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云保

礦工魯班

●牛云保

一

站在山頂?shù)淖罡咛帲敯喔┮曋荷江h(huán)抱中的礦井，正是盛夏，濃綠把礦井包裹得嚴嚴實實，從山頂往下看，錯落有致的現(xiàn)代化建筑像是一處景區(qū)的客棧。

魯班知道再過幾分鐘這座礦井將變成一片廢墟，影影綽綽的人影在坑口躥上跳下地忙碌著，他也知道人們會尋找他，尋找著這位曾經(jīng)煊赫一時的勞模。天一亮他就上山了，他沒有參加早上的碰頭會，他把早上碰頭會看成是一場對礦井謀殺的密謀會，他憤怒，他于心不忍又無能為力。

多好的一座礦井?。「呗柸朐频木布茉陉柟庹找掳l(fā)出金燦燦的光芒，剛翻修的絞車房配電室充滿著別樣的情調(diào)，記得工人們剛搬進時都幸福得熱淚盈眶，都一迭聲地感激著礦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魯班看著工人高興，也樂呵呵地像個干部一樣幸福著。

與曾經(jīng)剛進駐聯(lián)營礦時鑼鼓喧天熱烈歡迎不同，翻修一新的礦井像一個穿戴整齊平靜面對死亡的病人，它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

那時的魯班多幸福啊，充滿了干勁。看著從煤老板手中接過的這座破破爛爛的礦井，看著原先在煤老板手下的農(nóng)民工點頭哈腰向他笑著敬煙，他說，弟兄們，你們解放了，以后你們和我一樣也是礦上的正式工。農(nóng)民工幸福而又卑怯地向他笑著，突然降臨的幸福讓他們一時無所適從。

可一夜之間他們又變了樣，礦井沒有了，他們連農(nóng)民工也算不上了。

沉悶的一聲巨響，坑口轟然倒塌，魯班哇的一聲哭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無法承受一座花了幾個億的礦井僅僅開采了三四年就要炸掉。魯班問礦長問所有的領(lǐng)導(dǎo)，他們顯然是統(tǒng)一了意見，提前編好了應(yīng)答，所有的回答是：資源枯竭。魯班又問，你們明知沒煤了為什么還要投資？領(lǐng)導(dǎo)漠然地說，總公司安排。

倒掉的坑口緩緩浮起一大塊塵土，山林中突然間刮起一陣狂風(fēng)，塵土四散，人們捂著口鼻遠遠地看著再也不能進出人的坑口，就像看著一個龐然大物在呻吟中慢慢死去。

夜深人靜時，魯班從山上走下來，一整天躲在山上的他輕手輕腳地走在礦山的廣場上。月光如水，偌大的廣場上已不見一個人，失去往日喧嘩的廣場，墳?zāi)挂话阕屓撕ε碌募澎o。遠處廢棄的坑口，沒有了以往的人流和絞車開動的轟鳴聲，看了一會，魯班對著礦長辦公室惡狠狠地呸了一聲，扭轉(zhuǎn)身回宿舍倒頭大睡。

二

與魯班想象中截然相反，宣布破產(chǎn)后的礦山?jīng)]有出現(xiàn)一絲一毫的混亂，工人們井然有序，堅守自己新的崗位。每天看門護崗，防止外人進入，他們失崗不失責(zé)，還等待著重新分配。他們當(dāng)然都是礦上的正式工，與農(nóng)民工不同，總公司不會拋棄他們。有的人還說，破了正好，早就不想在深山老林里待了，正好回老區(qū)上班，還省得花錢找關(guān)系。

守在大門口的農(nóng)民工，早出晚歸地聚集在大門口，他們就像失去了家園和主人的忠犬，每天守伏在家的廢墟上。礦上的領(lǐng)導(dǎo)幾次三番地說，礦上破產(chǎn)了，給你們也發(fā)了失業(yè)補助金了，該去哪去哪吧。但他們不走，好像守在大門口就有希望，下了十幾年坑出去又會干啥？

魯班工作十幾年，難得有這樣的清閑，魯班當(dāng)然不是他的真名——人們也忘記了他的真名，魯班是人們送給他的尊重和稱贊，高級技師的魯班從來沒在技術(shù)上難倒過，再大再難的技術(shù)問題，只要魯班在，只要魯班刻苦鉆研一番，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魯班魯班地叫著，各種榮譽獎金也莫名其妙地紛至沓來。身為工人的魯班，不知多少次在半夜被鮮花和榮譽驚醒，被臺賬上冒出來的獎金和工友的妒忌眼紅中激動得臉紅脖子粗。

聲名遠揚的魯班，是被公司領(lǐng)導(dǎo)欽點、拋家舍子遠離老礦來到這兼并聯(lián)營的小礦井。那時的公司，氣吞山河，到處吞食著小礦井。公司上下一片歡騰鼓舞，街頭巷尾坑上坑下人們議論紛紛，十年上千億的口號讓工人與領(lǐng)導(dǎo)熱血沸騰徹夜難眠。老礦每日敲鑼打鼓地歡送著去邊遠小礦井的工人干部。煤價也替公司爭氣，一天天暴漲的煤價讓礦山內(nèi)外眉飛色舞。

而今隨著煤價的一落千丈，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的鐵律又讓煤礦的興衰起伏證明了它的規(guī)律性。

無崗可上的魯班每日鉆在宿舍里對著一大摞圖紙苦思冥想，對窗外的花花世界一概不理。整幢宿舍樓都是當(dāng)年懷著一腔熱血從老礦過來的男男女女。魯班的鄰居劉鳳蘭就是一個熱愛礦山心比天高的有志婦女。從老礦來到這里，一年回不了幾回老礦，對世俗世界置之不理，以忘我的精神一心撲在工作上，機器就是她的一切，付出就有回報，劉風(fēng)蘭的仕途也在一片光明中扶搖直上，從工人升為班長，從班長一躍而為工長?？裳巯?，煤礦是店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一路狂跌的煤價砸碎了多少人的美夢，收購兼并的小礦井首當(dāng)其沖地倒在了最前沿。

熱愛工作卻對電路圖一竅不通的劉風(fēng)蘭對魯班是佩服得不行，她心想，那么一本蜘蛛網(wǎng)樣的圖，他咋就看得一清二楚，還講得頭頭是道，這機器和人不一樣，人病了還能湊付的動，可機器說不行就不行了，但魯班一鼓搗，機器又能動了，這機器也認人啊。

劉鳳蘭由敬生愛，總是含情脈脈地看著魯班。也不知魯班是裝傻還是真不懂，誰都看出來了，就他流水無情。

劉鳳蘭有意無意試探過幾回，最后相約去鎮(zhèn)上轉(zhuǎn)，起先魯班不去，后來拗不過，就跟劉鳳蘭去趕廟會。自從這溝里來了各路集團大軍，小鎮(zhèn)上燈紅酒綠的設(shè)施拔地而起。

魯班遠遠地跟著劉鳳蘭，磨磨蹭蹭地東瞧西看，劉鳳蘭有足夠的耐心，心想是塊鐵也把你捂熱。劉鳳蘭給魯班買了雙鞋，魯班回贈了一把傘，劉鳳蘭暗送了幾回秋波，魯班卻死水一池。

小鎮(zhèn)一條小街不足一千米，中間還遇上幾對男女，與年齡不相符的恩恩愛愛，內(nèi)行人一看就不是名副其實的夫妻。劉鳳蘭慢慢接近魯班，不經(jīng)意間挎住他的胳膊，魯班像受了驚的騾子一樣差點跳起來，倒把劉鳳蘭嚇了一跳，心想，這人還真是一頭騾子，天生的不解風(fēng)情啊。中午吃飯時，倆人搶著付錢，你爭我推的打架一樣。幾個來回下來，劉鳳蘭徹底死心了。

劉鳳蘭輕輕地推開魯班的門，見魯班伏在桌上焊接著一塊電路板，一股又酸又臭的氣味撲面而來，氣得罵魯班，你家里有股死人味。魯班正焊著呢，顧不上理她，劉鳳蘭把窗戶打開，湊在桌上看他工作，焊接的松香味和劉鳳蘭令人作嘔的香水味混著鉆入魯班的五臟六腑，魯班直起腰來呼地吐出一大口氣，問：“這幾天不見你去崗位，每天忙什么？”

劉鳳蘭坐床上，順便把床上的被疊好，說：“礦都關(guān)閉了，還去干什么，有個看門的就行了?！庇謫?，“聽說老礦的人過來回收。”

魯班拉閘停電，說：“領(lǐng)導(dǎo)安排我回去商量?！边€能得到領(lǐng)導(dǎo)的重用，魯班有些許自豪。

劉鳳蘭問：“這意思是收拾完，咱們就卷鋪蓋回家？”

魯班說：“主井都炸了，回收完就看咋安排了，總要留幾個看門的?！?/p>

劉鳳蘭問：“這么好的一個礦，投資了那么多說不干就不干了？”

魯班說：“煤價跌得厲害，出得越多賠得越多?！?/p>

劉鳳蘭問：“你說還讓咱回老礦不？”

