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水
一
小玉,快起床!你愛吃的紅豆小米粥熬好了。
她對著小玉的臥室門叫了幾聲,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低下頭繼續(xù)拖地。
今天是星期天,小玉自然不想早早起床。在她三番五次的叫喊聲里,小玉披著頭發(fā),趿拉著拖鞋,懶洋洋地出了臥室門,斜睨了她一眼,腳步響亮地進了衛(wèi)生間,將身后的門摔得山響。
十四歲的小玉上初二,不好好學(xué)習(xí),更不打理自己的屋子,房子亂得像擺地攤的小販。每天晚上,她都要進去給她拉起掉在地板上的被子。
她將早飯擺上桌子。兩碗紅豆小米粥,小玉愛喝,她也愛喝。她知道紅小豆補鐵,女人總是缺鐵。菜是昨天晚上吃剩下的宮保雞丁,加熱了;一盤咸菜,饅頭是她在樓下小區(qū)門口買的,白,但不好吃。
小玉終于坐到了桌子邊,臉卻拉著,嘴角能掛個小油瓶。小玉將臉埋在碗里,并不看她,手中的筷子卻不去盤子里夾菜。
多吃點菜,你總是不愛吃菜。
煩不煩!我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你怎么那么多事啊?
她不再吭氣。過一會,她將夾起的咸菜又放下,看著小玉。
咱們這棟樓上有個輔導(dǎo)班,有小班,也有一對一,老師也不錯的,我去問過了,你的作文老是寫不好,去補補吧,啊?
你要累死我???作業(yè)那么多!——我去補課,那兒又要布置作業(yè),我受得了嗎?小玉“咚”的一聲,將飯碗蹾在桌子上。
你說你愛看書吧,可你看的都是些什么書啊,驚悚,言情,那對寫作文有幫助嗎?人家老師說得有道理,要多讀好的文學(xué)書,再練練,慢慢就有語感了。
切!現(xiàn)在誰還看那些東西?老媽,你早out了,魯迅又怎樣?你要讀你讀,我不攔你,你不是也愛寫文字嗎,——我吃完了,要寫作業(yè)了,拜拜。
小玉“砰”地關(guān)上房門。
她嘆一口氣,將碗里已經(jīng)溫涼的稀粥一口氣喝完,又端起盤子里剩下的宮保雞丁,將那些花生米一粒一粒慢慢地嚼下去。
打開洗碗池的水龍頭,她沒有開到最大。一股纖細的水輕輕地流下來。她看著水填滿了一個碗,幾顆米粒在碗里的水面上輕悠悠地打著旋兒,又順著碗壁滑落下去。她拿起碗開始涮,印著青花圖案的碗光滑濕潤,她的手指在冰涼的水中顯得蒼白而修長。
老公去上海那邊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來過幾次電話,他說要在上海再開一個分公司,事情很多,忙。她不知道他的事情進展如何,她也不懂,問他,他也不說。他總是說,你不懂,照顧好小玉就行,別讓她玩,要好好學(xué)習(xí)。可我怎么能管好呢。她又嘆一口氣,眼睛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淚就流下來了,碗滑落在池子里,幸好,并沒有碎。
她再一次敲開小玉房門的時候,小玉怒氣沖沖地站在她面前,刺得她縮小了一半。小玉的耳朵上掛著耳機,她能聽到微弱的音樂聲。
你總是在寫作業(yè)的時候聽歌曲,能專心嗎?
說吧,又怎么了?小玉并不看她,腳底下打著拍子,眼睛越過她的肩膀,不知道在看什么。
好吧,你寫作業(yè)吧,我——我出去一下。
去吧,快去!真煩人。
門在她面前“嘭”的一聲閉得嚴(yán)嚴(yán)實實,震得她頭皮發(fā)麻,她的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
她進了盥洗室,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三十九歲的她,眼角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條細細的魚尾紋。她很瘦,但長得清秀,這是她的閨中密友萍說的。她用紙巾沾了沾臉頰,重新梳理了頭發(fā),那些頭發(fā)就順著肩膀如水流淌下來。她涂了淺淺的口紅,這使她蒼白的嘴唇看起來有了一些溫暖的血氣。
二
她背上包,走進電梯。走在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她茫然地不知道要去哪兒。忙碌的人們在她站立的身旁陸續(xù)穿過。九點多了,夏日的陽光毒辣辣地射過來。迎著太陽,她的眼睛被刺得發(fā)疼。家里并沒有需要添置的生活用品。柴米油鹽充足,盥洗室里的洗潔精洗頭膏都有。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喜歡逛商店?,F(xiàn)在,她不知道要去哪兒,干什么。
遲疑了片刻,她翻出了萍的電話。就在電話撥出的那一刻,她有點后悔。這個時候,萍一般是不會起床的,也許,她打擾萍了,她想。一段音樂響過之后,電話那邊傳來萍略帶乏困的聲音。
你起的真早啊,有事?萍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我——我,哦,沒事。她想象著萍從被窩里抽出胳膊伸懶腰的樣子。
嘻嘻,想來就來吧,要不,我一會開車去接你,下午玩玩,怎么樣?電話那頭傳來男人粗重的呼嚕聲。
不了,你睡吧,我——我去超市轉(zhuǎn)轉(zhuǎn),沒事。
那好吧,下午我接你啊。萍掛斷了電話。
