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瀧(內(nèi)蒙古)
貂皮大衣
●劉 瀧(內(nèi)蒙古)
插圖:張四春
二十三,小年。銅臺溝農(nóng)會大院靜下來。大院緊挨西面的雙圭山。天短,太陽跌落之際,扇子一樣打開大山的影子。風(fēng)陰冷地吹,窗玻璃瑟瑟地抖。
會計萬春用火柴點(diǎn)燃蠟燭,諂媚地笑著。他打開身后柜櫥,拿出兩樣?xùn)|西來。
一件大衣。一卷布匹。
東西被捧到毛有良面前。
萬春說,主任,上海人捐獻(xiàn)咱村的衣物發(fā)下去了。我就留下兩件東西。你是村里的印把子,我大小也是個過路財神,這件貂皮大衣歸你,這匹布我拿回家給孩子老婆做衣服吧?
毛有良抖開大衣。燭光下,貂皮大衣長及腳踝,毛色齊整稠密,黑油油的,有種黑玉一般豐潤的質(zhì)感與華貴光澤。大衣襯里別致,是壽字菊花花紋的金色絲綢。
他說,一看就是好東西!
萬春說,放在新中國成立前,這件大衣至少要賣上二百塊大洋。
毛有良把大衣疊好,放在辦公桌上,摩挲著那卷黑色直貢呢問,這布呢?
看手感,看紋路,看顏色,怎么也值五十塊大洋!
他想了想,說,這樣,麥苗家兒子米樹德昏迷不醒,醫(yī)生說需要牛黃和朱砂。讓麥苗把大衣賣掉,救孩子的命吧。布呢,我也不要,你也不要吃獨(dú)食兒,和民兵隊長、財糧、婦女主任幾個干部分分。
說罷,他抱起大衣,走出去。
萬春想,麥苗一個年輕寡婦,瓜田李下的,看他要去干什么?
毛有良到的時候,麥苗在給發(fā)燒不止的兒子用濕毛巾捂著額頭降溫。他說,麥苗,快去找人套車,去縣城。你把這貂皮大衣賣掉,給孩子治病。
麥苗接過大衣,打開,說,這么貴重的大衣,比孩子命都值錢,你自己留著吧。
毛有良厲聲說,糊涂,什么能貴過命去?
麥苗把大衣仔細(xì)放在箱子上,拉住他,主任,什么也不說了。你一直關(guān)心我家,又來救孩子的命,我沒什么報答你的,今夜,你住這吧?
麥苗,我是那樣的人嗎?快去找人,救命要緊!他把她推開,走出去。
萬春在屋后的小窗偷窺呢,想,這個毛有良,真爺們!
米樹德活過來了,長大了,上學(xué)了,并且,高中畢業(yè)回村。此時,毛有良已是村黨支部書記。
經(jīng)他推舉,米樹德?lián)瘟藞F(tuán)支部書記。
“文革”開始不久,從縣城下放到銅臺溝村一戶被管制人員。戶主狄生,曾是一家私立藥材公司的老板,因?qū)胶蠣I多有牢騷,被打成“壞分子”,連累了全家。
不久,毛有良調(diào)任鄉(xiāng)里黨委副書記,行前,他找村里全體黨員做工作,將自己身上的擔(dān)子,交給了米樹德。
米樹德二十出頭,肩上有了全體村民吃喝拉撒睡這副擔(dān)子,開始有些力巴,后來多次找毛有良求教,漸漸適應(yīng)下來,干出了樣子,讓村民豎起了大拇指。
后來,落實(shí)政策,給“壞分子”平反,其中有一份表格,需要當(dāng)?shù)攸h支部蓋戳給出意見。
當(dāng)時,村子已改為銅臺溝大隊,米樹德是大隊書記。但狄生找到他,他卻不肯蓋戳。他說,狄生,你自己拍拍胸脯想想,你家來咱銅臺溝快十年了,你給這里做出了什么貢獻(xiàn)?你就是拈輕怕重,從來不愿意蹚泥下水!
也是,狄生就有這樣的本事,一年四季,春種秋收,他總會讓自己的衣服不沾一絲草,不掛一寸塵,儼然是個干部。
狄生囁嚅,紅著臉離開。
幾天后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得知米樹德一個人在家,狄生就去拜訪他。
大約月余,狄生全家搬回了縣城。
翌年,縣里接到米樹德貪污受賄的舉報。當(dāng)駐村工作隊從米家搜出那件當(dāng)年曾經(jīng)救過米樹德性命的貂皮大衣之后,麥苗撫摸大衣金色絲綢的襯里,指著米樹德,你,你……話未說完,吐了一口鮮血。
禍不單行,麥苗去世,米樹德的“烏紗帽”也丟了。
米樹德沒臉見人,舉家搬遷。
去年清明,米樹德駕駛一輛漆黑的奔馳,回村上墳。在麥苗墳前,他打開一個包袱,取出一件貂皮大衣。
正是那件輾轉(zhuǎn)從上海來銅臺溝的貂皮大衣!
米樹德展開大衣的時候,已是耄耋老人的毛有良拄著一桿棗木拐杖蹣跚走來。毛有良抓著大衣問,樹德呀,你在干什么?
米樹德說,大叔,我要在我媽墳前燒了它!
不是讓上面沒收了嗎,你在哪找到的它?
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
為啥燒它?
為了這件大衣,斷送了媽媽一條性命。我燒給媽看,就是要表個決心,從此要走正道!
糟踐東西就是走正道嗎?
大叔,那你說怎么辦?
捐給災(zāi)區(qū)!
啊,那里的干部能有你的定力嗎?能不貪了去?
劉瀧,蒙古族,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作品多次被《小小說選刊》、《讀者》、《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有小小說入選多種年選或高中語文考試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