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來的大學畢業(yè)生邱振鋒陰差陽錯認識了當護士的女友海倫,海倫意外懷孕生下維克托。從此,維克托像根繩索纏住了邱振鋒的人生。他辭職隨妻子遠赴加拿大謀生,異國生存的環(huán)境和文化令邱困惑而迷茫,他該何去何從?
1987年,邱振鋒從山東農村考進北京一所大學。他個子高挑,身材瘦削,眉目俊朗,與當時走紅的演員周里京頗有幾分形似,尤其是從側面看過去。周里京最出名的角色是《人生》里的高加林。很多人記不住演員的名字,乍見邱振鋒,就會說:“嗨,你有點像高加林嘛?!?/p>
邱振鋒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了第一個女朋友。女孩子是北京人,相貌一般,但是打扮不俗,敢愛敢恨的潑辣勁兒也有幾分《人生》中黃亞萍的影子。邱振鋒則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他八歲的時候父親病故,母親改嫁,是親戚們輪流把他帶大的。身世的艱難造就了他極強的自我克制力,就算有人把好吃的東西端到他跟前,他也要環(huán)視左右,確認再也沒人可以謙讓了,才會拿起筷子。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一直是女方在推動。第一次上床的時候,女友拿出了避孕套。邱振鋒不動聲色,老手一般淡漠地撕開包裝,腦海里卻浮現出巧珍學習刷牙的一幕。
邱振鋒1991年大學畢業(yè)。此時,經過十年的積累,大學生在社會上已經不再稀缺,邱振鋒正式分配留在北京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如果一定要留北京,只能做北京人不愿意做的工作。邱和女友商量,女友不置可否,于是他就讀了研究生。讀研究生有工資,按照規(guī)定也可以結婚,但他卻不敢向女友求婚。他忌諱的是這個“求”字,這個字放大了自己尚未擁有北京戶口的現實,即便“求”到了,日后也會一輩子活在高加林的陰影之下。
三年文學史很快就讀完了,能解決戶口的工作仍然沒有特別理想的,但邱振鋒堅決不再讀書了。他沒有跟女友商量,自作主張與一家報社簽了合同,做五年夜班編輯。
塵埃落定。邱振鋒將捷報告知女友,沒想到女友卻火冒三丈。原來她一直打算帶著邱振鋒去深圳闖天下?!耙呀浭?0年代了呀!你怎么還是一顆80年代的腦袋呢?”女友氣急敗壞,“你知道現在社會變化多快嗎?北京有什么好留戀的?北京戶口最多再過三年就沒用了!”
臨分手時,女友說了一句刻薄話:“原來你就是個神形兼?zhèn)涞母呒恿?!當個宣傳干事就心滿意足,吃上商品糧就算革命成功!”
長達五年的戀情頃刻間灰飛煙滅。
失戀的痛苦,讓邱振鋒剎那間理解了普希金的詩句“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這首詩他在中學時代就背得滾瓜爛熟,但卻一直不理解什么叫作“被生活欺騙”。沒錯,生活中有騙子。他的姑姑去年被一個親戚騙走了三千塊錢,那個一臉忠厚的親戚就是個騙子??墒裁唇凶鳌氨簧钇垓_”呢?生活,不就是自己過的日子嗎?它怎么能反過來欺騙自己呢?被女友劈頭蓋臉痛罵了一頓之后,邱振鋒醍醐灌頂:原來這就叫作被生活欺騙。
十年前你為了一個目標潛心修煉;十年后出山一看,那個目標已經不值分文。生活變了心,你被生活欺騙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邱振鋒從此變得更加謹言慎行。上世紀90年代是社會發(fā)生巨變的年代,邱振鋒卻決心住在象牙塔里,讓生活無法找到他。他在夜班編輯的崗位上一干就是五年,等到恢復了自由身,可以調動了,他也懶得積極奔走。他走出校園那年已經二十五歲了,同齡人大多在接下來的兩年內結了婚。邱振鋒卻既不急著結婚,也不羨慕那些成了家的人。為什么要結婚呢?就為了過兩年再離?
在生活的輪盤上,邱振鋒絕不再輕易下注。但越是這樣,他越是對自己已經投下的賭注倍加珍惜。就算人人都覺得北京戶口不值錢,邱振鋒也不愿意娶北漂女孩兒。他的北京戶口可是用七年寶貴的青春換來的,絕不能輕易與人分享。
基于同樣的心理,邱振鋒一直在堅持寫作。他在大學和研究生階段學的都是文學,出于一種執(zhí)拗,出于對自己青春歲月的忠誠,他要將已經開始的事業(yè)延續(xù)下去。邱振鋒的問題不在于寫,他的問題在于完成。他的手稿可以按斤稱,但成篇的東西連個短篇都沒有。他自己缺乏目的,自然也就無法賦予主人公目的。他的主人公只有情緒、感覺,而沒有選擇、行動。這樣的人物往往走出第一章,就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里去了。
日復一日,邱振鋒試圖解決自己從未提出過的問題。假如人的生命可以無限延長,邱振鋒倒也可以一直這樣人畜無害地過下去,可惜,人的身體是有保質期的。違反自然的作息時間、抽煙、長期伏案,這些都在實打實地磨損著邱振鋒的皮囊。從三十歲開始,邱振鋒正式和醫(yī)院發(fā)生了關系。不過,命運把他帶到海倫面前,又過了兩年。
邱振鋒住在一幢老式筒子樓里。這幢樓建于50年代,眼下仍然使用著計劃經濟時代的集中供暖系統(tǒng)——每年冬天11月15日開始供暖,至次年3月15日停暖。但寒流并不遵循人的計劃,每年都會打幾天時間差。2002年11月初的一天,離供暖還有一個星期左右,邱振鋒在下夜班回宿舍的路上就遭遇了由弱變強的冷空氣?;氐郊?,洗漱完畢,鉆進被窩里,聽著窗外北風的呼號,他猶豫了一下:是不是應該把電暖氣找出來插上?但這念頭像風一樣轉瞬即逝。他隨手拿起一本書,讀著讀著就困得睜不開眼了,于是就在狂風拍打窗欞的節(jié)奏中,心懷僥幸地關上了臺燈。
他是第二天上午10點左右醒來的,第一感覺是自己的頭好像放在冰箱里凍了一夜。他鼓起勇氣,從尚有一絲熱氣的被窩里爬出來,手剛夠到搭在椅子上的毛衣,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這個噴嚏來勢很兇,像是一團冷空氣在他的鼻腔里爆炸開來,瞬間炸得他暈頭轉向。等他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之后,竟發(fā)現自己的脖子卡住了——只能往左轉,不能往右轉。
一開始,邱振鋒認為這屬于落枕,根本不需要去醫(yī)院。他拿了個熱水袋墊在右肩上,每隔半個小時倒掉里面的溫水,重新注入滾水。中午過后,非但脖子的僵硬程度沒有好轉,反而頭昏眼花哈欠連天。到下午兩點,邱振鋒實在挺不住了,只好穿戴齊整,頂著呼嘯的北風,走到了離家800米左右的社區(qū)診所。邱振鋒一直都不喜歡去醫(yī)院,大醫(yī)院總是那么盛氣凌人。人一病,精神就脆弱,不想再被醫(yī)院欺負;小醫(yī)院倒是平易近人,但又透著一種人微言輕的不可靠。在邱振鋒的心目中,家門口的社區(qū)診所本來已經位于歧視鏈的最低端了,偏偏今天掛號的小護士竟表現出了大醫(yī)院的說一不二。邱振鋒說掛骨科,小護士看他精神委頓,臉色蠟黃,非要他先掛一個內科不可,理由是“骨科不接受傳染病”。endprint
社區(qū)診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邱振鋒在這座小型迷宮里又折騰了兩個小時,才終于被護士領到一位骨科醫(yī)生的面前。關于這位女醫(yī)生,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滿頭的小細卷,濕得仿佛能滴出水來。邱振鋒對女性化妝品全無知識,他不知道那是抹了很多定型劑造成的效果,只以為她洗了頭沒吹干就來上班了。他自己長期受頸椎病折磨,脖子一受風就會針扎一樣地疼。此時外面狂風大作,邱振鋒一看到濕頭發(fā),就像在冬天的廣場上看到噴泉一樣,有一種禍不單行的感覺。
女醫(yī)生正低著頭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邱振鋒一坐下,她就把自己的本子合上,推到一邊。
“哪里不舒服?”女醫(yī)生例行公事地問。她盯著病歷本的封皮,并沒有打開。
封皮上只有邱振鋒的姓名和年齡,不知為什么她要看這么長時間。邱振鋒忽然感覺尷尬,他緊張地盯著對方,希望她趕緊翻過這一頁。女醫(yī)生翻到內科醫(yī)生的診療記錄,微微皺起眉頭,嘴角上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這表情刺激到了邱振鋒,讓他突然產生了說話的沖動。他很想跟她解釋一下自己為什么會被發(fā)配到內科去,他想告訴對方自己對這所社區(qū)診所的看法。不要怪我有偏見,人的意識都不是空穴來風,越偏頗的見解背后越有著非同尋常的故事。我的故事實在是匪夷所思,連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然而,滔滔江水般澎湃的思緒涌到邱振鋒的嘴邊,卻只濃縮成一句話:“打噴嚏,把脖子扭了。”
話一出口,他被自己的笨嘴拙舌羞得無地自容。女醫(yī)生的表情依然很中性,既沒有輕視,也沒有重視。她一邊聽邱振鋒自述病情,一邊在病歷本上奮筆疾書。邱振鋒講完,女醫(yī)生叫他轉過身去,自己伸出右手,四根手指搭在邱振鋒肩膀上,拇指輕輕地在邱振鋒的脖子右側按壓。這本是很標準的醫(yī)生對病人身體的探查,但邱振鋒卻好像被電擊了一下似的,身體突然本能地往反方向閃開。
“別動!”女醫(yī)生說,同時左手搭在他的左肩上。邱振鋒乖乖地坐正,女醫(yī)生的拇指繼續(xù)在邱振鋒脖子側面按壓,似乎是在試探、比較。終于,她的拇指停留在一處,用力一捻。這一捻便將邱振鋒脖子上的一根筋單獨挑了出來。邱振鋒的全部痛苦就在那一剎那間被女醫(yī)生的拇指圈定了?!鞍?!”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聲。這聲音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自早上起,邱振鋒就有一種脖子以上不屬于自己的感覺,女醫(yī)生只用力一按,就仿佛捻碎了一道堤壩,讓邱振鋒的熱血重新在全身奔涌。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兩只手,雙臂交叉在胸前,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女醫(yī)生的左手,自己的左手抓住女醫(yī)生的右手。
這一年,邱振鋒三十二歲,海倫二十八歲。兩個人金風玉露,干柴烈火,如膠似漆。交往到第二個月,海倫懷孕了。她問邱振鋒:“要不要這個孩子?”邱振鋒回答說“要”。
雖然跟第一任女友分手已經八年多,邱振鋒卻并沒有過著和尚的生活。他跟文藝女有過艷遇,跟已婚女搞過地下情。有的女孩子會主動要求他戴套,有的女孩子則不。如果女方要求,邱振鋒就會順從;如果女方不要求,邱振鋒就會自覺。邱振鋒和海倫第一次上床的時候,海倫完全沒有提起避孕套的事兒,邱振鋒也把這件事徹底置之度外了。第一次不戴套做愛也許是偶然,但一而再,再而三,這就絕不是偶然了。遇到海倫之前,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邱振鋒覺得自己精神渙散,無法集中精力,活得像個孤魂野鬼。就算強迫自己坐到書桌前面,過程中已經將意志力消耗掉了一多半,剩不下多少能用到寫作上了。但海倫有一種奇妙的魔力。和她在一起,他的身體就會爆炸,爆炸過后他會感到神清氣爽,仿佛體內的垃圾變成了能量。
和酣暢淋漓的沒有保護的性生活相比,從前那些戴套的艷遇都只是茍且而已。
既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避孕,那么等海倫懷了孕,邱振鋒怎么能說“不要”呢?
道理明擺著,但海倫還是反復征求邱振鋒的意見:“你不想要就告訴我,剩下的什么都不用管。別看我們只是街道診所,婦產科也是有的。手術床、吸宮器、窺陰鏡,一樣不缺?!?/p>
邱振鋒經受住了考驗。一次又一次,他堅定地說:“要?!?/p>
決定要孩子之后,兩人迅速登記結婚。海倫沒有北京戶口,但邱振鋒并不在意,事實上他們的登記注冊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唯一的小曲折是海倫必須提供戶口所在地派出所出具的單身證明。一等到海倫父母從老家把這紙證明寄來,他們就去領了證。順利得讓邱振鋒略有些掃興。
成了合法夫妻,海倫就催著邱振鋒去報社申請準生證。邱振鋒有些猶豫。他一直上夜班,很少跟作息時間正常的管理部門打交道。“不能讓你爸媽再托人開一個嗎?”邱振鋒問。
海倫說:“從北京要到的準生證,將來能給孩子上北京戶口?!?/p>
“現在誰還稀罕北京戶口?”邱振鋒漫不經心地問。
“別傻了,等孩子上了學,你就知道北京戶口多值錢了?!?/p>
這倒是一個意外驚喜。邱振鋒毅然犧牲了某個上午的睡眠,在單位里找到了管計劃生育的崔大姐。崔大姐只是從育齡青年的花名冊上見過“邱振鋒”三個字,從來沒跟真人對上過號。她一臉狐疑地端詳著對面這個陌生人,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讓一個假冒偽劣者占了單位的便宜。
”你這種情況不能給準生證。”大姐把能翻的筆記、表格、規(guī)定都翻了一遍,最后慢條斯理地得出結論,“你雖然是北京戶口,可你是北京集體戶口。你看,這兒寫著呢。就這——”
原來北京戶口真的分三六九等。曾經有一段時間,報社的年輕人都在想辦法投親靠友把集體戶口轉出去,只有邱振鋒按兵不動,因為他覺得這很可能又是生活設下的一個騙局。
邱振鋒問:“現在還能不能轉成獨立戶口?”他伸著脖子,試圖看清大姐手里那張紙。
大姐說:“能啊,你買套房子,不再住集體宿舍就可以。”然后把規(guī)定遞給他,讓他慢慢看,別著急。
會不會是另一個騙局呢?邱振鋒拿著那張紙,滿腹狐疑地回到家,將交涉經過匯報給海倫。海倫搶過那張紙,看了一眼,往桌上一拍:“你給我問問她,這集體宿舍里好幾對生兒育女的,孩子都在樓道里跑呢!他們的準生證是怎么來的?”endprint
邱振鋒頓時啞口無言,任憑海倫再怎么催他,一律以沉默應對。海倫無奈,只好繞過邱振鋒直接去找崔大姐。崔大姐和海倫親切地交談了半個來小時,然后推心置腹地說:“其實也不是不能通融,只是我們單位女同志多,指標分不過來。小邱三十多了,可以算晚婚模范。這樣吧,你們現在提出申請,明年我破例給你們發(fā)個指標?!?/p>
海倫思想斗爭了兩個星期,最后決定放棄北京出生證。她已經二十八了,如果把這個孩子打掉,她可不能保證以后還能生出來。決定之后,海倫的父母就開始在甘肅張羅,反饋回來的結果卻是:這種事兒必須由本人親自到場辦理。于是,就為了這張準生證,海倫往老家跑了三趟。第三趟雖然辦成了,但胎兒已經七個月了,海倫父母讓她留在娘家待產。
當海倫為準生證疲于奔命的時候,邱振鋒既有心無力,又備受煎熬。聽說海倫決定暫時不回北京,邱振鋒頓感釋然,仿佛獲得了緩刑。失而復得的單身生活令他如在夢中,他現在最害怕的就是被人驚醒。電話鈴一響,他就會全身一激靈。要是能變成隱身人該多好啊!誰也看不見他,誰也不要給他打電話。
海倫懷孕八個月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在電話里哭著說:“我想移民加拿大?!?/p>
“嗯。嗯?”