她漫無目的,又回到了小區(qū)門口。她進了電梯,按下20,閉上眼睛,將頭倚靠在電梯壁上,心砰砰地跳。
他在20層,她知道,她來過。經(jīng)常上下電梯,她多次碰到他。有背著書包的孩子在電梯里叫他劉老師,他含蓄和藹地微笑著答應(yīng)。在電梯間挨挨擠擠的人堆里,她偷偷打量過他。他的目光深邃,但有一絲憂郁。喉結(jié)突出,看起來不到四十歲的樣子。那一次,她上到20層,走進了2004室,那是一家連鎖教育機構(gòu)的教學(xué)點,電梯里貼著廣告宣傳頁,小班教學(xué),一對一輔導(dǎo)。她漫無目的地和教務(wù)主任,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子談著孩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她不知道小玉該補哪一科,小玉似乎對哪一科都不感興趣。她端著教務(wù)主任給她的水,眼睛卻瞟向一間微開的門——他在里邊講課。她能看到墨綠色的寫字板上蒼勁有力的粉筆字,筆畫像毛筆。從寫字板上的字來看,他似乎在講作文。他一定很有學(xué)問,要不,字為什么寫得那么好?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他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不銹鋼茶杯,看見她,他微笑著點點頭,彎下身子在她身旁的飲水機上接水,他的腿挨著她的腿了,她有點心慌,將身子向沙發(fā)另一邊挪了一下,避開了他的腿。接滿水,他向她微笑了一下,又走進教室去了。
她對教務(wù)主任說,小玉的作文很差,應(yīng)該補一補,其他的倒還行。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指,在厚實的玻璃門上輕輕地敲了敲,門其實是開著的。他走了出來,微笑著招呼她坐下來,他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手指接觸的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一絲溫?zé)?,不像她的手,總是涼涼的。endprint
今天是禮拜天,你休息?他微笑著問她。
哦,是的。她有一絲羞愧,她每天都在休息。她沒有上班,兩年前,老公說,小玉要上初中了,而且離家遠,我們就在小玉學(xué)校附近的小區(qū)租個房子吧,你不用上班了,掙不了幾個錢,又累,好好在家給小玉做飯,管好她的生活就行。
她喝了口水。水流從喉嚨里滑下去,她稍稍平靜了一些。
您今天沒課?
有的,我的學(xué)生還沒來,每個禮拜天都有的,呵呵。
我那孩子。我是說,我那孩子,我想讓她來補習(xí)一下,可她不愿意來,嫌累,唉!
他笑了,呵呵,現(xiàn)在的孩子,都這樣子,沒辦法,其實不怪孩子,是全社會的原因,慢慢來吧,還是要多鼓勵表揚,少批評為好,一味地說教,他們更不想聽。
其實,只要養(yǎng)成良好的學(xué)習(xí)習(xí)慣,在學(xué)校上課的時候?qū)P穆犞v,下來后自己就知道自己應(yīng)該在哪方面多做些練習(xí)。關(guān)鍵是要有主觀能動性,這樣也不用去什么地方補習(xí)。
她兩手抱著紙杯,眼睛癡癡地盯著他的嘴,就在她的目光移上去和他的目光相對的一剎那,他的眼睛卻移向別處,望著窗外。
有老師進來,他和他們打過招呼。
我先走了,回去我再勸勸她,我還是希望她能來補一補。她放下手中的紙杯,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好的,好的,您慢走。他也站起來送她,腳步很輕。
他替她按下電梯按鈕。電梯門合上的時候,她看到他深邃憂郁的目光。
三
中午十二點多的時候,她接到萍打來的電話,萍說馬上就到她家樓下,來看看老姐。她笑了,放下手機進入小玉的房間。小玉趴在桌子上,用鉛筆對著墻上王力宏的演出劇照在紙上描摹。
又玩了?
我哪又玩了!才寫完一大堆作業(yè),我難道就不能休息一下?
休息就站起來活動一下身體,別老趴在那兒啊。我覺得你還是應(yīng)該補一補的,你的作文老寫不好。
好吧好吧,聽你的,你說去就去,別再嘮叨了好不好?
咱們這座樓上有個補習(xí)班,我去看過了,老師很不錯的,你應(yīng)該去,再說也方便,不用跑遠路。
你說過N遍了,老媽!
門鈴響起來,是萍。萍將手中的小包摔在沙發(fā)上,一屁股蹾下去,沙發(fā)的彈簧將她的身體上下?lián)u晃著。
中午我請你們娘倆吃西餐,怎么樣?玉玉呢?一塊去。萍掏出小鏡子,左右擺著臉在鏡子里看。
在她屋子呢,還臭美呢,都成妖精了!她在萍的腿上擰了一把。
疼死我了,輕點。萍嗔怒道。
小玉走出來。我才不去呢,下午我要和同學(xué)去奧斯卡影城看電影,《山楂樹之戀》。我現(xiàn)在等同學(xué)電話,我們一塊去!說完話,小玉又進自己屋子去了,將門從里邊關(guān)上了。
是嗎,好吧,不影響你了,那我和你媽一塊去。你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啊,爭取考個省重點。
這孩子真不省心,你看看,一點禮貌都沒有,唉!她嘆一口氣,起身要給萍沏茶。
別弄了,我餓了,還沒吃早飯呢,咱們走吧。
現(xiàn)在?
