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初二的時候,我們的英語老師被緊急抽調(diào)去了畢業(yè)班,便換了一個年輕的女教師來。大約是因為剛從學校畢業(yè),這新來的瘦高挑女老師,明顯的學生氣息還帶在身上,及肩厚密長發(fā),無袖紅白T恤,黑色及膝短裙,腳上是一雙半高跟鏤空皮涼鞋。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這差不多就是標準的洋氣了。待到這洋氣開口讀課文,竟是我們在上個老師經(jīng)常攜帶的大喇叭錄放機里的發(fā)音,禁不住心里又是一陣悸動。那天晚上的男生宿舍,一改往日的鬧嚷不休,安靜到只能聽到各自不停的翻身聲。
其時,班里有一個頗為粗豪的男生,忽然不安分起來,每日里在教室無目的地進進出出,仿佛就此懷上了心事。如此一周左右,他忽然得了什么啟示似的,截然終止了出出進進,每到英語課前,便在教室外戲弄弱小同學。一當女老師的裙裾在轉(zhuǎn)角出現(xiàn),他的聲音便盡力提上去,動作也變得更加激烈。如此過了一段時間,他并沒有引起老師的任何正面注意,甚至還得了幾個不甚分明的白眼,就有些三鼓而竭。
后來我漸漸明白,無論怎樣一往情深,人也很難違拗性情來表達自己的情感,慣性的做事方式會把人拖進奇怪的窠臼,即便明明知道對方不喜歡甚至討厭,卻一不小心就用了自己習常的方式。我不會改變自己的看法,如果不是那天上午第一節(jié)是英語課,如果不是我們走進教室的時候,正好抬眼看到了寫在黑板上的鬼畫符樣的字—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我愿逆流而上,與她輕言細語。無奈前有險灘,道路曲折無已。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卻見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佇立。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盡管用盡了認真模仿黑板報上的仿宋體,可那字仍丑得乖乖去認領了自己的主人,我們也就都轉(zhuǎn)頭向著早就被排在角落里的粗豪仔發(fā)笑,約略領會到了關西大漢執(zhí)銅琵鐵綽唱柳三變的感覺。
一
那首寫在黑板上的歌,是瓊瑤為根據(jù)她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在水一方》寫的插曲,曾經(jīng)風靡一時。當然,有點古典修養(yǎng)的人到眼即辨,這歌詞是對《秦風·蒹葭》全文有缺漏有發(fā)揮的現(xiàn)代翻譯。原詩是—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遡洄從之,道阻且長。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遡洄從之,道阻且躋。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遡洄從之,道阻且右。遡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瓊瑤的歌詞,有意或無意地去掉了圍繞這首詩的題旨爭論,忽視了容易引起歧義的字詞,完全跟隨著現(xiàn)代解詩思路,把這詩坐實為情詩,又大膽地將“伊人”對應成了“佳人”。瓊瑤所跟從的五四之后的解詩者,即便拋開舊解,把這首詩看成“相愛者之詞”,卻也保持著清醒的分寸,并未確定歌詩者是男是女,如余冠英《詩經(jīng)選》:“這篇似是愛情詩。男或女詞。詩中所寫的是:一個秋天的早晨,蘆葦上露水還未曾干,詩人來尋所謂‘伊人。伊人所在的地方有流水環(huán)繞,好像藏身洲島之上,可望而不可即?!?/p>
