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婷
摘要:裴铏《傳奇》集中《王居貞》一篇的寫作風格明顯區(qū)別于《傳奇》中的其他篇目,本文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知人論世”與西方新批評文本細讀的研究方法來分析《王居貞》中的“現(xiàn)代性”特征。
關(guān)鍵詞:文本細讀;裴铏;王居貞
文本細讀,在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表現(xiàn)為“知人論世”,即重視對作家背景經(jīng)歷與所處的歷史情境的還原,或者是對于作品某些用詞的欣賞及對一個作家作品風格的考察,同時研究者也會將作家作品放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中來考量其價值定位。與中國傳統(tǒng)的作品作家研究模式相對的,則是20世紀以來英美新批評學派倡導的文本細讀,這種細讀法強調(diào)文本自身的自足性,力求發(fā)現(xiàn)詞與詞、句與句之間的精微關(guān)系,包括詞本身的韻律和節(jié)奏,試圖將文學“客觀化”。新批評的文本細讀法常常被學者用來研究中國的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近年來有一些海外漢學家將這種研究方法用在對古典詩詞的研究上,如宇文所安的《迷樓》。然而國內(nèi)學界對此褒貶不一,也許對于古典文學的研究者來說很難接受這種完全將古典作品抽離歷史語境的批評方法,而西方新批評式的“細讀”在古典小說的文學批評中更是少有人進行這種嘗試。原因在于中國古代文學往往是實用主義的文學,一個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很有可能是以政治意圖為始,如《傳奇》的寫作被認為是裴铏的“投卷”之作。[1]即使是以“虛構(gòu)”為其主要特征的“小說”(雖然唐及唐以前的小說作家很少公開承認這一點)也一樣要強調(diào)他“道德教化”或“補闕正史”的作用。
筆者認為在解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時,對于作家所處的時代背景和思潮的考察是必不可少的,但對于某些特定的文本也可以嘗試結(jié)合西方文學批評式的“細讀”方法,也許會有意想之外的收獲。
一、莊子“卮言”與古典小說的“現(xiàn)代性”
學界在梳理中國“小說”文體流變的過程時,不可避免的提及“小說”一詞的來源,語出《莊子·外物》中“飾小說以干縣令”一句。莊子將“小說”與“大達”相對,與后世作為一種文學樣式的“小說”其實質(zhì)上并沒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然而歷史的荒悖之處就在于,莊子“小說”一詞的本意是用來鄙視當時執(zhí)著外物功利化的學說(如儒墨)。在莊子看來能夠抵達“大道”的方式是“寓言、重言、卮言”。而莊子的“寓言”又因其是“虛妄之言”而被后世看作是傳統(tǒng)“小說”的源頭,是長期遭到精英文人貶抑的一種文體。莊子在《天下》篇中說:“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盵2]在莊子看來雖然“寓言”是虛構(gòu)無有之事,但寓言所指向的卻是真正的“真實”,是對現(xiàn)實世界本質(zhì)的揭示。而“卮言”則是一種更自由純粹的語言,莊子認為這種語言“和以天倪”,是最接近自然之“道”的。這與西方現(xiàn)代小說家追求的小說自律性有某些相通之處。莊子認識到了文本書寫的自覺性,即在“傳道說教式”的文章之外,另有一種能夠喚起讀者對于現(xiàn)實人生更深刻的體認的文學形式,這種文學形式本身就是豐富充盈的,能帶給人審美享受的。