魯班說：“老礦的工人到處輪崗，怎么可能讓咱回去?！?/p>

劉鳳蘭說：“你有技術(shù)你不怕，總有地方要你，怕就怕我們這些要人沒人要技術(shù)沒技術(shù)的工人?！?/p>

魯班沒說話，他好像又在思考一個電路圖上的問題。劉鳳蘭問：“我聽人說，有好幾個老礦聯(lián)系你?！?/p>

魯班搖搖頭，說：“沒有的事，這年頭都是說關(guān)系，誰還說你有技術(shù)沒技術(shù)?！?/p>

劉鳳蘭說：“你不愁人要，再走后門說關(guān)系也總得有幾個有技術(shù)的人吧?！?/p>

魯班說：“現(xiàn)在大學(xué)生多，都一學(xué)就會?！?/p>

劉鳳蘭鼻子里哼了一聲，說：“看我們隊那幾個大學(xué)生吧，一天家就在手機上，一有個事躲得遠遠的。”

窗口上有幾個人影閃動，魯班又陷入思考，閉口不說了。劉鳳蘭掏出幾張班后餐票，放魯班床上，說：“這幾張票你去礦超市趕緊換成吃食，我聽人說礦上以后不發(fā)票了，超市也關(guān)門呀?！?/p>

魯班又感動又害怕，死活不要，劉鳳蘭罵：“不就幾張票，嚇?biāo)滥阊?，我吃不了才給你的?！?/p>

魯班把劉鳳蘭送出門，劉鳳蘭站住說：“你去哪都得把我?guī)习??！濒敯嗷亓怂奚嵯耄夷挠心潜臼掳?，我連自己都顧不了了。

三

魯班回老礦原以為很快就能把回收的事搞定，不想老礦的工人都不愿意去，礦上沒辦法把待遇提高，每月報滿工，可還是沒人去，最后機電部把一個隊整個打發(fā)起，去不去由不得你，礦上怕夜長夢多，擔(dān)心家屬來鬧事，下午就派大客車送人。

下午走人時，電視臺的報社的記者都來了，礦領(lǐng)導(dǎo)還講了話，說這是礦根據(jù)煤炭形勢做的戰(zhàn)略部署，不是不要弟兄們了，回收完還把你們接回來，我們這是勞務(wù)輸出，以后經(jīng)常會有。礦長講完，臺上的人鼓掌，底下的工人沒一個拍手的，氣氛有點尷尬，魯班趕緊按領(lǐng)導(dǎo)的吩咐給工人們發(fā)皮箱，發(fā)喝水杯。

礦長把魯班叫過來，也把領(lǐng)隊的叫過來，魯班看著領(lǐng)隊說我們認識，以前一個組的，領(lǐng)隊叫著魯班，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興奮得有點異常。

隊伍出發(fā)了，工人一輛大客車，領(lǐng)隊自己開著車，魯班沒坐領(lǐng)隊的車，坐大客車里。五月天氣，沿途風(fēng)光秀麗，尤其是進入峽谷后，工人們看著滿山遍野的花草有說有笑，有幾個人驚叫著讓人看山腰中跑著的黃羊，都說逮住了夠吃好幾天。

魯班問旁邊的工人：“劉二現(xiàn)在是你們的領(lǐng)導(dǎo)？”

工人說：“我們副部長，去年坑下出事讓免了，今年又起來了?！?/p>

工人問魯班的礦開資行不。魯班沒回答他，卻問：“勞改犯還當(dāng)了部長？”

工人笑了，說：“這你就老腦筋了，這年頭有錢什么辦不了，以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現(xiàn)在是有錢能使磨推鬼。”

魯班和工人都笑了，魯班還記得他當(dāng)工長時，劉二第一天上班時來他組里的模樣，寸頭，脖子上吊著一條金項鏈，一副混混樣。

劉二上班遲到早退，上了班也吊兒郎當(dāng)，魯班和隊里提出不想要。隊長說，這是礦上打發(fā)下來的，隊里做不了主，還勸魯班不要得罪人。

后來劉二干脆不來了，魯班起先還給他記工，半月后就不記了。隊長讓他記，魯班不記。隊長說，黑社會的咱惹不起。魯班說，黑社會的咋了，你讓他有本事殺了我。隊長說，掙你家的錢呢？魯班說，掙誰的也不行，沒這個理。隊長笑了，說，礦上有人給部長打招呼了，出了事與咱沒關(guān)系，有部長頂著呢。

魯班一直懷疑隊長收了劉二的黑錢。

天大黑了才到聯(lián)營礦，一車人又累又餓，歡迎也省了，都忙著吃飯，老礦的工人拿著手機又拍又照，吃完喝完才站院里看對面的山。

第二天工人們就下坑回收。

主井雖然廢棄了但副井還完好無缺，每天坑下回收上來的設(shè)備不停地從副井提上來，工人們看著電纜都眼熱心跳，小偷小摸地往口袋里裝銅，后來工人們發(fā)現(xiàn)進了場院的電纜不出三天只剩一半，也逐漸變得瘋狂起來，下坑時都懷揣著鋸弓電工刀，三三兩兩分工明確地偷盜電纜。

有天劉鳳蘭去魯班宿舍借電工刀，魯班給了她，說，小心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劉鳳蘭說，都偷呢，又不是我一個。魯班也不好再說什么，劉鳳蘭問，我聽人說，你去張莊礦呀？魯班說，沒有的事，走我能不和你說。

看著劉鳳蘭回了宿舍，魯班嘆了口氣，心里罵，都逼良為娼了。他不能想象愛崗敬業(yè)、年年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的劉鳳蘭，為了幾十塊錢把電纜一段段割開。

下了坑，工人躲著干部，干部也躲著工人，都不愿得罪人，況且聯(lián)營礦也礦產(chǎn)了，下半年還不知在哪呢。劉二也不管，他想趕緊回收完回老礦，魯班在碰頭會上也不敢多言，輕描淡寫地提了句，看沒人理，也不多說一句了。

放縱了的工人，工作熱情高漲，回收進度明顯加快，過了半月老礦又打發(fā)過來幾十號工人，這回比上回容易，早有人把能偷銅賣鐵的事傳回老礦。

有天魯班給壓風(fēng)機送電，合一回送不起，合兩回也送不起，坑下又催的急，魯班把壓風(fēng)機查了個遍也看不出有什么問題，魯班跟線跟到降壓站，嚇了一跳，胳膊粗的兩根電纜讓人拉開閘齊根鋸斷，內(nèi)行人一看就知道誰干得，幾千伏的電壓誰敢上來割，而且割得干凈利索，還能保證自己安全。

魯班把丟電纜的事匯報給調(diào)度，值班長也沒說什么，只安排人趕緊換線，魯班原以為領(lǐng)導(dǎo)會臭罵一頓，分析調(diào)查，見領(lǐng)導(dǎo)如此，魯班也不敢多言。

去材料組裝電纜時，魯班說十來米就夠了，材料員和工人都不吭聲，滿滿地裝了一車。第二天去壓風(fēng)機的路上，魯班注意到一處上了坡的平坦地上，有拖著電纜進入樹林的痕跡，就如一條巨蟒爬過一樣。魯班跟著進入林中，一大堆電纜皮明目張膽地扔在樹底下，魯班想了半天，還是用手機通知了礦武保部。

晚上吃飯時，劉二夾著條煙來看魯班，一進門就喊：“師傅，徒弟過來一個月了一直忙，也沒顧上來看看你?！濒敯嗝ψ屪顾o劉二點煙。

倆人沒話找話地說了半天，劉二最后說：“師傅，今天的事武保部和我說了，你看這樣行不，你放我一馬，回去我收拾他們，咱好賴師徒一回，這點面子你得給?！?/p>

魯班說：“你能過來一下師傅也高興，不管以前好與賴總算你叫了回師傅。”劉二忙給師傅點煙。

魯班說：“這回我可以不管，但有個原則，告訴你的人凡是生產(chǎn)設(shè)備絕對不能動。”劉二又是點頭又是讓煙。

魯班說：“這也是為你好，工人們割點廢線無所謂，就怕哪一天給你闖下大亂子?！?/p>

劉二臨走時往下放煙，魯班死活不要，最后還是放下了。

出了樓門，劉二心里罵：傻蛋，還是老樣，井岡山的毛驢，資格再老還是頭驢。

第二天班前會上，劉二把工人們罵了個夠，臨了又囑咐，都會干著點，不能動的千萬不要動，出了事沒人管你們。魯班見工人們收斂了許多，心想這劉二還真有兩下子，惡人還得惡人治。

四

魯班的同學(xué)打電話說要看魯班來，這讓魯班很激動，又是準備酒，又是去鎮(zhèn)上買煙，還和鄰居說好到時借用一下桌和凳，劉鳳蘭自告奮勇地要親自掌廚。

說好三兩個，卻來了三輛車，是同學(xué)不是同學(xué)的一下來十幾個，宿舍里也擠不下，好幾個月不開資的魯班原先圖省錢還想在宿舍里招待，劉鳳蘭儼然家庭主婦，又倒水又散煙，魯班同學(xué)擠眉弄眼地問，換嫂子了。

劉鳳蘭比魯班鎮(zhèn)定，自作主張地說中午外面準備兩桌，魯班心疼錢，還有點猶豫，再說東西準備好幾天了，不吃不都倒了。劉鳳蘭悄聲說，同學(xué)們看你來是抬舉你，窮富不在這幾個錢上。

