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
1
王解放拿起床頭的鬧鐘,把響鈴調(diào)到12:00。
早市買回來的排骨有新鮮的肉氣,雖然裹著兩層塑料袋,依舊霸道地沖破枷鎖揮發(fā)了出來。打著火燒上水,不多時,沸水里便開出朵朵翻滾的白花。買排骨的時候,王解放特意讓肉販把排骨剁得小小的,一來燒制的過程中容易入味,二來吳月娥的嘴巴小小的,可以一口一塊,不大不小,剛剛好。
排骨扔進(jìn)沸水里,殷紅的血水轉(zhuǎn)眼之間變成灰白的泡沫,膨脹著,叫囂著,沿著鍋沿向外奮力掙扎。王解放極其認(rèn)真、仔細(xì),無限耐心地把浮沫一點(diǎn)點(diǎn)撇凈,用笊籬把排骨撈出來放在不銹鋼菜盆里。兩調(diào)羹白砂糖,兩調(diào)羹海天老抽,澆灑在焯過水的排骨上,調(diào)拌勻停,讓甜和咸慢慢腌漬進(jìn)肉和骨頭里。水倒掉,鍋刷凈,熱鍋涼油。伸手貼近油面,估摸一下油溫,放進(jìn)去滿滿兩調(diào)羹白砂糖,分量足足的?;鹈缯{(diào)到最小,木質(zhì)的鍋鏟順時針輕輕攪動著油里的白糖,打圈,打圈,不停地順時針打圈。顆粒狀的白砂糖融化成稀軟的糖稀,低眉順眼地隨著跳圓舞的鍋鏟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糖稀一臉諂媚,調(diào)整著自己的心性與儀態(tài)與熱油合二為一,無縫隙融合。淡黃色的油面上零星開出乳白色的圓滾滾的米粒小花,一朵,兩朵,三朵,眨眼功夫就繁花如雪,將油面全部覆蓋,這是上糖色最好的火候。虞紅芳手把手教王解放做紅燒排骨的時候就是這樣教的。紅燒排骨是兩個人的緩沖地帶。虞紅芳惹毛了王解放就給他做這道菜,吃一塊,只一口,王解放的氣就順了;王解放打疼了虞紅芳也給她做這道菜,夾一塊,吃一口,虞紅芳的怨也就沒了。
入了味的排骨倒進(jìn)鍋里,一陣急過一陣的“滋啦滋啦”聲,油星子四濺開來,膽大的就飛到了王解放的手背上,燙的他倒吸氣。疼!這個“疼”一溜煙就鉆進(jìn)了王解放心窩口那道老傷里。
那道老傷,是虞紅芳留下的。傷口流過血也淌過膿,爛肉、腐肉、臭肉與新肉交織在一起,很難愈合,抑或是王解放壓根就沒讓它愈合。那道傷是綠色的,陰沉沉,綠瑩瑩。虞紅芳哭得聲嘶力竭,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我早忘了!我早就跟他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了!王解放不信,平時將信將疑,喝了酒就一點(diǎn)也不信。不信了,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與腳。手與腳一不聽使喚就開始拳打腳踢,沒輕沒重,沒頭沒臉,沒完沒了,天馬流星拳,疾風(fēng)掃堂腿,剛開始虞紅芳還試著反抗,越反抗,出拳越重,越反抗,腳踢越狠,最后就只能死扛硬挨,咬牙閉眼悶聲受著。反正王解放打累了,就會偃旗息鼓,停手收勢。等酒勁過了,醒神還魂了,他就給虞紅芳做紅燒排骨賠罪,夾一塊,吃一口,虞紅芳的怨也就消了。但那道傷,在王解放心底不褪色,它青春永駐,容顏不老。一到陰天下雨,一有風(fēng)吹草動,那道傷就草木皆兵,又癢又疼,就像剛剛給吳月娥做紅燒排骨時手背上剛燙出來的傷一樣,又疼又癢。
王解放這個時候才回過神來,眼下這鍋紅燒排骨是做給吳月娥的,不是做給虞紅芳的。虞紅芳是過去式,吳月娥是現(xiàn)在進(jìn)行時。紅燒排骨還是排骨,女人不再是那個女人。
吳月娥該回來了吧!剛懷上孩子時,不太穩(wěn)定,索性辭職在家保胎,后來胎坐穩(wěn)了,就開始天天去逛街,平時商場人少,今天是星期六,商場里人滿為患,犄角旮旯都是人,也照常去。吳月娥兜里沒多少錢,逛街也不為買東西,就是愛逛。王解放擔(dān)心她出意外,說過她幾次,每次吳月娥都振振有詞,我初中畢業(yè)就在百貨大樓幫人家看攤賣東西,化妝品,小百貨,煙酒副食,服裝鞋帽,都賣過。習(xí)慣了,一天不逛,眼里沒人沒東西,就躁得慌!生孩子坐月子,喂奶帶孩子,被拴在家里不能出去,不得憋悶死??!