在給《詩經(jīng)詞典》寫的序里,王力有個有益的提醒:“關于《詩經(jīng)》的詞義,當以毛傳、鄭箋為主;毛鄭不同者,當以朱熹《詩集傳》為斷?!对娂瘋鳌放c毛鄭不同者當以《詩集傳》為準(這是指一般情況而言,容許有例外)。參以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和《經(jīng)傳釋詞》,則‘思過半矣??资枧c毛鄭齟齬之處,當從毛鄭。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頗有新義,也可以略予采用。其他各家新說,采用時應十分謹慎,以免貽誤后學?!蔽液芟胝f,這看起來卑之無甚高論的話,卻是一個人讀過很多書之后執(zhí)簡馭繁的獨到心得,可與他得自趙元任并奉行終身的口訣式領悟“說有易,說無難”并傳。
即如這里的“伊人”,不管是毛是鄭是朱,從來就沒有說是特指女性(甚至更傾向于男性)。毛傳:“伊,維也?!编嵐{:“伊,當作繄,繄猶是也。”《詩集傳》:“伊人,猶言彼人也?!笔侨吮巳耍@人或那人,無非是聞一多所謂“其人”,那個心目中的人。轉(zhuǎn)過來,對比勘驗王力《古代漢語》此詩的題解:“這是一首懷念人的詩。詩中寫追尋所懷念的人,但終于是可望而不可即?!陛^之余冠英的說法,此解似乎顯得更為猶豫,既不像古代說是懷念賢人,也不像今人斷為男女之思,乍看有那么一點首鼠兩端,許是因為對古注的尊重而不能率爾論定。我其實很喜歡這種不爽利中透出的誠懇,甚至因此很懷疑,今人解詩時顯示出的自信滿滿,比如斷定此詩為愛情詩,或從民俗學角度定為祭祀水神之作,大部分是因為對古注無緣由的輕視,同時對現(xiàn)代學術勇敢的輕信所致。
盡信古注則不如無注,反正朱熹老先生是這么說的:“古今諸家說蓋用記取,閑時將起思量,這一家說得那字是,那字不是;那一家說得那字不是,那字是;那家說得全是,那家說得全非;所以是者是如何,所以非者是如何。只管思量,少間,這正當?shù)览碜匀还饷鳡N爛,在心目間,如指諸掌?!辈环辆吞魧ζ渲幸痪湓姷慕忉專瑏砜纯粗熳邮侨绾问痉丁叭缰钢T掌”的。
“白露為霜”是《蒹葭》的關鍵之一,離開這句,只看“白露未晞(干)”“白露未已(止)”,則古人所謂“畫秋妙手,千古擱筆”“秋水伊人”的秋就都失了依托。像上面所引瓊瑤歌詞,把“露”徑解為“霧”,則秋的清肅之感流失殆盡,不免減了些況味,少了些思致。毛傳于此句有釋:“興也。白露凝戾為霜,然后歲時成?!编嵭衿涔{《詩》之旨,“以宗毛為主,毛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識別也”,于此毛義隱略處更加表明,或竟是即下己意為:“蒹葭在眾草之中蒼蒼然強盛,至白露凝戾為霜則成而黃?!边@是直認白露已成霜,如此則毛傳所謂“蒼蒼”的“盛也”之義就不能成立—經(jīng)霜而葉色變黃的蒹葭,怎么還會是繁盛之姿呢?
朱熹于毛鄭間斟酌去取,解此句為:“蒹葭未敗,而露始為霜。秋水時至,百川灌河之時也?!蓖魄笠幌?,“白露為霜”不是露變成了霜,而是后人所謂“露至秋而白也”,“蒹葭蒼蒼而老色,白露既寒而為露,此晚秋時也”?!墩f文》:“蒼,草色也?!倍巫ⅲ骸耙隇榉睬嗪谏Q?!蓖砬镙筝绲睦仙啵鞘训谋憩F(xiàn),可與爐火純青之青同參。如此,則“為霜”的“為”,也就不是常被誤認的“成為”之義,而應從王念孫所云:“為,猶如也,假設之詞也?!比绱藖砜凑自姡瑒t是深秋之時,太陽尚未升起,白露凝于深青色的蒹葭之葉上,其白如霜(白露為霜);隨著太陽漸出,凝結的露珠遇日曬而開始變干(白露未晞);太陽又升高了一些,清晨時光即將結束,露珠散開,即將化為水汽,卻還點點滴滴掛在葉尖(白露未已)。endprint
二
“蒼蒼”而下,毛傳釋“萋萋,猶蒼蒼也”,“采采,猶萋萋也”,是三章疊字同義,俱狀蒹葭之盛。雖然后人有將萋萋解為顏色鮮艷,采采解為顏色鮮明者,義則蒹葭在晨光里顏色由深青而轉(zhuǎn)為鮮艷、鮮明,但我覺得訓注間轉(zhuǎn)折太多,深青、鮮艷、鮮明的遞進關系過于分明,有點失于機巧,不如毛傳將三者均解為“盛也”正大—在重章疊句里顯出蒹葭的壯茂,至于再二再三,生機可以由此來得盛大些不是嗎?
