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自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建設中國特色新型智庫”,尤其是2015年初中辦、國辦發(fā)布《關于加強中國特色新型智庫建設的意見》以來,中國智庫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蓬勃發(fā)展局面。然而,近年來,一些“魚龍混雜”、“參差不齊”、“智少庫多”的消極現象也在浮現,為此有必要對當下智庫建設流行的幾大誤區(qū)做一些厘清,進而對智庫發(fā)展做區(qū)分,并相應地就政府與智庫關系提出必要的建議。
在筆者看來,目前亟需澄清的是對智庫“認識不足”的誤區(qū):
第一類不足,智庫是做研究的機構。這不能說全錯,但卻顯得有一些“認識不足”。研究是智庫的必要任務,沒有研究,智庫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然而,智庫不能只是做研究,還要會運營、會傳播、會設計等。筆者曾在《論智庫與學術的異同》一文中詳細論述,智庫機構與學術機構最大差異在于,智庫是一個綜合運營體。
目前,我國帶有“研究”字樣的機構超過20萬家,如研究中心、研究院、研究所、研究室等,大家都在做研究。然而,能稱得上是智庫的,不會超過2000家,僅占不到1%。在美國,智庫通常按功能類分為呼吁型智庫、游說型智庫、建言型智庫、理論型智庫等,每一種智庫對研究的需求不一,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以筆者調研經驗看,歐美一流智庫擁有的研究人員比例均沒有超過60%,有的甚至不足一半。非研究人員在做捐款、會務、傳播、政府關系等運營工作,相比之下,中國智庫全職人員90%以上都是研究崗。這往往導致中國智庫學者的研究成果缺乏傳播性、缺乏社會性、缺乏接地氣的表述。
第二個不足,智庫是服務領導的研究機構。這同樣不能說錯,但又是另一個層面的“認識不足”。智庫需要服務于決策層,但僅服務于領導的研究機構,與各級政府內部的政策研究室有何差異呢?正是因為這種理解不足,使得目前許多智庫都以拿批示、送內參為主要工作目標。這是智庫功能“窄化”的重要原因。
事實上,智庫除了服務于決策層外,還需要服務于市場、服務于社會、服務于國際、服務于同行等。很多智庫學者會抱怨,自己會沒有上報渠道。事實上,在筆者看來,真正對社會有價值的文章,一定能夠進決策者的“法眼”。親身經驗顯示,決策者非??逝巫x那些在報紙、期刊、網絡甚至自媒體上刊發(fā)的優(yōu)秀文章。更重要的是,如G20、一帶一路、南海、宏觀經濟等重大社會與對外關系議題,決策層非常希望智庫能在公眾輿論層面以正視聽,勇奪國際話語權,提升中國的軟實力。
第三個認識不足,智庫是一份高大上的職業(yè)。這也是說對了一半,智庫同樣需要下里巴人的田野精神。一些智庫學者誤以為,自己與領導近,便驕傲自滿,甚至搞得神神秘秘,高深莫測的樣子。事實上,智庫學者要有嚴格的職場精神與保密意識,不能老拿領導人說事,更應該戒驕戒躁。
以筆者看來,智庫研究是一門“腳底板下走出來的學問”。無論是經濟、金融、社會,或是外交、國際關系,不到地方調研,不在具體問題上走到具體的事物發(fā)生地去考察,不走出國門,只是盜聽途說、閉門造車,肯定不能生產出優(yōu)秀的智庫產品。以筆者這些年調研與宣講數十國的經驗看,智庫研究是一本“吃苦”的學問,不只是甘坐冷板凳的那種“苦”,而是不遠萬里、舟車勞頓、舌辯群雄的那種“難”與“苦”。
筆者在專著《伐謀:中國智庫影響世界之道》中提出了中國特色新型智庫至少要四大功能:咨政、啟民、伐謀、孕才。咨政,即為決策者做咨詢參考報告等;啟民,就是影響公眾,成為社會和政府的橋梁;孕才,則是為決策者提供人才儲備;“伐謀”,指的是設置全球議程、影響國際輿論、廣交各國朋友、影響他國政策。筆者所負責運營的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就是按這個思路去推進的,當然,學海無涯,智庫要做的事情,還相當多,遠遠跟不上決策者與國家發(fā)展的需求。
筆者擔心的是,由于對智庫理解的不足,導致了這些年智庫發(fā)展的分化,甚至是異化,出現了一些假智庫、弱智庫與好智庫之別。