此時此刻,屋里彌散著香甜的米香和醇厚的肉香,這樣的美食美味,吃一回少一回。吳月娥不早點(diǎn)回來聞這飯香和肉香一定會后悔的,畢竟飯吃一頓少一頓,日子過一日少一日,命活一天短一天。
房門被拍得“啪啪”作響,吳月娥回來了。
2
那天早上,把自己關(guān)在洗手間里老半天的吳月娥笑瞇瞇地拿出來一根兩道杠的驗(yàn)孕棒。
我覺得是個男孩!
吳月娥思前想后把第一段婚姻的失敗歸結(jié)為她沒有生出兒子,但生男生女是男人決定的,不是她吳月娥自己的責(zé)任,生不出兒子不是她不行。吳月娥有預(yù)感,她這一胎將一舉得男。
你閨女叫蘋蘋,蘋果的蘋,我女兒也叫平平,平安的平,那咱兒子就叫“安安”吧!平平安安,一個音,都是親姐姐親弟弟。
王解放也希望自己能有個兒子。因?yàn)橛菁t芳有兒子。
虞紅芳的兒子是跟別人生的,是給別人生的,是一個王解放不認(rèn)識的男人,一個有錢的老男人。那是虞紅芳跟王解放結(jié)婚之前發(fā)生的事,那次生產(chǎn)給虞紅芳的腹部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一道蜈蚣一樣蜿蜒的疤瘌。虞紅芳不是本地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到這座無人認(rèn)識她的城市,在一所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她長得眉清目秀,五官十分標(biāo)致,卻沒有一點(diǎn)漂亮姑娘咄咄逼人的勁,整個人看上去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急不躁,待人接物妥帖周到。王解放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王解放同事的老婆的表妹跟虞紅芳是同事,線是七拐八繞牽上的。談戀愛的時候王解放基本做到了發(fā)乎情止乎禮,偶爾幾次他手腳過分了些,虞紅芳甚至?xí)π叩啬樇t低頭。柔情蜜意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交往了一年多,虞紅芳跟王解放的家人也都相處得很好,明事理,知進(jìn)退。王解放照過鏡子,他覺得自己高攀了虞紅芳,無論工作還是長相,這樣的媳婦都打著燈籠也難找,王家人三催四催,王解放也是掏心掏肺三求四求,跺腳發(fā)毒誓才打動了虞紅芳,消除了她眼底深處的最后一絲猶疑,最終松口同意結(jié)婚。
對于肚子上的蜈蚣,虞紅芳是這樣給王解放解釋的:從小宮寒,上師范的時候,冬天不注意保暖,肚子痛,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子宮里有個肌瘤,就做手術(shù)了。已經(jīng)好幾年了,當(dāng)時問過醫(yī)生,不會影響生育。
王解放很勤勞,虞紅芳很快懷孕了。一家人都很高興。三個多月的時候,忽然就見了紅,保了半個月的胎也沒保住。著急忙慌去醫(yī)院,王解放看著臉色蒼白、虛弱乏力的虞紅芳,心疼的一步也不讓她自己走,一口氣把她從一樓抱上了五樓。虞紅芳的小月子坐得比人家生完孩子的大月子還熨帖,王解放事必躬親,換著花樣燉湯煲粥,把老婆寵上了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endprint
半個月后,王解放陪虞紅芳去醫(yī)院復(fù)查,大夫說虞紅芳恢復(fù)得非常好。
大夫,還注意點(diǎn)啥,像她這樣的。
一個月不同房,半年之后再要孩子。你媳婦第一胎是剖宮產(chǎn),這剖宮產(chǎn)是最傷子宮的手術(shù)。那個手術(shù)恢復(fù)得一般,子宮有點(diǎn)異位,你們能再懷上還真是挺幸運(yùn)的。你媳婦是瘢痕性皮膚,不光是表皮這道疤,這好幾層呢,這次懷孕胎盤正好在上次子宮的切口創(chuàng)面上。流產(chǎn)事兒小,要真是足月生孩子說不準(zhǔn)還會大出血呢!
