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鑫
摘要:錫縝是晚清蒙古族漢文創(chuàng)作的杰出代表,儒家思想在他身上具有明顯且深刻的印記。本文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從儒家詩學理論的角度考量錫縝詩歌理論中對于儒學的接受。二是從詩歌內(nèi)容的角度分析錫縝詩歌中突出的儒學色彩。筆者以為在這一層面上主要體現(xiàn)為錫縝采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書寫儒學思想中“從道不從君”的忠君觀以及“救世濟民”的民本觀。
關(guān)鍵詞:錫縝;詩歌;儒學思想
文學多元交融現(xiàn)象在有清一代極為繁盛,不僅詩壇內(nèi)部各流派之間交互影響,而且浸潤在中原文化語境中的蒙古族詩人更能以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自覺地與漢族詩學進行對話和融通。值得注意的是,晚清時期的儒學傳統(tǒng)早已內(nèi)化至蒙古族文人的骨髓之中,成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或隱或顯的思想來源。錫縝也成為蒙漢詩語融滲的杰出代表,透過他的《退復軒詩》我們可以感受到儒家詩學在他身上有著明顯且深刻的印記。
錫縝(1823—1887),原名錫淳,字厚安,號淥江,博爾濟吉特氏蒙古正藍旗人。出生于軍人家庭,錫縝在其詩中云:“吾宗蒙古事騎躲”。錫縝自幼接受漢文化的教育,34歲以前又隨父保恒旅居陜西、甘肅及江淮等地,師從楊澹人、佩蘅等人學習漢文典籍詩文。咸豐六年(1850)中進士,歷官戶部郎中、江西督糧道等職。光緒四年(1875)被任駐藏大臣,以病辭。
一、對儒家詩學理論的接受
在中國古典詩歌的發(fā)展歷程中,儒家的孔孟之道作為一種理論武器,擁有悠久的理論傳統(tǒng)?!对娊?jīng)》中的“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開創(chuàng)了現(xiàn)實主義的詩風。隨后,漢樂府時期又提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理論。即使在唐代建立起來的以抒情為主的美學體系之中,也涌動著一股以韓愈、杜甫、白居易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暗流,暗中左右著文學的發(fā)展。韓愈倡言“仁義之人其言藹如”、杜甫倡導“親風雅”、白居易提倡“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都是最好的例證。三人的詩學理論又對宋代學人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宋詩開始突破唐詩的抒情性的傳統(tǒng),轉(zhuǎn)向重敘事、重現(xiàn)實的理論范式。以宋人黃庭堅的理論為例,黃山谷認為“孝友忠信,是此物(學問文章)根本”,進而將儒家思想與詩歌聯(lián)結(jié)起來。一言以蔽之,儒學的理論與詩學合二為一,就形成中國傳統(tǒng)儒學理論。而傳統(tǒng)儒學理論就是通過儒家政治、倫理思想來規(guī)范詩歌內(nèi)容,它要求詩歌發(fā)揮政教美刺的社會作用。
錫縝強調(diào)詩歌的內(nèi)容和形式要和諧統(tǒng)一,在內(nèi)容上要言之有物,“忌膚詞”,他把詩歌內(nèi)容的意與審美形式的辭比喻成皮肉與骨頭的關(guān)系,提出“乃知人有體,要在骨肉勻”,突出詩歌創(chuàng)作要言之有物和言之有文。同時錫縝也指出在詩歌形式上“不使辭害意”。錫縝并未囿限于此,而是在其詩歌理論中導入儒家思想和儒家詩學,主張在詩歌內(nèi)容上要強化儒學的內(nèi)蘊,承續(xù)風騷精神,根植于現(xiàn)實生活。在錫縝的心目中,為文作詩都要表現(xiàn)“臧否人倫鑒”(《寫怨》)的道德教化作用與“文法須將道力任”(《陳培之歸吳留別四首次韻》)的載道傳統(tǒng)。錫縝對儒家詩學理論的接受除了要求在宏觀上反映時代文化精神以外,也倡導深微地刻畫和反思現(xiàn)實生活,因而錫縝在開篇之作《作詩》中深刻地反省自己早期詩作,認為其先前的作品“聞見薄”、“無學誠”,推崇具有豐富生活經(jīng)驗可以“求是”“知非”的詩作,進而強調(diào)廣闊社會見聞和生活體驗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這與儒家強調(diào)的根植于現(xiàn)實生活的理念又是一致的。