現(xiàn)在。
我還是不去了吧,我不太喜歡熱鬧的地方,外面的飯也不衛(wèi)生,再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
你吃的是早飯,現(xiàn)在該吃中午飯了,呵呵,你的中午飯和我的早飯一塊吃吧。怎么樣?就算舍命陪君子吧。我可就你一個姐們了,再說,你一個人悶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啊,哎,他多長時間沒回來了?
三個多月了吧。她幽幽地答道。
還在上海?管他呢,自己瀟灑吧。這么長時間了,你也憋得住,嘻嘻。想不想?
她的臉紅了,下巴對著小玉的房門努了努嘴,就又?jǐn)Q萍的胳膊,萍尖叫一聲躲開了。
我哪像你,沒個夠。她靠在沙發(fā)背上,兩手抱在胸前,小聲說。
老姐,別委屈了自己啊,我要是個男人,天天抱著啃你,非把你撕成碎片不可!萍肆無忌憚地笑,飽滿的胸脯隨著咯咯的笑聲上下跳動,那枚黃燦燦的項鏈墜子貼著白皙的皮膚在乳溝里左右擺動。
她一直不明白,像她這樣性格文靜的人,怎么就會和萍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好多時候,她并不喜歡萍嘰嘰喳喳大大咧咧的性格,她過于開放。萍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早與丈夫分道揚鑣了,丈夫給了她一套大面積的房子和一輛車作為補償,可在她看來,萍并沒有對那段中途夭折的婚姻有一絲的留戀和感傷,相反,萍活得有滋有味風(fēng)生水起。這幾年里,萍身邊的男人像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有五十多歲的男人,也有二十歲的小伙子,萍說,干革命就要老中青三結(jié)合,那才有味兒!有一次,是在晚上,她給萍打電話,電話接上的那一刻,她聽到嬌喘的氣息和床有節(jié)奏的嘎吱聲,她窘得渾身發(fā)燙,全身如著了火一般,她想掛斷電話,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就那樣癡癡地聽著,而萍也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電話沒有被掛斷,她就那樣屏住呼吸聽著。伴隨著萍一聲尖銳的嚎叫,電話那邊又傳過來一聲公牛般雄渾的低吼,之后,一切風(fēng)平浪靜。她恍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人抓住的賊一樣,羞恥和不安襲遍全身。她渾身戰(zhàn)栗著趕快掛斷了電話。那晚,她久久不能入睡,手不自覺地在胸前摩挲,全身灼熱而發(fā)軟。后來,她慢慢將手滑向下邊,伸了進去。她渾身發(fā)抖,雙腿翻絞在一起,身體僵硬起來。當(dāng)她將濕淋淋的手指抽出來的時候,淚流滿面。
四
萍將她拽進停在小區(qū)門口的那輛紅色轎車?yán)飼r,一片濃烈的陽光從汽車的前擋風(fēng)玻璃潑灑進來。萍戴上墨鏡,打開音響,將頭發(fā)瀟灑地甩向身后。迎著刺眼的陽光,她干脆瞇上眼睛。萍重新放進一張CD,音樂聲響起來,是那首《潮濕的心》。
她的眼睛有點潮濕。她將目光移向窗外,路上的行人匆匆。一個人走過去了,又一個走過去了,他們被巨大的人流吞噬,不知要干什么,去干什么,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可笑。
其實和萍出來已經(jīng)好多次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問去哪里,吃什么。在萍的眼里,她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萍總是她生活中的領(lǐng)導(dǎo)。第一次和萍出來的時候,她問萍去哪里,萍說,不要問,去了你就知道了。她知道,問也沒用,萍總是喜歡指揮別人,而她也漸漸覺得萍的身上有一股領(lǐng)袖氣質(zhì)。有一次,她在一堆從超市買回來的食品中打開一包牛肉干,竟然吃出來一個煙屁股,萍正好到她家來,立刻就要拉著她去超市理論,她說算了,已經(jīng)打開了,人家也可能不認了,可萍杏眼圓瞪,二話不說拉著她,拿著購物小票和剩下的牛肉干就去了超市。食品柜臺的營業(yè)員拒不承認煙頭是食品袋里的。萍最后跑到店長辦公室。起先店長的口氣并不松,萍像一頭暴戾的母獅,將一貫的潑辣風(fēng)格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她則像一根木頭般站立在一邊看著萍和店長唇槍舌劍,仿佛吃出煙屁股的是萍而不是她自己。萍那條靈活的舌頭如火光四射的鞭子,將那個店長抽得落花流水。萍說自己的朋友就在報社當(dāng)記者,要不干脆上報吧,說著掏出電話就要撥打,店長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他臉色難看,面如苦瓜。萍一手攥著超市賠付的500元錢,一手拉著還在發(fā)愣的她斗志昂揚地走出超市。那一次,她覺得萍簡直就是偉大的自由女神。事后她問萍到底有沒有朋友當(dāng)記者,萍大笑:“哪有啊!”她大惑不解地問萍那你還打電話?萍淡淡地說,你傻啊。endprint
