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專欄】
《紐約四重奏》是著名作家王安憶旅居美國期間寫下的一組隨筆,涉及自然、政治、外交、文化、生活習慣和民俗風情等方方面面,以及與此相關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是作家思想和情感一次集中展示。細膩的觀察、獨特的思考、開闊的視野、優(yōu)美的文筆……這一切對讀者來說都是一次難得的閱讀享受。從上期開始,本刊分四期連載完這組長篇隨筆,敬請關注。
中國人在海外生活,離不開唐人街。紐約的唐人街位于曼哈頓下城,臨近國貿(mào)中心,9·11的時候,雙子塔就在眼前塌陷下去,燃燒的灰燼彌漫上空,數(shù)日不散?,F(xiàn)在,新國貿(mào)大廈矗立起來,紀念碑式的,有著鋒利的邊線,新型鋼化建材,在黑暗中熒熒發(fā)光,為夜行人指點方向。紐約大學以及大學為我們安排的住所,距唐人街兩站地鐵,曼哈頓的地鐵站很密集,所以走過去一二十分鐘,就已經(jīng)嗅得到那里的氣味,一種生鮮腌臘的混合組成。隔壁的小意大利城也有他們的生鮮腌臘,另一路的,井水不犯河水。兩區(qū)都是黑幫電影的采景地,意大利最著名的有《教父》,中國粵語片就多了去了,凡打星多在其中露過身手。隨氣味接踵而至的,是人聲。有中國人聚集的地方都氣象蒸騰,開了鍋似的。身在其中,會以為吵,離開了才覺得寂寞。聲音最響的地方大概算得上香港,而這里,仿佛是香港的一角,旺角或者荃灣。超市里永遠人頭攢動,收銀臺排著長龍,架上的貨一眨眼就空了,補貨的推車吱吱嘎嘎跟進,喊著:“借過,借過。”許多人從外地來,帶著繁重的采買任務,一口大旅行箱,裝滿了回去;或是將東西分箱快遞到駐地。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臨街的小店,比如,魚鋪子——屋檐底下搭起的貨攤,龍利魚、黃鯧魚、鱸魚、魷魚、板魚、鱈魚——鱈魚在國內(nèi)是貴重的魚類,這里卻成山成堆,雪白的魚肉凍成一方一方,買回家化凍,放上姜蔥隔水蒸。姜蔥是在另一個鋪子上買,姜要過秤,蔥則系成一小束一小束,很高貴的樣子。蒸鍋是不可少的炊具,我們的這一口買于“珠江”,百老匯街上著名的中國店。老板娘早些年離鄉(xiāng)來上海,說一口帶蘇州口音的滬語,從信用卡簽名認出我,頓時“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傳授紐約生活經(jīng)驗,還給了姓名電話,可惜她的店臨近收尾。百老匯大街的店租見風長,于是頻繁易主,沒過幾日,“珠江”也不見了。同樣的際遇,后來在梅西百貨化妝品部也發(fā)生過一回。如今,每個名牌都設有中國代表,這一個,正是我的讀者,她耐心替我調(diào)配種類,最大限度地享受折扣,又送一堆試用樣品。再回去唐人街——魚鋪上方懸一桿秤,魚扔進秤下的鐵盤,報價就出來了,魚也飛回來了。這邊掏錢,下一條甚至下兩條魚已在過秤、報價、掏錢。一手交上錢,另一手接住找頭,沾了魚腥的潮濕的紙鈔和鎳幣,不曉得經(jīng)過多少筆買賣進出,算得上流通率最高的美元現(xiàn)金。魚攤的緊鄰,是包子鋪,松軟雪白的大包子,六個一盒摞在架上,整面墻的架子占去一半地盤,買主在另一半側(cè)身交錯。貨是從后壁深處出來,顯然是前店后廠的格式。最壯觀的是港式茶樓,一道電動滾梯上去,耳邊就是轟隆一聲,球場大小的廳堂里,圓桌面擠擠挨挨,無人領座,全憑眼尖手快,還有運氣,占得先機,只要有空位,勿管認不認識,擠在一桌,有點像會議餐,湊得人齊就上菜。小車在桌椅縫里蛇行,你叫停,它就停,手到哪里,鐵夾子就到哪里,啪一下,竹籠、碗、碟,桌面上跳著腳滑行過來。飲茶本應是悠閑的,在這里卻有一股緊張與惶遽,這也是和香港像的。所有的動作都是快板,又是曲牌的體系,長短鑲嵌,不知不覺中,進食的速度在加快,而且,情緒也激動起來。