二、對風雅精神的承繼
晚清大一統(tǒng)的局面動蕩不穩(wěn),政治上腐敗現(xiàn)象層出不窮,國力因之日趨虛耗,時代精神亦隨之逐漸崩塌,黑暗殘酷的現(xiàn)實社會激起了詩人內(nèi)心情感的波瀾?;诖耍娙藗兗娂姾魡纠硇院同F(xiàn)實的回歸,儒家詩學中富有兼濟之志的風騷精神就此引起了士人的重視。在如此濃郁的時代背景和文壇氛圍中,錫縝承續(xù)前代余韻,采取寫實的筆法記載著家國集體的歷史性記憶,書寫儒學思想中“從道不從君”的忠君觀以及“救世濟民”的民本觀。
(一)“從道不從君”的忠君觀
“忠”是儒家思想中的一個重要的政治倫理范疇,并為此建構(gòu)出“三綱”、“五倫”的理論體系。不過,儒家也認為比君主更為重要、更有長遠價值的是道義。儒家的這一理論源于孔孟??鬃又v求仁、求道,其后的孟子接續(xù)孔子之旨,強調(diào)“君子之事君也,務(wù)引其以當?shù)?,志于仁而已”(《孟子·告子下》),為此孟子還尖銳指責一味阿諛奉承君主為“妾婦之道”。儒家倡導對道義、國家負責,故當國家處于憂虞之際,就會引起他們深刻的反思意識。因而,“從道不從君”的忠君觀在詩人的筆下往往表現(xiàn)為諷刺統(tǒng)治階級并由此揭露王朝衰亡的原因。
錫縝以國身通一為邏輯起點,抨擊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體現(xiàn)他對于清廷衰落緣由的理性思索。錫縝的“忠君”主要表現(xiàn)在他隨自身的經(jīng)歷和自己的感受,將社會問題放置在時代大背景下來考察,從政治和軍事雙重的角度審視和揭示清代由盛轉(zhuǎn)衰的根源。
儒家認為 “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這些語句都表明儒家強調(diào)國家的興衰與人民群眾是否擁戴有密切的關(guān)系,而國與民之間的橋梁則是那些通過科舉考試躋身于統(tǒng)治階級行列的官吏,因此,國家的吏治是否清明對國家興亡起著重大的作用。錫縝對此尤為認同,于是常在其詩作中辛辣嘲諷朝內(nèi)那些尸位素餐以及貪污腐化的統(tǒng)治者?!斗掳紫闵叫聵犯w三首》是錫縝根據(jù)其在戶部任職時所見所聞所作,其一對朝中“在位不能與政謀,誰持珠算與牙籌?”者進行辛辣地嘲諷。其二將尖刀直指諂媚之徒,氣憤地怒罵他們“無恥列宿郎官”“此君不濁,誰其濁?”其三抨擊晚清某些官吏為一己之私巧取豪奪,甚至不惜“恣取求,不償失,脧利源,傷民力”,錫縝敏銳地預警到這樣做必然會導致國庫空虛,軍餉供應(yīng)不上,又何談國家的自衛(wèi)戰(zhàn)爭呢?“幾人飽欲死,億兆同聲哭”,作者又以對比的方式深刻揭示他對整個國家的憂慮。篇末極具震撼力和穿透力,錫縝借用尚書之口發(fā)出最后怒吼“不利君,不利臣,不利身,乃能利于天生之蒸民?”
光緒癸未(1883)年,60歲高齡的錫縝雖早已遠離官場,但憂國傷時的拳拳之心始終未泯。《封神》云:endprint
神之格不可度,神之靈若或憑。一日一神數(shù)十處,一處數(shù)神更迭護。在神之列不具論,列神以外神紛紛。正史外傳若而人,于今摭拾皆明神。牘署自南齋,議封自祠部。銜命縱橫填驛路,宰官治民不自治。舉神代治民相依,轉(zhuǎn)為神所受知師。神食福兮官為尸,下而宰官上大吏。但有事神無事事,好官事少得錢多。且有門下神護呵,有神民將奈官何。
這則詩歌頗具針對性和現(xiàn)實性,詩人將斗爭的矛頭直指變節(jié)官吏。錫縝嘲諷某些備位充數(shù)的官吏,他們整日虔誠向神,幻想著依靠神靈替代自己治理人民,向往過著“好官事少得錢多”的理想生活,甚至還自鳴得意地說道“且有門下神護呵,有神民將奈官何?”錫縝用寥寥數(shù)筆就成功塑造出一個道貌岸然的貪官形象,更深層次地反映了晚清吏治的黑暗。
自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以后,晚清在軍事上屢戰(zhàn)屢敗,錫縝也同大多數(shù)普通人民一樣殘喘于顛沛流離之中,然而,他也是不平凡的,他用犀利的筆尖為世人剖析晚清軍事失利的緣由。錫縝將國家軍事策略失誤以及統(tǒng)治階級的昏庸無能歸結(jié)為其中重要的原因。如《故關(guān)》中曲折地表達出對國家“只今輕武事,到處請泥丸”的軍事政策的不滿,亦是錫縝對“從道不從君”的詮釋?!稌露住菲湟?、《聞道》、《病后讀書十二首》其一主題上具有相似性,都寫統(tǒng)治階級沉湎于宴樂嬉戲而無心收復失地。錫縝反對當時普遍流行的“道德淪喪滅國論”,而將清代衰落的原因歸結(jié)于統(tǒng)治階級耽于享樂所致,“豈是明德昏,晏安所鴆毒”(《病后讀書十二首》其一)、“卻聽鐃歌奏,誰將計簿看”(《書事二首》其一)、“從來歌舞地,幾見霍嫖婦”(《聞道》)即是最好的例證,詩人也在其中直接表達“從道不從君”的忠君觀。