中午吃飯時魯班一狠心又叫了幾個平時處得不錯伙計，伙計們勸他應(yīng)把領(lǐng)導(dǎo)也叫上，平時人家待咱也不賴，這樣同學(xué)伙計領(lǐng)導(dǎo)坐了有三桌。

都是一個集團公司的，說起來都認識聽說過，就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杯，幾圈下來都喝暈了，工人和領(lǐng)導(dǎo)也沒距離了，工人罵領(lǐng)導(dǎo)不給開資，領(lǐng)導(dǎo)抱怨總公司瞎指揮。酒足飯飽領(lǐng)導(dǎo)偷偷去前臺付錢，嚇得魯班出了身汗，打死也不敢讓領(lǐng)導(dǎo)付，一算賬一千來塊，魯班心跳一下，想這么多，咬著牙付了。

回了宿舍，同學(xué)們坐下回憶上學(xué)時的苦，又說現(xiàn)在工作上的事，都說煤炭行業(yè)算完蛋了，有錢時瞎折騰。有個同學(xué)說，他們礦四月技改完，五月宣布破產(chǎn)。同學(xué)們說，魯班你不怕，你有一身好技術(shù)，走哪個礦不要你？魯班說，現(xiàn)在誰還說技術(shù)，一有事都叫廠家。劉鳳蘭汗潸潸提著西瓜進來，魯班忙切瓜。

魯班發(fā)愁晚上沒地方睡，想找領(lǐng)導(dǎo)借一下平時招待客人的兩間房，事后給領(lǐng)導(dǎo)買條煙。下午這伙人看看太陽落山了，就說回，說回就回，魯班假意挽留，這伙人執(zhí)意要走。三輛車出大門時出不去了，大門口堆著一堆小山樣的煤渣，魯班問看門的咋回事。看門的說，村里又和礦上要錢呢。礦挨著幾個村，三天兩頭地來尋礦的麻煩，今天要招工，明天要鋪路，后天又說礦占他們的地了。以前礦有錢，給倆錢打發(fā)走，現(xiàn)在不出煤了工人資還開不了，礦領(lǐng)導(dǎo)就都躲起來，村里的人就把路堵了。

魯班想把這伙人打發(fā)走，住一晚明天又是一頓，找武保部拿了山上的后門鑰匙，到了山頂開了門把同學(xué)們送下山上了公路，魯班揮揮手說有空再來玩?？窜囎哌h了，坐路邊抽了支煙，慢慢走著回了礦。

大門口的煤渣堆了幾天也沒人管，拉水車進不來，工人們就喝坑下抽上來的水，雖沒喝出事，但工人們都罵，劉二也裝不知道。煤渣的事還沒解決了，坑口又讓要賬的堵了，工人們都換窯衣了，站坑口等領(lǐng)導(dǎo)，礦領(lǐng)導(dǎo)不出面，劉二又管不了這事，一拖就是好幾天。

礦上天天是非不斷，魯班也無心在聯(lián)營礦待下去了，暗地里四處尋找出路。張莊礦原先的老隊長愿意幫他，只是說張莊礦還沒投產(chǎn)，來了工資不會高。張莊礦離老礦近，魯班天天能回家，魯班就托老隊長給他打聽一下，該花多少錢花多少錢，老隊長就給他四處托關(guān)系找人，這樣魯班就有了走的心，提前把各種雜事都處理了，免得臨走時手忙腳亂。

因心里著急調(diào)走的事，魯班就盡量不下坑，怕老隊長打過電話來。心里有了事，干活吃飯不上心，老想事情能不能成。劉鳳蘭好幾回問他是不是有事，魯班只是說沒事，可能晚上沒睡好。

早上的班前會上，領(lǐng)導(dǎo)說接到總公司通知，讓魯班下月一號去張莊礦報到，一屋子人都不說話，都冷冰冰地看著魯班，劉鳳蘭更是怒視著魯班，魯班低著頭。開完會，領(lǐng)導(dǎo)說，你不用下了，準備準備，一屋人都走了，魯班才抬起頭，魯班想，弟兄們我也無能為力啊，我要有辦法會帶咱弟兄們一起走。

第二天臨走時，劉鳳蘭和幾個平時相處的不錯的伙計過來送他，這讓魯班很感動，說，我先過去，如有機會，我一定想辦法讓弟兄們都過去，一伙人都謝他，說走哪也不要忘了弟兄們，你先過去踩條路，弟兄們誠心跟你混。魯班說，這回實在是沒能力帶你們，有機會我一定給你們打電話，一屋子人都為自己的前途憂愁。好幾個月不開資了，有的一家老小就靠這點工資，不愁都是假的，大伙說了半天謀生的辦法，也沒有一個好辦法。

院里的司機摁喇叭，魯班該走了，弟兄們提著東西送他下樓，魯班和他們一一握手，又和院里站著的領(lǐng)導(dǎo)和熟人打了招呼。

大家看著汽車走遠。

回了老礦，魯班放下東西就往老隊長家跑，順便在超市買了兩條煙。老隊長在家等他，倆人有好幾年不見了，老隊長說，張莊礦大有前途，準備明年就投產(chǎn)，年產(chǎn)準備上千萬噸。魯班問上去讓我干什么？老隊長說，才接收了一部絞車和一部主扇，這回有十來個人上去，你負責(zé)上。魯班心里高興，但臉上不敢露出來，只是說，該花多少花多少啊。老隊長說，這你不用管，到時下來說，咱弟兄們誰跟誰，關(guān)鍵是去了想好該如何干，得給領(lǐng)導(dǎo)留個好印象，等一投產(chǎn)弄個隊長干，魯班千恩萬謝。

回了家一說，合家歡喜，老人小孩都覺著生活有盼頭，都說去了好好干，咱一輩子要記著人家的恩，這回人家也出了不少力，該花多少花多少，人窮禮不能窮。

魯班累了，早早就睡了，在夢里，自己攀爬一處峭壁，爬到半中間，咋也爬不動了，一點勁也沒有，站頂上的人也不拉他一把，魯班大叫一聲掉下來。驚醒后，魯班覺著這是個不祥之兆，想自己這一步不知是對是錯。

五

到了張莊礦，魯班才知道和自己一樣進來的有十三個人，也是托關(guān)系走后門花錢進來的，張莊礦還在建設(shè)中，一大片荒地上矗著幾幢樓，簡易的鐵皮屋到處是，除了新上來的這十幾個工人，剩下的全是干部，一幢樓里塞得滿滿的，他們先歸機電部管，而老隊長升為了副部長。

張莊礦還為這十幾個人專門開了歡迎會，機電礦長和機電部長都來了，會上機電部長任命魯班為工長，勉勵魯班好好干，中午還擺了幾桌，干部工人相談甚歡，觥籌交錯中大家覺得前途一片光明。

主扇和絞車剛接管，機房中亂七八糟一片狼藉，魯班干勁十足，下午就領(lǐng)著一群人打掃衛(wèi)生熟悉設(shè)備。

這樣收拾了幾天，設(shè)備上也熟悉的差不多了，主扇和絞車如期開啟，機電礦長和機電部長對魯班大加贊賞，說了好多表揚的話。下午魯班領(lǐng)著人抬工具柜擦玻璃，劉建民什么也不干，一下午坐著抽煙，魯班實在忍不住了，過去說，建民出去擦玻璃。劉建民說，多大點活啊，我夾著潑尿也能干了。

晚上下班時，魯班去機電部長辦公室，說了工作上的事。部長說，你明天先領(lǐng)上四個人去職教中心學(xué)習(xí)，他們都沒證，無證上崗怕安監(jiān)處查住。臨走時魯班給部長放了張購物卡，老實的魯班哪會這些，是老隊長教他的，一共上來十三個人，一上來就任命你為工長，機電部長出了不少力，謝人家一下。

第二天，五個人去職教中心學(xué)習(xí)，老喬自作主張說給班主任買條煙，掏錢時四個人躲得遠遠的，魯班無奈一個人掏了錢。

發(fā)證那天，老喬暗示了幾回魯班買了條煙，但別人都裝聾作啞，老喬也無奈。

主扇和絞車都運行平穩(wěn)，但部里建議再配個副工長幫助魯班開展工作，讓誰當(dāng)呢，部里又沒說，魯班心里就物色上了。其實憑工作能力，劉建民的確不錯，但劉建民可能為沒當(dāng)上大工長一直和魯班對著干。有回組織大檢查，正好是劉建民的班，魯班說，有人來檢查了先不要開門，先把電磁爐放起。劉建民說我不管，誰來誰拿走。魯班本想說他幾句，想想又算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老喬合適，技術(shù)雖沒劉建民好，但一直配合魯班工作，人又聽話，心里就定了老喬。魯班上班途中和部長們一個車時，就有意無意的夸夸老喬，老喬也會事，部長們上崗時，不是倒水就是點煙，弄得部長們心里也舒坦。老喬找魯班也吃了幾回飯，魯班就透露了想讓他當(dāng)副工長的事，老喬很高興，說了很多表決心的話。