說起來,我當年讀這首《蒹葭》,不管是“白露為霜”,還是“萋萋采采”,都只顧著混沌感受其中的美,未曾覺得有什么特別的疑惑,倒是對其中的“遡洄從之,道阻且長。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多有不解。按毛傳也即大部分注解的疏釋,“逆流而上曰遡洄,順流而涉曰遡游”,那么疑問來了,逆流而上可喻求之不得,順流而涉也同樣艱難嗎?這恐怕就是宋人改動舊注,說“遡洄、遡游,皆逆也”的原因,只是很可惜沒有給出充分理由。另外,宛在水中央的那個人,看起來綽約似仙子,那個對其追懷不已的歌詩者,竟要大失優(yōu)雅地跳進水中,一身濕透甚或浪里白條嗎?
及至清末,俞樾在《群經(jīng)平議》中截斷眾流,鑄舊解為新說:“溯(引按,古與遡通),《說文》作,水部。,逆流而上曰 洄。,向也。水欲下,違之而上也。是‘溯字只可為逆流之名。其字本從屰得聲。屰,不順也。若使逆流、順流同謂之溯,義不可通……兩溯字皆從下而上之意,兩句之異,全在洄字、游字?!稜栄拧め屗罚骸疁埍倭鞔?,過辯回川。郭璞解上句曰‘通流,解下句曰‘旋流。此經(jīng)洄字即彼回字,游字即彼流字,回乃洄之省,游與流古字通。溯洄、溯游其為溯也不異,然溯之于回川則道阻且長,溯之于流川則宛然在水中央?!币簿褪钦f,按照俞樾的理解,溯洄、溯游俱是逆流而上,其間的差別只是水為通流還是旋流。
俞樾的說法消除了我的第一個疑問,卻沒能解決第二個—那個水邊的懷人者,真的要在深秋里跳進冰涼的河水嗎?聞一多在俞樾的基礎上,進一步解溯字:“古作,象倒人形,故逆流而行曰溯,逆行水中曰溯,旁水而逆行亦曰溯。《詩》則謂旁水而行?!庇衷诹硖帍娬{(diào)說:“在水中逆流而行曰遡,在陸上傍水邊逆流而行亦曰遡,此處指陸行。洄是回旋盤紆的水道,流是直達的水道?!庇绕涫强吹较旅孢@幅圖(我懷疑是善畫的聞一多手繪)的時候,頓覺自己當年的疑問渙然冰釋,第二只靴子安然落了地—
圖中箭頭所示,是詩作者陸地行走的路線,水流方向正與之相反。伊人所在之處,沿旋流而上,則道阻(艱)且長,且躋(高而陡),且右(曲折),欲至而行難;沿通流而上,則宛在“水中央”,水中坻(小塊陸地),水中沚(小洲),可望而不可即。
毛傳于“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下注為:“伊,維也。一方,難至也?!编嵐{于此隱略處引申曰:“所謂是知禮之賢人,乃在大水之一邊。假喻以言遠?!眲t伊人即知禮之賢人。又有解者謂此伊人為西周圣王,連帶著“在水一方”的水也落到了實處:“謂文武。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依灃水,鎬依鎬水。文武神靈,實式憑之。故曰在水一方?!眳巫嬷t則更是直承小序,把文武抽象為周禮:“所謂伊人,猶曰所謂此理也,蓋指周禮也?!庇钟腥酥^此伊人是一空間:“其民東望河洛(引按,西周盛時所都),有游從宛在之思?!碑斎唬€有現(xiàn)代伊人,則是窈窕淑女或樂只君子。除了少數(shù)幾個把伊人當作諷刺的對象,古今大部分注解里,伊人都是傾心的對象,傾心者“望對岸而伸手向往”,而全詩所賦,正錢鍾書所謂“西洋浪漫主義所謂企慕(Sehnsucht)之情境也”。
三
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1781)在晚年的《恩斯特與法爾克—寫給共濟會員的談話(1778-1780)》一劇中,借恩斯特之口說過這樣一段話:“人之間的聯(lián)盟可能來自互相抵牾的個人性情,也可能引發(fā)個人性情的相互抵牾—然而這些抵牾可能自有用處?!比绻堰@段話移用來看歷代對《詩經(jīng)》題旨的理解,我們不妨說,那些看起來互相抵牾甚或捍格難通的說法,可能來自釋經(jīng)者個人性情的顯著差異,那些別有會心之處,或許自有它在具體(甚至超出具體)時空中的用處,并非只有如上面那樣解到(自我感覺中的)怡然理順才具備唯一的合法性—“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留下的漏洞,說不定也可以成為我們認知上的蹊徑。