海倫說她不能容忍孩子生下來還要落戶縣城。她從十八歲離家到北京上大學,就已經立下了鴻鵠之志,沒想到在外面飛了這么多年,竟然又回到老家趴窩孵蛋。
邱振鋒盡量用輕松調侃的語調說:“其實給孩子留一些奮斗的目標也是挺好的。像他爸一樣,長大靠自己的努力掙個北京戶口,不也很好嗎?”
“然后呢?”海倫問,“就算他掙到了北京戶口又怎么樣?他能保證他兒子還有北京戶口嗎?一代一代地跟戶口死磕,還有完沒完?”
因為孩子沒有北京戶口就要移民加拿大,這是一條徹底超出了邱振鋒經驗頻道的,讓他完全不知如何應對的信息。
八月的一個早晨,邱振鋒接到了岳母的電話。海倫羊水破了,看來要早產。放下電話,邱振鋒直奔首都機場,在機場買到了當天下午的機票,三小時飛機加三小時汽車,一路顛簸終于在午夜時分趕到海倫的病床前。
“母子平安?!痹滥父嬖V他。
岳母補充說:因為羊水破了,但又沒有宮縮,醫(yī)生決定給海倫做剖腹產。正是這個決定救了海倫一命。胎兒取出來以后,醫(yī)生才發(fā)現海倫患了胎盤植入,就是說胎盤像植物一樣長出了根,深深地扎進了子宮壁。如果是自然分娩,胎盤無法娩出,有可能導致大出血。即使手術也不能百分之百成功,因為需要用刀一點一點地把植入的胎盤挖掉。這種手術難度很大,弄不好還是要子宮大出血。
邱振鋒聽得頭皮發(fā)緊,恍然間又有了脖子轉不動的感覺。岳母見他呆若木雞,便反復強調:“是個兒子?!钡裾皲h就是振作不起來。兒子也好,女兒也罷,在他的幻想中反正都是個怪物。一個全身長滿了觸角的怪物,死死地吸附在他的身上。
裹在小被子里的兒子被護士抱過來了。邱振鋒本能地不想碰那個包袱。他察言觀色,感覺海倫對兒子也不是很走心。他不知從哪里看到一種觀點,說剖腹產的女人都不如自然生產的女人愛孩子,因為前者沒有經歷過撕裂的陣痛。用手術從子宮里把孩子取走,就跟拿掉一個子宮肌瘤沒什么區(qū)別。好像為了驗證他的觀點,海倫醒過來后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要看孩子,而是“加拿大”。
維克托出生后兩個星期,邱振鋒就返回了北京。岳父母把母子倆照顧得很好,邱振鋒既無須擔心,也幫不上忙。海倫在娘家一住就是一年,邱振鋒只在春節(jié)期間去甘肅探過一次親。海倫隔一段時間就給邱振鋒下一道指示:你把自己的出生證找出來;你去公證處公證一下自己的學歷;你去律師事務所簽個字;你去做個體檢。邱振鋒知道這一切都與移民有關,但他從來不多打聽,樂得不求甚解,因為他有一種很強的預感:只要移民一辦好,海倫就會讓他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
維克托一歲的時候,海倫拿到了移民紙。邱振鋒暗自發(fā)愁,他有些害怕海倫會把孩子扔給他。沒想到,海倫胸有成竹地說,維克托可以留給姥爺姥姥帶兩年,咱倆先去加拿大打天下。
“咱倆?” 邱振鋒很吃驚,“我以為你要把我休掉呢?!?/p>
海倫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從一開始我就告訴你,我辦的是家庭移民。要不然我干嗎讓你簽字,讓你體檢?”
邱振鋒雖然有些感動,但還是拒絕了海倫的提議。當然,他也沒有把話說死。根據他一貫的方式和性格,他表示再等等看。
海倫也沒有勉強他。2004年的深秋,她自己一個人去了加拿大一個叫卡爾加里的城市。海倫是從北京國際機場走的,走之前在北京停留了三天,對邱振鋒簡單慰安了一下。
很多夫妻分居兩國,第一個障礙就是時差。有時,一方情緒波動,特別想找人傾訴,偏偏另一方正在睡覺。世界是平的,地球是個村,但是24個時區(qū)仍然存在。恰恰海倫與邱振鋒之間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邱振鋒要值夜班。海倫經常在北京時間的夜半三更給邱振鋒打電話,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似乎反倒因為時差而密切起來。
再說,海倫剛到加拿大,什么都是新鮮的,她的聊天就顯得很有內容。從前,邱振鋒每次接聽海倫的電話心里都犯怵,因為她總是車轱轆話來回說,說著說著還要哭一鼻子;現在,聽海倫講電話成了一件輕松有趣的事兒。見多識廣就是好啊,邱振鋒想,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巧珍也能變成黃亞萍呀。
看來加拿大是個好地方。邱振鋒有時會略帶自嘲地想:也許外國的月亮竟真的比中國的圓呢。好奇心,再加上海倫的慫恿,2005年夏天,邱振鋒請了兩個星期的假去看望海倫。海倫自從到了加拿大就開始工作,幾乎沒有游山玩水,正好趁機休個假。兩人在溫哥華國際機場一見面,就租了一輛車,開啟了加西自駕游。當年邱振鋒和海倫只是在狹小的單身公寓里偷偷摸摸地上了幾次床,還沒把對方的身體完全摸熟,下一代就被孕育出來,領著他們進入了奶粉尿布的生活。如今,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在似乎永遠不會黑透的高緯度夏夜里,他們終于又找回了失去的伊甸園。endprint
有一天,他們來到路易斯湖畔。路易斯湖水來自冰川,因挾帶了大量的礦物質而呈現出飽滿的翠綠色,深沉艷麗,美不勝收。兩人在湖邊手拉手散步時,邱振鋒在海倫的手心里輕輕撓了一下,海倫立刻笑得花枝亂顫。他們在湖邊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再摸回湖邊,脫衣下水。在水中做愛其實不如想象的容易,也談不上有多么強烈的快感,但對于生活的這種欺騙,邱振鋒可以欣然承受。
此次短聚令他發(fā)現了男歡女愛的秘訣,那就是,在對方已經滿足的時候,再多給一點。就那么一點點,一個人會感到驚喜,另一個人會感覺快樂。當然,說來容易做來難,因為這需要想象力,而邱振鋒恰恰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這令他第一次對自己滿意,感覺自己是得天獨厚之人。兩個星期的探親結束之后,邱振鋒竟有些依依不舍。當飛機徐徐升空時,他感覺若有所失。那些他從前如此珍視的東西:北京戶口、正式工作,如今竟顯得輕如鴻毛。加拿大的月亮并不比中國的圓,但躺在加拿大夏天的草原上,他會突然記起頭頂上的太陽是一顆恒星。這個就事論事的“恒”字給他帶來了莫名的喜悅,就像那個約定俗成的“求”字讓他莫名郁悶一樣。骨子里,他是個不可救藥的文青。
他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存。在恒星的光輝之下,點點滴滴的齷齪和屈辱都浮上了水面。為單位賣命這么多年,竟然連一張準生證都求不來。為什么呢?還不是因為中國的人太多了。地廣人稀的地方就是好啊!他和海倫在天大地大的荒原上開車,半天見不到一個人。那才真是天地之間一個大寫的我呢!
邱振鋒終于得出了一個結論:這世界上如果真有值得追求的東西,那就是自由。
心里有了松動,邱振鋒的工作表現就開始下滑。說不清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總之半年之內,邱振鋒就在單位里待不下去了。他在北京也沒什么牽掛,辭了職,把家私半賣半送,買了張機票,就去了加拿大。
邱振鋒到加拿大定居之后,才發(fā)現海倫不是在中醫(yī)診所工作,而是在按摩店工作。邱振鋒頓時有一種受騙的感覺。好在,這一次不是被生活所騙。冤有頭債有主,騙他的人是他的老婆。
海倫則理直氣壯地說:“按摩店怎么了?又不是色情場所。這是加拿大,你不要老拿中國的有色眼鏡看人?!蹦强跉庾屒裾皲h想起了第一任女友:這都90年代了,你怎么還是80年代的思維?
“那上次我來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實情呢?”
“我也沒有騙你?。 焙惖纱罅搜劬?,一臉無辜,“上次我在休假,咱倆玩得那么開心,你一句都沒問過我在做什么工作啊!”
“那你現在能不能聽我的,換個工作?”
“能??!但是你得講出道理?。∪绻也蛔鲞@個工作我能做什么?什么工作能讓我一年掙五萬加元?五萬加元!我說的是純收入,不是稅前收入。做按摩有小費,小費是現金交易,可以逃稅。”
“體面的工作能有小費嗎?你去看病會給醫(yī)生小費嗎?”
“我這都是為了維克托呀!”海倫一著急,臉上竟有了猙獰的神色,“有了錢就可以買房子,有很多的錢就可以買很好的房子。我們要在大城市、好學區(qū)買房子,讓維克托受最好的教育!”
“一派胡言!”邱振鋒說。
“這怎么是一派胡言?”海倫露出驚訝的神情,“哪個家長不愿意讓孩子受最好的教育?”
邱振鋒無言以對。他絕不是反對讓維克托受最好的教育。如果問題是,你想讓孩子受優(yōu)質教育還是劣質教育?他當然會選前者。只是,他覺得海倫偷換了問題。邱振鋒自己也是人,憑什么要變成另一個人的工具?哪怕那個人身上有他一半的基因。他一萬個不服氣,但也只能把不服憋在心里,以致臉都憋紫了。他知道海倫的彈藥庫里還有很多武器呢,其中最有殺傷力的是“你還像個父親嗎”?
海倫的老板也是中國人,名叫莎莉。莎莉請邱振鋒吃飯,飯桌上溫言軟語地給他解釋海倫工作的性質。莎莉還帶邱振鋒參觀海倫工作的場所——一個寬敞的大廳,十幾張按摩床,布簾子從天花板上垂下來,離地50厘米。你雖然看不到按摩師的手,但可以看到他們的小腿繞著床邊走來走去。雖然做不到完全透明——畢竟客人也有隱私需要保護,但的確很難藏污納垢。
莎莉得過本地商會的優(yōu)秀企業(yè)家獎,休息室的墻上掛著她的獎狀和她與市長的合影。海倫是領班,因為她是全店唯一一個擁有政府執(zhí)照的按摩師。作為一個新移民,能考下這么一張證也是很不容易的,最起碼英語得過關。海倫的證書和莎莉的獎狀并排掛在墻上,充分顯示出海倫的地位。
“來我們店里的老外都是由海倫接待,”莎莉說,“老外都很nice,都很規(guī)矩?!?/p>
莎莉還說,按摩分兩種,治療按摩和保健按摩。我們雖然做的是保健按摩,但手法上和治療按摩沒區(qū)別,區(qū)別就在于客人其實沒有病。
聽著很有道理,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回想起當初自己跟海倫天雷勾動地火的瞬間,邱振鋒不禁捫心自問:難道我不nice,不規(guī)矩?
但如果允許無限聯(lián)想,則任何職業(yè)都會引出邪念和不軌,即使在診所工作也不能幸免,就算當耳鼻喉醫(yī)生也不保險。難道你想回到封建社會,讓海倫用一根紅繩系在病人手腕上號脈?
邱振鋒知道自己不占理,但他心里就是別扭??伤鮼碚У剑约阂矝]工作,還得靠海倫的收入維持生活,于是也只好把委屈、不解憋在心里。心情不舒暢,身體上就和海倫疏遠起來。邱振鋒在臥室里從來不主動。海倫心里也有愧,覺得邱振鋒可能嫌棄她,于是每天晚上都要大張旗鼓地洗澡,恨不得把自己洗掉一層皮。香噴噴的海倫依偎在邱振鋒身邊,用洗得起了皺紋的手抓住邱振鋒。這樣的觸摸有一種奇異的調情作用,讓邱振鋒無法抵抗,只能眼睜睜地墮落下去。
他閉著眼睛把海倫摟過來,然后粗暴地翻身而上。閉著眼睛能使他短暫地忘掉自己是誰,為什么到了這里。只是每當高潮襲來,快感沿著脊椎向上攀援,即將淹沒他的天靈蓋時,他從來不會忘記按下暫停鍵,光著身子去抽屜里拿避孕套。海倫默默地看著邱振鋒戴套子,有時候會露出受傷害的表情,有時候則會露出冷笑。有一天,邱振鋒被海倫笑惱了,于是就把戴了一半的套子摘了下來,這下輪到海倫不自在了,把身子扭成了一條蛇,推三阻四地不想讓邱振鋒進入。邱振鋒死死地抓住她的雙肩,將無數憤怒的問號射進她的身體。事畢,海倫訕訕地從床上爬起來,在浴室里洗了很長時間,然后又穿戴齊整,一言不發(fā)地拿了車鑰匙出去了。endprint
留下邱振鋒一個人躺在床上,連著罵了自己一百個“混蛋”。海倫很早就跟他說過:她再也不能懷孕了,因為第一次得了胎盤植入,第二次再得胎盤植入的幾率是百分之八十。
他知道自己本質上不是混蛋,可他總想傷害海倫,因為她的邏輯讓他惱火:因為再也不能懷孕了,所以維克托就是她這輩子的唯一。她必須珍視維克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維克托。
“我可沒在你的胎盤上動手腳,別老拿這個說事兒。”
“但是你想要這個孩子!”
邱振鋒感覺自己一步一步地陷入了圈套。一開始是小心翼翼地征求自己的意見:“你想不想要這個孩子?”后來不知怎么就變成“都是因為你想要這個孩子”,也許再過兩年就會變成“當初是你逼著我要這個孩子”。
可這是誰給他下的套呢?就算海倫老謀深算,崔大姐難道也能夠配合演出?
也許,這就叫作“被生活欺騙”。聽著窗外呼嘯的寒風,想象著海倫孤獨地走進24小時藥店,想起自己離開中國時那種自由指日可待的幻覺,邱振鋒心如刀割,欲哭無淚。
有一件事,他一直沒有告訴海倫。他前腳剛走,后腳單位里就開始了住房改革。只要他晚走一個月,他就可以用極低的價格買下住了八年的那套一居室。那幢樓雖然已經四面露風,但地理位置畢竟在四環(huán)以內。要是海倫當初能打掉維克托,推遲一年再懷孕,也許他倆的人生就是另外一個走向了。
如果他把這件事告訴海倫,她臉上會不會有懊悔的表情呢?他不禁有些惡毒地想。
時間又過去了一兩個月。有一天,他們又為一件小事爭執(zhí)起來。海倫再次舉起了“為了維克托”的大旗,邱振鋒冷冷地問:“你的意思是,只要是為了維克托,做什么都可以?”
“當然。”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邱振鋒板著臉,聲音低沉,“也不需要有底線?”