(二)“救世濟民”的民本觀
“民惟邦本”是儒家的核心觀念,盡管儒士在面對“時世艱難甚矣”時,會有獨善之志,但其本質(zhì)上依然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不失救民之志的。如孔子贊揚“博施于眾”“一匡天下”,反映其濟世的情懷。孟子在《孟子·滕文公下》也表明“居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也反映即使“天下無道”他也將踐行“救世濟民”的理想。錫縝在其詩作中傾注了儒家心憂黎民,救世濟民的觀念,使得其詩有了現(xiàn)實和歷史的縱深感。
咸豐辛酉年(1861)作《過新樂二首》:
行行過新樂,城北太皞祠。劉碑不可讀,慨然思軒羲。尚憶葉城陷,此地當其西。回首十年間,民命奔已罷。徭役交兇荒,況乃秉亂離。有時無青草,無時無供支。供支竭膏血,官軍猶鞭笞。鞭笞縱及死,徭役無了期。幸有使者來,疾苦一問之。豈知疾苦甚,如遇官軍時。
官軍為民害,使者問民苦。民乃同苦之,雖問莫敢語。比來徭役多,不厭上求取。豈知用其一,取之民者五。多取亦奚為,損下上無補。歲寒無衣褐,炊冷無雞黍。鴻雁哀不鳴,仆肄尚如霈。此也詠皇華,彼也歌碩鼠。于嗟弗堪命,試以告明府。
這兩首詩敘事質(zhì)樸,而且一意貫之。兩首詩是錫縝出任河北灤陽途中,路過新樂縣時所作的。第一首詩中,真實地再現(xiàn)清末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的社會圖景。官府要征收賦稅徭役,卻恰逢兇荒之年,無所供應(yīng)的百姓竭盡膏血卻依然被官軍無情鞭笞,百姓不免發(fā)出“鞭笞縱及死,徭役無了期”的哀嘆。錫縝目睹這一切并為之動容,遂“疾苦一問之”。由此,詩人引出第二首詩,官軍迫害百姓,使者詢問之,百姓卻“莫敢語”。作者將矛頭直指統(tǒng)治階級,“比來徭役多,不厭上求取。豈知用其一,取之民者五。多取亦奚為,損下上無補”,百姓“歲寒無衣褐,炊冷無雞黍”的悲慘處境全都拜統(tǒng)治階級所賜。讀之,不免令人扼腕悲痛!兩首詩具有較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這全都得益于詩人深入骨髓的風騷精神。
錫縝本著儒家倡導的“仁愛”之心,無時無刻不系念著底層人民。第二年,他奉命前往關(guān)隴地區(qū),再一次體察百姓舉步維艱的生活境況,遂作《關(guān)隴行七首》。其三云:
凹凸山上城,云是古幽國。我思七月篇,囏鷨在稼穡。歲莫日月除,相顧猶菜色。想竭胼胝勞,未能去螟螣。徭役更無已,小民岡弗盡。不見西門西,梨棗皆手植。今年雨雪少,莫卜明年寶?;厥淄簛?,天意安可測。祁寒多怨咨,況乃賤悉索。竊目繡衣使,無語淚沾臆。
錫縝真實地反映百姓生活在此四海治亂時代下的悲慘命運,直白地表露對底層人民的同情。他感慨時不我待、世事變化多端,哀嘆于遙遙無期的徭役,怨恨于貪官污吏對百姓的壓榨,處處顯露出對民生多艱之喟嘆。感性的詩人對于百姓目前的遭遇不禁潸然淚下,“竊目繡衣使,無語淚沾臆”。
同一年,錫縝又作《關(guān)中健兒行》,全詩豪放之余有悲郁,寫實之中又有夸張。詩人首先在前兩聯(lián)渲染衰頹的氛圍,隨后作者通過襯托的手法,反襯出關(guān)中健兒不畏困難的精神,豪邁之中卻也透露出絲絲悲傷。詩人敘說了士兵將領(lǐng)和百姓的不幸遭遇并寄予深切的同情,也暗含著其對國家時局的憂慮。詩人對人民真摯的情懷與孔孟如出一轍。
綜上所述,在蒙漢文化認同的大背景下,錫縝在復古詩學潮流和經(jīng)世致用思潮的雙重孕育和影響下,將儒家詩學浸潤至自己的詩歌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實為促進蒙漢文學融通的典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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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