《蒹葭》的詩旨,歷來多從小序:“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毛傳謂:“秦處周之舊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新為諸侯,未習周之禮法,故國人未服焉?!睆倪@個意思再來看毛傳“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解釋,則上引白露為霜而歲時成,比的是“國家待禮然后興”?!墩x》足成其義:“蒹葭之草蒼蒼然雖盛,未堪家用,必待白露凝戾為霜,然后堅實中用,歲時得成,以興秦國之民雖眾,而未順德教,必待周禮以教之,然后服從上命,國乃得興。今襄公未用周禮,其國未得興也。由未能用周禮,故未得人服也?!绷暯裎慕?jīng)的晚清魏源,于此詩之旨,與小序略同,卻對“白露為霜”的解釋有異:“毛詩刺襄公不用周禮,大旨得之。幽、邰皆公劉、太王遺民,久習禮教,一旦為秦所有,不以周道變?nèi)炙?,反以戎俗變周道,如蒼蒼之葭,遇霜而黃,肅殺之政行,忠厚之風盡?!?/p>
各家解說中提到的秦處周之舊土,需要從秦的發(fā)展歷史來看。襄公遠祖非子受周孝王之封,居今甘肅東南天水、隴南一帶,地不足五十里,只能附于諸侯而“邑之秦”,其時稱這類小地方為“附庸”。周厲王時,西戎反王室,與之相鄰的秦首當其沖,重要性大大提高。至周宣王時,封秦仲為大夫,令攻伐西戎。在與西戎的戰(zhàn)爭中,秦國土地不斷擴大,統(tǒng)治力明顯增強。后周王室東遷,因護衛(wèi)有功,秦襄公被封為公爵,“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地位大大提升。此后,秦國大舉進攻西戎,不斷攻城略地,其發(fā)展重心也從甘東南逐漸移至陜西中部的渭河平原,而這里,正是所謂的西周舊土。至是,秦已由附庸蔚為大國,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endprint
秦既為周之封國,自然勉力熟悉周禮,從秦風小序,即可見秦習禮之勤—“《車鄰》,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焉?!薄啊缎∪帧?,美襄公也。備其兵甲,以討西戎?!薄啊督K南》,戒襄公也。能取周地,始為諸侯,受顯服,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以戒勸之?!比欢?,在與西戎密集的接觸中,秦也不可能不受其影響,就像一個人長期身處同一境地,即使與此境地敵對,也不可能不受到影響和侵擾—像這首《蒹葭》,魏源揣摩的意思是:“襄公初有岐西之地,以戎俗變周民?!毕瘛稛o衣》,朱熹言可見“秦人之俗,大抵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言外之意,是離溫文的周禮還有點兒遠。寫三良從葬穆公的《黃鳥》,姚際恒就指認為“從死乃秦戎狄之俗”。不妨把話挑明了講,凡小序稱美的對象,都是因為秦用周禮;凡刺的對象,都是因為秦被戎俗。
我很懷疑這樣的解釋跟古代所謂的夷夏之辨有關,甚至跟政治哲學中所謂的“劃分敵友”有關—無論把夷夏之辨講得怎樣天花亂墜,其核心則是,任何共同體都必須清醒地辨認自己實際的敵人。對當時的秦,進而是一整個周來說,彪悍的西戎,可不是虛構的對立面,而是實實在在的威脅,秦不得不秣馬厲兵以待。長期處此境地,民心不免樂戰(zhàn),甚至于“婦人而矜言其兵甲之盛”,正是《漢書·地理志》所謂:“秦迫近戎狄,修習戰(zhàn)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或許正是因為這種迫不得已的政治情景,解詩者從這首看起來沒什么兵戈之聲的詩,居然也聽出了激越的對立意味來。
無論你同意還是反對,支持還是打壓,這看起來既新又舊的秦,已然完成了自己的豹變,顯出某種勃勃的興起跡象。積漸日久,白露為霜,蒹葭或已堅實中用矣?
