顆斯文的心。即使是自己的賠償款,也沒做太多爭取的工作,差不多就算了。但這次,他覺得情況有些不一樣,肩上有著看不見的擔(dān)子。叉車車主蠻橫的態(tài)度連同他緩緩開動來威脅他們的叉車,把他們逼得連連后退。他看到工友徐氣的青筋暴起,身體在搖晃,姜河生看了一眼他頭上的傷疤,疤痕中央的連接線如同頭發(fā)絲那么細,粉紅嬌嫩的顏色。他擔(dān)心傷口裂開,里面的液體迸出。他扶著工友徐緊繃的身體,連拖帶拽把他送去休息。

安頓好工友徐,姜河生將袖子捋過胳膊肘,戴上無形的面具。此時他就像個生無可戀的二賴子。他坐在叉車冰冷的叉腳上,那么無所事事。叉車司機的辱言鉆進他耳朵,卻像被吸進黑洞。他平靜的如同河流下層的水。叉車司機操控叉車腳上升,搖擺都不能將他甩下。無法工作的司機丟下車,拔了鑰匙走了。差不多到了下班時間,他起身,似乎完成整天辛苦的工作,拍拍衣服上的灰,回去了。

第二天,當叉車司機到達市場時,看到他已穩(wěn)坐在車就像沒離開過。叉車司機棄車而去,周圍開始了一天的喧囂,經(jīng)過的車、人都繞道而行。而他像是這疾走時光里唯一被定格的人物,又像茫茫大海中被地圖遺忘的孤島。第三天,他已經(jīng)可以泰若自然地跟路過的人打招呼了。又過了幾天他又心生焦慮,這一個多禮拜分文未進還倒貼盒飯錢。自然地對之前的夸口有些后悔。他抬起頭,卻找不到一個給他肯定眼神的人,姜河生和叉車司機遙遙相望。他看到司機憤憤地將手中的煙頭扔在地上,狠狠踏滅。

勝利在即將放棄的邊緣到來,叉車司機終于也熬不下去,誰都要吃飯不是么。姜河生將賠償款交給工友徐的那個傍晚,想將這喜悅跟另一個朋友分享。換了身干凈衣裳,沒忘將鞋也擦得不染一塵。這次姜河生坦然坐在沙發(fā)上,跟老板娘敘述他這幾天發(fā)生的事。他們神態(tài)自然地交談,像是串門的熟悉鄰居。茶幾上有張身份證,他伸頭去看,知道了老板娘的名字。再往下,那排日期,他心里算了算,比我小兩歲呢,而且過幾天生日就要到了。

月底是往家里匯款的日子。這次,姜河生多留了幾百塊錢。那天天氣格外好,冬日的太陽高而遠,像放下威嚴架子的王,隨和又親民。但是火紅的,又是滾熱的心臟。他騎著電動車停在超市門口慫恿她,今天生日呢,放自己一天假。他們來到了公園,這城市生活了好幾年,公園卻是第一次來。平時可沒這么奢侈的心情和時間。endprint

姜河生枕著手臂躺在草地上,她坐在旁邊。她說,記憶中生日是母親端來的一碗加雞蛋的面條,這么多年,再也沒過過生日了。他說他也是,但是不知怎么,特別想為她過一次生日。他想起相框中那個和她并肩的男人,于是轉(zhuǎn)過頭看她的側(cè)臉,臉上的淺紋和疲憊讓他動容。他坐起身,雙手搭在腿上,她指指他的左手,你有經(jīng)常活動嗎,聽說康復(fù)訓(xùn)練很有用。他抬起手翻著看了看,有些茫然。她捉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指,扳動。像這樣,她說。姜河生疼得差點跳起來,甚至有點怒火騰騰。她說,真的,多運動可以恢復(fù)功能。她又給他示范了幾次,他乖乖地模仿。雖然每動一下還是鉆心的疼,但是明顯能覺得熱血流過指尖,兩只手的溫度漸漸平衡,有種叫生命力的東西正在復(fù)蘇。

還有不到一年,他就出來了。聽到她這么說,姜河生愣了下。如此爽快地就觸及了隱秘的私人話題,不過他是想知道的。她說,等他出來,那時債也還得差不多了,就跟他離婚。

姜河生鼓勵她還可以再找一個。她搖搖頭,沒人會要一個不能下蛋的母雞,而且我也不想當后媽。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她說,有機會抱個小孩吧,我一個人能養(yǎng)得活。

姜河生指著公園的河說,城里的河不如我們鄉(xiāng)下的河那么有沖勁。

她站起來伸個懶腰,太陽快落山了。他不相信似的確認,落山了嗎?