魯班和老喬就謀劃著副工長的事，事情還沒辦妥，劉建民這邊卻出事了。絞車房的張艷芳不知怎么和有婦之夫劉建民勾搭上了，張艷芳還沒結(jié)婚，比劉建民小十幾歲，這事傳給了劉建民老婆，經(jīng)常不回家又表現(xiàn)異常的劉建民早就讓老婆懷疑上了。劉建民老婆上單位和劉建民大吵了幾回，指桑罵槐地罵了劉艷芳，但倆人不收斂，有回讓劉建民老婆在宿舍逮住了。人多勢眾的劉建民老婆一伙把張艷芳打了個半死。張艷芳什么人，也是社會上混的，就叫了一幫人找劉建民要錢，要么離了和她過。劉建民舍不下家，再說張艷芳是什么人，也就圖個新鮮才勾搭的，就給了張艷芳一萬塊。張艷芳叫的這群人中，有幾個是吸毒犯，劉建民本以為沒事了，卻不料惹上大麻煩，吸毒犯三天兩頭找他要錢，詐了他一兩萬，問題是這伙人沒完沒了地要，劉建民就躲著藏著?？赡憧偟蒙习喟桑@伙人天天單位堵他尋他。

也是該出事，這幾天區(qū)公司查崗厲害，礦安排部里值班到現(xiàn)場，正好輪部長值班，部長就去主扇坐著，等查完回辦公室睡。區(qū)公司沒等來，卻上來一伙身上紋龍刺虎的人。劉建民打死也不敢開門，部長也不知咋回事，窗戶里看著這群人問咋回事。劉建民不敢說實話，部長見敲門敲得厲害，就開了門，一開門這伙人打了部長幾個耳光，劉建民跑了，礦武保部和礦值班的都過來了，一群流氓地痞吸毒犯，也只能不了了之。

單位出了這樣的事，部長們臭罵了一頓魯班，罵他知情不報，害部長挨了打。魯班也不敢爭辯，啞巴吃黃連，下來找劉建民讓他趕緊了了這事，不能給單位惹事了。劉建民說他報案了，實在不行這工作不要了。

出了劉建民這檔子事，魯班在工作上更不敢有絲毫松懈，每天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忙著，想給領(lǐng)導(dǎo)們留個好印象。

到了下半月，工作上有了起色，單位標(biāo)化生產(chǎn)都井井有條，魯班想給老隊長匯報下，才想起老隊長有好幾天不見了，便問部辦室小劉，小劉說，老隊長病了，有一星期不來了。

從辦公室出來，魯班給老隊長打電話，老隊長說輸液呢，發(fā)燒呢。

下了班魯班買了一顆西瓜去了回老隊長家，回了家想，老隊長病了，這正好是個機會，讓老喬去看看，拉近一下關(guān)系，就和老喬電話里說了這個意思。老喬滿口答應(yīng)，說是明天下班就去。

第二天倆人碰了面，就商量起來，老喬是個話癆，一路上就他一個人說，魯班插不上一句，分析完還衷心地感謝魯班。

在超市買東西時，魯班看出了老喬的小氣，老喬離婚了，老婆走時順便帶了他不少錢，兒子又上大學(xué)，想想也不容易，但覺得一箱奶太少，老喬不以為然地說，咱歸根結(jié)底給他錢，咱不白用他，帶一箱奶是個禮。

告訴了老喬幾樓幾單元幾號家，魯班就樓下等他。

魯班腦中也沒閑著，思前想后地想老隊長過幾天問起老喬的事該如何回答，不能把自己套進去。上半月剛說要批個工長，下半月老喬就上門了，還知道自己病了，魯班又往回想，當(dāng)官的誰打送禮的，再說老喬工作上的確不錯。

半個時辰老喬下來了，老喬事情辦得還算順利，拉魯班去飯店喝了一杯。老喬魯班都高興，魯班覺得人生當(dāng)中第一次辦了件大事，老喬覺得自己人生即將打開新的一頁，這是離婚以來第一次如此高興，倆人喝的頭昏腦漲才回了家。

六

秋天的張莊早晚已變得冷清孤寂。魯班有時加班不回家，常一個人站在井筒上看著夕陽下占地幾百畝的張莊礦。張莊礦齊整不分散，不像別的礦機構(gòu)分散在溝溝洼洼里，張莊礦已初具規(guī)模。魯班見過張莊礦的規(guī)劃圖，圖紙上的辦公樓選煤廠坑口都是現(xiàn)代化建筑，四個坑口分布在東西南北，工業(yè)廣場點據(jù)礦的中心位置，從圖紙上看礦的布置倒像經(jīng)過風(fēng)水先生的勘察，可憧憬著未來的魯班讓一種猜測攪得他好幾天睡不著，人們都說張莊礦屬無證先建，面臨著關(guān)閉。

魯班也不敢四處打問，只埋頭工作。工人們問他，魯班說，咱只管上班行了，停不停咱也管不了。工人們說，如果關(guān)了，咱還干不干呢。魯班無話可說，這也是他心里最擔(dān)心的，這種擔(dān)憂有時讓他寢食難安，如果真關(guān)了自己又將如何，自己組里的十幾號人又何去何從。

說是猜測，可一件事的發(fā)生，讓猜測變得越來越真實，張莊礦所在地的公安局已勒令張莊礦停止使用火藥，理由就是無采礦證。無火藥意味著坑下就不能打巷挖掘，整個看似轉(zhuǎn)著，卻都無所事事。

一個礦就好像魯班一個人忙碌著，因為主扇和絞車還不停地轉(zhuǎn)著，就像一個人的肺和心臟，就是你睡著了，呼吸和血液還流著。

上午老隊長來電，說夜班主扇停了一回電，送電用了十五分鐘，魯班說，我馬上去機房核實一下。在煤礦主扇是坑下的肺，沒有新鮮的風(fēng)，意味著瓦斯短時間內(nèi)積聚，工人會呼吸困難?？偣久鞔_規(guī)定，主扇無計劃停風(fēng)超過五分鐘按死亡事故處理。魯班想了想夜班是劉建民的班，唉，肯定又睡著了。幸虧張莊礦還沒投產(chǎn)，要不真是闖下大禍了。到了機房，見劉建民換了衣服準備回，魯班看他滿不在乎，火氣控制不住的上來了，問：“昨晚是不是睡著了？”

劉建民不說話也不看他，拿塊布擦皮鞋，魯班說：“劉建民你不要太猖狂了。這是單位不是你家。”

劉建民說：“就是睡了，你有本事開除了我?！?/p>

魯班沒想到劉建民如此回答，自己當(dāng)工人當(dāng)工長十幾年了，頭一回碰如此不把工作當(dāng)回事的工人，這是主扇啊，一停機關(guān)系著整個坑下啊，如張莊礦生產(chǎn)就是坑下有幾百條命啊。魯班說：“你以為我管不了你，我今天就停了你?！?/p>

劉建民不理他，一伙人拉開魯班，魯班懷恨在心，覺著真是奇恥大辱，一個工人也敢頂撞他，回部里壓住火沒說剛才的事，遮掩著說，新設(shè)備工人們操作不熟悉，以后有機會培訓(xùn)幾回。部長們說下不為例啊，主扇停風(fēng)可是要命的事。

魯班一上午恨意難消，想不收拾一回劉建民以后他會越不像話，十幾號人咋管理，還不大亂了。

心里因為劉建民思謀了一上午。

中午食堂吃飯時，辦公室小劉和魯班一桌，小劉要魯班把宿舍鑰匙交回部里。魯班說，組里人多箱少，有個家能放點東西。小劉不高興，說來時說好的只是讓你們臨時住幾天，又沒說讓你們長期占用。魯班克制著沒發(fā)火，想他媽的住個宿舍還有人排擠，沒吃飽就走了。

中午叫了幾個工人去檢查絞車，腦子里顧不上想劉建民的事了，又想如何對付小劉。魯班想是不是自己中午有時在宿舍睡會讓部長不高興了，部長不好意思要讓小劉要。

一下午魯班也沒想出個好辦法。

下班時和老隊長一個車，就和老隊長說了這事，老隊長給他出主意，明天直接和部長說，這是單位的事，個人不用跑。

第二天專門找了回部長，部長聽完魯班的理由，也沒說什么，只是說，你不用管了，我和他說。

回了宿舍，魯班思前想后琢磨這件事，小劉為什么處處排擠他，老是尋他的麻煩，心里隱隱約約覺得老隊長和小劉之間有點摩擦。小劉是個官二代，聽老隊長說，小劉老子是個處級干部，手里有實權(quán)，有回在車上老隊長有意無意地提醒他，要防住小劉，此人心術(shù)不正，尤其報材料簽字時要看好可不敢亂簽。

其實魯班早就感到了小劉的故意刁難，有意無意地譏諷。工人們私下閑聊時，也都對小劉恨得咬牙切齒，可能都受過他的欺負，魯班一直隱忍不發(fā)，謙卑地為小劉掃地打水，不管小劉如何高傲地昂著頭，魯班總是笑臉相迎，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指望能出人頭地。