雖然后世的“小說家”并沒有自覺地沿著莊子所設想的文學書寫之路嘗試寫作,而是緊緊地附庸于“史傳”文學,惴惴不安地“虛構(gòu)”著“真”小說,由于缺乏莊子式的自信,很長一段時間作家們都只是在小心翼翼地記錄,不動聲色地改造,當然他們也很難接近莊子所說的“大道”。
但是也有例外,筆者認為,裴铏《傳奇》里有一篇小說就很接近莊子所說的寓言或卮言。裴铏《傳奇》是在中唐單篇小說發(fā)展成熟之后出現(xiàn)的小說集。因此《傳奇》中的大多數(shù)篇目都是繼承中唐以來傳奇“小說”體制上的特點:情節(jié)完整,人物形象鮮活,文辭婉約。然而在這些被學者們認為可以反映晚唐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小說之中,卻有一個異類——《王居貞》。當然這則小說也未必一定出自裴铏之手,由于《傳奇》最初的版本并未流傳于世,然而這并不影響這則小說本身的吸引力。這則小說非常短,才200多字,故事是講一個落第書生在返家途中碰到一個道士,道士借給他一張虎皮,他披上后化成老虎返鄉(xiāng)。餓了,在家門口吃了一頭豬;之后回家,被家人告之兒子被老虎吃了。這則故事從寫法上來看更接近志怪小說的寫法,對于主人公王居貞的描述只有一句話,“明經(jīng)王居貞者,下第歸洛之潁陽”,小說除了情節(jié)性的敘述外,不著一字描寫,異常干凈簡潔,然而從情節(jié)的完整性和設置的精巧上來說,又遠非一般志怪小說可比,因此可以判定他是小說成熟期的產(chǎn)物。
與裴铏《傳奇》中其他小說最顯著的差異就在于作者有意抽離了小說故事發(fā)生的具體歷史情境,甚至忘記寫上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這在《傳奇》集中是唯一的一篇。由于唐人小說的作家往往為了刻意追求真實,大多都采用史傳類文學的寫作格式,即使情節(jié)是虛構(gòu)的,但人物和時間卻大都是真實可考的。然而《王居貞》則不然,筆者推測也許是作者有意為之。據(jù)李時人研究認為這篇小說收入《太平廣記》時可能有所刪改。這篇小說究竟是作者原著,還是后人改編,在今天仍是未知。因此要研究這篇小說很難使用傳統(tǒng)“知人論世”的方法來進入文本。由于歷史上涉及裴铏的記載也只有“寥寥數(shù)語”,史料的有限也正是目前學者研究唐和唐前小說所面臨的困境之一。然而無論《王居貞》中歷史時間的消除是作者刻意為之還是不小心地遺忘,客觀上看,這樣的處理產(chǎn)生的效果就是讓讀者能夠忽略表面的真實,直接進入小說的核心:人類生存真相和命運的荒謬。
讀者在閱讀這篇小說的時會體驗到一種不可抗拒的無形力量,正是這種神秘的力量指引著主人公走向悲劇的結(jié)局。而這種力量的產(chǎn)生則是因為作者摒棄了繁復的結(jié)構(gòu),也無絲毫的語言修飾,只用事件本身來推進情節(jié)。王居貞因為好奇心使然問得道士“不食”的秘密,又因為思家心切,披上虎皮,夜行五百里,接著因為饑餓,吃了站在家門口的一頭豬,故事行進到此處,這頭豬也必須是他兒子,不然這段文字只能屬于筆記體的“志怪”而非“小說”。因此這篇小說的每一個情節(jié)的發(fā)生都是必然的,這是連作者也無法改變的必然。從結(jié)果看,大部分讀者會認為這是個故事很悲劇,但他又悲劇的很中國,帶著陰郁的荒誕。這與西方俄狄浦斯式的殺父弒子不同,如果說俄狄浦斯的悲劇強調(diào)的是命運的不可抗性,殺父的結(jié)局是上天早就預告給主人公的,“只有在觀眾知道且相信不幸終將發(fā)生并且目睹其發(fā)生過程時,悲劇始得以成立。也正是主角一向總是贏得觀眾的同情,是以他也必須在知道或相信這兩個行動上參與其事?!盵3]因此當結(jié)局到來的時候,主人公和觀眾必然是含有飽滿的情緒。而相比之下,王居貞的悲劇結(jié)果則出現(xiàn)地那么突然,悄無聲息,既沒有驚動天地,在人間似乎也沒引起什么波瀾,甚至他無法被稱為一個悲劇。小說呈現(xiàn)的世界是一片灰暗,而掌控人類命運的那只手毫無預兆,陡然一伸,就把王居貞裹挾到命運的漩渦中。但似乎我們的主人公也并沒有因為這個殘酷真相的揭曉而應聲倒地。作者用異常冷靜的敘述讓讀者在字里行間中讀不到王居貞哪怕一點點的恐懼和悲傷的情緒,這種冷靜冷酷又壓抑的感覺也許正是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endprint