晚上工友徐來跟他道別。工友徐說年關(guān)快到了,他就先回老家,明年也不來了。工友徐指指頭上的疤,我現(xiàn)在一干重活,頭就暈。姜河生關(guān)切地問,那你準備做什么。工友徐說,買輛二手車,在老家開開黑車吧,輕松些。這里畢竟不是自己的地方,怎么也融不進去。聽到這話,姜河生覺得工友徐老了,而且他發(fā)現(xiàn),衰老,就是一瞬間的事。

工友徐走之后,他意識到以后市場里就沒了老鄉(xiāng),他想是不是他在這個城市注定只能有一個朋友。這個來了那個又走。他翻翻日歷,是快過年了,但是他心里,并沒有團圓的渴望。

年假很快就過了,他背著行李走進超市跟她打招呼,仿佛年前的告別就是在昨天。

姜河生說,我先去住處,回頭見。他飽含精神地向市場走去。新年帶給人們的意義似乎就是在人生的長路中劃分一個又一個的起點,每過一次年,人們原諒自己又警醒自己,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走進市場的時候他愣住了,好幾輛嶄新的叉車停在市場門口。他意識到,新年帶給他的禮物,就是這么大一個坎。

市場里沒幾個搬運工了,他們紛紛轉(zhuǎn)了行。聰明的老板們購置了打包機,一條條鋼筋被捆扎成一捆捆的。上貨又快又方便。只有那些叉車車主看不上的零碎小單,那些老板才會想起搬運工。為了加強競爭,他降低了搬運費。薄利多銷,他想,大不了多出些氣力。

他覺得累了許多,掙著跟以前差不多的錢,卻明顯覺得腰也疼背也疼。他知道自己就是即將被時代更迭的犧牲品。

撐了幾個月,姜河生覺得自己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他對老板娘說,聽工友徐說,開黑頭車錢來得快。

姜河生先去考駕照,體檢的時候,視力聽力都沒有問題。最后一關(guān)檢查身體,看到了他的手,醫(yī)生將體檢表退給他,明確規(guī)定了,四肢要健全。他反問醫(yī)生,我哪里不健全?少了一根手指嗎?醫(yī)生說,受過傷就不行。姜河生冷靜下來,從口袋掏出煙盒,用左手拈出一支銜在嘴里,再用左手拿出打火機點上。接著他彎下腰,將鞋帶散開,再熟練地系上。姜河生再問醫(yī)生,我這手能握方向盤嗎?

幾個醫(yī)生交頭接耳了一陣,拿回體檢表,在遞給他通過表格的時候,醫(yī)生說,把煙滅了。

回去的路上,姜河生饒有興致地觀察來往的車,甚至在心里排除了幾個不適合的車型。他從貨架上挑了一瓶好酒,將錢遞給老板娘,今天我必須請客。老板娘接過錢,必須收。他細細品味了一口酒,咂著嘴,我以為我要當一輩子的搬運工了。老板娘沖他擠擠眼,也不會是一輩子的司機。姜河生哈哈大笑之后沉默下來,他們對視著,他脫去了為人父為人夫的包袱,他伸出左手動情地摸到了她的臉,金橋,我感謝你。這個名叫金橋快逾四十的老板娘,此時低下頭,少女般羞澀。你的手很熱。她說。你的臉也很熱。他托起她的臉,上半身慢慢靠過去,蜻蜓點水般親吻她的嘴唇。他的右手摸到了她的腰,聞到的依舊是熟悉的味道,他激動地把她摟在懷里,久久地,非常緊。

他們松開彼此的時候,兩個人的臉都紅得像十六歲時初次的擁抱那樣,她一定也找到了那時的感覺,她嘆了口氣,轉(zhuǎn)眼我都這么老了。

她找姜河生要了根煙點上,再過幾個月,他就出來了。

拿到駕照之后,他沒有立刻動身換工作。姜河生在等他出來,他想陪她到那一天。姜河生幫她打掃了屋子,迎接另一個主人的歸來。晚餐是熱騰騰的餃子,告別的時候,他們站在門口,路上空無一人。姜河生說,明天我就離開市場了。她沒說話,抬起頭看到天上絲絲薄云在纏繞在消散,月亮還差一點就盈滿,但是灑下的清輝一點也不少,她說,明天是中秋節(jié)啊。

他起了大早,背起已經(jīng)收拾好的背包,提著大行李袋,姜河生特地繞到超市想再一次道別,但是超市大門緊鎖。他在門口轉(zhuǎn)了一會,就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

姜河生在村口下了車,行李極沉,不停的有車在身邊超過他。他此刻特別害怕碰到同鄉(xiāng)的人,說要捎他一截。

他繞開主干道,去探望村邊的河。水光瀲滟,蒲葦金黃,河邊洗衣服的女人將臟衣服一件一件在河水中洗涮,拿上來干干凈凈。他想自己小時候那一次次跳入水中,是哪一次的上岸,讓他成長起來的?是哪一次的歸來,能讓他真正面對自己和生活?河水重復(fù)著千年不變的聲音,沒有給他答案,它們急切地流著,一路向東。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endprint

猜你喜歡
叉車工友老板娘
都這么熟了
多待一會兒
春·工友
下坡時會遇見他們
叉車租賃市場發(fā)展及監(jiān)管對策
磚事
叉車行業(yè)發(fā)展新動態(tài)
順應(yīng)市場致勝永遠
磚事
09上半年國內(nèi)工業(yè)車輛銷量同比下降近四成
商城县| 牟定县| 德兴市| 广饶县| 偏关县| 永平县| 东辽县| 巴南区| 曲周县| 栾川县| 益阳市| 紫云| 兴国县| 钟山县| 福泉市| 伊通| 偏关县| 黑河市| 海城市| 永和县| 和田县| 镇远县| 玉林市| 九寨沟县| 瓮安县| 南乐县| 阿拉善盟| 梅河口市| 阜康市| 祁连县| 甘泉县| 崇左市| 彭阳县| 修水县| 望城县| 林周县| 昭苏县| 专栏| 惠水县| 平原县| 城口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