他何嘗甘心讓一個毛頭小子如此糟蹋。從小劉眼中他看到富人對窮人的鄙視，位尊者對位卑者的不屑。魯班總是心想，忍一忍讓一讓，走哪都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小劉是部長身邊的紅人，鞍前馬后為部長端茶倒水，想想也根本惹不起，他勸他手下兩個大學(xué)生要向人家小劉學(xué)習(xí)，不要罵人家是部長哈巴狗，要跳龍門先鉆狗洞。兩個大學(xué)生也很水平，聽了師傅的話，說了一段話：在中國你的出身你的家庭你所處的地域決定了你的將來，個人奮斗的空間不大。小劉如果是工人農(nóng)民的兒子，就他寫的那幾個字，不用說進辦公室，工人也當(dāng)不上。魯班說，人家水平不高但你看多會侍候部長，這也是本事啊。又說，部長不也是工人出身，現(xiàn)在不也是正科級。大學(xué)生說，你知道部長他爺爺他爹是誰？另一個大學(xué)生說，你又是勞模又是高級技師，天底下沒有不會修的，奮斗了一輩子還不是個那。說得魯班面紅耳赤，只能苦笑，坐下來想想，覺得大學(xué)生說的在理，和自己技校同班的同學(xué)，飛黃騰達的都是背后有當(dāng)官的老子，混上科長的都是從小在礦上長大的子弟，像自己這樣的新遷戶子弟大多還是個工人，細想想，還是人家沾了家庭和地域的光，當(dāng)你土頭土腦才在礦上熟悉融入時，人家早已捷足先登占有利地勢了。

兩個大學(xué)生高談闊論，口若懸河，進而又開始評說郊區(qū)人。一個大學(xué)生說，郊區(qū)人最出息，尤其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帶長大的郊區(qū)人，他們在兩種文化中長大，農(nóng)村文化和城市文化混雜著培養(yǎng)了他們，在社會上混。不管對農(nóng)村的還是城市的都如魚得水，把兩種社會吃透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這種人最厲害，他們介于人鬼之間，其實這個社會是人也離不開鬼，鬼也離不開人，也就是人與鬼都離不開這種人。魯班聽的云里霧里，想大學(xué)生就是大學(xué)生，非池中物，跟自己混真屈了人才，想大學(xué)生現(xiàn)在真多啊，都畢業(yè)了當(dāng)工人。

七

時光就在不緊不慢中流逝著，魯班算算來張莊礦有好幾個月了，張莊礦周邊的莊稼地里，已是一片一片枯黃的玉米葉，工人干部閑著無事時，都上山采摘山楂。魯班還每日任勞任怨地忙著，企盼領(lǐng)導(dǎo)們把采礦證辦下來，拉回火藥，開始放炮打巷，張莊礦早日投產(chǎn)，自己也能混個一官半職。

這幾日張莊礦格外忙碌，領(lǐng)導(dǎo)們連著開會，說一位省級干部要來張莊礦。一時間張莊礦雞飛狗跳，干部工人都不能休息，每日都擦桌掃地，工人們在廠區(qū)除草栽樹。

昨晚沒睡好，魯班本想遲去一會機房，宿舍里喝點水，不想部長打來電話，催他快去機房，魯班不知何事，跑著去機房。部長說，明天大領(lǐng)導(dǎo)來，今天必須把這院里院外收拾干凈，決不留一點死角。魯班領(lǐng)命，不敢有一絲懈怠，領(lǐng)著一群人又鏟又掃，正干著，院外來兩輛車，下來一伙衣冠楚楚干部模樣的人，指手畫腳吆三喝四的讓魯班干這干那，有一個竟讓魯班點火燒垃圾，魯班嚇得說不敢，這是主扇機房，仔細看這群人時，魯班認出一個是他同學(xué)，魯班叫他名字，同學(xué)扭頭看他，也認出了他，寒暄了幾句，又互留了手機號。

中午吃飯時，和老隊長說起這個同學(xué)，老隊長對魯班同學(xué)也了解，說是個了不起的人，坑下送飯工出身，他曾親眼見過這個人為了等領(lǐng)導(dǎo)能在雪地里站幾個小時，把領(lǐng)導(dǎo)安頓好才回。吃得苦中苦，才能人上人，你這個同學(xué)現(xiàn)在最小也是個處級干部了。

回了機房，魯班想過都過來了，給別的同學(xué)也打個電話吧，就撥通了另一個同學(xué)的號，這個同學(xué)說，你過來這么長時間怎么才說，又說過幾天我給你張羅一桌，通知咱另幾個同學(xué)一塊坐坐。

打完電話，魯班心里空落落的，大家同學(xué)三年，畢業(yè)十幾年了，有的從此杳無音信，有的還偶爾見下，有的默默無聞，還有一個葬死坑下，還有的飛黃騰達，同學(xué)間有了地位貴賤之分，也變得陌生拘謹起來，人生的沉浮人生的無常何止感慨二字道盡。

晚上去機房和老喬商議明天工作上的事，又閑聊了會，出來時廠院內(nèi)外到處點火焚燒垃圾，好像過年時一樣熱鬧。

回了宿舍，又困又累，睡意襲來跌倒就睡。早上醒來，躺床上不想起來，也不想去吃飯，胡思亂想起來，想大領(lǐng)導(dǎo)什么樣，會不會去機房，想自己來張莊對不，又想同學(xué)幾年，怎么人家就當(dāng)上處長了，想著又睡著了，直到早上八點多才醒來。

換了衣服趕緊去部長辦公室，剛到辦公室，小劉說，九點半開會，換老板了，老劉換成老張了。魯班見老隊長臉色大變，心里也亂哄哄的，部長進來說領(lǐng)導(dǎo)不來了，一伙人罵領(lǐng)導(dǎo)太坑人，昨天一天白干了。

魯班心亂得不行，跑回宿舍，想他媽的完蛋了，老隊長是老劉的人，現(xiàn)在胡漢三又殺回來了，還有老劉手下的人好果子吃？本來張莊礦原先是老張的天下，老劉上來想辦法把老張擠走。問題更嚴重的是，老劉拍屁股回老礦了，撂下自己的一伙人想管也管不了了。

魯班去機房坐到中午，食堂吃完飯去老隊長辦公室坐了會，倆人嘀嘀咕咕說悄悄話，罵老劉窩囊，給了權(quán)也不會用，又唉聲嘆氣，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樓道里響起腳步聲，老隊長撇撇嘴，擺手讓魯班住口，小心外面有人聽見。

下午回時，在車上和老隊長坐一排，老隊長悄聲說，張莊礦完蛋了，沒咱的勢力了，要不你跟老劉回老礦吧，肯定比張莊強。魯班心亂如麻，一時拿不定主意，回了家和一家老小說了，家里人說由你。吃了飯魯班早早就睡了，心里有事又睡不著，唉聲嘆氣，想自己時運不濟天生沒當(dāng)官的命。老婆給他出主意，說，你先找找老劉，先和他說好，最起碼回老礦掙的比張莊多，又離家近，不用每天跑那么遠。

第二天上班和老隊長說了這個想法，老隊長說你不用去，到時我和他聯(lián)系，這點面子他給。魯班問你回不？老隊長說，我不回了，回去也沒我位置了，你一個工人在那也無所謂，這也是一個當(dāng)工人的好處。

魯班先按兵不動，想觀察觀察再說，反正老劉那邊沒問題，如果張莊不行說走就走。

其實老張也束手無策，采礦證還是辦不下來，工人們說他本事大，沒證也能拉回火藥來，可等了半個來月了還是一點動靜沒有。老張為了穩(wěn)定人心，開會說，大家放心，張莊礦就是天天放假大家該掙多少掙多少，一分不少。

冬天馬上就來了，張莊地處高寒，主扇和絞車的工人都說夜里冷，魯班就找小劉報計劃，想領(lǐng)幾臺電暖氣。坐電腦邊的小劉說話，魯班放下表就走。出來想，給是兒不給是孫。

過了幾天部長去機房碰上他說，不到冬天呢領(lǐng)什么電暖氣。魯班說，晚上冷。部長說多穿點不就行了。魯班說，馬上就立冬了，先報上不是回來了放心，說用馬上搬過來。部長問工人們是不是都想走呢。魯班說不知道，工人們誰跟你說實話呢，反正我看這張莊礦夠嗆。部長說想走就走，沒人強留，有的是人。魯班聽這話心里又別扭又寒心，老覺得部長是針對他說的。

老劉一走，老張進行了一連串的人事調(diào)整，老隊長也靠邊站了。魯班是老隊長的人，組里的工人也四處造謠亂說，魯班也無心工作了，每日只是坐機房等著下班。老喬也憂心忡忡，自己這副工長才干了一兩個月啊。老喬讓魯班防著點劉建民，說劉建民經(jīng)常去部長辦公室，肯定給部長吃上了。魯班就碰上過一回，劉建民當(dāng)時進去說，電磁爐開關(guān)按操作臺不安全，萬一發(fā)生個短路什么的怕引起主扇停電，魯班當(dāng)時好生氣，有什么事你和我說不行還直接跑部長辦公室。

劉建民明顯地囂張起來，工作上也變得積極主動，跑進跑出儼然一副領(lǐng)導(dǎo)派頭。老喬攛掇魯班給他點厲害，魯班不好給老喬說實話，見如此光景，他去意已決，對張莊礦也無半點留戀。老隊長也勸他快走，張莊礦不出幾月必關(guān)門大吉，總公司已拿不出錢來養(yǎng)活這個未批先建的僵尸企業(yè)，電費都掏不起了。