唐人街的景象難免灰暗,是環(huán)境,也有人的緣故,也許兩者相向互映。街道、房屋、鋪面、店招,都是舊式,要推,都能推到前、前個世紀,那就不怪它的舊和陳年老垢了。人呢,似乎都上了歲數(shù),多少代以上的唐山客,受遷徙和生計壓迫,留下焦苦的痕跡。生相仿佛會濡染似的,即便少年人,在這里也顯出滄桑。滬上過了時的老字號站到了街角,老正興,菜名是上海的,菜式也對頭,店員說著純正的上海話,背著手站在你跟前,就像從60年代老電影里走出來??谖秴s不大像了,水土改變物種,小籠包子大上一圈,肉餡亦太過結(jié)實了。
一些消亡的手藝在這里復活了,比如剃頭。唐人街的深處有許多剃頭店,一家挨一家的,“當家的”專認一門。老師傅,更可能是老板,廣東人,有年歲了。好比武俠的派別,有的使劍,有的使刀,老師傅使的是推子,一共兩把,大的盈握,小的只在兩指之間,上下交替操作,將一顆腦袋修得溜圓??吹贸鍪峭庸Ψ颍嗄甑奶}卜干飯,最終“一招鮮,吃遍天”。紐約的冬天,干冷干冷,腳后跟嚴重皸裂,開出口子。舊痂未平,又添新跡,于是,溝壑縱橫,潤膚油越來越失效應,唯一的辦法是削去疤痕。還是出發(fā)到唐人街,尋找修腳店。找尋一周無果,倒推進許多按摩院,開在半地下室,窄小的門廳里坐著小妹,空氣淤塞,似香似穢,所操營生就有些曖昧??紤]行業(yè)的性質(zhì),修腳與剃頭也許同屬一項,就去向推子師傅打聽,果然,迷津指點。轉(zhuǎn)一個彎,多條小街交會處,角上的一戶,掛牌“修甲”,就是了。門內(nèi)一片新氣象,店員身著白大褂,就像診所里的醫(yī)生。近門處,高案高凳,修理手指甲;進深,一列皮椅,椅下有水盆,就是足療的場所。這一回,全套電氣化。浸足的水盆有電熱裝置;座下的皮椅電力驅(qū)動,起伏推擠,忽捶打,忽顛簸;去痂是一枚電動砂輪,嗞嗞地打磨。前后照應的女人,自稱來自福建,再三聲明店務的正規(guī),壁上的懸掛,無不關乎營業(yè)許可、衛(wèi)生嘉獎、保健批準,就是見證。修磨完畢,涂抹腳霜,又格外倒出半個紙杯贈送,說有特效。腳霜有沒有特效不好說,但削去結(jié)痂,著實免除開裂之苦楚。天已入春,棉鞋換單鞋,新買的一雙“中國制造”涼鞋,款式別致,草編的鞋底敷一層塑料薄膜,輕便利行,可惜極不耐穿,只半月時間,塑底磨盡,露出草莖,就要修理。洋人的修鞋店,倒不鮮見,憑窗看里面的工具,銅釘鐵錘,尖鑿利鋸,更像是對付牲口的鞍具。想了想,唯有一條路,就是唐人街。endprint
鞋匠的蹤跡就不那么確定了,有是有,唐人街什么沒有啊!具體在哪里,就猶疑起來,似乎這里,又似乎那里?;蛘咴?jīng)在這里,曾經(jīng)又在那里。顯然,這是一個流動性很強的行業(yè),穿街走巷的。第一個鞋匠坐在熙攘的十字路口,那真正是一個老鞋匠,眼神已經(jīng)不濟,聽力也不行。找到他時,正摸索著往一只鞋后跟里敲釘子,釘子在錘子底下打滑,工具也十分老舊。好不容易與他搭上話,他瞄一眼我的鞋,眼光渙散,很難相信他看見的正是我這一雙。索價則是肯定的,十六元。還過去一個價,沒有回答,復又埋頭對付那枚釘子,回到混沌不覺的狀態(tài)。一是嫌貴,二是溝通困難,就放棄了??雌饋?,鞋匠是稀缺的一行。四顧茫然,走許多路,問許多人,最終,在孔子大廈附近,鐵路橋的橋洞里,看見一個鞋匠攤。