“底線”這個詞讓海倫遲疑起來,她的嘴唇緊抿著,目光流露出警覺。邱振鋒繼續(xù)著一本正經的表情,內心的得意卻洋溢到了嘴角:“比如說——”他頓了一下,默默地鉤沉出幾位著名的風塵女子:茶花女、瑪絲洛娃、阿崎婆、阮玲玉的神女、朱麗亞·羅伯茨的風月俏佳人,但他不知道究竟哪個名字才會對海倫構成打擊。她讀小說嗎?至少看電影吧?他的雙手在胸前一張一合,仿佛這個動作能幫助自己作出判斷。
海倫也許不善于表達,但她沒有邱振鋒想得那么愚鈍。她鐵青著臉,一巴掌扇過去。骨科醫(yī)生的手,又有力道又有質感,明明才使了三分勁兒,邱振鋒就已經被抽得暈頭轉向了。
邱振鋒也火了。他真想掄起拳頭,“砰”地一聲砸在海倫臉上。但不知為什么,他的手臂就像假肢一樣,冰涼麻木,行動不便。他既沮喪又震驚,看來自己這輩子甭想實施家庭暴力了。想到“家庭暴力”這個詞語,他心中忽然一亮,一個金蟬脫殼的計劃立刻形成。
他抄起電話就報了警。警察半小時后才趕到。在等待警察的時候,邱振鋒一次又一次推開海倫遞給他的熱毛巾,一直堅持到掛著已經結痂的鼻血給警察開了門。
海倫是被她的老板莎莉保釋出來的。回到家一看,邱振鋒已經不見了。
邱振鋒獨自來到溫哥華。他在中餐館當過服務生,在機場當過搬運工,也給修屋頂的專業(yè)工人打過下手。那是他最落魄的一段時間,冥冥中他真有一種高加林附體的感覺。然而加拿大畢竟是市場經濟,人才很難被埋沒,只要有心交易,供給與需求總能達到平衡。邱振鋒的短板是英語,過了半年多,他的英語——尤其是口語有了進步之后,他就在本地的一家華文報社找到了一份編輯的工作。
這份工作薪資不高,每月兩千加元,但卻是穩(wěn)定的全職工作。邱振鋒屬于特刊部,工作內容就是不定期出些主題???,夾在報紙中附送。說得再通俗一些,就是把同類廣告客戶湊在一起,集中替他們發(fā)表一批軟文。邱振鋒是11月入職的,上班后編的第一期就是“圣誕特刊”;“圣誕特刊”之后就是“春節(jié)特刊”;春節(jié)之后就輪到“結婚”???,然后依次是房地產、汽車、夏令營。邱振鋒是憑著自己“出色的中英文寫作能力”被聘用的,但上班不久,他發(fā)現這份工作其實根本不需要寫作能力??傆锌蛻粝铀麑懙锰L。特刊部的主管艾瑞是從香港來的老移民,本人也是廣告銷售員出身。不管客戶的意見如何尖銳,艾瑞總能將其軟化之后再傳達給邱振鋒?!氨旧?,”艾瑞會半開玩笑地叫著邱振鋒的工作用名,“咱們加籍華人都是不識字的啦!拜托,拜托,再寫得短一些,多給上幾張圖片好不啦?”
一來二去,邱振鋒就有了懷才不遇之感,但朋友們聽說他被加西最大的華人報社錄用,都感覺難以置信:“你才來不到一年,就能找到專業(yè)工作?”
如果這也叫專業(yè)工作,那海倫以骨科醫(yī)生的身份去給人家按摩,你又怎么能說那不是專業(yè)工作呢?
邱振鋒心中的惱恨在一點點平息,對海倫的思念也一點點增加。圣誕節(jié)越來越近,他身上那個“拯救者”慢慢蘇醒。12月24日一大早,他突發(fā)奇想,打算開車去卡爾加里看望海倫。從溫哥華到卡爾加里需要翻山越嶺,路上時不時會遇到積雪,對于不諳雪地開車的人來說,這趟旅行頗有難度。邱振鋒一路上開得小心翼翼,路過氣象巍峨的高山大川時,心里更涌起陣陣宏大的善意。他打算給海倫一個意外驚喜,外加一個半和解的擁抱。至于全面的和解,還要取決于海倫的反應。
他進入卡爾加里市區(qū)的時候是下午4點,但天已經全黑了。街上行人寥寥,路兩旁的火樹銀花寂寞地綻放著。他把車停在海倫所住公寓大樓的路邊,然后邁上臺階,走到公寓大門前面。他身上還帶著海倫所住單元的鑰匙,但卻怎么也想不起大門的密碼。他在寒天凍地里站了一刻鐘,希望能碰上有人出入。可惜,一個人影都沒有。該回家的都已經回了家,沒回家的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海倫就屬于回不來的,華人開的按摩店,即使在圣誕夜也會營業(yè)到晚上7點。
純粹出于僥幸心理,他按了一下對講器上的單元號。令他意外的是,對講器里竟然傳出一個老女人的聲音:“找誰?”
邱振鋒愣了一秒鐘,然后用力張開已經凍得幾乎沒有知覺的嘴巴:“有個叫海倫的,還、還住這兒嗎?”endprint
“你是誰?”
“我、我是她丈夫?!?/p>
“小邱?”
“是、是我。”
“快進來!”
門鎖咔嗒一響。
邱振鋒不假思索地推開門,一步跌進溫暖的大廳。正對著大門的假壁爐仍然在熊熊“燃燒”,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等電梯的時候,他的身體開始暖和起來,大腦也開始預熱,這時他才想起那一聲“小邱”似曾相識。是誰住在海倫家里呢?莫不是岳父岳母來了?他知道海倫的計劃,一旦掙夠了錢就把維克托和父母接過來。難道說,在自己缺席的情況下,海倫已經實現了計劃的第一步?
電梯緩緩上升,邱振鋒心里已經有了隱隱的挫敗感。
來開門的果然是岳母。邱振鋒略有些尷尬,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們解釋自己和海倫的分居。他相信海倫一定向父母控訴過自己的丈夫,他是應該拿出男人的氣度輕摸淡寫地道歉呢?還是應該據理力爭,指出事情還有另一個版本?但兩位老人沒有給他猶豫的時間,一見到他就連聲呼喊:“太好了!你來得太是時候了!”
原來維克托下午突然發(fā)起了高燒,吃了嬰兒泰諾之后體溫雖略有下降,但也仍有38度。他們剛給海倫打了電話,可她正在上鐘,估計還得再等半小時才能回電話。
“上鐘,”邱振鋒暗想,“這個詞兒他們竟然也說得出口,看來他們無論如何都會站在自己女兒一邊。”
岳母把邱振鋒領進臥室,維克托正躺在小床上睡覺。
邱振鋒最后一次見到維克托的時候,他還不到半歲。時光飛逝,這個生物已經三歲了。邱振鋒輕輕地掀起維克托身上蓋的小被子,一股熱烘烘的臊氣撲面而來。他把維克托從頭到腳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輕輕地把他抱了起來。自從維克托出生以來,邱振鋒抱他從沒超過兩分鐘。每次他一抱起維克托,心里就有一種擊鼓傳花的緊迫感,總想趕緊脫手。有時候是出于毫無來由地對吸盤怪物的恐懼,有時候純粹是因為維克托亂蹬亂踢,讓他找不到著力點。這一次,病中的維克托像一塊秤砣,靜靜地重重地壓在他的臂彎里。他的小手軟軟的、燙燙的,無力地擱在自己的小肚子上。邱振鋒情不自禁地把他摟緊了,維克托則毫無抵抗,任由邱振鋒擠壓,只是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吐出滾燙而污濁的氣息。他那大口呼吸的樣子讓邱振鋒想起海灘上擱淺的魚。
邱振鋒當下決定帶著維克多去看急診,岳父母臉上瞬間流露出輕松的表情。邱振鋒可輕松不起來,他知道加拿大的平均急診等候時間為三小時。從發(fā)動汽車到藥到病除,這中間必定還有漫長的煎熬。果然,在急診室等了三個半小時,一直等到海倫下班后趕了過來,維克多才見到了醫(yī)生。
維克托退燒之后,有兩天患了大便干燥。他的小肚子鼓鼓的,小眉頭緊皺著,又難受又不知道怎么表達。岳父母在廚房里爭論是該給他吃香蕉還是吃山楂,聽得邱振鋒耳朵都起繭子了。他不由分說,拿了一支開塞露,把維克托的褲子脫了,給他翻了個身,然后把開塞露捅進了他的屁股里。維克托掙扎著,邱振鋒死死按住他的小肥屁股。開塞露擠進去半分鐘,一股黃褐色的半流體突然噴薄而出,濺了邱振鋒一臉。岳父母趕緊過來察看,見到現場一片狼藉,又趕緊打水拿毛巾。邱振鋒冷眼旁觀,覺得他們的忙亂顯得有些夸張。他不禁聯(lián)想起兩天前,當他決定帶兒子去看急診時,岳父母一下子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并不懷疑姥姥姥爺待維克托很好,但他也意識到,危機時刻,只有他——維克托的親生父親——才是敢于當機立斷的人。
想到自己果然對維克托負有無法推卸的責任,他又禁不住全身發(fā)冷,瞬間又有了脖子轉不動的幻覺。他借口洗臉,趕緊沖進了衛(wèi)生間,把自己反鎖在里面,半天沒敢出來。
元旦過完了,邱振鋒要回去上班了。幾天相處下來,他跟海倫一點私人空間都沒有,自然也沒能深入交談。就在兩人不清不楚之際,兩位老人不由分說地介入,堅決要求海倫辭職。海倫也不是多么熱愛按摩這一行,既然丈夫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又有回心轉意的表示,她當然也愿意一家人在溫哥華團聚。
莎莉雖然舍不得海倫,但也明白這是大勢所趨。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邱振鋒一個人先回了溫哥華,留下海倫在卡爾加里處理搬家事宜。他前腳剛走,后腳莎莉就有了新主意,她要在溫哥華開分店,讓海倫去當店長。這下海倫又動了心。一個月后,海倫帶著大部隊趕到溫哥華。把家安頓好后,她就開始滿世界替莎莉找房子開店。邱振鋒白天要上班,根本不知道海倫在做什么。晚上回到家,兩居室公寓里五口人同時說話,誰也聽不到一個完整的故事。有一天,他聽海倫說想考中醫(yī)執(zhí)照;過兩天,她又想考放射師執(zhí)照了。他頗有些不以為然,想找個機會跟海倫好好談談:要腳踏實地,不要心浮氣躁,新移民都要有個逐步適應的過程。海倫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早晨突然告訴他:莎莉在溫哥華開了分店,請自己去做店長。
邱振鋒張口結舌,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你不用親自按摩?”
“不用。”海倫一口否定。
邱振鋒才不信。那么小小的一個門臉,怎么能負擔一個全職脫產店長?但是一家人已經好不容易團聚了,他就是不信又能怎么著?邱振鋒心里像吃了一只蒼蠅似的??蛇@一切能怪誰呢?想來想去,他把這件事怪到了岳父母頭上。他不相信他們和他一樣一直被瞞在鼓里。
再看維克托,這孩子身上的毛病越來越多,都是姥姥姥爺慣出來的。
2007年圣誕節(jié)前夜,維克托進臥室睡覺之后,邱振鋒拿出準備送給維克托的圣誕禮物。岳母一把搶過來,嗔怪地說:“怎么不早點拿出來?孩子都睡了?!闭f完急忙推開了臥室的門。維克托正在裝睡,一心要跟圣誕老人開一個玩笑。睜眼一看,卻見一個身穿家常碎花睡衣的老太太舉著禮物站在自己床頭。
“怎么是你?我不要你!我不要你!”維克托整夜不睡,又哭又鬧。
岳母很氣惱,沒想到一手帶大的外孫子竟為這么一件小事莫名其妙地翻臉。
“好,你不要我,我現在就走!”
兩位老人剛一表達要走的意愿,邱振鋒立即遞上機票,確保他們心想事成。看到老人臉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心里有一種強烈的報復的快感:呵呵,這就叫作被生活欺騙。endprint
轉眼一年又過去了。一進入12月,圣誕的信號就從厚厚的云層漏下來,伴著溫哥華的霏霏淫雨,剪不斷理還亂地灑向人間。邱振鋒接收到圣誕的信號,本能地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他的人生在前兩個圣誕節(jié)都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折,不知道今年又將有什么意外降臨?他已經成了一個悲觀的人,未知的境遇總是讓他產生引頸待割的感覺;海倫卻和他完全相反,一接收到圣誕的信號,她就像打了一劑強心針,仿佛只要一過了年,眼前立馬就是一個海闊天空的新天地。兩個人感受如此不同,其實已經深深惹惱了對方,只是下班后都累得半死,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再說,他們現在雖然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卻基本見不到對方。
生活的騙局一個接一個,防不勝防。邱振鋒雖然略施小計,把岳父母趕走了,但兩位老人一走,他才發(fā)現照顧維克托的工作只能落在自己頭上。海倫根本指望不上,她每天中午上班,晚上10點下班,周末也不休息,與維克托的作息時間滿擰。他跟海倫鄭重其事地商量過幾次:我在報社上班,你在家照顧維克托,像個正常的家庭一樣運作,難道不好嗎?但海倫反問他:你真喜歡報社的工作?真想在那兒干一輩子?
按摩雖然不是高尚職業(yè),但海倫掙的錢是邱振鋒的三倍。錢,真是讓人又愛又恨的東西。邱振鋒沒想到,他在中國都不曾為五斗米折腰,到了加拿大,反而淡泊不起來了。一個社會里的交換越自由,金錢對人的統(tǒng)治便越徹底。
所以,他必須照顧維克多。一旦親力親為,邱振鋒才發(fā)現照顧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當維克多生病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自己的愛深沉而有力量,可惜維克多并不經常得病。當他身心健康活潑好動的時候,邱振鋒覺得自己根本無法跟他相處。
每天早晨,從維克托起床開始,一直到他走進學校大門為止,就是邱振鋒面臨的第一個考驗。他并不怕做瑣碎小事——照顧維克托穿衣服,把早飯擺出來,看著他吃掉,把午飯給他裝進書包里。這些都不在話下,只要邱振鋒能按照自己的程序有條不紊地去做。但是和孩子有關的事永遠有出人意料之處,一旦意外發(fā)生,就需要調動額外的精力來對付。而那一點點額外的精力,恰恰就是邱振鋒不愿意給的。
這天早晨出門的時候,維克托磨蹭了半天也沒系好鞋帶,邱振鋒就蹲下來幫他系。維克托還不肯,把身子扭得像條蛇,邱振鋒一把拽過他的左腳。維克托失去平衡,一個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然后哇哇地哭了起來。邱振鋒抓著維克托的外套把他拖到走廊里,反手把門關上,壓低聲音吼道:“哭什么?看把你媽吵醒了!” 。
維克托哭著說:“姥姥比你系得好。姥姥什么時候回來?”