四
在整個《詩經(jīng)》的變風系列里,諸國之風均有漸轉(zhuǎn)漸衰的趨向,唯獨秦風反有勃然振起的勢頭,“有車鄰鄰,有馬白顛”,不正是少年意氣洋洋的陽生之景?從歷史記載看,襄公九傳之后,后代穆公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文化認同和禮樂自覺:“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弊阅鹿诌^一百年,審音知政的季札如此評價秦樂:“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倍蓬A謂:“去戎狄之音而有諸夏之聲?!被蛟S是那個用為表征的周禮,慢慢在秦完成了自己的滲透,秦得其要而生成了自己的王霸氣象。
其時,秦自身的盛壯強大,諸國的警惕抵制,都頗類美國之于現(xiàn)代世界。即便現(xiàn)下看起來令人吃驚的特朗普移民新政,秦不也施行過嗎?否則,就不會有李斯的《諫逐客書》對吧:“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yè)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赍盜糧者也。夫物不產(chǎn)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chǎn)于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nèi)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之無危,不可得也。”為淵驅(qū)魚,為叢驅(qū)雀,終免不了淪胥以敗吧。
部分風標絕世的人,或許覺得美國已是全面“文化”(用阿城義,以文化之)的世界,早就遠離了“武化”,但很多人對美國的感受,差不多跟當時人對秦差不多吧?既不能否認秦是一個不斷龐大的國家,又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妥,不對,仿佛調(diào)弦的時候,有什么音老是校不太準。我很懷疑,“孔子西行不到秦”并非真的中了楚人的陽謀或暗算,而是這隱隱的擔心在起作用。及至秦二世而亡,人們那隱隱的擔心終于變而為明確的認知,比如再讀這首《無衣》,就從中看出了明顯的殺伐之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后來者不是帶著一個空我來看詩三百的,他們在編列簡冊的時候,當然記得秦政的肅殺,沒那么快就拋諸腦后,因此盡管從原詩一點兒也看不出不滿,小序卻悄悄把勸誡的意思放了進去:“《無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zhàn),亟用兵,而不與民同欲焉?!被蛟S是因為感應到了迫近的帝國困局,晚清崔述在《讀風偶識》里,幾幾乎把秦風當成了詩讖:“東周以后,王者不作,諸侯地丑德齊,莫能相勝,則惟以力爭之;而兵兇戰(zhàn)危,人情多憚而不肯前。獨秦俗樂于戰(zhàn)斗,視若日用尋常之事,天下之必折而入于秦者,勢也。雖然,既以力爭之,則亦必以力守之,是以所務者惟治其甲兵,扼其險要,峻其法令,以弱天下之民?!币砸子^詩的潘雨廷先生,更是在《詩說》中比較秦興與周興之不同,指出《大雅·綿》中,文王“有疏附”(率下以親上,承上以化下),“有先后”(老老幼幼,修齊治平),“有奔奏”(宣文德),“有御侮”(揚武威),政德全備,秦得其一(“有御侮”)而忘其三,故其勢則霸而非王,其象則姤而非復,似于興時已埋下了二世而亡的種子。
王夫之在《詩廣傳》里,轉(zhuǎn)而從人群的性情趨向分析秦之得失:“情欲,陰也;殺伐,亦陰也。陰之域,血氣之所樂趨也。善治民者,思其啟閉而消息之,弗能盡閉也,猶其弗能盡啟也。秦人遂閉之于情欲,而啟之于殺伐,于是其民駤戾復作,而忘其慆淫?!蹦X子跑野馬,我忽然就想到了古希臘的血氣(thymos)—“即對何為正確、何種東西帶來尊嚴與榮譽的精神感受?!薄叭祟惞餐w在一定程度上有賴于憑借血氣捍衛(wèi)財富與名譽的分配。沒有這種秩序,生活就是一片混沌的沼澤、意義的空白,人不過是諸神的玩物,不過是生活的匆匆過客,猶如森林里的落葉飄零?!迸c此同時,“血氣對正義或合法性的要求從來不能得到滿足。因此,在人類事務中,捍衛(wèi)應得之物時有必要適度(a moderation,節(jié)制)”。在王夫之看來,中原諸侯之衰、秦之旋滅,都是不善啟閉情欲和殺伐之故,用希臘話說,都因為他們?nèi)狈Ρ匾倪m度。
還是從殺伐之音回到《蒹葭》吧,如方玉潤所說:“此詩在秦風中,氣味絕不相類。以好戰(zhàn)樂斗之邦,忽遇高超遠舉之作,可謂鶴立雞群,翛然自異者矣。”秦人屬陰的血氣在這首詩里凈化,如蒹葭之得自然之生機,顯露出興起時的一股朝氣。老子西出函谷,所觀的就是這興起時的生生之機嗎?解詩者的所謂思、所謂懷、所謂求,所謂圣哲、所謂賢人、所謂男女,其實可分可合,只那引頸翹首的虔敬企慕者,在溯洄和溯游的過程中,慢慢去掉了褻慢浮躁之氣,結成了一個潔靜精微的過程,在歲月里越來越磨洗得玲瓏剔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