這一個,面目全然不同。首先是年齡,即非老鞋匠,也非小鞋匠,而是青壯,三四十的光景;二是生相,白凈臉,修眉漆目,中國有一位男星——張嘉譯,可謂形神皆近;三是態(tài)度,兩個字——冷峻。這般人品,與鞋匠的行業(yè)不符,也與周遭環(huán)境不符。垂目看一眼鞋,這一眼和那一眼不能同日而語,直抵要害,隨即吐出一口價——二十五,恰好是這雙鞋買價的一半?;疖噺念^頂隆隆駛過,這一聲就有振聾發(fā)聵之效果。有過前次與老鞋匠的交道,曉得還價是無效的,于是只在私下討論。然后,小心驅(qū)前問詢,將如何處理。鞋匠扔出一張皮革,材料的意思,再問怎樣操作。膠水,男人吐出兩個字。果見腳下排列一溜瓶罐,所說“膠水”當是其中一種。順便打量,這一個的工具要比前一個先進,有一部機器,橋洞壁上掛了各種錘鑿錐剪,深處則是一卷卷的皮革。男人手上活計,縫紉切割,手勢精準利落。他的外形也征服了我們,使修鞋這門手藝活上升到藝術者的境界,終于下決心交付修理。其時,男人臉上稍有和悅之色,對鞋作出評價——貼一層底還可穿個幾年沒有問題,許多美國人也在他這里修鞋。按約定的一個小時以后,過去取鞋,看見男人站在橋洞口,雙手扶胯,抬頭望著鐵路橋,橋上正經(jīng)過火車,眼光是憂郁的,他在想什么呢?火車轟鳴中銀貨兩訖,他又鉆回橋洞。
孔子大廈是唐人街的中心,街道從這里向四邊輻射,中國南方城市特有的騎樓底下,什么樣的生意都有,進門一側(cè)柜臺賣電話卡,同時出售電話線路。一條線不知道掛多少張卡,因此,串線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串得巧了,就會有意外的邂逅。另一側(cè)是金銀鋪子;進去一步是匯款的窗口,中國建行、中國工行、郵政銀行都是匯兌的戶頭;緊接是韓國化妝品,做的是批發(fā);然后,國際婚姻介紹所;電梯邊的墻上嵌一排名號,以中醫(yī)牙醫(yī)居多;其次是律師事務所,辦理稅收和移民事務。曼哈頓的唐人街,日益膨脹,蠶食緊鄰的小意大利城,小意大利城只剩下一溜邊。大雪過后的一天,從那里經(jīng)過,看見那里的鏟雪車將殘雪卸在路口,正當唐人街心,應了一句老話——“各人自掃門前雪”,會不會也有一點小小的報復心呢?然而,小意大利城的萎縮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納入紐約主流社會。中國人不也是嗎?早已經(jīng)游離出唐山客的傳統(tǒng)主業(yè)——餐館和洗衣店。尤其中國大陸的年輕一代,疾速完成命運的嬗變,躍入中產(chǎn)階級。與此同時,更多的移民涌入新大陸,曼哈頓的唐人街顯然不夠容納,不止是地塊有限,還有觀念的差異。舊式的僑置難免露出敗跡,人和事都老邁了。中國年的除夕,去唐人街采買,向晚的時節(jié),露天的案子上,堆了花束,一種絨球狀、耐寒的花骨朵,紅或者綠,都是暗淡的。人們擠在案前,凍得抽不開手,倉促地挑選,新春的喜氣里,多少流露出凋零之感。
新型的中國城在皇后區(qū)法拉盛壯大起來,據(jù)說原先以猶太居民為主,如今換了人間。直達法拉盛的七號地鐵鉆出隧道,在高架鐵路行駛。地面廣大而平坦,呈出球體的弧度,于是,地平線微微下沉。也因此,地上物就顯得零碎,小小的房屋和街道,還有人和車。局部是擁簇的,從全局觀,幾可忽略不計。新大陸依然保有原始性,放眼都是未開發(fā)。新車廂里光線充沛,明晃晃的,十之八九的華裔的臉,包裹行李也占去空間,滿當當?shù)?。法拉盛是終點站,這一次車到,下一次就出發(fā),可以想見人流和物流的洶涌。一出站口,市聲撲面而來,比唐人街規(guī)模更壯闊,因為地場大。同時呢,南音換北音,耳邊掠過的,多是普通話,二人轉(zhuǎn)式的東北話尤為突出,還有上海話——閩廣潮汕的眼睛里,上海人不也是“北佬”嗎?