小說里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是:當王居貞好奇道士為什么不吃飯的時候,道士的回答是:“我咽氣術(shù)也”,在故事的結(jié)尾作者用王居貞食人之后的感受“自后(即食豬)一兩日甚飽,并不食他物。”來回應前文。然而詭異的是,之前,被王居貞奪囊逼問的時候,道士被迫無奈說出自己晚上披上虎皮,“求食于村鄙”的真相時,他的第一句話是:“吾非人”。仔細思索這句話,難道是在暗示道士知道自己夜晚出去覓食,其實吃的是人,因此覺得自己良心不安而索性把自己當作老虎?如果王居貞是因為化虎后看待事物的眼光變了而錯將人當豬誤食了,那么對于道士而言,其實質(zhì)就是吃人了。如果將小說看作是寫作者對外部世界本體性的覺察和認識,再去考察晚唐社會生活就會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或許可以看作是反映作家對于所處歷史時代和生活的感性認識,是一則歷史與政治的寓言。
二、生命本相的寓言
本雅明在《小說的危機》中說:“所謂寫小說,就意味著在表征人類存在時,把其中不可通約的一面推向極致,處于生活的繁復之中,且試圖對這種豐富性進行表征,小說所揭示的卻是生活的深刻的困惑?!盵4]本雅明認為小說家用自己的方式來表征人類存在,沒有忠告,也不提忠告,小說家只要能夠保證作品本身的豐富,其他一切都應交給讀者自己去發(fā)現(xiàn)。裴铏當然不可能具備如本雅明所說的小說家的自覺,只是作為一個具備寫作能力的讀書人自覺地寫作實踐。
裴铏所處的時代對于普通讀書人而言是一個極壞極糟糕的年代。唐末,參加科舉的士人大量增加,仕進的通道還是為世族門閥所把持。對于一般的讀書人來說,即使通過科舉考試還不能算作釋褐,按照規(guī)定少則三年多則十年都有可能。對于積極求仕的讀書人來說,還有一條捷徑就是“蕃方辟舉”,因此中晚唐時期士人從幕儼然成風。根據(jù)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中的觀點,認為《傳奇》是裴铏的溫卷之作。考察《傳奇》中大部分的作品都涉及“修仙成道”的內(nèi)容,再分析史書中記載的裴铏與高駢的相交軌跡,很容易作出《傳奇》的創(chuàng)作是存在現(xiàn)實功用性的判斷。然而文學創(chuàng)作又畢竟不同于一般的生產(chǎn)活動,寫作活動本身也是會反過來影響到寫作者的,當寫作者將自己的意義投射到對象身上時,也可能會被他筆下的人物所影響,而在潛意識中將寫作帶入到更深層次的對世界本質(zhì)的揭示。
首先,對于“人化虎”故事的關(guān)注可以看作是人類對于老虎剛勇威猛形象的崇拜與畏懼,將之視為神獸。同時“老虎吃人”的現(xiàn)象在古代時有發(fā)生,尤其是唐朝耕地面積擴大以后,老虎的生存環(huán)境受到影響,因此人對于老虎這種猛獸懷有恐懼與敬畏。對于長年在外覓士的讀書人,跋山涉水,除了會遭遇種種艱難危險,還可能面臨為猛獸所搏而食的危險。[5]