萍將車停在東大街的那家比薩店門口。她知道,萍又要吃西餐了。對于吃,她真的沒什么講究。她喜歡坐在馬路邊的小凳子上吃涼皮的那種感覺,在等待攤主調(diào)好涼皮的那段時間,她喜歡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發(fā)呆;也喜歡看著攤主左手拿著盛涼皮的鐵瓢,右手用一根細長的勺子熟練地在一排調(diào)料盒之間凌空飛舞的動作,她覺得那些動作瀟灑至極,充滿魔幻般的味道,不亞于電視上劉謙的魔術(shù)表演。而萍卻總是笑話她沒檔次,說你老公又不是沒錢啊也不是不給你錢花給誰省刻薄自己死了也是個鬼!她只是靜靜地聽著也不反駁,她覺得萍說得有道理,可她做不到。
第一次跟著萍在這家比薩店吃西餐的時候,她看著店門里邊那個黑人小伙子在一張鰲子上攤餅,她的心里直嘀咕??粗谄岚愕哪樅亡椬由想u蛋牛肉西紅柿的混合物,她有一種惡心想吐的感覺。她偷偷瞄一眼四周熱情洋溢的其他食客,遲遲不敢下手。萍毫不理睬她的表情,教她如何左手持刀,右手拿叉。她像一只蹣跚學(xué)步的企鵝,怎么也切不下一塊來。她又偷偷拿眼睛瞄了瞄周圍,卻并沒有人看她。最后,還是萍替她切下來的。她閉著眼睛將一小塊比薩餅塞進嘴里。
萍安排她坐下來,自己悄悄走到黑小伙身后,用突出的前胸蹭了一下小伙子的胳膊:嗨!臉上透著興奮的表情。黑小伙子手里還忙著,他轉(zhuǎn)過頭,呲著一口的白牙對萍也笑笑,眼睛卻看著萍深深的乳溝,算是打過招呼了。
她是不喜歡吃什么西餐的,可她拗不過萍,或者說,她不是很能說服自己不跟萍一塊出來。萍是她生活當(dāng)中必不可少的一個人。老公經(jīng)常不在家,總是離得很遠。有一次,馬桶下水堵了,她給萍打電話,萍二話沒說,就從勞務(wù)市場領(lǐng)來一個瘦瘦的小伙子。小伙子將長長的彈簧條伸進馬桶,開動馬達,幾分鐘后下水就通了,70元。而她前一次馬桶下水堵住的時候,給門口疏通下水的廣告上留的電話打過去,來人問她要了150元錢。她佩服萍,所以,好多時候,即使她不喜歡的事情,萍要她陪同,她也會毫無怨言地一塊去。
這一次,坐在這西餐店的時候,她的動作也熟練多了,不再像一只笨鵝了,只是她仍然不喜歡看那端上來的還冒著熱氣泡的餅子。不過說實話,她慢慢也覺得那并不難吃。萍說,會享受的人才是幸福的,你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把家具一遍一遍地抹來抹去,有意思嗎?她說,我可以看書啊,看三毛的書。她喜歡那種凄美的句子,有時,想到死去的荷西,她會合上書,默默地流淚。
服務(wù)生,將這幾塊打包吧。萍用餐巾紙揩過嘴巴,翹起手指招呼服務(wù)生過來,又指了指桌上的幾塊餅子對她說,給你家玉玉帶回去,她可喜歡吃呢。
要出門的時候,萍過去拍了拍黑小伙的肩膀,黑小伙抬起頭來笑,萍伸出手在他臉上擰了一把,又收回來打個飛吻,她驚得目瞪口呆。
車子駛出了停車場,她坐在副駕駛上,眼睛直直地盯著萍。
怎么啦,老姐,我眼睛的余光可是很厲害的,能看得見你看我,又怎么啦?
你跟那個黑人很熟嗎?
呵呵,怎么啦?
你——
黑人才更有味呢,你沒有體會。
什么體會?
哈哈,很給力,像驢子!
五
小玉不情愿地跟著她走進了20層的教學(xué)室。他從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迎出來,微笑著招呼她們坐下。
看著這孩子挺聰明的嘛,呵呵。我的女兒也應(yīng)該和你一樣大了。他說。
你可以把這學(xué)期寫過的作文本拿給我看看,再帶幾份近期的語文考卷,我看看你在限制條件下的作文情況,結(jié)合著做個分析??傊€是要多讀課外書哦。
我喜歡讀課外書啊,小玉眨巴著眼睛。
可你看的都是些什么課外書?。〔皇茄郧榫褪求@悚,對作文有啥幫助?她將手中的水杯蹾在茶幾上,又嘆氣。
呵呵,說實話,現(xiàn)在的孩子基本都是淺閱讀。電視電腦漫畫書都很普及,這些東西都先入為主了。他們根本來不及深入思考一些東西,就被畫面上的思想內(nèi)容所統(tǒng)治引領(lǐng)。不像我們小時候,家里也沒有電視,更沒有電腦,有的只是純文學(xué)類的書,你要理解它的深意,就得深入思考,這樣的書,你在讀的時候自然會培養(yǎng)出好的語感來,同時也會去思考作者的寫作意圖和它的表達形式,所以,基本功慢慢就扎實了。
她靜靜地專心地聽著他娓娓而談。她想,他說得真好!她也想到過一些,可沒有這么深,自己也無法有條理地講出來,到底不一樣!