邱振鋒狠狠地給維克托系上鞋帶,狠得像是要勒死那只鞋。
他拖著維克托穿過公寓長長的走廊,走進地下車庫,再把他塞進車里。一直到車子發(fā)動起來,維克托還在哭哭啼啼。邱振鋒心里有點后悔,其實,再多一點點耐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邱振鋒還記得自己當年對愛情的定義:在對方已經滿足的時候,再多給一點點,這就是愛情。就那么一點點,幾千分之一也行,幾萬分之一也行,只要比應該付出的再多付出一纖一毫,那就是愛。
如果拿這個定義來衡量,他覺得自己不愛維克多。
兩分鐘后,邱振鋒的奧德賽開到楓樹小學門口。把車停穩(wěn),邱振鋒經車頭繞到右后側車門。維克多已經把臉貼在窗戶上,鼻子都快被擠沒了。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跡,兩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剛從童話森林里飛出來的小天使。邱振鋒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剛一打開車門,維克托的腦袋就撞上了邱振鋒的胸口。邱振鋒趕緊閃開,維克托團著的身子舒展開來,兩臂掄圓了,呼啦呼啦地就跑沒影了。
目送著兒子進了學校大門,邱振鋒的心情這才輕松起來。他把車駛出學校,上了阿爾伯塔路,連續(xù)兩個右轉彎之后上了交通干道西敏街。沿西敏街向東開了3分鐘左右,道路兩側的房子明顯變得稀疏,邱振鋒的心情也愈發(fā)開朗。又往東開了10分鐘,邱振鋒的車就駛上了一個長長的緩坡,坡道下面是與西敏街垂直的99號公路,這條公路向北經溫哥華前往惠斯勒,向南通往美國。邱振鋒心情好的時候,走在這條坡道上能讓他產生一種飄飄欲仙的飛升感;心情不好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幻覺,比如坡道突然斷裂,自己連人帶車掉進下面的滾滾紅塵里。
坡道的最高點有個紅綠燈。如果不是維克托系鞋帶時耽誤的一分鐘,今天邱振鋒就能趕在這個紅燈之前通過這里。就差這么一點點。邱振鋒等了一會兒,左拐上了庫克街。庫克街右側是個汽車大賣場。這是整個大溫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汽車銷售廣場——環(huán)形道路兩側分布著幾十棟二層小樓,每棟樓都被幾百輛汽車包圍著。邱振鋒把車開到汽車大賣場靠西的一個死角。這里也有一棟二層小樓,因為地理位置差,沒有汽車公司愿意租,于是就低價租給了《華星報》。
8點45分,邱振鋒用門卡在門禁上一刷,辦公樓的鐵門“咔嗒”一響。邱振鋒推門而入,迎接他的照例是空無一人的接待臺。經過茶水間的時候,他看到兩個女人正在熱火朝天地聊天。她們說的是廣東話,邱振鋒聽不懂。這個報社的官方文字是繁體中文,官方語言是廣東話。兩個女人向他禮貌地打招呼:“早森?!鼻裾皲h也照貓畫虎地回了一句。他不認識她們,也無意套近乎。公司會為上夜班的人提供夜宵,基本上每天都有剩的,白天來上班的人就可以先到先得。邱振鋒猜她倆是來公司蹭早點的。
邱振鋒上了二樓,進了自己部門的辦公室。他放下包,打開電腦開關。這是一臺很老的電腦,電源燈亮了半分鐘,屏幕才開始閃爍。邱振鋒并不著急,他已經來到了自己王國的門口,并不在乎在門前的腳墊上多蹭兩下。屏幕上開始閃出一行一行的字母,仿佛電腦在向邱振鋒匯報自己的心路歷程。終于,一個白色小窗口彈了出來。邱振鋒鄭重其事地敲進密碼,一幅令人心曠神怡的畫面開始淡入:藍天上飄著白云,綠草上臥著幾只淡黃色的文件夾。
邱振鋒看了一眼電腦屏幕右上角的時間。11月29日,早上8:51。從現在開始到10點正式上班,一共69分鐘,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時間。endprint
邱振鋒正在翻譯一本關于電影的書,這是北京的一個大學同學給他介紹的活兒。據同學說,國內很難找到好的翻譯,因為翻譯費太低了。邱振鋒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接下了這個活兒,結果發(fā)現自己竟是一個好翻譯。別看他的創(chuàng)作沒有成果,這么多年的文字功夫不是白練的。
邱振鋒的翻譯方法是先粗譯,再精譯。所謂粗譯,就是把原稿中的句子拆成意群,以意群為單位譯成中文。精譯則是在粗譯的基礎上重新調整意群的順序。每天上午10點以前,邱振鋒把原稿攤在桌子上,對著原稿進行粗譯;10點鐘以后同事們來了,他就把原稿收起來,對著電腦屏幕進行精譯。報社分派給邱振鋒的工作并不繁重,只要他對著屏幕打字,沒有人會管他到底是在寫什么。單就這一點來說,邱振鋒覺得這些加籍華人的文明程度還是相當高的,當然,也許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漢字?
也可能只是因為邱振鋒不會說廣東話。經常有其他部門的同事過來聊天,語音鏗鏘,表情生動,也不知道談的究竟是工作還是八卦。邱振鋒從不參與大家的閑聊,連“試圖”都不曾。他并不在意被別人當作空氣,恰恰相反,他十分珍惜這種距離感。對廣東話的無知仿佛是他的金鐘罩,為他屏蔽掉了一切干擾。記得有一次,一架小飛機撞上了機場附近的一幢居民樓。一時間報社人心浮動,特刊部的人——除了邱振鋒之外,輪流往新聞部跑,只有邱振鋒盯著電腦屏幕,我自巋然不動。終于,一個同事忍不住了,用磕磕絆絆的普通話向邱振鋒通報了消息。邱振鋒十分配合地作出大驚失色的表情:“???真的?是恐怖襲擊嗎?”
“我母雞啊!”
話說回來,盡管同事之間是非不多,邱振鋒也不能公然在上班時間拿出一本與工作無關的英文書來翻譯。他每天能夠進行精譯的機會,只有早晨上班前的這一個來小時。這就是他為什么連一分鐘都不愿意多給維克托的原因。這是他最后的堡壘。
邱振鋒今天遇到了一個超級長的、有三層復合結構的句子,這一句話就占了三分之一頁紙。他剛把全句按意群大致翻成中文,就聽到有人在門上輕輕地敲。他一開始沒理會,反正沒到上班時間,誰都沒理由在這時找他。無奈敲門的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邱振鋒只好喊:“請進。”門一開,進來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子。邱振鋒不知道她的姓名,但認得這張臉。這是公司的前臺小姐。
前臺小姐手里拿著一捆報紙,對邱振鋒直呼其名:“早晨好,本森?!?/p>
報紙是公司贈送給員工的,算是在報社工作的福利。當天的報紙都擺在前臺,按照部門分成幾堆,每堆單獨捆扎,十字交叉的繩結下面附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各部門的名稱。邱振鋒每天都是特刊部第一位到辦公室的,每天都會順手把本部門的報紙帶上來,今天大概是被維克托耽誤了一分鐘,一著急就忘了。
“早上好?!鼻裾皲h說,“謝謝你送報紙來,就放在那里吧?!?/p>
前臺小姐卻裊裊婷婷地走到邱振鋒面前,用不是很熟練的普通話說:“我想請你幫一個忙,不知可不可以?”
邱振鋒心里不耐煩,但對一個柔聲細語的女子也無可奈何,只好似笑非笑地問:“什么事?”
“我想請你教我讀這個?!鼻芭_小姐放下報紙后,邱振鋒才發(fā)現她手上還拿著一張A4紙。那張紙上打印的是邱振鋒為公司圣誕晚會寫的串場詞。
公司每年圣誕節(jié)前都要開一個晚會,招待各界要人及廣告客戶。今年的晚會邀請到了中國領事館的人,管理層于是要求把串場詞寫得像中央電視臺的晚會一樣。通常這個任務都是由特刊部來完成的,艾瑞知道邱振鋒在北京當過大報的編輯,于是就把這個任務直接交給了他。邱振鋒其實最討厭寫央視腔的東西,但艾瑞說,咱公司一百多人,這件事只有你能做。
邱振鋒一方面討厭命題作文,另一方面又特別吃“非你不可”這一套。這里面微妙的分寸,只有艾瑞這么精明的管理者才能掌握。
眼下,前臺小姐細白的手指間捏著的,就是那篇深獲管理層好評的命題作文。邱振鋒略微有些激動。寫字的人,都希望自己能有讀者。
“你為什么要學習讀這個?”邱振鋒的語氣和緩了些。
“我想試試在公司的晚會上當主持人?!?/p>
“哦,”邱振鋒微微一笑,把那張紙接了過來,“你哪個詞不會讀?”
“嗯,很多?!?/p>
邱振鋒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細看之下,他才發(fā)現那些文字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記號,有的畫了線,有的畫了圈。一眼望過去,幾乎沒有一個字是干凈的。
邱振鋒正在猶豫,前臺小姐卻兀自坐在了邱振鋒對面,雙手交疊放在腿上,仰著頭,充滿期待地望著他。邱振鋒從來不記得自己仔細看過這女孩子的正面。平時她在前臺坐著,不是接電話就是打電腦。那份工作雖然算不上繁重,但也是一刻不得閑。如今,這個整日案牘勞形的OL,終于在緊趕慢趕的人生中歇下腳來,特意向邱振鋒展現出平時他只能匆匆一瞥的真容,讓邱振鋒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無可否認,邱振鋒感到了一絲滿足。權衡之下,邱振鋒客氣地說:“我很愿意教你,只是現在不行,請你10點以后再來找我,好嗎?”
女孩子大概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拒絕,一時有點尷尬。邱振鋒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為了回避進一步交流,他把目光收回屏幕,仿佛女孩子不存在一般,十個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噼噼啪啪地胡亂敲出一行字來。
女孩子說:“對不起,打擾了?!比缓缶驼酒饋碜吡?。
等她出了門,邱振鋒站起身,走到門前,用力把門一關,而且畫蛇添足地反鎖上。
從9點到10點,邱振鋒一步也不敢走出自己的房間。雖然很渴,可是他連茶水間都不敢去,就好像門外有蛇一樣。終于熬到10點,同事們前后腳進來,邱振鋒才長出了一口氣。
好吧,現在你可以過來了。
但整個上午,前臺小姐都沒有過來。
《華星報》內一切與新聞無關的人員,都在上午10點至下午6點之間工作。假設《華星報》也有計劃生育部門,那么崔大姐就會在這個時間段里上班。為什么不是朝九晚五呢?這又和該報的新聞生產方式有關。這家報社的母公司設在新加坡,在全球有十幾家分社。《華星報》是公司的加西分部,其新聞分為三大塊:國際新聞、加國主流新聞和加國華裔社區(qū)新聞。國際新聞由香港總部提供,加國主流新聞由新聞部的編輯們根據英文媒體進行編譯。這兩項工作都只能從下午才可以開始做。于是管理層就希望非新聞部門的上班時間越晚越好,以便和新聞部門產生最大限度的交集。endprint
管理層對于上班管得不嚴,晚來半個小時都沒有關系;但對下班卡得特別嚴,早走一分鐘都不行。
偏偏邱振鋒特別需要在下班時間上得到通融。他每天早晨送完孩子就直接上班,往往不到9點就能到公司;維克托下午3點就放學了,邱振鋒給他報了一個課后托兒班,但課后托兒機構看孩子最晚也只能到下午6點。6點整孩子必須接走,晚一分鐘罰一塊錢。邱振鋒為了準時接孩子,每天都必須早走10分鐘,這10分鐘必須從年假里扣。一天10分鐘,一年相當于五天年假。
海倫父母是在一個周末離開溫哥華的。下周一,邱振鋒從人事部領來請假表,填好了,讓艾瑞給他簽字。艾瑞很吃驚,她在公司做了十五年,還從沒見過這么請假的。邱振鋒平淡地說:“無所謂啦,我要年假干什么?我又不想旅游?!彼踔吝€用自嘲的口吻補充說:“在我無業(yè)的時候,我已經旅游夠了?!钡鸬墓P就是落不下去:“你家里再也沒有別人可以幫忙了嗎?”邱振鋒聳聳肩,不置可否。艾瑞還不識趣,繼續(xù)嘮叨說:“你要不要問問別人?看看大家都是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的?你太太不可以接孩子嗎?家里沒有老人嗎?”邱振鋒終于繃不住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從來沒有這么兇過,嚇得艾瑞趕緊把字簽了。
“我這也是為了維克托?。 鼻裾皲h拿著表去人事部備案,心里萬般無奈,百感交集。
上午11點以前,邱振鋒認為所有的道理都在自己這一邊:公司無情,所以他不能通融。早晨10點之前的時間都是我自己的,不能用于工作。從11點開始,邱振鋒的態(tài)度開始軟化。如果前臺小姐這時候過來找他,說不定他反而會向她道歉。對不起,我太生硬了,但我也是無奈。12點一過,邱振鋒開始坐立不安,最后他想到了公司員工內部通訊錄。他登錄公共文件夾,查到前臺小姐叫薩曼莎。午飯時間到了,邱振鋒從二樓廚房的冰箱里拿出自己的飯盒,特意到一樓的廚房去加熱。經過前臺的時候,他停下腳步,隔著齊胸高的柜臺,對著電腦后面那張精致的臉說:“薩曼莎,我今天下午有時間,你隨時可以過來找我?!彼_曼莎正在電腦上敲字,邱振鋒對她說話的時候,她上身一動不動,只是眼睫毛抖了幾下,好像蝴蝶的翅膀在翕動。邱振鋒說完了,薩曼莎抬起頭,例行公事般地說了聲“謝謝”。雖然語氣要多平淡有多平淡,邱振鋒還是如獲至寶,心滿意足地走開了。
午飯之后,邱振鋒的幻想愈發(fā)具體了。如果薩曼莎拿著稿子過來找他,他應該在哪里輔導她呢?自己的辦公室顯然不大合適,因為別人還要工作,最好是借用公司的會議室。借會議室需要先向部門主管申請,然后把部門主管簽了字的條子遞到行政部。為了讓艾瑞有個思想準備,邱振鋒決定先跟艾瑞打個招呼,沒想到艾瑞揮了揮手,毫不在意地說:“那么麻煩干什么?只要會議室里沒人,你推門就進好了?!钡肓艘幌?,又有些狐疑地問道:“前臺的薩曼莎要讀串場詞?”
“是啊?!?/p>
“嗯——”艾瑞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以往每年都是公關部的利迪亞主持晚會,薩曼莎?有點兒奇怪啊?!?/p>
邱振鋒的腦子里電光石火般地亮了一下。也許這并不是公司正式的安排,只是薩曼莎在暗地里使勁爭取機會。若果真如此,她當然不能在上班時間光明正大地來找邱振鋒要求輔導。
那么她在早晨9點來找邱振鋒,就很可能不是偶然,而是研究了他的行為規(guī)律之后的刻意安排。這么一想,薩曼莎在邱振鋒心目中立刻變丑了。她不再是一個皮膚細白、妝容精致的小家碧玉,而是一個伸出冰冷觸角,想要攫取邱振鋒最后一點自由的母章魚。
5點50分,邱振鋒下班了。他臉色凝重目不斜視地從前臺經過,似乎要以冷漠和鄙視來懲罰心機女??墒牵陂_出效果不明的罰單之后,邱振鋒并沒有得意的感覺,反而更加郁悶。
晚餐的時候,邱振鋒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哭胖”。“哭胖”泛濫,這也是圣誕將近的信號。邱振鋒對購物興趣不大,但如果連看都不看就扔了,他又覺得若有所失。借助眼角的余光,他發(fā)現維克托扭動著身子,時不時往“哭胖”上瞄一眼。他心里暗笑,一邊把“哭胖”往維克托的方向推了推,一邊豪爽地說:“你今年想要什么?”
維克托卻像觸了電一樣,把“哭胖”往外一推:“爸爸,別告訴我你要給我買什么?!?/p>
邱振鋒一愣,不由得從“哭胖”上抬起頭來,認真地打量了一下維克托,但見后者雙眼平視前方,呼吸急促,小身板挺得筆直,顯得十分緊張。
邱振鋒居高臨下地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老玩猜心游戲。想要什么就說,痛快點兒?!币贿呎f,一邊故意把玩具類“哭胖”一張張攤開,一直鋪到維克托鼻子底下。
到底才五歲,維克托扛不住了。他眼簾低垂,目光開始在桌子上掃描。當他看到Beyblade(一種玩具,港澳譯作爆旋陀螺)的時候,眼睛里突然有一朵小火苗跳蕩起來。邱振鋒如釋重負,手指著Beyblade,正要作豪爽表態(tài),維克托卻仿佛陀螺圣斗士附體一樣,能力在瞬間得到了提升。
他毅然決然地把頭扭向另一邊,不跟邱振鋒目光交會:“爸爸,別當著我的面買。”
這話他是帶著哭腔說的,小肚子一鼓一鼓,讓邱振鋒想起他三歲時的那次大便危機。
哼。還不能當著他的面買。不知道我最缺的就是時間嗎?我上哪兒找得出一個人逛商場的時間呢?