我們這是第一胎啊,我媳婦這是第一次懷孕??!女醫(yī)生抬頭看著王解放,眼中盛滿了嘲諷。我這婦產(chǎn)科干了三十多年,生沒生沒孩子的子宮,我一摸就知道。還第一次懷孕,她這剖宮產(chǎn)手術(shù)最起碼做了五年了!
王解放回頭看向虞紅芳,虞紅芳滿眼含淚,欲言又止。
今天以前,虞紅芳從來沒有為自己的過去后悔過。那段經(jīng)歷,即便不堪,也自有它的價值。她用了最原始的方法,用自己的陰道和子宮拯救了家庭的窘迫,讓自己的父母兄弟從一貧如洗到可以安身立命,而她自己則在沒有經(jīng)濟(jì)壓力的前提下埋頭苦讀,離開了小山村,一路遷徙,遷徙路上的坑坑洼洼用錢逐個鋪平,走得并不十分辛苦。嫁給王解放,虞紅芳很知足,這個男人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她好,虞紅芳甚至比王解放更希望能好好過日子。今天,她為自己過去的選擇感到一絲后悔,她從內(nèi)心里覺得對不起王解放,她開始懷疑自己的以前是不是錯了。她不想失去王解放,她要留住他,哪怕跪地求饒,哪怕王解放打她罵她,只要能原諒她,她就跟著他,跟他過日子,就像今天以前那樣,一模一樣。
解放,咱回家吧!
你不用回了。王解放揚(yáng)長而去。
王解放找地方喝酒去了,有些話沒法對別人說,只能對酒說。有些事沒法跟別人較勁,只能跟自己較勁。王解放從小到大都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當(dāng)老師的父母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能信得過的只有自己。他聽父母的話,人前聽得多說得少,或者干脆不說話,不扎堆,不湊熱鬧,不高談闊論,無論是上學(xué)還是工作,他跟同學(xué)、同事都不遠(yuǎn)不近,人情往來清清楚楚,過得來過得去。王解放篤定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不外乎報恩、報怨、討債、還債,一個人靠近或者遠(yuǎn)離一個人肯定有他的原因。眼下,王解放倒是很想找個說話的人,討論一下虞紅芳到底是來干嘛的?是報恩還是報怨?是討債還是還債?手機(jī)通訊錄里人名很多,卻沒有沒有一個值得他相信,沒有一個能懂他、明白他繼而開解他的。只有酒,除了酒,真的沒有別人了。
打開一套餐具,餐盤豁了個口子,王解放怒不可遏,又打開一套,這回的是湯匙有個殘,王解放不解氣,又開了一套,這次輪到碗了,沒有一個囫圇的!他喊來服務(wù)員大聲斥責(zé),這都是啥破玩意!服務(wù)員看王解放的架勢,給他拼湊了一套完整的,承諾只收他一套餐具的錢。
虞紅芳就是剛才那套被拆封的餐具,也就只有他王解放這個天字一號大傻瓜才會把她像清乾隆外粉青釉浮雕芭蕉葉鏤空纏枝花卉紋內(nèi)青花六方套瓶一樣供養(yǎng)起來,其實(shí)呢,是個徹頭徹尾的贗品,假貨,早碎了,爛了,是用強(qiáng)力膠一片片粘起來,擺在那里,裝個樣子罷了,就等著自己這個大傻瓜送上門去。假的,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虞紅芳你這個騙子,大騙子!