拿定了主意走，魯班瞞著眾人悄悄地辦了手續(xù)，走的那天從車窗里看著已被白雪覆蓋的張莊礦，魯班想起自己來張莊礦時晚上做的那個夢，自己從一塊石頭上跌下來，才想起此夢的準確，心里說，相信夢不要相信夢想。

八

回到闊別五年的老礦，魯班仿佛五年來自己轉(zhuǎn)了個圈，又重新回到起點，雖沒久別重逢的喜悅，沒衣錦還鄉(xiāng)的榮光，但已覺得幸運許多。幾乎是前腳剛走，張莊礦就陷入癱瘓，干部工人無所事事，都盼著有本事的老張能辦回采礦證，能從總公司要回錢來，可老張也是焦頭爛額，除了開會時夸?？谠僖粺o是處。

魯班也成一匹已無千里之志的老馬，上班倒是勤勤懇懇，可也是只求個無是無非，不在作非分之想，單位家庭一條線每日走著，偶爾在街上遇上個張莊礦或聯(lián)營礦的熟人，能低頭過去就低頭走過，總覺得欠他們一份人情，太幸運了也是一種情虧。

坑上坑下工人們議論著也是老礦的命運，傳說著各種說法，有的說老礦將一分為二，有的說老礦將和別的礦合二為一，還有的說老礦將破產(chǎn)，不管那種說法，都無從知曉，只能在等待中證實。眼下最讓干部工人焦急的是機電一部和機電二部將合并為一個部，其實老礦原先根本沒有什么機電二部，機電上只有一個部，因煤炭黃金期引來不少大學(xué)生和頭頭腦腦親戚朋友熟人的進礦，進來又都是好工作，按工人的說法是站崗的比沖鋒的多。說是精簡機構(gòu)，新機關(guān)樓又蓋了一幢，都是關(guān)系，又都攆不下去，沒辦法就增設(shè)科室，把一個科室分成兩個，多一個科多一批科級干部，又多一批科室人員。有點門路的都送禮托關(guān)系想坐辦公室，又輕閑又掙錢多誰不想干呢?？上Ш镁安婚L，煤價的狂跌已拿不出多少錢來養(yǎng)活這一伙八旗子弟，一線工和二線工的工人工資實在不能再降了，再降誰都怕不準那天工人們跑總公司鬧事。

插圖:張四春

問題是增設(shè)科室時皆大歡喜，礦領(lǐng)導(dǎo)收了禮，關(guān)系戶進了科室當(dāng)了官，工人們也都吃飯不管閑事，只要能正常開資?，F(xiàn)在要合并科室，就要下一批人，誰愿意下呢，都是掏錢買的，都知道坐辦公室舒服，都知道是官就比工人掙得多，可不下不行啊，不光拿不出錢來養(yǎng)活，就是總公司也下了死命令必須精簡機構(gòu)。

機電一部和機電二部一時間人心惶惶，都不知何去何從，是一部吞了二部還是二部吞了一部。

機電隊也不是世外桃源。歸來的魯班發(fā)現(xiàn)工長深沉了許多，每日表情凝重，不是算計別人就是防止別人算計了自己。副工長是志在必得，總覺得將來的副隊長非他莫屬。組里的一班長是志得意滿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天地，農(nóng)民出身的他知道自己肚里有多少水水，三十畝土地一頭牛的思想使他整天樂呵呵地跑進跑出。還有的工人總覺得懷才不遇，消極怠工，能混則混，快退休的老工人則閑云野鶴地看著一群人明爭暗斗。

一塊彈丸之地的機電隊斗得是你死我活，再加上一部二部的合并之事，形勢越來越錯綜復(fù)雜，各方勢力盤踞其中，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工人干部每天防備著每一個人，都怕說多了惹事，都看對方像探子。

九

走著一樣的路，干著一樣活，說著一樣的話，看著一樣的人，魯班越來越覺得自己傻了一樣。記的剛上班時一個老工人說機電隊是一個死人坑，初不解其意，十幾年下來，才始知其意，“死人坑”謂其死水一池，波瀾不驚，工人干部都不緊不慢，不疲不疾，不怕你深懷絕技不怕你滿腹經(jīng)綸，都得按干部工人幾十年定下的規(guī)則，一些想沖破規(guī)則的到最后都慘淡一生黯然退場。

魯班十幾年低三下四，所有忍氣吞聲所有寒窗苦讀，都隨著煤企的江河日下而付之東流。走到這一步混到這一步于心不甘又無可奈何。

有日和隊長一塊下坑，隊長有意想把他栽培一下，也是惜其才，又見他每日無精打采，死鬼游魂一般，實在對己無益。試探著和魯班閑聊起來，不想魯班與往日不同，聊興也濃，一路說下來，倆人似有相見恨晚之意，隊長有意無意地說，礦不行了，可能夠五十歲的一刀切，你們工長也五十了，臨走時還說，魯班好好干啊。

魯班聽出隊長弦外之音，此后便有意無意地靠近隊長，野心也蠢蠢欲動，居然和老婆要上錢請隊長吃喝了幾回，掏心窩子的話酒后也說了不少。也是魯班大意了，早有耳目把魯班的一舉一動傳給了工長。班前會上，工長問魯班：“昨天安排你接兩臺電機咋接了一臺？”

魯班忙解釋：“主隊說一臺接起沒用不用接了，再說我也問了咱調(diào)度了，隊長也說行。”

“你聽隊長的還是聽我的。”

魯班忙說：“聽你的聽你的?！?/p>

工長說：“這月扣你五十啊?！?/p>

魯班沒說什么，心里清楚惹不起工長。

隊里給組里換了一溜工具柜，魯班說：“嘿，不賴，上面躺著睡覺舒服?！?/p>

工長接過話罵：“不怕跌下來跌死?！?/p>

魯班苦笑。

坑上的一條皮帶電機啟動不了，一組人忙著查看，看圖紙，看接線，看操作臺，看電源柜，忙半天就是啟動不了。隊長也下來了，礦值班的也過來了。魯班本來洗澡下班了，也是為了在隊長面前露一手，下班沒回家就去了機房，查看了半天，斷定是換向器斷了，理由是儀表顯示有電壓而沒電流，眾人打開換向器一查，真空管保險絲吹了，隊長很高興，雖沒夸魯班，但給了他一支煙，魯班忘乎所以地指揮著一群人換真空管。

第二天開班前會，工長問魯班：“絞車房記錄本你為什么瞎寫?！?/p>

魯班不知工長指哪天。

工長說：“前天的記錄本?！?/p>

魯班想起前天是他去的絞車房檢查的，檢查完填寫了記錄本，但不知那兒寫錯了。

工長問：“我跟你去絞車房來，你寫上我的名?！?/p>

魯班想起是他代簽工長的名，平時每個班檢查完，都替工長代簽一下。工長人懶，不愿每個崗位都跑，有幾回部干部檢查時查記錄本沒他的簽名罰了款，后來別人檢查完就替他代簽一下，也都是底下的工人一片好意巴結(jié)他。

工長指著魯班的鼻子說：“告訴你，部里查住了，部里罰多少我扣你多少?！?/p>

魯班咬著牙不吭聲，任工長罵。

挨了幾回罵，魯班看出點意思來，縣官不如現(xiàn)管，便不敢再出頭露面，上了班只干分內(nèi)的事，有機電事故，工長在魯班就站一邊，隊長問，也裝糊涂不會，讓工長一伙處理。

總公司職教中心下來通知，每個礦培訓(xùn)一個工人學(xué)習(xí)變頻器，隊長推薦了魯班。工長說不行，這個月忙，你下回去。魯班說這是隊長安排的，工長生氣，說，隊長安排的也不行，這個組我說了算。魯班找了隊長，原話原說。隊長說，不用管他，你先去報到，一切有我呢。魯班左右為難，想去又不敢去，誰也得罪不起。

學(xué)習(xí)了半月回來，記工表上魯班是病假，有苦難言，想和工長說說又怕不行，想找隊長，隊長又出差去了，只好咽下這口氣?；丶液屠掀耪f了說，編了個謊，說，每個學(xué)習(xí)的這回都是病假，和以前不一樣了，礦上效益不行了，免的下月開資老婆嫌少。

幾月下來，魯班已是身心交瘁，和工長是老鼠見了貓一樣，又恨又怕又惹不起，想，就這樣老子沒當(dāng)上工長先讓工長整死，得想想辦法了。

下班叫了幾回工長出去吃飯，工長不是說沒空就是說這幾天胃不舒服，魯班也不叫了，只是更加小心，不敢越工長雷池半步。工長安排下的工作搶著干，工長沒洗澡堅決不第一個下，一組人出去吃飯工長不動筷魯班絕不先動手。這樣小心翼翼過了一個月，工長雖見了魯班黑著臉，也不再找魯班的茬，魯班暗地里松了口氣。

一日魯班陪工長去機房檢查，見司機梁蘭紅一個人高聲讀著書。梁蘭紅農(nóng)村接班進礦的，沒多少文化，但這幾年突然愛讀書看報了，她讀書喜歡朗讀，不管有人沒人也不管是單位還是家。