現(xiàn)在好多孩子的握筆手法都不對,你仔細觀察現(xiàn)在好多孩子拿筷子的手勢就知道了,很少有家長從小糾正這些手勢,慢慢地就形成了錯誤的動作。你看看飯桌上孩子吃到最后總是掉菜,其實是錯誤的手法不能有效地發(fā)揮指頭的力量的原因。另外,因為食品的多樣性,好多時候就用勺子叉子,無法鍛煉指頭的捏合力,在握筆上,自然也是錯誤的,所以,從小養(yǎng)成良好的習(xí)慣是很重要的。而我們的家長們,每天和孩子一起吃三頓飯的時間有多少呢,飯桌是一個很好的交流感情的地方,對孩子的喜怒哀樂專心地聽著,那種其樂融融的情景對孩子成長是很有幫助的啊。
她聽得入迷。當(dāng)他停頓下來的時候,她的臉有點發(fā)燒,她覺得他簡直就是在說他們家。她覺得她沒有盡到他說的那些責(zé)任。是啊,那時候,她和老公都在上班,小玉的上學(xué)時間和他們上下班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小玉和奶奶住在一起,他們總是認為是奶奶寵壞了小玉。
當(dāng)然,什么事情,什么時間干都不晚,只要用心,好的結(jié)果都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嘛。
她靜靜地坐在那里,多半時間里,她盯著他的臉,沉浸在他如春雨般細密的語言的滋潤里,當(dāng)他停下來的時候,她才覺得他的眼睛含蓄溫和地看著她的臉,她突然有些慌亂。她將眼睛從他的臉上移開,看著窗外遠處一座高高在建的大樓,塔吊緩慢地在空中移動。她的心里有點堵,要是老公能經(jīng)常在家,像他說的那樣做多好!可是,他很少回家吃飯,即使偶爾回來一次,也是匆匆忙忙地,電話總是響起,晚上有那么多的應(yīng)酬,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在家里一起吃飯的時間是那么少。其實,老公也是喜歡喝紅豆粥的,可他沒有時間靜靜地坐下來享受那種溫馨的清香,他總是草草吃完飯就走了,也很少和小玉溝通,只是給錢的時候很大方,要五塊給十塊,其他的,他不管,他只知道忙。現(xiàn)在,他又去上海那邊開公司,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endprint
真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她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不好意思地說。
沒事,我現(xiàn)在沒課,剛才其實是在看書,沒什么。他的語音很有磁性,但他的眼里分明有一絲憂郁和無奈。
你們家就住在這座樓上吧,他問。
是,在15層。
哦。我猜就是,我在電梯里經(jīng)常看見你。他說的時候,盯著她的臉。
我們也是租住在這里的,為小玉上學(xué)方便,這小區(qū)離她學(xué)校近。為了上這個學(xué)校,掏了不少錢。
小玉用眼睛看了她一眼。
其實,上哪所學(xué)校,要看孩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一味地追求有名氣的學(xué)校,也會給孩子造成壓力,這跟買東西一樣,只選對的,不選貴的,呵呵。
聽著她侃侃的話語,她覺得很有道理,可老公當(dāng)時不同意,她總是聽老公的。老公說,我現(xiàn)在也掙錢了,小玉即使考不上這個重點初中,花錢也要上。他說,公司里手下人的孩子都上重點學(xué)校了,要是小玉考不上,他在下屬面前會很沒面子的。
他留下了她的手機號,說方便聯(lián)系,互相溝通,又給了她名片,那上面有他的QQ號和電子信箱,她小心地裝在手袋里。他說,如果方便的話,他會去她家里坐坐,好好溝通一下。
小玉又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回家,她避開小玉的眼睛,再一次看著窗外。外面是一片明麗的陽光,幾片白絮狀的云漂浮在瓦藍的天空。
她的心里升起一股溫暖的氣息。
六
那天晚上快十一點的時候,她還沒有睡意。她給老公打了電話,說她給小玉報了補習(xí)班,老公說好,應(yīng)該補一下,你也要注意身體,管好小玉學(xué)習(xí)。電話里傳過來低柔的音樂聲,他說他正在和一幫生意上的朋友喝酒,囑咐她早早睡覺。
她毫無睡意。小玉還在寫作業(yè),房間的燈還亮著。她不想睡,她怕小玉也早早睡覺而完不成作業(yè)。她拿起一本書,隨便翻翻,又放下了。
她打開電腦看電影。她喜歡看外國電影。她喜歡男女主人公坐在敞篷汽車?yán)镌诤诨业募殠О愕母咚俾飞霞柴Y的情景。他們戴著墨鏡,風(fēng)把女人長長的頭發(fā)吹向身后,路邊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的原野。在無數(shù)次的晚上,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想象著他們在晚上回到一座別墅,在紅酒的灼燒中奔放的情景。
她從手袋里掏出他的名片,輸入他的QQ號碼,他的網(wǎng)名是“邊城浪子”。她看過沈從文的《邊城》,它仍舊記得那個凄美的故事。天保和儺送,一個身亡,一個出走,老艄公也在一個暴風(fēng)雨的夜晚死去,一個如清晨那樣純凈美好的愛情故事終于以悲劇告終,她為翠翠流下過淚水。那個故事如一幅顏色漸行漸深的水墨山水,如夜半的歌聲和月亮,朦朧而令人惆悵。他的網(wǎng)名一定是從這個小說得到靈感的!