法拉盛的樣式,也擺脫傳統(tǒng)中國城——晚清民國之交南洋商貿(mào)地區(qū)舊制,而是接近中國內(nèi)陸,經(jīng)濟騰飛中的二三線城市,通衢大道、購物中心、超級市場、星級酒店、面包房、三溫暖、小商品,高級物業(yè)和臨時建筑相互交錯。人車熙攘,店招林立,小廣告滿天飛——內(nèi)容因地制宜,幫助移民的事務所為第一大項,其次是規(guī)勸信仰的宗教團體,再有辦理退黨的中介機構(gòu)……走在街上,眼睛耳朵都不夠用,嘴也不夠用。熱騰騰的中國點心在向你招手:現(xiàn)炸的油條、油餅、麻球、粢飯糕;新出鍋的生煎包子、鍋貼、蘿卜糕;剛揭籠的各色包子、糕團、蒸餃、沸滾的咸甜豆?jié){;茶葉蛋、玉米棒子、關東煮。洋人的飯吃多了,都嘴淡,經(jīng)不起誘惑,濕唧唧的紙幣和燙手的食品袋在人頭上傳遞著,這大概就是所有唐人街的通弊,消耗塑料袋最巨,現(xiàn)鈔流通量最高。
引我們進入法拉盛的人,名叫高中,上海人,90年代初來到紐約,開一爿書店,店名“中國風”。是書店的緣故,也是性喜交友,熱情好客,高中廣結(jié)各路知識人。各路知識人的交際圈,遠兜近繞,最后又總能歸到他門下。從他門下,再聯(lián)到一家,則是書店對面的上海餐館——“聚風園”。一餐飯,可從中午吃到晚間,決不驅(qū)趕,倘自帶食材,便讓出廚房,任其自行炊事。從聚風園過去,即法拉盛公共圖書館,全紐約中文藏書最大量、出借率最頻密的圖書館。主持日常事務的館長,也是上海人。辦理借書證——手續(xù)極簡,只需護照以及一封來信,最好是銀行的函件,上有地址,不論長住還是短留,總之居有定所,當場便可領取。幫助找書,并演示自動借書機器的,是一位退休館員謝老師。謝老師,花白頭發(fā)剪成短式,穿一件夾克式棉衣,足蹬運動跑鞋,步子很健,走路輕捷。父親在國民政府高層任職,上世紀四十九年,她和雙胞胎姐妹一同來到美國,讀書工作。她喜歡法拉盛圖書館,退休之后繼續(xù)志愿服務,同時參加館內(nèi)舉辦的學習課程,這天正是韓語開班。忽想到白先勇的小說《謫仙記》,李彤若不死,也許就是今天的謝老師。endprint
從此,我們進入高中的人際社會,時常受邀參加聚會。聚會的起因和主題各不相同,有一次是讀書會——后來知道,中國人在紐約有許多讀書會,別的地方大約也是,自發(fā)組織,形式不一,內(nèi)容卻總是圍繞讀書。他們這一個,每月一會一題,一人主述,然后各自推列書單,簡要概況,產(chǎn)生下一月的主述和議題。這一回高中通知的主述人是紐約州立大學的歷史教授,專論美國海外軍事基地。因大雪封路沒有去,事后聽說,那一日的經(jīng)歷,雖是艱難卻頗得意趣,大家合力鏟雪,開出路徑,然后報告和討論。講演十分精彩,信息量極大,美軍海外基地究竟有多少?簡單一句話,任何地方發(fā)生情況,瞬間就有美軍戰(zhàn)機起飛升空。后悔也來不及了。再有一次曠席因課時沖突,也是遺憾的。高中電話說,友人攜“蘇眉”一尾,當“蘇眉”是來客,經(jīng)解釋方才知道是一種魚,甚是名貴難得,更難得的是,專請一位淮揚大廚烹制,地點就在聚風園。幸而,以后的日子里,重得機會認識老師和大廚二位高人。