酒是好酒,喝一口,菜是好菜,夾一筷,每一口每一筷都是虞紅芳的滋味,王解放喝的是虞紅芳的血,吃的是虞紅芳的肉。
天越來越黑,酒越喝越多,王解放的頭越來越沉,他覺得有個重物壓在頭上,壓得他抬不起來頭。鄰桌的人都往他這邊看,似乎都在議論他頭上到底是什么東西。王解放受不了這樣的目光。
虞紅芳不敢睡,一直坐在客廳等王解放,心里籌劃著如何跟他解釋。王解放掏鑰匙開門,她聽見響聲就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虞紅芳的睡衣扣子沒扣好,肉白花花的,很刺眼。王解放無名火起,掄起拳頭就朝虞紅芳打過去,毫無防備的虞紅芳“呀”的一聲倒在地上,王解放順勢騎上去撕扯她的衣服,虞紅芳尖叫著推搡,王解放就扇她耳光,虞紅芳捂著臉躲避,王解放掄起拳頭在她身上又捶又打,疼得虞紅芳雙腿直撲騰,大聲哭喊。解放,解放,別打了,我錯了,你饒了我吧!我錯了!
虞紅芳的眼淚,虞紅芳的哀嚎,虞紅芳的求饒,虞紅芳的懺悔,虞紅芳的誓言,這些都是醫(yī)治王解放心毒的特效藥。他心里的毒要用虞紅芳的眼淚哀嚎求饒懺悔和誓言來解。
虞紅芳生過兒子,她給別人生的是兒子,她自己親口說的,但她卻給王解放生了一個閨女。這,不公平。
3
吳月娥懷孕四個月的時候,王解放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托熟人做了四維彩超,果真是男孩!
王解放需要個兒子,他太盼望吳月娥肚子里的兒子了,他甚至覺得這是老天爺對他的補(bǔ)償。只要吳月娥順利生產(chǎn),他王解放也是有兒子的人了!
解放,咱兒子又踢我了!安安,小安安,你咋一點(diǎn)兒也不安靜?。窃露鹛兆碓诩磳⑸鷥鹤拥拿篮酶杏X里。這鬧騰勁一點(diǎn)也不像你爸爸!
不像我像誰?
吳月娥臉色暗了暗,眼神閃爍,回避著王解放,語氣訕訕的。像我唄,這鬧騰勁!
孩子到底是誰的,吳月娥其實(shí)真拿不準(zhǔn)。跟王解放認(rèn)識不長時間,他們兩個就住在一起了,但這中間前夫也找過她幾回,確定自己懷孕之后她就跟王解放登記名正言順地成了合法夫妻。至于孩子,吳月娥是真的搞不清楚到底是王解放的還是前夫的。懷孕之后,尤其是在知道懷的是男孩以后,前夫多次找她詢問孩子到底是誰的,吳月娥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吳月娥的閃爍其詞讓前夫堅信孩子是他的。
你跟他說了沒有?
都七個月了,再不說,讓我兒子跟他姓王?。。?!
我跟咱媽說了,你那邊一離,咱就復(fù)婚。
明天老時間老地方,我給你買的澳洲進(jìn)口孕婦奶粉,你過來拿,不能虧著咱兒子。
吳月娥的肚子越來越大,胎兒壓迫直腸和膀胱,尿頻便秘隨之而來,尤其是便秘,每次在廁所里呆半個多小時,干脆就坐在馬桶上玩手機(jī)。偏巧這次進(jìn)廁所有點(diǎn)急,手機(jī)就落在了沙發(fā)上。蹲在馬桶上的吳月娥發(fā)現(xiàn)手機(jī)沒帶進(jìn)廁所,本來想自己出來拿,大著肚子懶得動彈,就喊王解放,解放,把我手機(jī)拿過來!endprint
誰給你發(fā)微信啊,一條又一條的。王解放拿起手機(jī)往廁所走,隨手劃拉了一下屏幕,吳月娥的手機(jī)沒有鎖屏密碼,一堆信息“砰”地炸花了王解放的眼。他站在廁所門口,看看手機(jī),看看一臉期待、疑問的吳月娥。
咋了?解放,誰???誰給我發(fā)微信?。靠彀咽謾C(jī)給我!