她向他發(fā)出好友邀請。他沒有在線。
確信小玉寫完作業(yè)的時候,她回到了臥室,躺在床上。她覺得這間屋子是一個牢籠,她感到憋悶,甚至透不過氣來。她想扒開一個透氣孔。她奮力地扒,可她不知道那個透氣孔在哪兒。
她的手放在胸前,摩挲著依舊圓潤但卻并不飽滿的胸脯。她嘆一口氣。她又想到萍,她羨慕萍那雙飽滿的胸脯。她被萍拽著在茶秀或者飯局上見過萍的一些朋友,男男女女一大堆人,他們常常肆無忌憚地調(diào)笑。她不喜歡那樣的場面,她不情愿他們以異樣的攫取的火辣辣的眼光盯著她看,她覺得難堪甚至有點骯臟,可她還是從他們對萍豐滿的曲線的贊美聲里感到一絲落寞和寂寥。她身材瘦削,面容清瘦。萍的一個朋友,當(dāng)然,是個男人,曾經(jīng)說她眼神憂郁,而且有一種骨感美,她聽著苦笑了,但那次回到家里,她還是在鏡子里仔細地觀察了自己。她不知道女人憂郁的眼神是什么樣子,她不清楚自己,但她知道意大利隊的羅伯特·巴喬,那時,她依偎在老公跟前看過一次世界杯。那種藍色的憂郁的眼神在他射門未進而低頭行走在綠茵場上的時候是那樣迷人。汗水從他的頭發(fā)上淌過臉頰,就像愛琴海蔚藍的水花無聲地拍打亞平寧半島堅硬的海岸。在20層輔導(dǎo)中心的時候,盡管他侃侃而談,但她憑著一個女人的第六感官還是感覺出了那種藍色的憂郁,覺得他的身上充滿了故事和夢幻般的色彩。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么,惶恐和期待的心情交織在她的內(nèi)心。
她脫了衣服,走進衛(wèi)生間。她又一次在鏡子里仔細地審視自己的身體。當(dāng)她兩手交叉按在胸前的時候,可以一手掌握那對當(dāng)年被老公戲稱為青皮核桃的乳房。它們不再挺拔,只是松軟地吊墜下來,如兩顆小小的柔軟的桃子,——是小玉榨盡了它們豐潤的水分。那時候,她的乳汁也完全能夠滿足小玉那張粉嫩的小嘴無休止的吮吸。她篤信母乳喂養(yǎng)的科學(xué)道理,她將自己吃下的所有的精華完全徹底地轉(zhuǎn)化成了隨時能夠迸射而出的乳汁,將粉嘟嘟的小玉育成了一個大姑娘??涩F(xiàn)在,她形容消瘦,胸前的兩個乳房像放置了多日的蜜桃,不但失去光澤,而且缺少水分,如一對小小的倭瓜垂在胸前,這令她自卑并且感到一絲羞愧和失落。
七
小玉去學(xué)校了。
她收拾了廚房,打開電腦,掛上QQ,開始“踏雪尋梅”。一個戴著眼鏡的文質(zhì)彬彬的圖像在屏幕右下角閃爍,“邊城浪子”!
她進入了他的空間。他寫了不少日志。她打開一篇《漂泊的日子》,文字里充滿了對往日生活的眷戀,也隱隱透露出一絲迷茫和對未來的恐懼。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在線。
邊城浪子:你好!
踏雪尋梅:你好!
邊城浪子:您是小玉媽媽?
踏雪尋梅:……
踏雪尋梅:您怎么知道是我?
邊城浪子:呵呵,猜的!你的網(wǎng)名很有詩意,我想象著一個披著敞氂漫步雪野的奇麗女子,雪野里銀色的月光映出她眼中深深的幽怨和期待。
踏雪尋梅:哦,您真有詩情啊,呵呵,您喜歡看《邊城》?
邊城浪子:是的,你也很辛苦的,既要管家,又要管孩子生活學(xué)習(xí),敬佩你??!
踏雪尋梅:唉,我已經(jīng)麻木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哎,你看這幾天小玉表現(xiàn)怎么樣?
邊城浪子:挺好的,她是一個很有思想的孩子,我給她出的一篇作文寫得很好??上?,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不適合這樣的學(xué)生,有時候甚至是扼殺了他們的天性。其實每一個孩子都是優(yōu)秀的,只是我們的期望值太高而已。endprint
踏雪尋梅:可現(xiàn)在如果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怎么能找到一個好工作呢?
邊城浪子:每個人將來在社會上都會有自己的位置的,也不一定都要去擠大學(xué)這個獨木橋啊。
踏雪尋梅: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是,——可是。
邊城浪子:呵呵,好吧,咱們別談這個沉重的話題了,隨便聊聊吧。
踏雪尋梅:……
邊城浪子:你覺得累嗎?
踏雪尋梅:怎么說呢,心累。
邊城浪子:怎么講?
踏雪尋梅:我總有一種隱隱的擔(dān)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邊城浪子:擔(dān)心什么?