邱振鋒最恨別人覬覦他的時間。難道我是唐僧肉嗎?誰都想咬一口。他越想越氣。
床頭柜上的夜光表顯示出9點15分。海倫還沒回家,維克托已經睡著了。每天晚上,維克托一入睡,邱振鋒的心情就會輕松下來,這是一天中第二段他能感受到自由的時間。心情一輕松,耳朵也會隨之欣然張開。偶爾,他會聽到消防車、警車、救護車在街上呼嘯而過。一聽到特種車輛出動,邱振鋒就會感到自己也在蠢蠢欲動,這就是多年夜班編輯生活,在他的生物鐘上刻下的記號。
維克托的呼吸聲越來越均勻。邱振鋒輕輕地站起來,走出臥室,穿過客廳,來到通往露臺的落地窗前。這幢公寓樓是圍合式結構,四面建筑將一個花園圍在中央。他家在一樓,推開落地窗,外面就是自家的露臺。露臺是水泥的,與公共花園之間只有一道半米高的灌木相隔,一抬腿就能邁出去。如果是在北京,住在一樓的人家必須要裝防盜窗。而在這里,邱家通往花園的落地窗很少上鎖,卻也從來沒丟過東西。endprint
邱振鋒喜歡在維克托睡著后,經落地窗進入花園,然后再穿過花園,走上大街。只要單獨走上一會兒,他的心情就能稍稍愉快一點兒。為了能順利出走,他從不走正門,因為正門很厚重,關門的時候門鎖總是要發(fā)出“哐”的一聲,有吵醒維克托的危險。
月光下的花園靜悄悄的,交叉步道、座椅、兒童滑梯,樣樣都顯得比白天要小巧一些。這一切都平鋪在邱振鋒的視網膜上,但卻不能給他任何快樂的刺激。邱振鋒兩年前就認識到,這個世界上沒有幸福的人,只有幸福的時刻。就拿自己來說吧,當初生了個兒子,把維克托的照片給朋友們一看,誰不羨慕?剛到加拿大的時候,把在青山綠水間拍的照片發(fā)給大家,誰會懷疑他的幸福?朋友們想起邱振鋒的時候,腦海中出現的永遠是那幾個幸福的瞬間,自己的幸福就這樣在別人心里定了格。但真實的生活卻是不斷流動的,幸福的時刻即使有,也是轉瞬即逝。
所以,必須時時站在旁觀者的立場提醒自己——你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我現在可以抽煙了。
邱振鋒剛把煙點上,就聽到外面街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后,兩個面孔身材都很東亞的老人闖入了邱振鋒的視野。邱振鋒認出來,這是住在他隔壁的薛阿姨和劉伯伯。他倆合力提著一只垃圾袋,袋子蹭在地上,發(fā)出“丁零當啷”的響聲。只見他們氣喘吁吁地跑到鐵門前,一個對另一個說:“快掏鑰匙。”另一個急赤白臉地說:“在你身上。”邱振鋒緊跑一步,替他們把鐵門拉開。但為時已晚,一直在他們身后緊追不舍的大胡子印度人趁此機會箭步上前,不由分說伸手就抓住了袋子。
邱振鋒趕緊用英語大喝一聲:“住手!”
那印度人一手緊抓著袋子口,一手按在胸前:“他們闖進了工地,我必須檢查一下?!鼻裾皲h見他穿著一身藍制服,腰間還別著一根橡皮頭棍子,模樣確實像個保安。這附近有一個建設中的樓盤,建筑公司一般都請印度人守夜。
邱振鋒把印度人的話翻譯成了中文。劉伯咕噥著說:“就是一些瓶子。”然后自知理虧似的松開了手。
印度人打開垃圾袋,把手里的電棍杵進去扒拉了幾下,袋子里面?zhèn)鞒觥皳鋼洹薄鞍劝取薄爱敭敗钡穆曇簦坪跗孔臃N類很豐富,有紙的、玻璃的,也有鐵的。
溫哥華有個Bottle Depot,專門做回收飲料瓶的生意。邱振鋒經常把自家喝完飲料剩下的空瓶拿過去賣,他估計薛姨和劉伯撿了瓶子也是拿到那里去賣的。邱振鋒特別不愿意撞到別人的尷尬瞬間。此時此刻,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印度人把垃圾袋還給他倆,然后對邱振鋒說:“請你告訴他們,以后不要進工地。那里是私人領域?!?/p>
邱振鋒賠著笑臉對劉伯說:“他勸你們下次別進工地了。工地附近有一只郊狼,會傷人的?!?/p>
劉伯聞聽此言倒輕松下來:“郊狼算什么?加拿大人真是少見多怪。郊狼不咬大人,只咬孩子和寵物?!?/p>
印度人半信半疑地盯著邱振鋒:“他們懂了?”說著還拍了拍腰間的棍子,以加強語氣。
“懂了。”邱振鋒鄭重地說。印度人的目光在他們三個身上掃來掃去,似乎還有話說,但又終于沒說。他轉過身去,原路返回。
剩下他們三個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了好幾秒。最后還是邱振鋒先回過神來。“沒事了,”他說,“快進來吧?!?/p>
薛姨咧開嘴,沖邱振鋒笑了笑:“他也是為我們好。”
“對對?!鼻裾皲h說,隨后把門拉得更開,“快進來吧?!?/p>
他倆合力拖起了垃圾袋,一前一后進了大門。邱振鋒低著頭,飛快地與他們擦肩而過,正要一步邁到大街上,劉伯忽然站住了,回頭沖邱振鋒說:“今天這事兒,別告訴小劉,好嗎?”
昏暗的路燈光下,邱振鋒看到劉伯臉上堆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讓他愈發(fā)難過。自己無非就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
“不會的,”邱振鋒安慰他,“我根本碰不上她?!?/p>
“其實,我們就是想攢點零錢給大衛(wèi)買個圣誕禮物?!?/p>
“圣誕禮物”這個詞語意外撥動了邱振鋒的心弦。邱振鋒嘆了一口氣:“是啊,我也正發(fā)愁呢。加拿大就這點不好,讓孩子們把過圣誕當成一件天大的事兒。”
“我們倒不缺錢,”薛姨說,“我們在中國有退休金,只是沒帶加元過來?!比缓?,她試探地問,“你愁的是什么呢?”
她那探詢的目光讓邱振鋒瞬間感覺受到了威脅。他一直有意回避這對老夫婦,因為他們太愛包打聽。不過,也許因為今天剛剛幫了他倆一個忙,心理上有些許優(yōu)勢,邱振鋒就在不知不覺間放松了警惕。 “沒時間唄?!彼f。雖然心里覺得不太妥當,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越說越多。
聽完了邱振鋒的故事,薛姨當即表示:“這還不容易?周末你把維克托放在我家,自己去商場轉一圈不就行了?”
“真的?”
“沒問題,”劉伯說,“反正我們也要看大衛(wèi),看一個是看,看兩個也是看。”
“那可真是太好了!”邱振鋒沒想到,一道難題就這樣輕易解決了??磥恚紶栂騽e人示弱也并不是壞事。
“那我們先回去了?!眱晌焕先烁裾皲h道了別,然后合力拖著垃圾袋,向花園深處走去。這次他們十分小心地確保袋子離地一厘米,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邱振鋒獨自一人走上了花園路。天氣有些潮濕,夜晚的氣溫在零度附近徘徊,地上結了一層若隱若現的浮冰。他掏出一支煙,點著,一邊深吸一口,一邊聽著自己的腳踩在浮冰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一支煙很快就吸完了。他再次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然后用力呼出來。如此這般吞吞吐吐胸腔起伏了若干次,他感覺四肢微微發(fā)熱,全身充滿了活力。
感覺剛剛好一點,他就強迫癥似的看了一眼手表。已經10點了。他必須趕在海倫下班回家之前躺到床上。
他們住的公寓是兩室一衛(wèi)。邱振鋒和維克托住在主臥,海倫自己住在次臥。邱振鋒不愿意和海倫見面,因此每晚都要趕在海倫回家之前上床。
邱振鋒原路返回,經落地窗躡手躡腳地進入室內。他剛剛在主臥室躺下,就聽到海倫打開了正門,進入了客廳。他趕緊鉆進被子里,身子蜷縮成一團,大氣不敢出,就像在森林里遇到黑熊,必須通過裝死來逃避注意一樣。endprint
第二天早晨,邱振鋒9點差兩分來到辦公室。事先他心里反復爭論:如果薩曼莎再來找他,要不要為她破例呢?但薩曼莎沒有來。這女孩子看來是識趣的。邱振鋒有點滿足又有點惆悵。
他打開電腦,卻在郵箱里意外發(fā)現了一封出版社編輯發(fā)來的電子郵件。編輯說:你的翻譯怎么樣了?公司剛剛重組,如果不在年底之前交活兒,新公司有可能取消這本書的出版計劃。
取消出版計劃?邱振鋒頭皮一陣發(fā)緊,瞬間又有了脖子轉不動的感覺。
邱振鋒靠著零敲碎打,已經把翻譯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五。剩下的一些注釋、詞匯表等等,也都可以利用上班時間完成。但是,把一整本書的翻譯化整為零,也會出現一些相應的問題,比如前邊一章翻成卡伊爾,后邊一章就寫了凱義爾。為了糾正這些錯誤,他需要一段完整的,能夠一心一用的時間,把全書再校對一遍。最好是能夠封閉地、不受打擾地,連續(xù)工作48個,嗯,96個小時更好。
上哪兒去找這么長的時間呢?邱振鋒拿著咖啡杯在走廊里轉了好幾圈,愣是沒找著咖啡機。直到撞在一堵墻上,他才猛然想起了昨晚的遭遇。
對了,薛姨那里不是可以周末托兒嗎?
星期六早晨,海倫還在睡覺,邱振鋒就給維克托穿戴整齊,領著他來到薛姨家。他告訴薛姨自己需要把維克托寄放在她家一整天,然后給了她五十塊錢。薛姨一開始使勁追問:“為什么要一天?買點東西半天還不夠?”邱振鋒說:“其實今天是需要加班?!毖σ逃终f:“加班就加班吧,干嗎還給錢呢?”邱振鋒一再解釋:“您就收下吧,在加拿大找人看孩子就得付錢?!?/p>
對維克托,邱振鋒實話實說要去公司,但維克托似乎并不相信。他的小臉蛋極力繃著,眼睛一眨再眨,頻頻向他放電。邱振鋒心里隱約感到抱歉:孩子,我說的可都是真話。
安排好維克托,邱振鋒驅車直奔公司。一切如其所愿,整個大樓里只有邱振鋒一個人。
這可真是太爽了。邱振鋒第一次產生了公司就是家的親切感。什么叫家?家就是你待著不想離開的地方。他打開電腦,趁電腦啟動的工夫去了茶水間??Х葔乩镞€有夜班編輯剩下的半壺咖啡。正常情況下,邱振鋒會毫不猶豫地倒掉,煮一壺新的。但他已經把公司當作家了,他有節(jié)約的義務。邱振鋒用力給自己壓了一杯??Х?,嗬,還是溫的呢。
他一鼓作氣干到中午12點。餓了,就把從家里帶來的午飯,用微波爐熱一下。吃飯也不耽誤干活,因為校對主要由眼睛和大腦協(xié)作。只有發(fā)現了錯誤,他才需要把飯盒放下,在鍵盤上敲幾下。
從12點開始,陸續(xù)有人進來。邱振鋒能聽到大門開關的聲音,但始終沒見到一個人影。公司與新聞有關的部門都在一樓。下午4點左右,有個人從門前經過,邱振鋒抬頭看了一眼,知道那是新聞部的頭兒。這個人瘦瘦高高,臉色總是很蒼白,在人群中顯得很突出,所以邱振鋒對他有印象。不過,邱振鋒從來沒跟他講過話,因為級別夠不著。那人往邱振鋒這邊看了一眼,大概因為頭一次看到特刊部有人周末加班,略有些好奇,但也就到此為止了,更多的探詢是沒有的。
唯一讓邱振鋒感到難以置信的是,下午6點很快就到了。他收拾了東西,關了電腦,依依不舍地準備離開。巧的是,這時外面下起了大雨。邱振鋒的車停在離公司門口200米左右的地方,他不想冒雨去取車。下雨正好給了他借口,讓他在公司多待一會兒。
邱振鋒走到二樓會客區(qū),坐進沙發(fā)里,點起一根煙,拿起了一份英文報紙。
溫哥華雖然實行全面的室內禁煙,但公司二樓會客室里仍然保留著煙灰缸。這個會議室主要接待廣告客戶,而《華星報》的廣告客戶以中國人居多。中國客戶通常都不睬溫哥華的什么鳥規(guī)定。管理層對此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公司內部員工,是絕對不能在會議室里抽煙的。
邱振鋒正坐在會客室里大喇喇地吞云吐霧,忽然一個聲音響在門口:“請問,我有什么能幫你的嗎?”
邱振鋒把報紙往下一放,差點兒魂飛天外。對面站著的竟是報社的北美總編。
北美總編平時在多倫多辦公,邱振鋒只在下列兩種場合見過他:第一,公司一年一度的年會上,他會飛過來講話;第二,《華星報》會報道自己的慈善活動,比如汶川地震之后,他曾經舉著一張畫在紙板上的支票去紅十字會捐錢。
邱振鋒怔了一下,謊言張嘴就來:“我在你們報上登了廣告,今天路過這里,想要一份樣報。前臺小姐不在,廣告部也沒人?!?/p>
不知為什么主編的臉色有點不自然。邱振鋒起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是隨著一陣清脆的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后。正是前臺小姐薩曼莎。
薩曼莎的頭上頂著一堆細碎的小發(fā)卷。如今的邱振鋒已經不是菜鳥了,他能分得出誰的頭發(fā)是發(fā)膠的效果,誰的頭發(fā)是真的被雨淋濕了。他估計這兩人一前一后出現在公司不是偶然的。也許他們是坐同一輛車來的,女方先把男方放在門口,然后自己把車開到遠處停放。
主編這時大概只想把邱振鋒趕緊打發(fā)走,于是問道:“請問你是哪個公司的?你想找哪天的報紙?”
越過主編,薩曼莎看到了會客室里的邱振鋒,她的眼神里寫滿了疑惑。
邱振鋒強作鎮(zhèn)定地說:我是某某餐廳的,找昨天的報紙。這些細節(jié)都難不倒他。文案是他寫的,版面是他編的。
主編回頭對薩曼莎說:“你去發(fā)行部找一份昨天的報紙,交給這位先生?!闭f完,自己先行離開了,留下邱振鋒和薩曼莎面面相覷。薩曼莎看了看邱振鋒,欲言又止。她轉身離開了,片刻之后帶著邱振鋒點名要的報紙回到會議室。她一邊把報紙交到他手上,一邊壓低聲音問:“怎么回事?”
“還想學普通話嗎?”邱振鋒朝她做了個鬼臉,“星期一上午9點?!?/p>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邱振鋒早晨9點到10點之間的時間就都奉獻給了薩曼莎,這對于他來說不啻雪上加霜??伤麆e無選擇,他只能以此換來薩曼莎的沉默。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周六早上,邱振鋒又來找薛姨,說自己還需要再加一天班。這一次,薛姨很痛快地接過了他遞過來的錢,不過邱振鋒也看得出,她并不相信他的理由。她以為我去干什么呢?有外遇?就我這樣的人還能有外遇?endprint
誰能相信他是去工作呢?邱振鋒想:誰能相信世界上會有我這么擰巴的人呢?