工長笑著說：“老梁，朗誦呢?！?/p>

梁蘭紅一愣，啪地把書扔桌上：“你媽才浪呢，你罵誰浪呢?！?/p>

工長說：“你咋罵人呢?！?/p>

梁蘭紅說：“是你先罵的?！?/p>

工長說：“我罵你什么了，咱倆驢才先罵的?！?/p>

梁蘭紅說：“你罵我浪，我才罵你的。”

工長和魯班都笑了，魯班說：“老梁你誤會了，朗誦的朗和那個浪不一樣，不是一個字，意思也不一樣?！?/p>

梁蘭紅說：“聲一樣?！?/p>

魯班說：“聲一樣字不一樣，意思也不一樣，朗誦是高聲念的意思，不是罵人的那個浪?！?/p>

邊里的工人也解釋說不是一個意思，你誤會了，梁蘭紅才不罵了。

魯班和工長檢查了一會，坐著抽煙，笑梁蘭紅文化不高閑話不少，屎殼郎冒充吉普車呢。這時隊長進來了，進了門沒說話，先背著手看機器看管路，查完看完了，把工長叫過去說：“你每天檢查什么呢，你看這水管漏成甚了?！?/p>

工長說：“這不是我的責(zé)任區(qū)，機房司機的事?！?/p>

隊長不高興，說：“不是你的就不能修修，每天就混呀。”

工長顯然不怕隊長，說：“不是我的事我管什么，我吃多了，閑的司機打狼呀?！?/p>

隊長一下就動了氣：“現(xiàn)在就給我處理?！?/p>

工長滿不在乎地說：“我下坑呀，坑下還有事呢。”

隊長沒料到工長如此不尿自己，說：“你把這處理了再下?！?/p>

工長說：“誰的事誰管，我沒掙那份錢。”

隊長氣得臉通紅：“我讓你管你就得管，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工長理都沒理隊長，背起工具就走，隊長氣得一個人坐邊里抽煙。魯班誰也惹不起，忙叫上梁蘭紅把油管該緊的緊，該換的換，出了身大汗才忙完，一看隊長也走了。梁蘭紅說，魯班你可會事呢，兩邊不得罪人，就是你姐跟上你累壞了。魯班笑，說，梁姐，改天給你送幾份班中餐，不用每天帶飯了。梁蘭紅說，就是嘴上會說，一出門就忘了。魯班說，肯定送，這個月我領(lǐng)飯。梁蘭紅說，那明天給領(lǐng)上兩盒紅燒丸子啊。魯班說，沒問題，多大點事呢。

第二天魯班就專門給機房梁蘭紅送過紅燒丸子來，這樣送了半月有余，倆人混熟了，梁蘭紅問魯班：“聽人說，你接工長位位呀。”

魯班嚇得臉發(fā)白，忙說：“沒有的事，不敢亂說啊，讓工長聽見還不鬧死我?！?/p>

梁蘭紅笑了，說：“看把你嚇的，屁大點官啊，俺家老公讓干隊長還不干呢?！濒敯嘀懒禾m紅愛吹牛，也聽人說她老公坑口混得不錯，和坑口的領(lǐng)導(dǎo)們整天吃吃喝喝，梁蘭紅也就夫貴妻榮，在單位整天把老公掛嘴上，有事沒事有人沒人愛把老公掛嘴上吹吹。

和梁蘭紅熟了，魯班有事沒事就來梁蘭紅這里坐坐。梁蘭紅也把魯班當(dāng)成知心朋友，和魯班什么也說，連兩口子那點事也說，聽得魯班熱血沸騰。還對魯班說，你知道為什么你們工長敢不怕隊長，上面有人呢，他家有個親戚在總公司當(dāng)官呢，聽人說官還不小呢。

梁蘭紅四十大幾了，年輕時有許多花花事，現(xiàn)在孩也上大學(xué)了，日子輕松下來，常去舞廳跳跳，高興了還和一群老人在廣場練太極。

日子輕松下來了，但梁蘭紅總為往事后悔。按她的話說是往事不堪回首，有時梁蘭紅和魯班說到動情處還流淚，說剛來礦時人小又傻。這些事梁蘭紅不說，魯班也聽人說過。

那時的梁蘭紅才十六七，接班接的早，父母不在身邊，糊里糊涂和一個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攪混在一起。有一天，梁蘭紅下班把那個男的帶回宿舍，他倆也不知宿舍一個女工還在，以為她上夜班去了。倆人在宿舍折騰了一夜，第二天同宿舍的女工哭著找隊書記，說了原委，死活要換宿舍，說憋了一夜尿不敢起來。

梁蘭紅最終沒和那個男人走到一起，后來嫁給一個回采工，生了孩子沒幾年和自己的徒弟又好上了。徒弟也是個農(nóng)村接班來的年輕人，白白凈凈一副書生樣。天長日久，那有老公不知道的事，老公天天上下班接送她，叫上人上下班路上嚇唬她徒弟。年輕人膽小，想離開梁蘭紅成個家，梁蘭紅又不放手，逼的年輕人找了幾個對象也都吹了。梁蘭紅不放手，梁蘭紅老公又天天說要卸年輕人一只手，年輕人一狠心買斷工齡回老家了。

梁蘭紅愛吃班中餐的紅燒丸子，魯班愛吃梁蘭紅做的酸菜，不下坑了就去機房吃梁蘭紅從家?guī)У盟岵恕?/p>

酸菜吃多了，梁蘭紅老公就起疑心，也可能有人把閑話傳給了他。正好兩口子為一點小事吵，老公說梁蘭紅外面有人了，你一個人能吃了那么多酸菜？梁蘭紅故意氣老公，就說就是有了，不行離了，人家就是比你好。老公問誰，你有本事說出來。梁蘭紅說，我們隊的魯班就是比你好。

上四點班，魯班上坑早，不敢去澡堂換衣就去機房找梁蘭紅諞，吃著梁蘭紅的酸菜，喝著啤酒，倆人有說有笑正諞得起勁，梁蘭紅老公進來了，問，你是魯班？魯班看這人胡子拉碴的有點怕，問，咋啦。梁蘭紅老公罵了句臟話，拿起消防箱上鐵鍬砍魯班頭上，梁蘭紅嚇得抱住自己老公讓魯班跑。魯班沒跑，想老子又沒和你老婆咋，憑什么打人，打了就白打了，就打電話把隊長叫下來。隊長沒法處理，說，要不你報案吧。梁蘭紅老公酒醒了，先軟了，梁蘭紅求隊長和魯班不要報，魯班用毛巾捂著腦袋想想傳出去也丟人，口氣不硬了。梁蘭紅老公把隊長拉出去，給隊長口袋里裝了五百塊。

隊長和魯班說，都熟人他也是喝多了，讓他給你掏點醫(yī)藥費，我在和組里說說，說你掛工傷了，你歇上三個月。

魯班想想也只能如此。

和組里說好休息三個月，可第二個月還沒休完，工長就打電話讓魯班上，說組里下半年事多人手不夠，魯班不敢推辭，再說也做賊心虛。

上了班幾天發(fā)覺不對，組里哪有什么事，工人們每天閑得東游西蕩，但又不敢多言，只是不見了一個以前常見的工人，偷的查記工表，記工表上這個工人什么也沒有，沒有記這個工人是上班還是病假曠工，就空著格，但每天有人下坑時給這個工人捎的打卡，魯班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不上班記黑工呢。副工長故意挑事，裝作關(guān)心地問魯班，你在家歇著多好，不是要休息三個月。魯班說，打電話讓我上呢，說組里這個月事多。副工長說，騙你呢，讓你上給別人記黑工休息呢。

十

月底安全會上，隊長宣讀了煤礦八大特殊工種必須持有中專以上文憑的文件，工人們大都不想去礦職校學(xué)習(xí)，都知道去也是混，文憑不文憑都是騙人的，再說資都開不動了，誰愿意再掏三千塊學(xué)費，明顯地欺負工人呢。

可不去又不行，隊長說，三個月學(xué)習(xí)完，光周六上午上，沒有多少天，去了也是坐坐，三個月就拿上文憑，礦上還答應(yīng)報銷一半學(xué)費。隊長最后說，八大特殊工種中凡沒有中專文憑的不讓上班。

工人們就不情不愿地報了，有幾個拖著不想報，隊技術(shù)員就天天打電話催，或去組里做工作，技術(shù)員攆著逼著，工人們沒辦法都報了。

周六上午去職校，頭一兩回教室坐得滿滿的，最后人越來越少，一個教室沒有幾個人，老師也不講課，就放羊一樣看住工人就行。

魯班是逢課必去，覺得家里看不進去，教室里環(huán)境好，又覺得花了幾千塊學(xué)費，職校又發(fā)了教材，這幾年明顯的對新上的機電設(shè)備不懂，去了職校不懂的可以問問老師。

職校中有各個礦的工人，閑著沒事都閑聊著自己礦上的事，魯班遇到幾個原來自己在的聯(lián)營礦的工人，閑聊中知道劉鳳蘭老公出車禍死了，劉鳳蘭去南方打工了。

隊技術(shù)員去職校講課時，和魯班說起隊里絞車的液壓站這幾天不好使，要魯班去幫他看看，魯班見技術(shù)員如此看得起他，心里感激嘴上滿口答應(yīng)。

液壓站也就是壓力不穩(wěn)，魯班上了班就跑絞車房琢磨，第四天就把壓力調(diào)穩(wěn)了。技術(shù)員夸他，工長也高興，唯獨副工長不冷不熱地說，等隊長回來了給你發(fā)獎金啊。魯班納悶，總預(yù)感到這里面有名堂。