踏雪尋梅:擔(dān)心孩子不好好學(xué)習(xí),讓人操心。
邊城浪子:除了這個呢?
踏雪尋梅:我——我不知道。
邊城浪子:我在你的眼里看出了幽幽的哀怨。我想,我們沒必要為別人活著,也要為自己活著,生活才會有意義。
踏雪尋梅:……
邊城浪子:人生苦短,何必難為自己呢。
踏雪尋梅:……
邊城浪子:你怎么不說話?
踏雪尋梅:我——我——在聽你說,我不知道。
邊城浪子:……
踏雪尋梅:我羨慕你,可我——
踏雪尋梅:你沒在學(xué)校嗎?
邊城浪子:在啊,這會沒課。
踏雪尋梅:哦,愛人也上班嗎?
邊城浪子:……
邊城浪子:她在南方打工,孩子跟著她,我們離婚了。
踏雪尋梅:哦,不好意思。
邊城浪子:沒什么,
她的眼睛癡癡地望著屏幕。一組優(yōu)美的湖光山色屏保不斷變換著進入她的眼睛。她想,他好像有意回避自己的過去。也許,也許是他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感情故事吧,她為自己的唐突和探索別人隱私的問話感到不安和愧疚。一陣沉思之后,她搜索到電影《廊橋遺夢》,這是她多年以來喜歡的電影。她總是反復(fù)地看。
八
晚飯以后,小玉又寫作業(yè)了。她打開電腦,他在線。
踏雪尋梅:你好?。?/p>
邊城浪子:你好!沒事了?
踏雪尋梅:呵呵,沒事,跟你聊聊。
邊城浪子:好的。聽小玉說,她爸很少回來,你太辛苦了!
踏雪尋梅:哦,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邊城浪子:小玉說,你的紅豆粥熬得很不錯,呵呵。我一想到那黏稠的氤氳著熱氣的清香,就禁不住流口水。
踏雪尋梅:呵呵,這孩子!
邊城浪子:那是生活的原漿酒,散發(fā)著迷人的清香,充滿了溫馨和人間的煙火,我喜歡。
踏雪尋梅:真不愧是詩人??!呵呵。
邊城浪子:你喜歡喝嗎?
踏雪尋梅:那當(dāng)然,不喜歡就不熬了。
邊城浪子:你看過《洛麗塔》這本書嗎?
踏雪尋梅:好像看過的,是——是納博科夫?qū)懙陌??還在上高中的時候,那時候偷偷看,沒看完,讓我爸收走了,說不該看的。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
邊城浪子:你怎么評價漢勃特這個人?
踏雪尋梅:我——我不知道,我只覺得他很執(zhí)著。
邊城浪子:那,那洛麗塔呢?
踏雪尋梅:她很自由,她完全聽?wèi){直覺和感性要求的指引,無拘無束,青春自由。
邊城浪子:你說得真好!有機會我把這本書給你送過來,好嗎?
踏雪尋梅:我記得書里有這么一句話:每當(dāng)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華時,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風(fēng)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樣,被疾風(fēng)吹得離我而去。
邊城浪子:你記得真清楚!我還記得書里的這段話:突然間,我們都彼此一下子墜入了愛河,這愛是那么迷狂,那么笨拙,那么大膽,那么痛苦,又是那么無望。
九
那天早上,她接到他的短信,說他給她送書過來。他說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坐車到她們小區(qū)。她淘好紅豆,洗了小米,打開燃氣灶,藍色的火苗嘶嘶地舔著鍋底。
她走進盥洗室,站在鏡子跟前。她用萍送給她的睫毛夾修理了睫毛,打上眼影,涂了口紅,——她好久都沒有使用過這些了。
高壓鍋的氣孔劇烈地噴出一股氣流,里面的紅豆小米粥已經(jīng)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來。她站在廚房的窗子跟前看著樓下,心跳加速。
門鈴響起,她從沙發(fā)上起身。
你今天好漂亮啊!他放下包。
取笑我,老了。
呵呵。
快請坐,我給你沏茶。
怎么聞到小米粥的香味?你還沒吃飯?
哦,吃過了,專門給你熬的——小玉上學(xué)去了——你今天上午沒課?
沒有。我現(xiàn)在有時間,就出來了。
她將熱乎乎的紅豆小米粥端出來。他站起來雙手接住,一股熱氣氤氳在青花瓷碗的上空。
可惜今天,你老公喝不上啊,他笑著說。
我剛才打過電話了,他還在上海的辦公室呢,我聽見他們在討論工程的事情。
他不再說話,端起飯碗,真香!我好久都沒喝過這么溫馨的小米粥了!