法拉盛近似草莽江湖,就會出異秉,以年資輩分論,應推王鼎鈞為第一。從法拉盛圖書館借出四本一套《王鼎鈞自傳》,讀到另一部家國歷史。亂世漂泊,朝野進退,文武兼?zhèn)?,生死線幾度徘徊,最終定居彼方,操一桿筆養(yǎng)生養(yǎng)性,彈指灰飛之間,已近百年。華界文苑,以“鼎公”尊稱,他亦不負眾望,大小事務,凡有請必有應。上回莫言來,即去府上拜見,都是山東籍人,有鄉(xiāng)誼。在我,單憑一脈文緣,不知能否見上一見。高中出面,兩頭傳話,進而組織一場飯局,設在老地方——聚風園。座中有鼎公欣賞與扶持的張宗子,淮揚大廚李師傅,就是在這一宴上頭遭晤面。二位自識晚輩,與我們也還生分,多是緘默著,難免沉寂。而鼎公氣象恢宏,籠罩了局面。他引導話題,開拓討論,亦莊亦諧,就無一時冷場。年屆九十,身量依然超出漢族人平均高度,可以想見壯年時的鶴立雞群。腰板筆直,腿腳還很敏捷,透露出軍旅生活的痕跡。要不是有這底子,怕蹚不過關隘,劫后余生。唯有耳背這一點,看出了年紀,說話由夫人王阿姨傳送,因是熟諳的震動赫茲。到后半段,我們雙方多少掌握發(fā)音頻率節(jié)奏,就可直接對談,可惜,餐聚將畢,時近午休。臨別,鼎公托我?guī)鴥?nèi)出版業(yè)一個意見,就是書脊過厚,紙張過硬,裝訂又緊,于是打開書本,就像“案板上的鯉魚”,兩頭頑強翹起,必雙手按壓,才可閱讀。雖是耳背,卻不像通常的聾人說話,極盡聲高,而是中等音量,語氣平和,就顯得從容了。日后,僑報約我講座,鼎公竟也到場助陣。經(jīng)過麥克風的語音,一個字不能入耳,但從頭至尾端坐??茨快o神的面部,猜想他思緒走去哪里?深邃的往昔歲月,或是滄海一般的人世,那是一個另度空間,誰也進入不了。
法拉盛的每一聚,都有一番奇人奇事,先前并無預設,隨了話題,逐漸推出,是隨風而去,又水到渠成。有一回是上海文先生,其父為國民政府軍中將領,上世紀四十九年,入大陸戰(zhàn)犯營,妻小一路櫛風沐雨,全憑家仆護佑,走到今天。另一回是陳先生,來自北京,《今天》出版人之一,談的是美國人類學家古爾德的學說,進化中的不期而遇。再一回則眾生齊發(fā),與淮揚大廚李師傅的交談就在嘩然中艱難進行。李師傅在法拉盛武林中排末,七七年生,上海人,師承滬上著名淮揚菜系大法。我以為小李他不止在廚藝上受教益,更是得自然之要義。怎么說,就這么說吧!從食材到植種,從植種到天候,從天候到人事,從人事到世情,從世情到天倫,九九歸一,合為天人觀念。我問他中國無數(shù)菜系,哪一系為最上。他的回答使我茅塞頓開,他說:無論哪一系,做到最好,便無有差別!多年以前,還是個魯勇的年輕人,曾提出小說“四個不要”原則,至今遭人質(zhì)詢,尤其“不要風格化”一項,只能說其然,而說不出所以然,現(xiàn)在,則有了旁證。小李還很年輕,又讀過書,行過路,前途無可限量。我與他落座圓桌兩端,相隔最遠,說話如同叫喊。那一晚,群情激動,二三人成一黨,話題交錯,一時相撞,一時迸裂,于是遍地開花。從氣勢講,張宗子為壓倒之勢,他有一條寬高的嗓門,音色嘹亮,穿透力極強。平日喜愛西洋歌劇,多少習得發(fā)聲方法,一旦開口,便覆蓋全局。他講述在《僑報》做夜班編輯,凌晨時分,一個人走在曼哈頓島,樓宇為他讓路,天地海擁入懷抱,仿佛世界的主人。
有一日,舞蹈家江青帶一眾藝術者去唐人街吃飯,同行有一位英國先生,一位猶太先生,猶太先生的妻子則是俄羅斯后裔,新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這位女士有著巨量的身型,體格壯碩,形態(tài)極為莊嚴崇高,所任藝術導演作品中有著名的《最后一站》,描寫托爾斯泰晚年生活。我想,唯有這樣的量級,方才能夠與托爾斯泰匹配。天下著小雨,周末的餐館家家客滿,我們走了一家,再走一家,逼仄的街道,擦肩摩踵。我們這一行,上車下車,進去出來,俄羅斯女士泰山金剛般的身姿,在隊伍中間穩(wěn)穩(wěn)移動,是唐人街又一幀景觀。
(未完待續(xù))
(標題書法:劉 敬)
責任編輯 王 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