吳月娥的屎意被前夫的留言徹底嚇回去了,她趕忙從廁所里出來??蛷d沒人,書房沒人,臥室也沒人,找了一圈,吳月娥發(fā)現(xiàn)王解放在陽臺上,站在花架前,眼神直直的,盯著一盆綠葉植物,默不作聲。
原來是這樣!居然是這樣!王解放啊王解放,一個虞紅芳不夠,又來一個吳月娥,她們的肚子都能生出兒子來,都能給別人生出兒子來,就是不給你,不給你生!天天去逛街,時不時拿回來那么多吃的用的,還說是商場的小姊妹們給的,也就只有自己這樣的傻瓜才會信。天天跑出去,原來是去見男人,也難怪,人家才是原配夫妻。
解放,你聽我說……
說什么?說你肚子里的孩子嗎?還是說你要跟我離婚?
解放,我沒想離婚,我就想跟你好好過日子。
那就說說孩子!
我……我……
你什么?王解放抱起一盆花,重重摔在地上。你倒是跟我說??!
解放,你別這樣!我承認(rèn),剛開始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前夫他找過我?guī)状?,不多,就幾次??!吳月娥“哇”地一聲哭出聲來,繼而嚎啕大哭。我就跟他幾次啊,哪會有孩子啊,這個孩子是你的,解放,安安真的是你兒子,咱倆的兒子,解放,你要相信我?。∥也幌敫麖?fù)婚,是他一廂情愿的,我想給你生兒子,我要跟你過日子!解放,你得相信我啊!
你去流產(chǎn)去!把這個野種打了,我就相信你!
吳月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著王解放,不!我不!安安七個月了,我不!
王解放抓起吳月娥的手,起身拉著她往外走。走!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只要你去流產(chǎn),我就原諒你。
我不,我不,我不。吳月娥奮力掙扎著向后退,情急之下向前探身用嘴撕咬王解放的胳膊,王解放吃痛撒開了手,手松得有點(diǎn)急,把吳月娥摔倒在地板上,頭差點(diǎn)撞到茶幾,嚇得她捂著肚子,大口喘粗氣。
王解放揉了揉被吳月娥咬疼的部位,回過身想繼續(xù)拖拽吳月娥,吳月娥坐在地上,兩只手抱住茶幾腿,惡狠狠地看著王解放。王解放,你是烏龜王八蛋!我是你老婆,我給你生兒子,你這樣對我,我不去!誰也甭想打我兒子的主意,這是我兒子,他在我肚子里,你想讓我流產(chǎn),門都沒有,除非你弄死我!
吳月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邊哭一邊罵。王解放看著吳月娥的嘴一開一合,她罵了很多,只有幾個字眼進(jìn)了王解放的耳朵。烏龜。王八。死。其他的,王解放覺得跟他和她都沒有關(guān)系。他去陽臺,收拾自己剛才摔碎的花盆,那是虞紅芳最喜歡的植物,綠蘿。虞紅芳笑語嫣然,不止一次地說過,綠蘿的花語是守望幸福。陽臺上空花盆很多,王解放把綠蘿重新栽在一個盆里,培好土,澆水施肥,把碎了的花盆裝進(jìn)垃圾袋。刑偵題材的電視劇里,裹尸袋就是黑色的,手里的垃圾袋也是黑色的,此刻它盛著花盆的尸體。
吳月娥還坐在地上,已經(jīng)不哭了。眼珠子又紅又腫,鼻頭也是紅紅的,瞪著警惕的眼神看著王解放。
我去扔垃圾。
4
虞紅芳最后一次給王解放解毒用的是自己的血。
他又打了她。她不哭不鬧,從地上爬起來,拿起水果刀,在手腕處輕輕一揮,血就不管不顧地噴濺了王解放一臉。王解放抱著虞紅芳下樓去醫(yī)院的時候,隨著血的流失,虞紅芳沒有像傳說中的那樣越來越死沉,而是像羽毛一樣越來越輕盈,輕得仿佛王解放一松手,她就能飄起來飛走。