半月后隊長出差回來了，見絞車液壓站不冒不漏運轉(zhuǎn)一切正常，什么也沒說，但明顯的對魯班冷淡起來，魯班感覺到了不正常，越謹言慎行，生怕哪兒得罪了隊長。一班班長偷偷告訴他，你鉆技術(shù)員和工長的套了，魯班嚇得不輕，忙給班長點煙。班長說，事情復(fù)雜呢，咱隊長和副礦長主張換絞車，隊長是副礦長的人，可機電部的部長們不想換，這里面文章大呢，吃上的想換，吃不上的不想換，隊長才出去幾天你就把一部絞車修好，隊長能高興？這說明一個什么問題，你自己悟悟，為什么隊長在時絞車老不好，隊長一不在絞車反而好使了。

魯班心里罵技術(shù)員，心想我實在是看錯人了，平時待你那么好，你反過來害我，我是個工人不知道這里面的機關(guān)，你也不知道？以后有意無意地離技術(shù)員遠點，其實技術(shù)員也不知就里，大學(xué)畢業(yè)沒幾年，整天撲在工作上，也是一心一意想弄個官當(dāng)當(dāng)，是工長把液壓站推給他，他又叫上魯班。

機電隊的人都沒多少文化，但都是玩心計玩心眼的高手。

為了緩減一下和隊長的緊張關(guān)系，魯班趁隊長值班時，叫了幾次出去吃飯，隊長理都不理。得罪了隊長還了得，急得魯班長吁短嘆。后來一班長問他知道隊長裝修新家不，魯班恍然大悟，問班長，咱倆下班去幫忙。班長說，遲了，早有人去了。

為了亡羊補牢，魯班一下班就跑隊長新家?guī)兔?，人家不理他，他又是接水又是和泥，忙地跑進跑出，半個月下來，隊長總算對他有了點笑臉，最讓魯班感動的是隊長老婆還在隊長面前夸了一回魯班。

新家裝修好，魯班好生羨慕，一百平米的大家，又亮堂又寬敞，魯班想，這輩子我能住上這么一套家就心滿意足了，隊長也高興，一次和魯班耳熱酒酣之后悄聲說，先入個黨，工長一半年就退了。魯班高興得恨不能跪下給隊長磕個頭。

礦上謠言四起，有的說老礦沒煤了準備破產(chǎn)，有的說別的礦又給了塊煤田，還能將就個十幾年，還有的說，男工五十女工四十五退。

魯班為重新得到隊長的信任而每天累死累活的干，絞車房是不改造，硐底的設(shè)備已確定馬上改造，隊長把一本圖紙給了他，讓他好好看，言外之意是讓他負責(zé)這項工程的電路。

改造那天，魯班才知道硐底這套要拆卸的設(shè)備才用了三年，毫發(fā)無損的設(shè)備。魯班用手摸著柜，光滑細膩，柜里的設(shè)備一塵不染，繼電器排的整整齊齊，柜里的東西就是一個無聲的世界，按著輸入的指令，準確無誤地完成著各項任務(wù)。

而今這才用了三年花了幾百萬，在魯班眼里不知還能用多少年的設(shè)備，就要棄之為垃圾了，魯班看著，就如自己一手撫養(yǎng)大的孩子被拋棄了一樣心疼。

魯班問隊長才用了三年的設(shè)備就不用了，隊長笑了笑，沒有接他話。魯班前后左右的又重新看了看這套價格不菲的設(shè)備，把柜里柜外擦了個遍，一群人看著他笑，喊魯班又不是你家的你心疼什么，魯班問，不是礦要破產(chǎn)了怎么還上設(shè)備？一群人笑，說，破產(chǎn)就不上新設(shè)備了，該上還的上，要不當(dāng)官的吃甚喝甚。

隊長聽魯班越說越離譜，一根筋的毛病又犯了，一會還不知他說出什么來，躲外面去了。瞅個機會隊長罵魯班，不能閉上你嘴，還想不想干了。魯班忙承認錯了，說自己再不多說一句了。

為了將功補過，魯班干得一絲不茍，滿頭大汗，工長見魯班又是工程負責(zé)人，又在技術(shù)上出風(fēng)頭，心里早不高興了。他底下的人今天偷魯班一件工具，明天偷的拔一根線，害得魯班手忙腳亂，別人早上坑了，他還要加班加點。

工程進行到第三天，突然來了很多人，一看都是當(dāng)官的和坐辦公室的，還跟著扛攝像機的和幾個照相的，照相機咔嚓咔嚓響著，車上搬下幾箱蘋果和飲料，一群人東瞧西看，隊長忙得滿頭大汗，一會給這個領(lǐng)導(dǎo)介紹，一會給另一個領(lǐng)導(dǎo)說一會，又是握手又是照相。

好不容易等領(lǐng)導(dǎo)走了，工人們歇口氣，看著桌上的禮品，技術(shù)員不讓動，說一會分。等隊長送領(lǐng)導(dǎo)回來了，機電部的工具車也來了，隊長叫幾個人把禮品搬上車拉走了。魯班納悶，幾箱蘋果部里也要和工人搶。工長說他見多了，正?，F(xiàn)象，就這幾箱蘋果下一個工程還要用呢。

幾個工人不客氣，說，這是給祖宗上墳?zāi)?，擺擺又拿走，一群人笑。

十一

礦上沸沸揚揚傳了半年多提前內(nèi)退的事，總公司終于一錘子定音。工長不愿退，整天愁眉苦臉，見不得別人說內(nèi)退的事。隊里陸陸續(xù)續(xù)辦了十幾個內(nèi)退工人，工長還硬撐著不退，隊里也沒辦法。后來礦人力部下了通知，隊長說，沒辦法，我也幫不了你，就是給你記上工也報不了啊，明天不用來了。

工長不來了。

工長一職又讓好多人躍躍欲試。隊技術(shù)員路上碰到魯班，說，魯班，想干工長準備好錢啊。魯班問得多少。技術(shù)員說，行情是一萬。魯班想一萬啊，半年的工資啊，一個工長這么多。回家和老婆商量，老婆說，媽呀這么多，但魯班太想當(dāng)工長了，這幾天走哪人們都熱情地叫著他。都說，魯班準備干工長啊，人們不光熱情，有的還給他遞支煙，組里的人還叫他出去吃飯，魯班不敢去，他知道他掏不起錢，吃了抽了都是人情。

總公司企業(yè)理念有句話是：路在腳下，事在人為。這句話魯班琢磨了一個班，下班后便打電話約隊長出來吃飯，不想隊長說忙，以后吧。魯班打電話問技術(shù)員下一步該如何，技術(shù)員說，誰雞巴現(xiàn)在吃你飯呢，趕緊扛上一萬送過去不就得了。你要算清賬啊，當(dāng)個工長一年還不比工人多掙一萬。魯班說三兩千不行？技術(shù)員不耐煩了，直接把電話掛了。

老婆見他唉聲嘆氣，說想干了掏上一萬。魯班不吭聲，掏一萬太心疼了。魯班想，先等等吧，我不信組里還有比我技術(shù)更好的，干工長關(guān)鍵還是要說技術(shù)，過幾天給隊長送上一兩千，太著急了也不行。

月底安全會上，魯班正好息輪休，就想睡個懶覺，副工長打過電話來，讓他趕緊回隊里開會，說今天隊里有重要事宣布。魯班路上想該不是工長的事吧。去隊里才知道的確是工長的事，隊長任命了魯班想都想不到的一個工人，這個工人技術(shù)上一無是處，但家里有錢也會來事，隔三岔五經(jīng)常請隊長吃飯出去玩。

事情已經(jīng)定了，魯班后悔也沒辦法，心里難過了一陣子又打起精神來每天識圖看書。技術(shù)員見他如此用功，就笑，說，還看呢，看半天還不是一個工人。魯班不理他，技術(shù)員說，三分學(xué)七分混，關(guān)鍵時把銀子送。

也不知是魯班想開了還是技術(shù)員的話讓他開悟了，漸漸的魯班也變得愛搬弄是非，圖也不看了，每日能混則混，隊長也不理他了，對人說死貓扶不上樹。倒是新工長對他不錯，暗示了幾回有機會讓他當(dāng)副工長。

新工長干了半年，一切順風(fēng)順雨，工作上也有聲有色，勤能補拙啊。魯班也不再怨隊長，想，人人都不容易，就是我當(dāng)上隊長，也是誰給得多讓誰干，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隊長也不是說免就免了。

誰想，新工長也沒這個當(dāng)官的命，半年后坑下一次機電事故扯上了他，組里的一個工人又告他帶黑錢，部里就免了他。

又有人對魯班說，魯班這回準備好啊，輪也輪上你了。礦上這幾個月開資更不行了，還停發(fā)了三個月的，魯班想，資也開不動了，這一萬掏不掏呢，想想真心疼啊。

晚上魯班睡覺時，夢見他站一塊峭壁下，想，能爬上去嗎？又想，爬上去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