他拿著電腦去了Waves Coffee。店里人來人往,邱振鋒根本沒法集中注意力。聽說很多作家都能在咖啡館寫東西,邱振鋒很奇怪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午飯時間到了,邱振鋒終于給了自己一個借口,收拾了東西,驅車前往一處海灘。
溫哥華有很多世界級的知名海灘,但冬天時的海灘卻是天蒼蒼水茫茫,一片荒涼。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至少抽煙不用遭人白眼。抽完一支煙,邱振鋒把飯盒從包里拿出來,一邊嚼著冷冰冰的米飯,一邊懷念起自己的家來。他想回家了。海倫這時肯定已經上班去了,維克托還待在隔壁,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反身把門鎖上,脫鞋,走到書桌前。
他越想越覺得這招兒可行,于是驅車回家,把車停在地下車庫。他沒有通過車庫內的電梯進入大樓,而是從車庫側門步行上了西斯敏路,再從人行道進入花園,最后來到自家的落地窗前。他用手輕輕試了一下落地窗,果然沒鎖。
坐在自己家里,邱振鋒專心工作了一下午。他第一次體驗到原來家也可以如此安靜舒適。偶爾,他會聽到薛姨家開門關門的聲音。通過聲音判斷,薛姨的外孫周末很忙,上午有一個補習班,下午有一個游泳班,此外還有一個他沒有聽清名稱的課。
下午5點左右,外面忽然響起刺耳的警報聲,把邱振鋒嚇了一跳。隨后,隔壁的門開了,撒豆子一樣撒出了一陣亂哄哄的吵嚷。邱振鋒聽出了薛姨和劉伯的聲音。他們倆互相埋怨,一個說對方做晚飯的油煙太大;另一個說以前都是這樣炒的,為什么今天會這樣?邱振鋒知道這種事在中國家庭里很常見,炒菜時油煙觸動了警報器,過一會兒,煙散了,警報也就停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今天的警報聲似乎拉得特別長,聲音銳利得像是能劈開人的頭蓋骨。女兒、女婿都不在,劉伯急得直跺腳,薛姨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邱振鋒實在是有些聽不下去了。他從書桌旁站起來,走到門口,打算冒著暴露的危險出去給他們支招。
就在他即將推門的一剎那,他聽到維克托稚嫩的聲音。
“喂,我們的警報器響了。嗯,沒有火,只有煙。” 是維克托在講電話。他的聲音清晰地透過門縫傳來,似乎他正緊貼著自家的門。邱振鋒神經質地從門前往后退了幾步?!拔椅鍤q。不,我不是一個人,有奶奶和爺爺,不過他們不會講英語?!本S克托應該是在打給911。接下來是一陣長長的沉默,警察一定正在電話里給維克托支招。不知過了多久,維克托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好的,我知道了。我肯定。我非常非常肯定。我非常非常非??隙āVx謝你,再見?!?/p>
然后維克托改用漢語說:“警察讓我們把靠近廚房的窗子全都打開?!?/p>
邱振鋒又被嚇了一跳,似乎門板剎那間變成了透明的。
“好,好?!边@是薛姨的聲音。
走廊上的三個人回到了房間。警報聲弱了下來。又過了大約半分鐘,警報聲徹底平息。
邱振鋒眼睛直直地望著門板,很久沒能挪動一步,仿佛整個人都被凍在了那里。
他必須對維克托刮目相看了。一年前他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又哭又鬧不肯進去。有一天,在幼兒園門口,他死死地抱著姥姥不撒手,是邱振鋒硬把他的手指掰開,不由分說把他從姥姥懷里扯下來,好像是扯一塊不干膠。想不到,眨眼之間,這個黏人的小不點兒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
海倫說“一切都應為了維克托”,邱振鋒對此相當反感。維克托有飯吃有衣穿,這難道還不夠嗎?邱振鋒小時候連吃飽穿暖都是奢望。每個人都應該努力獲得自己的存在感,維克托也不例外。邱振鋒并非鐵石心腸的人,他只是寧愿把愛心奉獻給非親非故的人。他一年有十天年假,其中五天用于提前下班接維克多,另外兩天用于處理突發(fā)的雜事兒,還有三天是怎么用掉的呢?答案是:他去溫哥華兒童醫(yī)院做了義工。這是他的秘密,他要么終身保密,要么就在適當的時機披露給海倫。海倫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氣炸了肺,可我邱振鋒就是這么一個人,我只幫助我愿意幫助的人。能過就過,不能過就離婚。
潛意識里,邱振鋒也明白維克托終有一天會停止對父母的依賴與糾纏,但只有在聽到他如此沉著熟練地講英語之后,他才突然意識到,這一天也許來得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
好孩子,你配得上一個圣誕節(jié)的驚喜。
下個星期二,薩曼莎對邱振鋒說: “謝謝你,本森。我覺得我已經很有進步了。從明天起,我不用再上課了,不能再耽誤你的時間了。”
“沒什么,”邱振鋒聳聳肩,話里有話地說,“是我應該謝你?!?/p>
薩曼莎嫵媚地笑了一下,那種媚入骨髓的笑把邱振鋒看呆了。自從意識到這女孩子跟主編的關系不一般,邱振鋒對她就再也沒了非分之想。偶爾,他也會琢磨:他們倆到底是什么關系呢?但隨即他又會笑話自己:你是誰?你管得著嗎?
眼下,薩曼莎的笑把邱振鋒的心融化了。他不禁又替她辯護起來:她也許并非隨便的女子。薩曼莎并不漂亮,但是很耐看。她的臉蛋小小的,淡妝化得一絲不茍,尤其是眼影,顏色十分協(xié)調,細看能看出好幾個層次。她的頭發(fā)也總是既整齊又自然,要不是那個下雨的星期六,邱振鋒親眼見到她的頭發(fā)被雨淋成了一頭細卷,他真會以為她的頭發(fā)天生就那么有型呢。
坐在薩曼莎身邊的時候,邱振鋒眼前經常閃現出自己那個糟糠之妻的形象。海倫,人如其名,年輕時是個高大健壯的美人,這種美人不經老,現在三十剛過,就已經皮膚松弛,身材走樣,燙過的頭發(fā)也不打理,亂蓬蓬地頂在腦袋上。海倫的腦袋也比別人大一號,據說這是聰明的象征。但如今大腦袋上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讓看的人心里發(fā)毛。都說成功的男人背后有女人,漂亮耐看的女人背后又何嘗沒有男人呢?海倫一看就是人生失控的感覺,是那種既不服從丈夫,自己也沒能力掌舵的女人。
薩曼莎就不同了。你能感覺到她穩(wěn)穩(wěn)地運行在一條軌道上,盡管你并不知道她的軌道是由什么鋪成的。
“對了,上星期六你在辦公室,到底做什么呢?”薩曼莎笑著問。
邱振鋒無法判斷她在主編那里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于是就避重就輕地說:“其實我還真沒做什么損害公司的事,就是得意忘形,抽了一支煙?!眅ndprint
薩曼莎伸出自己的手,握住邱振鋒放在桌上的手:“我只是想幫你。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幔俊?/p>
邱振鋒又緊張又激動,想了想,說:“還真有。你有時間逛商場嗎?幫我兒子買一個圣誕禮物。”
薩曼莎露出不解的神情。她那注意力瞬間集中的樣子也是那么楚楚可人。
邱振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詳細細地告訴了薩曼莎。薩曼莎聽完就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一如既往地嫵媚: “你們這些男人呀,難道沒聽說過網購?”
“網購?”
“對呀,你在網上把東西買好,讓他們直接送到公司來。你下班后帶回家,放在儲物柜里,到圣誕節(jié)前再拿出來,不就得了?”
邱振鋒聽得目瞪口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運作的。薩曼莎于是領著他到了前臺,在自己的電腦上給他演示。她首先找到了一家玩具經銷商的網站,然后按照分類找到了Beyblade。
“瞧,這么多種,你要哪種?”
邱振鋒兩眼放光,自制力瞬間變得比維克托還低。“要這個,要限量版,要禮品包裝!”
圣誕節(jié)前的網購量比較大,送貨比較慢,盡管如此,在12月中旬之前,這件禮品包裝Beyblade限量版也已經送到了報社。禮物一收到,薩曼莎就給邱振鋒打了內線電話,通知他到前臺去取。邱振鋒拿到之后就順手放進了自己的抽屜里,而不是聽從薩曼莎的建議,把禮物存放在公寓的儲物柜里。
公司圣誕晚會照例在溫哥華市中心一家面朝大海的酒店進行。香港老板來了,中國領館的人來了,報社的重要廣告客戶和本地的名流也來了不少。
邱振鋒在廣告客戶群里看見了莎莉。聽說她現在在溫哥華已經有五家店了。莎莉穿得雍容華貴,手拿一杯雞尾酒,正在和一個本地著名的房地產經紀人親切交談。莎莉遠遠地看到了邱振鋒。她舉起手里的酒杯,似乎是向他致意。邱振鋒冷冷地朝她點了點頭,然后轉身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薩曼莎如愿做上了主持人。她穿著袒胸露背的禮服,艷光四射。邱振鋒幾乎認不出她了。幾個愛八卦的女同事找到邱振鋒,神神秘秘地打探:“她的普通話發(fā)音到底對不對?”
“還好啦,”邱振鋒淡淡地說,“也許有點甘肅口音?!?/p>
《華星報》是加西最大的中文媒體,但能讓本報記者大顯身手的華埠新聞實在是少之又少。這一年里最轟動的一件事就是一位香港演員的去世。因這位演員有加拿大國籍,所以她雖在香港去世,但家屬決定把遺體運到加拿大來安葬。聽說她的遺體要運到溫哥華,《華星報》新聞記者全體出動,在機場圍追堵截了整整三天?!度A星報》的銷量因此上升了百分之五。年會上,九位記者齊刷刷上臺領獎,每個人都披掛著長槍短炮,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剛從阿富汗回來的戰(zhàn)地記者。
邱振鋒今天晚上的工作也是照相,為廣告客戶留下精彩瞬間。他并不認識廣告客戶,給誰照相全憑廣告銷售員安排。艾瑞事先囑咐邱振鋒:“人家廣告部招呼咱們做什么,咱們就做什么,一年就兩個晚上,很快就過去了?!鼻裾皲h說:“你放心吧?!?/p>
邱振鋒遠遠地望著新聞部的幾個獲獎記者,不知不覺生出了羨慕。他想如果他能進新聞部,應該比現在更快樂一點。雖然加拿大的華埠新聞鮮有大事兒,但比起特刊部的工作來說,還是會更有趣一些。
只需要再做那么一點點改變,他也許就能愛上自己的生活。
可惜他的時間表不允許,他要接送維克托。這種朝十晚六的有規(guī)律的生活,他至少還要再過上十年。
總是差那么一點點。
每年有兩個晚上,海倫會請了假在家看孩子,一次是邱振鋒公司的圣誕年會,另一次是邱振鋒公司的中式春茗。逢到這兩個日子,邱振鋒都無法躲開海倫。這天也不例外。他回到家的時候,海倫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看到客廳里坐著一個大活人,邱振鋒全身都不自在:“你怎么還不睡?”
“快到圣誕了。我就是想問問你,給維克托的圣誕禮物你是怎么打算的?”海倫朝他扭過身子,低領睡衣下的胸脯一起一伏。
“我都買好了?!鼻裾皲h轉身走進廚房,給電熱水器裝滿水,按下開關。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水壺,似乎在給壺里的水發(fā)功。
“買好了?什么時候?你怎么買的?”海倫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邱振鋒身后。邱振鋒能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熱氣。
海倫完全知道他的困境。邱振鋒也知道海倫知道他的困境。其實,給維克托采購禮物的工作由海倫來做是最合適的了。她每天快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后完全有時間逛商場,更何況她也經常這樣做。只是,向海倫求助的話,邱振鋒就是說不出口。
“網購的?!鼻裾皲h喃喃地說。
“網購?”海倫瞪大了眼睛,“你也學會了網購?”
“怎么了?” 邱振鋒又得意又心虛。他很怕她追問:“你跟誰學的?”他跟薩曼莎之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可他就是有一種偷偷摸摸的感覺。
但海倫完全沒往那上面想。邱振鋒用網購解決了問題,這讓她有些掃興。她本來想給邱振鋒好好地上一課,讓他意識到家有老人的重要性。
“網購的質量行嗎?會不會上當受騙?” 她愣了兩秒鐘,然后不甘心地問道。
“看來你不經常網購。”邱振鋒說。水開了,邱振鋒把一袋香草茶放進杯子里,然后注入開水。
“東西在哪兒呢?拿給我看看?!焙愓f。
“在我公司里。”邱振鋒說,“我想圣誕夜再拿回來,不想過早讓維克托發(fā)現?!?/p>
“要不我明天去你公司?”海倫問。
邱振鋒有些惱羞成怒:“你不要去我公司!你離我遠點兒!”
“你這又是怎么了?”海倫臉上露出惱怒的表情。
邱振鋒冷冷地一笑:“怎么?還想打我一巴掌?”
海倫怔在那里。
“我累了,去睡覺了。”邱振鋒轉身進了臥室。
他把香草茶放在床頭柜上,自己和衣坐在床上。黑暗中,他聽到維克托發(fā)出的細碎的小呼嚕聲。endprint
客廳里無聲無息。過了一陣,他聽到海倫從客廳走進衛(wèi)生間。他們這套兩居室公寓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有兩扇門,一扇開向主臥,一扇開向客廳。海倫從客廳進入衛(wèi)生間洗澡,邱振鋒能從主臥看到門縫下透出來的燈光,能聽到“嘩嘩”的水聲和“嗡嗡”的抽風機聲。
海倫洗澡總是沒完沒了,弄得邱振鋒越來越心神不寧。他把那杯香草茶灌進肚子里,然后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穿過客廳,邁進花園,拉開鐵門,上了黑暗的花園路。
天上下著毛毛細雨,邱振鋒在街角站了片刻,不知是不是該回去取把傘,最后還是決定空手往前走。夜深人靜,郊狼凌厲的叫聲一陣一陣傳來。幾天前,《華星報》都市版登過一條消息——《市民在花園路附近目擊郊狼,警方提醒夜晚小心出行》,也許說的就是這一條。
邱振鋒忽然對這條郊狼產生了好感,仿佛經由那篇文章的介紹,他和它就產生了淵源。順著聲音,他不知不覺來到了那幢正在施工的高層公寓樓下。樓盤旁邊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地塊中央有一幢獨立屋。空地上長滿灌木,圍欄已經破敗不堪。邱振鋒估計這塊地的主人本來是想奇貨可居,結果交易沒談攏?,F在樓盤已經開建,這幢房子既賣不出好價錢,又無法住人。他站在圍欄外,打量著已經只??蚣艿目瘴葑印=祭且宦暥疾辉俪?。殘雨從樹梢上滴下來,單調重復地墜落到破屋頂上,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報上說:市民無須過度擔心,因為郊狼其實害怕人類。郊狼誤入城鄉(xiāng)接合部是很常見的事兒,但要闖入城市的中心地帶,卻需要一連串高度的巧合,或者不巧。換句話說,這條郊狼是被困在了這里。邱振鋒不由得同情起這個家伙來。進來容易出去難??!
它一定在暗地里觀察著我。這狡猾的家伙,一定正站在某扇破敗的窗前,警惕地、深邃地注視著我。邱振鋒用手輕輕地推著柵欄,尋找松動的地方。隨后他真的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這讓他周身的汗毛一下子倒豎起來,情不自禁地停止了動作。再細聽,聲音來自身后?!班赅赅赅辍?,像是人的腳踩在薄冰上發(fā)出的聲音。邱振鋒屏住呼吸,猛一回頭,卻看到一個印度保安。身材粗壯,大胡子,藍制服。
“嗨!”邱振鋒跟他打招呼。
對方板著臉,一點溝通的意愿也沒有。
他們就那樣僵持了幾秒,隨后對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xù)往前巡邏。當他側身從邱振鋒面前快速通過的時候,按在腰間棍子上的手正在微微發(fā)抖。邱振鋒感覺很掃興,被當作壞人真是毫無樂趣。
邱振鋒沒了興致,但也不想立即回家。他機械地邁著步子,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向前挪動?!拔疫@算是怎么回事呢?”他想。世界這么大,卻沒有哪個地方是他非去不可的。
他不禁又想起了薩曼莎艷光四射的樣子。主持這么一個小破晚會,都能給一個女孩子人生巔峰的感覺。自己怎么就找不到這么簡單的快樂呢?