王解放把車停在植物園門口,這是他們公司幾年前完工的一個城市園林綠化項(xiàng)目。高喬,低灌,藤纏繞,花似錦,地表一片繁茂,人們看不到的地下有什么呢?有深深的根系,有微滴灌的管道,有一眾地下王國的居民,還有深埋的秘密,王解放的秘密。在一個他閉著眼睛也能準(zhǔn)確無誤找到的角落里埋著虞紅芳的狗還有她離家之后留下的所有雞零狗碎。那只狗,那只雪白雪白的名叫“鐺鐺”的比熊犬,王解放帶它去做了發(fā)型,然后再把它帶到這里,喂它吃親手做的紅燒排骨。鐺鐺吃得很香,舔,啃,咬,嚼,像虞紅芳,也像女兒蘋蘋。虞紅芳出院后,王解放就跟她協(xié)議離婚了,虞紅芳什么也沒要,帶著女兒頭也不回地走了。鐺鐺吃一會兒,抬頭看一眼主人,用乖巧和討好的眼神,它知道,大女主人和小女主人離開后,它唯一的依傍就剩下眼前的男主人了。王解放看著鐺鐺大快朵頤,微笑,輕聲笑,大聲笑,笑出眼淚。在鐺鐺的迷惑中,王解放收緊手中的狗鏈,拿起早已備好的啞鈴,一下,一下,再一下……鐺鐺吃剩的排骨因?yàn)榍吡缩r血變得更加紅艷。鮮血的味道,聞起來有一絲絲腥甜,王解放舔了一下,果然有點(diǎn)甜。跟虞紅芳的一樣甜。
吳月娥回來了,手里提著澳洲進(jìn)口孕婦奶粉。
快洗手吃飯!排骨涼了不好吃。
米飯晶瑩剔透,顆粒均勻飽滿,每一粒米都恰到好處地吸足了水分,芬芳誘人。排骨一小塊一小塊的,金紅油亮,肥而不膩,酥爛入味,它的大小形狀是為吳月娥量身定做的,它遷就了吳月娥的櫻桃小嘴,好讓她一口一塊,吃得盡興,吃得舒坦,吃得舒服。吳月娥喜歡吃王解放做的紅燒排骨,她知道做這道菜很麻煩很費(fèi)神很費(fèi)事,王解放肯花心思給自己做紅燒排骨,是不是就表示相信他原諒她了?吳月娥吃著吃著就紅了眼圈,她抬頭看著王解放,王解放也看著她,目光祥和、寧靜,無限愛憐,就像第一次給她做紅燒排骨時一模一樣。解放!吳月娥的眼淚流下來,流進(jìn)嘴里,有點(diǎn)咸,還有點(diǎn)苦。
吃吧,別哭了,好好吃飯。
吳月娥滿心歡喜地吃完飯,一顆心放回肚子里。吃飽犯食困,昨天又哭又鬧費(fèi)了不少神,晚上睡得也不怎么踏實(shí)。今天一早原本不想出去,經(jīng)不住前夫又是微信又是電話的輪番轟炸,最后是在前夫“不去拿奶粉就送上門”的威脅下才萬般無奈去的。跟前夫周旋又費(fèi)了不少力氣,吳月娥是真的累了,尤其是吃飽了精神放松了之后,她累了,她想好好睡一覺。
吳月娥躺下沒幾分鐘就發(fā)出了鼾聲,均勻細(xì)密,飽含快樂和知足。王解放聽見了,聽得很真切,他羨慕吳月娥這樣的人,倒頭就能睡著,這樣的人的世界簡單至極,以為事情說出來就過去了,以為做錯了事說一聲“對不起”就可以了。怎么可能呢?做錯了事是要付出代價的,與錯誤相匹配的代價。
王解放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他喜歡收納,整理,分類,擺布,把所有的東西歸置到應(yīng)該在的位置。他的生活原本井井有條,按部就班,不出格,不出圈,不出錯。自從有了她們,先是虞紅芳,后是吳月娥,她們都是來討債的、抱怨的,讓王解放的生活脫離了正常的軌道,再也回不去從前。
時針指向正午十二點(diǎn),鬧鐘響了。
吳月娥睡得十分香甜,嘶鳴的鬧鐘對她沒有半點(diǎn)影響,她仰面躺著,雙手投降一樣上舉,那是嬰兒的睡姿。她的脖子,細(xì)細(xì)的,暖暖的,頸動脈跳動有力。吳月娥忽然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王解放,悲欣交集,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沒有看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