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哲學社會科學座談會上曾明確講道,“有的智庫研究存在重數量、輕質量問題,有的存在重形式傳播、輕內容創(chuàng)新問題,還有的流于搭臺子、請名人、辦論壇等形式主義的做法。”這是對廣大智庫工作者的警鐘。
在筆者看來,所謂假智庫,就是目前看到一些商業(yè)化機構借“智庫”之名牟利的現象。筆者不只一次看到某獵頭公司、咨詢機構在自我宣傳時,都標榜自己是“著名智庫”。同樣,目前一些智庫由于經費壓力,也開始了商業(yè)運營,甚至權力尋租的行為。這是對“智庫”名稱的盜用、污名,與兩辦文件中明確標明的智庫“服務于黨和政府”、“以戰(zhàn)略問題和公共政策為主要研究對象”和“非營利”等三個較為嚴格和明確的屬性明顯不符。
筆者還見過一些“研究型藝人”和自稱“大師”的現象。他們有的裝出高冷和深不可測的樣子,對外半遮半掩地宣稱與某某高層很熟,為其高參云云;有的則以寫暢銷書、媒體曝光為主要目標,語不驚人死不休,常以國家危機、某國陰謀等關鍵詞抓人眼球,也會自詡“智庫”。這些假智庫現象是需要抵制的。
所謂弱智庫,指的是一些傳統的學術機構擔心自己被政策圈冷落,被迫進行的智庫轉型現象。類似這樣的泛化趨勢,凸顯了傳統學術學者對現實關懷與研究轉型的努力。事實上,如絲綢之路的研究,涉及到各國歷史研究、敦煌學、少數民族學、小語種研究,涉及到當下“一帶一路”倡議的發(fā)展與中國全球戰(zhàn)略的未來,是非常需要更好的智庫型指導、幫扶與資助,在原有長期積極的基礎上,更好地直接為決策者服務,也更好地使未來的研究方向有的放矢。
除了假智庫、弱智庫,在中國還有大量“好智庫”或“具有好智庫潛質的智庫”。筆者一向認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大量為國效力、具有傳統的士大夫情結、為民請命的知識分子。他們是中國思想的脊梁,無論哪個時候,都需要有更多的捧舉與提攜。
筆者曾寫過“政府需要善待智庫”的文章,本文用“捧舉與提攜”的說法,確有學者自我矮化之嫌。但從實際情況上看,政府執(zhí)行部門相當一部分還處于不敢托付智庫、甚至是瞧不起智庫的階段。許多政府執(zhí)行部門、地方政府既不知道哪家智庫最值信任,更不愿意將與決策相關的充分信息與智庫分享,最終形成了“政府不信任智庫,智庫給不了好主意”的惡性循環(huán)。
因此,培育政府與智庫的互動進程顯得相當重要。智庫學者首先應當自強,而作為思想服務與被服務關系的甲方,政府要在建立與智庫的信任關系上起表率作用。政府部門可以通過任務托付從輕到重、從小到大的方式,循序漸進地將越來越多的智庫視為政策制定、執(zhí)行與反饋最忠實的同盟者,甚至是“并肩作戰(zhàn)”的隊友。
由此看,政府善待智庫,或者說“捧舉與提攜”智庫,不妨從三個方面做出激勵機制的構建與調整。一是從教育部入手,引導各個大學改革目前的學術評價體制。在現有體制上加入為政府決策服務的評價與考核機制,比如將中央領導人的政策采納度與學術論文的某個等級持平。
二是從政府的信息公開與反饋看,是否可以在不泄密、保證國家安全的基礎之上,給予智庫學者以必要的、及時的反饋。許多智庫學者很看重自己思想成果的采納程度,并視之為莫大的榮譽和成就。畢竟,并非所有反饋材料都有必要視之為“國家機密”。另外,政府相關人員應該扭轉“使用智庫學者公開文章是不恰當的”觀念,既要善于從內部資料中尋找到可供政策制定借鑒的內容,也要從學者公開刊發(fā)的成果中尋求靈感與政策制定的來源。
最后,對智庫學者的物質激勵與高薪酬也是需要的。在美國,優(yōu)秀的智庫學者的待遇要遠遠高于學院派學者。智庫人員是直接為國家、為社會效力的知識精英,理應得到來自國家和社會的應有回報。政府相關部門必須徹底摒棄“用智庫文章是一種恩賜”的錯誤認識,而是應給予獻計獻策者以足夠的物質激勵,這樣才能激勵更多優(yōu)秀學者參與到智庫行業(yè)中來。而社會也需要回報智庫。在美國,為智庫捐款是享有與慈善免稅同等的待遇,這些經驗值得中國智庫界借鑒。
只有有了決策者的更多承認與尊重,社會、企業(yè)界就會更多地認識到智庫及學者個人的重要性。久而久之,社會、企業(yè)界將會通過榮譽、邀請、捐贈等更多方式,回饋給真正做出貢獻的智庫學者,進而使更多的智庫學者得到正向激勵。
整個社會真正有了良性的智庫文化,智庫學者本人就會有了個人待遇與薪資的溢價權。從長期看,智庫學者的收入也會快速提升。這正是智庫文化機制所帶來的積極結果。希望這種良性循環(huán)能夠早日在中國實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