他剛轉過街角,郊狼又叫了起來。這一次,它的叫聲在邱振鋒聽來柔和了許多,甚至有如泣如訴的婉轉。邱振鋒心有所動,覺得自己和那個倒霉的家伙竟有幾分相似之處,都是又想見人,又怕見人。
放在褲袋里的手機振動起來。邱振鋒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家里的號碼。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拿了出來,按了接聽鍵。電話里傳來海倫的哭泣聲。邱振鋒靜靜地聽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學校從12月18日起就開始放假。一放假,維克托就只能整天待在托兒所里了。20日下午邱振鋒去接孩子的時候,老師給了他一張通知。明天托兒所組織孩子們去滑雪,要求每人必須準備一條雪褲。
接上維克托之后,邱振鋒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將車開到了購物中心。維克托本來在熱乎乎的車里打瞌睡,車門一開,見是購物中心,便死活不肯下車。
“爸爸,我求求你,讓我在車里等你吧。”
情急之下,邱振鋒拿出通知給他看,可是維克托又不認字。邱振鋒軟硬兼施了好一會兒,維克托才滿腹狐疑地下了車。一進購物中心,濃濃的圣誕氣息撲面而來。邱振鋒的心一下子緊縮成一團,像是要在鈍器擊打到來之前本能地作出防御,但一切終歸徒勞,他的心里到底還是有道裂痕。悠揚的音樂像水一樣流淌進來,一開始是涓涓細流,隨后縫隙越開越大,快要把他淹沒了。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圣誕節(jié)前夕,自己被派到一個涉外飯店采訪。在電梯里,他第一次聽到了圣誕歌曲。音樂甜蜜、優(yōu)美,卻又有一種惆悵的勾魂攝魄的力量,仿佛順著音樂往上飄,就能一路飄進天上的國度。他記得自己當時仿佛觸了電一樣,呆呆地立在原地,一步也走不動,就那么隨著電梯一遍一遍地上上下下。
當時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唱什么。現在他能聽懂歌詞了:
“平安夜,圣潔夜。
萬籟俱寂,大地明亮。
照著圣母與圣子?!?/p>
圣母是“virgin mother”,直譯是“處女母親”的意思。邱振鋒聽到這個詞語,不禁皺了皺眉頭。他并非第一次聽到瑪麗亞作為處女懷孕的故事,但從來沒有像今天反應如此強烈。處女懷孕能避免胎盤植入嗎?他感到脊背發(fā)冷。多么甜美、空靈的音樂,也無法讓他忘掉血淋淋的、肉感的生活。他看來是沒救了。
歌聲不管不顧不緊不慢地繼續(xù):
“多么慈祥,多么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
如在天堂,如在天堂?!?/p>
邱振鋒用力拉著維克托,低著頭往前走,一心只想把購物這件事趕緊辦完。維克托亦步亦趨地跟著邱振鋒,眼睛偷偷瞄著四周,又想看,又怕看。
一隊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在人群里穿行,像一條劈波斬浪的船。他們都戴著圣誕帽,穿著或紅或綠的衣服,臉上帶著半瘋半傻的笑,見了孩子就發(fā)禮物。一個姑娘見到了維克托,立刻咧開猩紅的大嘴,笑嘻嘻地遞給維克托一個信封。維克托接過來,打開,只見里面有一只形狀像拐棍的糖,還有一張圣誕賀卡,賀卡上最醒目的一個字是:Believe!
以前在中國學英語的時候,邱振鋒只知道believe,可以翻作“相信”。而他所理解的相信,是眼見為實,證據為王。到了加拿大,在真實的英語環(huán)境里待久了,邱振鋒才逐漸體會到:believe所指的“相信”恰恰是在沒有證據情況下的硬信。比如破案劇里一個警察說:“我believe他是兇手?!彼囊馑季褪牵核€沒找到足以定案的證據。endprint
同樣,如果牧師說,“我believe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蹦撬囊馑季褪牵核耆辉谝膺M化論怎么說。
“爸爸,這個詞念什么?”維克托指著卡片問他。
“believe?!鼻裾皲h念道。
“這就是believe!”維克托的眼睛亮起來,“爸爸,這樣念believe!”
邱振鋒模仿著維克托的口型,拿腔拿調地念了一遍,然后說:“我覺得我跟你念得一樣?!?/p>
“不一樣?!本S克托說,“你發(fā)音有點怪。”
“是嗎?”邱振鋒不置可否。
維克托現在還相信圣誕老人嗎?邱振鋒第一次從“相信”的角度來審視維克托的要求?!安灰斨业拿尜I”,“不要讓我知道你買什么”。這很可能說明他已經不相信圣誕老人了,只是一時還不舍得放棄自己的執(zhí)念。也許,在相信與不相信之間,有一個漫長的過渡;就像做夢一樣,在完全醒來之前,有一個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
想到維克托最終會和自己一樣,連圣誕老人都無法相信,邱振鋒心里又有些隱隱作痛。他低著頭,微駝著背,默默地拉著維克托的手在人群中穿行。為了躲開玩具店,他刻意在商場里繞了一個很大的圈,最后才來到一家體育用品商店。
第二天早上來到托兒所,老師卻告訴大家今天的滑雪活動取消了。昨晚降雪量太大,校車上格羅斯山會有危險。
老師和邱振鋒說話的時候,維克托忽閃著大眼睛,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他一直在懷疑昨天爸爸帶他逛商場的動機。此刻,他的懷疑似乎得到了驗證。
這是邱振鋒在溫哥華度過的第三個冬天。溫哥華的冬天雖然降水很多,但因為溫度低于零度的時間很短,所以即使下雪,也是來去匆匆。邱振鋒經歷過的最猛烈的一場雪是在2007年1月,那天早晨他出發(fā)的時候還是響晴白日的,走到半路,突然黑云壓城,雪花像箭一樣射向擋風玻璃,一剎那間仿佛世界末日來臨。邱振鋒把雨刷器開到最大,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車開到了公司。等到吃午飯時出來一看,雪已經停了,天上陽光燦爛,地上薄有積水。
但今年的天氣確實有點特別。最近一個星期以來,溫度始終沒有回升至零度。12月24日早晨,邱振鋒帶著維克托離開家的時候,外面又在下雪。邱振鋒把車停得盡量靠近托兒所大門,然后拉著維克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游戲室里只有兩個孩子。離圣誕越近,托兒所越冷清,有能力度假的家庭都已經去度假了。
維克托拉著邱振鋒的手,依依不舍。
“爸爸,你別忘了?!彼f。
“放心吧?!鼻裾皲h自信地沖他眨眨眼。
“別忘了下午3點來接我?!?/p>
原來他想的是這個。每年的12月24日,托兒所都會提前下班,下午3點之前家長們就得把孩子接走。
“爸爸已經安排好了,薛奶奶下午會來接你?!?/p>
“可是……”他好像還有話說,但邱振鋒果斷地甩開了他的手,毅然扭頭朝門外走去。從游戲室到大門口,有一段長長的走廊,長得像電影里的時間隧道一樣。
今天公司里的氣氛有些壓抑。華人公司對于放假總是比較苛刻,連圣誕節(jié)的前一天都不肯讓大家早走一分鐘。偏偏今天天氣又不好,每個人在上班路上都會多少出些狀況,故而此刻大家坐在座位上,新愁舊恨,百感交集,心猿意馬。
同事們越是心不在焉,就越是不會過來打擾邱振鋒。他今天做的是簡單重復的工作——補標點。省略號和破折號鍵盤上沒有,需要使用菜單上的“插入”功能。翻譯初稿的時候,為了不打斷文思,邱振鋒經常用其他符號來代替它們,現在必須把這些代用品刪除,換上正確的標點。這項工作雖然不費腦力,但一上午緊盯著屏幕,也搞得邱振鋒頭昏眼花。
中午休息的時候,邱振鋒端著午飯踱到窗前。哇噻,滿天的省略號和破折號哎!那么大,那么沉,濕答答地斜著就從天上甩了下來。
再干一下午,邱振鋒就大功告成了。他可以在圣誕夜把全書發(fā)給遠在北京的親愛的編輯。這是邱振鋒送給自己的圣誕禮物。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電話接通之后,對方自我介紹是薛姨的女兒小劉。小劉告訴邱振鋒:我媽媽在路上滑了一跤,胳臂摔斷了。
“怎么會?”邱振鋒條件反射地問了一句。
小劉顯然懶得跟邱振鋒細說,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我媽讓我告訴你,今天不能幫你接孩子了。”說完立刻掛了電話,仿佛躲避瘟神一樣。邱振鋒理解她的情緒,大過年的,家里突然出現一個病人,一定非常措手不及。但小劉的不耐煩,讓邱振鋒覺得有些不公平,似乎薛姨的摔傷與她答應去接維克托有關。
邱振鋒覺得自己也挺倒霉的。他今年已經沒有年假了,要接維克托,就只能預支明年的了。這可真是開局不利啊。
他三口兩口吃完飯,趕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過程之中,他并非完全沒有意識到公司里的氣氛緊張,但他真心顧不上。就算小飛機又撞了大樓,又能怎么樣呢?
同事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雪一直在下,外面的路況非常糟糕。公司里人心浮動,種種焦慮和不滿慢慢地就被管理層察覺到了。下午兩點,公司發(fā)出提前下班的通知。廣播里傳出薩曼莎嬌滴滴的聲音。邱振鋒既聽不懂,也不關心,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工作上。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艾瑞拿起包往外走,似乎是要提前下班,于是趕緊說:“等一下,我這兒有個請假單要你簽字?!卑鸾舆^單子一看,哭笑不得地說:“本森啊,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你要學廣東話!”
見邱振鋒還在那里發(fā)愣,艾瑞說:“放假啦!走人啦!“
轉眼之間,辦公室已經空無一人。
維克托見了邱振鋒很高興:“爸爸,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會是你!”他拎起書包,沖著那兩個蔫頭耷腦玩積木的小伙伴大聲宣布:“我可以回家啦!”
邱振鋒把車開進公寓樓的地下車庫,然后拉著維克托的手走向電梯。路過儲藏室的時候,他看到薛姨的女婿正從他家的儲藏柜里往外拽一只黑色垃圾袋。垃圾袋支棱八翹的,很不好拽。薛姨的女婿哭喪著臉,有些氣急敗壞。endprint
邱振鋒上前一步,幫他托了一下垃圾袋的底,袋子總算出來了。對方打開垃圾袋,一股酸臭味撲面而來。
“這都什么呀?”他皺起眉頭,一臉嫌惡的表情,“人都躺在醫(yī)院了,還惦記著這些破爛。”
邱振鋒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只是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聽說是早晨散步時遇到了郊狼。”
邱振鋒眼前閃過薛姨瘦小的身影。郊狼一般不攻擊成年人,可是連續(xù)幾天被困在那幢破屋子里,餓得頭昏眼花,也很有可能把身高一米五的薛姨當成了孩子。
想到薛姨,邱振鋒不知為什么若有所失。穿過兩道防火門,剛走進電梯間,邱振鋒心里突然一沉:維克托的圣誕禮物還在辦公室!
本來計算得好好的,24日下班時帶回來,沒想到今天先是得知薛姨住院,再又得知公司提前放假,一驚一乍,樂極生悲,就把禮物的事兒忘了。
邱振鋒心煩意亂,但也只能強作鎮(zhèn)定。進了家門,給維克托打開電視,邱振鋒假裝思考煮什么晚飯,在開放式廚房來回踱步。踱了一陣,他穿過客廳,走到落地窗前察看。天空是鉛灰色的,花園里的滑梯被厚厚一層雪包裹著,顯得圓咕隆咚,憨態(tài)可掬。雪還在下,滿天的省略號和破折號。
邱振鋒下了決心:“維克托,爸爸公司里突然有事,你能陪我回一趟公司嗎?”
維克托看也不看邱振鋒一眼,胸有成竹地說:“你自己去吧,我就在家看電視。”說完,還笑瞇瞇地補充了一句:“維克托不會亂翻的。他不翻柜子,也不翻床底下的箱子。”
邱振鋒一本正經地說:“你不能自己待在家里,這是法律。一旦被人發(fā)現,你爸爸就得坐牢,而你會被送往寄宿家庭。在圣誕夜換地址是一件可怕的事,圣誕老人會找不到你的?!?/p>
維克托的眼睛溜溜地轉了幾圈,將信將疑地說:“好——吧——。”
一樓的新聞部還有幾個人在工作。他們看都沒看邱振鋒一眼。邱振鋒拉著維克托到了二樓,把他安置在二樓會客室里,然后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邱振鋒拉開抽屜,拿出包裹,又取了一只印有報社標志的大環(huán)保袋,將包裹套在里面。這個年關就算過去了,邱振鋒輕舒了一口氣。
正當他準備全身而退的時候,瘦瘦高高的新聞部的頭兒出現在了門口。和上次不一樣,這次他不是瞄一眼就走,而是停在門口,一副要跟邱振鋒長談的架勢。
“你好,”他說:“你是,你是……”
“本森?!鼻裾皲h說。
“本森,對,本森。幸虧你還在。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不等邱振鋒回答,他就一口氣說了下去:“溫哥華市的降雪已經達到了15厘米,但市內主干道上還沒有出現鏟冰車。我們給市政廳打電話,可是電話沒人接,我們需要派一個記者去了解情況。新聞部現在人手不足。你能去一趟嗎?”
“當然能啊?!鼻裾皲h說,“這還用問嗎?”
剎那間,邱振鋒內心的荒原上升起了一輪太陽,那些省略號啊,破折號啊,在太陽的映照下,全都變成了點點閃耀的金光。
這不正是自己需要的那一點點嗎?
今天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他們進辦公樓的時候,外面還薄有天光;等他們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其實現在才剛剛下午4點。
邱振鋒帶著維克托來到了停車場。等他坐好后,邱振鋒打著火,松剎車,然后一頭扎進了暴風雪里。車開上了大路,邱振鋒對維克托宣布:“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爸爸去做,而且需要你陪爸爸去做?!?/p>
“餓了!”維克托不滿地說,“我要回家!”
邱振鋒用勸誘的口吻說:“我們要去的地方有個圣誕大party。有很多小點心,還有你媽平時不讓你喝的可樂。你覺得怎么樣?”
“就要回家!”
“你不是真餓?!鼻裾皲h失去了耐心,“別鬧,我肯定帶你回家!”
維克托開始踢邱振鋒的座椅靠背。
“好吧?!鼻裾皲h讓步了,“一會兒經過7-11,我停下來給你買包薯片。”
“一言為定?!本S克托安靜了下來。
邱振鋒總算可以專心開車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好像無數重簾幕擋在前進的路上,沖破一層,還有另一層在后面等著。
原來溫哥華是座山城啊!邱振鋒一直以為溫哥華是平原呢。地上一旦有積雪,再微小的坡度也會把駕駛的困難放大。連續(xù)看到幾輛車拋錨在路邊,邱振鋒終于感到后怕了。自己的車既非四輪驅動,也沒有裝防滑鏈。他開始后悔,也許應該向公司借一輛更給力的車再出來。
雪天的路況很難預測,有些路堵著很多車,有些路卻一輛車都沒有。邱振鋒盡量挑車少的路走,以便減少使用剎車。有一次,在上坡路上遇到了紅燈,他見交叉方向上沒有車,便硬著頭皮闖了過去,因為他擔心一旦停車,就再也發(fā)動不起來了。他成功了,但他的心情卻輕松不起來,因為越往前越難走,每一個路口都令他提心吊膽。厚厚的積雪掩蓋了馬路牙子,人行道消失了,馬路不真實地寬闊起來。幸好還有兩排黃色的路燈,漂浮在白色的河流之上,有氣無力地界定著河道的寬度。
維克托突然叫起來:“爸爸,你剛錯過一個7-11?!?/p>
邱振鋒猛一抬頭。的確,一個7-11正在后視鏡里徐徐后退。
“我們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邱振鋒安慰他,“現在不適合掉頭?!?/p>
“你說話不算數,你是個壞爸爸!”維克托的耐心也到了極限。他大叫著抗議,同時用力猛踢著邱振鋒的座椅靠背。邱振鋒一分心,馬上就感覺到車輪在打滑,車身失去控制,朝著路燈撞過去。那種瞬間失控的感覺是他從來沒體驗過的,剎那間他的每一根寒毛都豎了起來。他本能地反打方向盤,同時使用點剎法降速,車速終于降了下來,滑行了一段距離之后,停在了馬路中央。
他被嚇出了一身冷汗。等車完全停穩(wěn)之后,便氣急敗壞地大喝了一聲:“老實點兒!再鬧,今年就沒有圣誕禮物了!”