她靜靜地看著他吃飯的樣子。吃完了,他站起來要去洗碗。
別,大男人怎么能干這事?再說,你是客人啊。她將碗搶過去。
她站在洗碗池邊,水靜靜地流下來。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突然從身后抱住了她,一股溫?zé)岬臍庀乃牟鳖i邊掠過,她渾身一陣哆嗦。猝不及防的擁抱讓她在短促的驚懼迷離和長期的期盼等待中閉上了雙眼。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全身發(fā)軟,像一根煮熟的面條向下沉去。
他抱起她進入了臥室,一陣激吻之后,他的手進入她的衣服。她的手軟弱地抵擋了一下,就迅速地纏住了他的脖子。在他有力而富有韻律的節(jié)奏里,她像一朵浪花被拋向高空,化成了輕飄飄的云。
此后的日子里,小玉上學(xué)去的時候,他總會來到她家。他們一起度過富有生活氣息的短暫時光。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中,她小心而又興奮地體驗著生活的溫馨和甜蜜,她如一棵行將枯萎的草木在雨露的滋潤中煥發(fā)出鮮活的生命跡象。在小玉休息之后屬于她一個人的夜晚里,她也會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反復(fù)地看著自己身材瘦小但小腹鼓出的身體,她覺得她已韶華不再甚至從未有過什么人生的韶華艷麗地燃燒過。她為遇到他而感到激動,而他也在每次的激情之后總是嘆一口氣陷入先前的那種藍色憂郁里,這令她有一種無名的愧疚而隱隱不安。endprint
那一天她想到萍,忽然覺得自己好長時間已經(jīng)沒有和萍主動聯(lián)系過了。她為自己的這個疏忽或者說變化感到驚訝,她的臉開始發(fā)燙,她覺得自己當(dāng)初取笑萍的做法是那么不近人情,如今自己又怎么說呢?她給萍打過電話,萍說她正跟一個朋友在外地旅游。
怪不得不見你人呢,她說,給你打電話也不通!她將這一段時間沒有和萍聯(lián)系的“責(zé)任”巧妙地轉(zhuǎn)嫁到萍身上,而萍還在電話里一個勁地說對不起!
可她從來就不會撒謊的,放下電話,她吃了一驚。
小玉最近愛上作文訓(xùn)練課了,每次上完課回來,都會講起老師風(fēng)趣幽默的講課方式,“比我們老師講得好多了!”小玉說,“還送了我好幾本書呢,要我多讀書?!?/p>
她起身去了臥室,將那本《洛麗塔》鎖進了床頭柜里,要來老師送給小玉的書來看。她放心了,是適合少年讀的那些書。
這段時間幾個學(xué)生上作文課?她問小玉。
就我一個。
你長大了,知道怎么做,既要對老師有禮貌,也要保持一定距離啊。記著。
小玉看著她,她將眼睛移向別處。
我隨便說說,好好學(xué)習(xí)吧,沒什么。
十
她有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
她去了20層的輔導(dǎo)中心。教務(wù)主任說,劉老師打過電話,說老家有點事需要處理。請家長不要著急,我們會安排另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師繼續(xù)輔導(dǎo)作文。
他沒有給她打招呼。她打過電話,電話不通。每天的白天和晚上,她都靜靜地守候在QQ前,他的灰黑的圖像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將她拉進無邊無際的暗夜里。
萍回來的時候,看到了郁郁寡歡的她,“好了好了,朋友送給我一只小狗,我沒時間照料它,又要洗澡又要喂食的,真麻煩!我送給你吧,看你一個人悶得慌,給你做伴吧。我這段時間沒在,沒人陪你,對不起了,老姐!”
三個月之后的一個晚上,她在百無聊賴中打開電視,隨意地摁著頻道,當(dāng)停留在XX衛(wèi)視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是他!她吃驚地坐正身體,眼睛直直地盯著屏幕。他光著頭,穿一件黃馬甲,下巴和嘴唇上面是黑乎乎的胡茬。他的手上戴著手銬。
一個女記者正在采訪他。
記者:在這逃亡的十幾年里,你說自己隨時都想結(jié)束這種逃亡的生活,可為什么不去自首呢?
他:我想過的,可是,我畢竟打死了人,如果自首,等待我的仍然是無限期的牢獄生活。我不想在監(jiān)牢里度過余生。
記者:可你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啊,可以減輕處罰,再說,是他性侵了你的妻子???
他:也許說不清的。我那時在外地的一所學(xué)校教書,好長時間不在家,聽說他倆在一起的時間不短了。
記者:在這么長的逃亡時間里,你有過溫暖的生活嗎?
他:有過,我和一個留守女士有過一段真摯的愛情,我喜歡她!她喜歡喝粥,黏稠的那種。那天下午,我從房子的窗口里看到了一輛四輪泥濘的外地車輛停在小區(qū)門外,我預(yù)感到了危險。那很可能是追捕我的車子!我不想再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心里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我沒有驚慌。我熬好了一鍋小米粥,舀出兩小碗,放在桌上,——那算是我和她最后的晚餐吧,——我想她也許會找到我那里來的。
電視畫面切換到了他的老家,他在指認現(xiàn)場。一個和小玉一般大的女孩流著淚依偎在一個身材瘦削的女人身旁,那是他的妻子。她的眼里閃著淚花。她說,我對不起他!是我害了他。這么多年里,我想他在外一定受盡了辛苦……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窗外想起了零星的爆竹聲。她想起來,今天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了,小年。
電話響起來,是遠在云南的老公打來的。他說,他處理完一些事務(wù)就回來,和她一起過年。
她放下懷里抱著的,萍送給她的那條被她叫作“荷西”的小狗,站起來走向廚房。她淘洗了紅豆和小米,接了四瓢水,添在鍋里。那些赤紅的豆子和金黃的小米就在沸騰的水中翻滾起來。緊密,黏稠,熱烈。
她聞見了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清香。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