其次“人化虎吃人”的故事模式在不同的作家筆下也有不同程度地改編。較早就出現(xiàn)在志怪小說中的變形故事,如《齊諧記》中“薛道詢”的故事模式與李復言《續(xù)玄怪錄》中的《張逢》比較接近,都是屬于主人公在不知不覺中化身為虎,害人吃人,最后又是通過主人公自述把真相公之于眾。所不同的是薛道詢被餓死獄中而張逢卻因為事出荒誕并無旁證而致使被害人的兒子不能實施復仇。裴铏《王居貞》中的人化虎故事與這兩則故事不同:其一王居貞變形為虎是借助了道士給予的虎皮,某種程度上反應了作者對于小說因果的強調(diào),同時也暗示這種幻化要依靠外力,并非完全出于主人公的自愿,而是在某種條件下才能夠成立,如小說中的王居貞是因為思家心切,想借助老虎夜行五百里的能力,而恰好道士提供了變幻的可能;其二,之前的小說中主人公變虎之后傷害的都是他人,因此會引起被害者家人的復仇意識,演變到《聊齋志異》中的《向杲》就將這類變形故事的敘述重點轉(zhuǎn)移到人物的復仇事件上,由于現(xiàn)實中向杲無法用正當?shù)男袨閷崿F(xiàn)為枉死的兄長報仇,只能用“化虎”的方式達到對犯人審判的目的。蒲松齡提供的是一種相對簡單的“社會寓言”模式,讀者在閱讀其小說時很容易體會到作者的言外之意和對現(xiàn)實社會的諷刺。而《王居貞》表現(xiàn)出的象征意義則要復雜多,王居貞化虎的目的是因為思念家人而導致的結(jié)果卻是他吃掉了自己的兒子,裴铏這則小說觸及到的是“人性或生命本相”的問題。在“異化”的條件下,平時被認為不可動搖的社會倫理,道德價值觀是如此不堪一擊。無論作者意圖是什么,這個故事本身構(gòu)成了對當時主流價值觀中親情仁愛理念的顛覆。更有意思的是小說主人公的名字是“居貞”,貞字的一般解釋是“守正”,然而問題在于究竟如何理解這個“正”字,如果放在儒家學說的語境下,可以理解為“仁義禮智信”,然而如果放在“道家”的語境里解釋,則又可以指天道自然。而在唐人小說中能不能修道成仙很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修道者能否做到斷情絕愛,如在《玄怪錄》的《杜子春》中杜子春就是因為不忍見愛子被摔而叫出聲來,導致修仙失敗。
總之,筆者認為這篇小說在裴铏《傳奇》集中是極為特別的,除了藝術(shù)處理方式的別具一格和文本本身可供解讀的空間,更重要的一點是這篇小說可以激發(fā)讀者關(guān)于人性與存在本質(zhì)的思考。
三、結(jié)語
誠然歐美新批評的文本細讀法中純粹地在文本內(nèi)部研究的方式并不能生搬硬套到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分析研究中,但這種方法也為學者研究某些缺乏完備史料與歷史背景的古典作品提供了一條進入文本的道路,即通過文本內(nèi)部的剖析重新發(fā)現(xiàn)作品。如今學者在研究文學作品時,常常企圖將各種學說都納入到文學研究中,而忽略了文學本身在審美和情感上的吸引力。筆者認為,在充分尊重社會歷史的前提下,保有一顆好奇心,通過精微細致地分析去體驗在藝術(shù)形式之下的歷史真實與文化意蘊。
參考文獻:
[1]周楞伽校,裴铏著.傳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6.
[2](戰(zhàn)國)莊子著,孫通海譯注.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3:381.
[3]張大春.小說稗類[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10:234.
[4](德)瓦爾特·本雅明著,李茂增、蘇仲樂譯.寫作與救贖[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9.9:84.
[5]肖瑞峰,方堅銘,彭萬隆.晚唐政治與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3:336.endprint
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