“你說了不算!“維克托也使出了全身力氣憤怒地大叫。endprint
“我說了不算?我說了不算?”邱振鋒腦袋一熱,帶著兩敗俱傷的決心吼道,“你的圣誕禮物就在車上!我說不給你就是不給你!“
維克托一下子老實了。
邱振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打著火,輕踩油門。車輪一陣空轉。他心說不妙,立刻把火熄了,抬頭一看,原來他正停在一段上坡路上。一條大約兩公里長的白色的帶子,在他眼前緩緩地展開,升向天際。
“這下好了,”邱振鋒氣急敗壞地說,“咱倆就在車上過圣誕夜吧?!?/p>
話雖如此,他還是不甘心,再一次發(fā)動了車子。發(fā)動機有力地響了起來,車輪卻依舊原地空轉。他用力踩下油門,發(fā)動機發(fā)出憤怒的嘶吼,車輪轉動得飛快,將雪從輪子下刨起,紛紛揚揚灑向后方。車在雪中越陷越深。
雪借著夜色的掩護,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分不清哪些是省略號,哪些是破折號。
半個小時過去了,邱振鋒還停在原地。間或有車從他的車旁經過,但是沒有人敢停下來幫忙。畢竟這是條巨長的上坡路,誰都不愿意冒擱淺的風險。邱振鋒試探性地給911打了個電話,接線員告訴邱振鋒:全市的救援車都在路上忙著,等待時間為4小時至5小時之間。
就在邱振鋒打電話的時候,維克托翻過后排座椅,進入了后備廂。邱振鋒的車是一輛奧德賽,后備廂與座位是相通的。
“你要干什么?“邱振鋒問。
維克托不知按了什么機關,后車門一下子就被掀開了,一團冷氣沖進車內。
他抓起后備廂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扔。“我們把這些東西墊在車輪下。”他一邊扔一邊回頭沖邱振鋒解釋,“我在電視上見過?!?/p>
邱振鋒本想制止他,但轉念一想,試試也無妨,于是他半信半疑地下了車,繞到車的后面。后備廂里的東西還真不少,什么運動鞋啊,網球拍啊,舊雜志啊,有些東西都已經失蹤一年多了。
維克托抓住一個塑料袋,正要往下扔,邱振鋒急忙攔住了他:“嗨,那個留著?!?/p>
“這是什么?“
“滑雪褲?!?/p>
“沒事兒,臟了再洗。”
“這是新的。過兩天我要去退了它。”這就是那條一次也沒穿過的滑雪褲。今年不會再有滑雪機會了,明年又該買大一號的了。
“好吧。”維克托很爽快地放下了塑料袋,然后又拎起了印有報社標志的環(huán)保袋。
“別動!”邱振鋒大喊一聲,“那個也留著?!?/p>
“這是什么?”
邱振鋒遲疑了一下才說:“你別管!”
維克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邱振鋒忽然意識到,這小子可能是找了個借口來翻圣誕禮物。如今的孩子怎么都這么狡猾呢?
果然,維克托打開環(huán)保袋往里一看,立刻眉開眼笑起來?!拔业?!”他把袋子緊緊摟在懷里。
“你先放下。”邱振鋒說。
“你說了不算!”維克托說。
邱振鋒一個箭步沖了過去,真想狠狠揍他一巴掌。正在這時,兩道光柱從背后射了過來。邱振鋒一驚,先是原地站住,然后回身觀望。只見一輛破破的卡羅拉停在了離他大約3米遠的地方。
從車上下來一個魁梧的男子。他穿著一件黑大衣,頭上戴著圣誕老人的紅帽子,腮幫子上粘著一綹白胡子。
“嗨,你們肯定需要幫忙吧?”他的聲音十分洪亮。
邱振鋒看了看對方的車,心想誰幫誰呀?但心里非常感動。他知道對方是冒著自己拋錨的風險停下來的。
“紅帽子”觀察了一下車輪四周散落的東西,朝邱振鋒伸出了大拇指:“干得不錯!”
“是我的主意!”維克托開心地喊著。
“哦,伙計,那就快下來幫忙吧!”他朝維克托招了招手。
維克托把環(huán)保袋放下,“撲通”一下跳下車。三個人一起動手,將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墊在車輪前進的方向上?!凹t帽子”對邱振鋒說:“現在你回去,點著火,試一試?!比缓笥謱S克托說:“伙計,你也回去吧?!?/p>
維克托爬上車。邱振鋒坐回到駕駛室里,打著了火。車輪似乎真的吃上了勁兒,但是轉了大約半圈后,就又開始空轉了。
“別停!”“紅帽子”朝邱振鋒喊。他把車后門用力一關,兩只手搭在車門上,弓起腰。邱振鋒感到一股強大的動力從后面?zhèn)鱽?。他心里一熱,不知不覺加大了油門。車在向上爬,艱難地攀越那些雜物構成的支撐。與此同時,這些支撐物又被更深地軋進了雪里。就在邱振鋒感覺成功在望的關鍵時刻,那股強大的動力忽然消失了,慣性與前驅力又呈現出膠著狀態(tài)。他往后視鏡里一看,“紅帽子”正在低頭查看自己的大衣,原來他的大衣袖子在胳肢窩處裂開了一道大口子。邱振鋒心里愈發(fā)過意不去,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紅帽子”三下兩下把大衣脫了,露出里面全套的圣誕老人裝扮。
邱振鋒還沒明白過來,“圣誕老人”就把大衣扔在地上,抻了抻胳膊,然后再次弓下腰,兩只手搭在后車門上,重新發(fā)力。車終于緩緩地起步了,起初踉踉蹌蹌,然后平穩(wěn)起來,好像一條船,順著銀河向天空飄了過去。
“別停車!”“圣誕老人”朝邱振鋒大喊。
就在這時,邱振鋒聽到“哐”一聲,隨后一團冷氣沖進了車里,他抬頭一看后視鏡,原來后車門又被打開了。維克托呢?邱振鋒緊張地盯著后視鏡。車子又往前開了幾米,透過后視鏡,他看到雪地上趴著一個小身子。
維克托跳車了!
邱振鋒情不自禁地把踩在油門上的腳掌抬高,車速立刻降了下來?!笆フQ老人”沖他大喊:“別停車!”
邱振鋒知道車一旦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他狠狠心,再次把腳掌壓向油門。車子重拾速度,向前緩緩移動。
車又往前開了幾米,邱振鋒才突然醒悟過來:他剛才作出了一個決定,一個拋棄維克托的決定。在這個大自然對人類充滿敵意的夜晚,他怎么能把維克托留給一個陌生人?他的腦子里好像有一匹脫韁的野馬在雪地上奔跑,沉睡的記憶如片片雪花被攪擾起來。他竟然記得如此之多的人類罪行,有些來自真人真事,有些來自電影、小說,可怕的、罪惡的、血腥的、黑暗的……endprint
不,不可能!維克托不會有事的,那是一個好人,一個“圣誕老人”。他試圖壓制自己的胡思亂想,可又分明感覺到自己的否定是如此無力。問題不在于對方是什么人,而是在于自己的決定。我怎么能把維克托扔下?
他狠狠地眨了眨眼睛,仿佛自己內心的邪惡隱藏在自己的上下眼皮之間。想到可憐的維克托有一個如此冷酷的父親,他的鼻子一酸,眼眶微微濕潤起來。眼珠被幾滴水滋潤了之后,目光的焦點就有了變化。他眼前光明與黑暗相交相纏的深邃幻覺消失了。透過后視鏡,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圣誕老人”往前緊走幾步,抱起了維克托。他小小的身子被裹在“圣誕老人”寬闊的懷抱里。
邱振鋒再次狠狠地踩下了油門。這一次完全是有意識的、清醒的、決絕的。車子越開越遠,他越來越難以分辨維克托的身影。再往后,連“圣誕老人”也變小了,變淡了,與鋪天蓋地的白雪嚴絲合縫地混在了一起。
向前開了大約兩公里,邱振鋒的眼前才豁然開朗。上坡路終于到了盡頭。他把車停在路邊,繞到后側,打算把車門關上。關車門之前他往后備廂里瞥了一眼,環(huán)保袋果然不見了,維克托一定是抱著它跳的車。邱振鋒把手搭在高高翹起的車門上,用力向下一拉。車門紋絲未動,估計是機械部分已經結了冰。他把雙臂搭在車門上,雙腿用力起跳,在下落的時候全身一起發(fā)力,企圖用身體的重量把車門壓下來。這次車門讓了步,邱振鋒卻在車門關上的剎那失去了平衡。
他先是仰面朝天摔倒在雪地上,然后頭朝下順著斜坡向下滑去。他本能地全身抱成一團,把頭埋在自己蜷起來的雙膝之間。這樣一來,他就像個陀螺似的滾得更快。積雪順著他的衣領灌進去,刀子般地切割著他的后脖頸。在天旋地轉之間,他的眼前竟然閃現出他與海倫初見的場景。他在剎那間產生了頓悟——一切的苦難一切的罪惡都是因為這一副皮囊。
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處于危險之中。如果這時候有一輛車朝他開過來,那他絕對死定了!不過,他也許就因此解脫了。
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拿這副皮囊做些什么呢?純屬假設,純屬假設,想想也無妨。
感覺自己越滾越快,他狠狠心,打開四肢,讓身體呈現出一個“大”字。如此一來,下滑的速度開始降低,頭部卻暴露在外。他的腦袋狠狠地撞在馬路牙子上,一股鮮紅的血噴射出來。在徹底升去知覺之前,他看到自己站在懸崖上,正在安靜地觀賞日出?;脑希瑸踉浦?,一點點鮮艷透明的紅色正在緩緩升起,慢慢暈染著天際。那個站在懸崖邊上的人大張著嘴,欲言又止。
兩天之后,邱振鋒在醫(yī)院里蘇醒。他睜開眼一看,海倫坐在他床前,哭得眼睛都腫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邱振鋒試圖坐起來,卻發(fā)現自己全身都使不上勁兒。再仔細一看,他的右腿被裹上了石膏,高高地吊在那里。
邱振鋒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月,在家里的床上躺了兩個月,然后又經過了三個月的康復訓練。他那條骨折過的腿恢復得不錯,雖然走起路來有些輕微的一瘸一拐,但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在邱振鋒臥床不起的時候,海倫給自己的父母申請了探親簽證。兩位老人來到溫哥華后,既照顧外孫又照顧女婿,一句怨言都沒有。一旦邱振鋒能下地行走了,兩位老人立刻就提出回國。邱振鋒趕緊跟海倫商量,由她出面挽留二老。
但如果老人打算長住,他們這套兩居室無論如何有些擁擠。海倫手里本來已經有了十多萬塊錢,她一直想在朗加拉花園買一套三室兩衛(wèi)的公寓。如果用這十多萬付首期,他們就要背上三十萬的房貸。在邱振鋒住院治療期間,《華星報》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公司先招一個臨時工,等邱振鋒康復后再回公司上班;二是他退職,公司付給他一筆相當于兩年工資的傷殘補助金。有一天,海倫看到朗加拉花園有一套公寓出售,正是她一直心儀的房型。邱振鋒當機立斷,向報社提出了退職申請。
海倫聽說他要把補償金拿出來付購房的頭款,感動得熱淚盈眶,摟著他親了又親。邱振鋒則輕描淡寫地說:“我這可是為了維克托,聽說朗加拉花園對應的高中有IB課程?!?/p>
邱振鋒從此專心做起了翻譯。
第二年,溫哥華市提前購入了多輛鏟雪車。自2008年到現在,該市的交通再也沒有因暴風雪而發(fā)生過癱瘓。
那天晚上將邱振鋒送到醫(yī)院的,正是卡羅拉車上的“圣誕老人”。他叫桑德斯,原本是一位測繪工程師。他在圣誕節(jié)前一個月失了業(yè),扮演圣誕老人是他的季節(jié)性兼職。遇到邱振鋒的時候,他剛從商場下班,正在回家的路上。
桑德斯三十多歲,性格像一個大孩子。他沒有結婚,卻有個七歲的女兒,孩子由母親撫養(yǎng)。邱振鋒和桑德斯成了朋友,他經常請桑德斯喝酒。海倫雖然不喜歡桑德斯,但念在他救過自己丈夫一命,也就聽之任之了。
桑德斯喜歡冰上運動。他是自己女兒所在的冰上圈球(ringette)隊的教練。
冰上圈球的規(guī)則和冰球差不多。第一,兩者都是冰上運動;第二,兩者都要運用球桿把球打進對方的球門里。區(qū)別也有兩個:一是球,二是球桿。冰上圈球是用一根直桿去推動一個貌似多納圈的橡膠圓環(huán)。
網上說:冰上圈球起源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是專門為女子而創(chuàng)設的冰上運動。但桑德斯卻說:“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冰上圈球男女都能打?!?/p>
邱振鋒說:“可我在你的隊里只看到女孩兒?!?/p>
桑德斯就不理他了,轉身對維克托說:“嗨,哥們兒,我覺得你夠歲數了,應該跟我去打球了?!?/p>
邱振鋒還沒來得及阻止,維克托已經一口答應了。圣誕老人要他做的事,哪有不做的道理?
海倫倒是贊成維克托打冰上圈球。她打聽過,冰上圈球對滑冰技巧的要求很高,作為冰球的入門訓練很不錯。只要桑德斯能讓維克托愛上滑冰,過兩年他們完全可以把維克托轉到冰球隊去。在海倫看來,甭管哪項冰上運動,反正都是加拿大的主流,學了有益無害。
2009年冬天,六歲的維克托開始學打冰上圈球。邱振鋒雖然對這項運動心存疑慮,但也樂得每周能有兩個晚上名正言順地離家外出。維克托拖著一個跟自己身高差不多一樣長的冰球包進了更衣室。等到十幾個小孩子踩著冰鞋,像一群小鴨子似的走出更衣室時,邱振鋒完全看不出哪一個是自己的兒子。他們全都武裝到牙齒,安能辨我是雄雌。
孩子們一開始訓練,邱振鋒就走出冰場。溫哥華冬天的雨水很多,卻也很少瓢潑大雨,總是那么淅淅瀝瀝若有若無地下著。從前,這點雨對邱振鋒根本不算什么,但現在,陰濕的天氣會令他骨折過的腿隱隱作痛。
如果腿疼得厲害,他就站在冰場大門的雨檐下,朝黑夜的深處張望。腿疼減輕了,但頭骨又會隱隱作痛。那個圣誕前夜,他不僅摔斷了腿,也磕破了頭。但大家的關注點都在他的腿上,只要他能走路,家人也就釋然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頭腦已經大不如前。比如說,記憶力就比從前差了很遠。
他隱約記得在失去知覺之前,曾經想到過一句話。那不是一句普通的話,而是一個事關人生意義的判斷。
假如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要——
我一定要——
一定要什么呢?偏偏那最關鍵的幾個字,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就差那么幾個字。
在那千載難逢的一瞬間,他那一團混沌的人生被劈開了。大地裂開一道縫,巖漿噴薄而出。那是他生命秘密的核心。如此真實,如此灼熱。即使在這寒冷的雨夜,他也依然能夠感覺到它的溫度。那幾個字曾經進入過他的大腦,曾經浮現在他的前額葉上,就差發(fā)音了。
就差那么一點點,一點點……
作者簡介
王芫,女,1966年生于北京,1988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兩屆北京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出版有《什么都有代價》《幸存者》《口紅》等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集。2006年移民加拿大。
(標題書法:汪再興)
責任編輯 張頤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