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宇德
(山西大學科學技術(shù)史研究所,太原 030006)
楊振寧與科學技術(shù)史研究
厚宇德
(山西大學科學技術(shù)史研究所,太原 030006)
楊振寧是當代偉大的物理學家,在逐漸遠離物理學前沿研究的過程中,他開始越來越多地進行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的思考與研究。在新的領(lǐng)域他精心選擇科學史研究題目,發(fā)揮自己的專業(yè)特長,借鑒學習歷史學家的工作方法。其著述簡潔干凈,有詩韻、有趣味。他充分肯定在科技文明主導的時代,科學技術(shù)史研究的重要性,并呼吁更多人投入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的研究、宣傳與建設(shè)事業(yè)。
楊振寧 科學技術(shù)史 科學文化
著名科學家晚年涉足科學史,特別是介入所在學科的歷史研究并不罕見,但博得學界的交口稱譽卻很難得。主要問題在于:他們往往下意識地認為撰寫歷史類的東西,與曾經(jīng)的純粹科學研究工作相比,要簡單和容易很多?;谶@樣的認識他們往往不會去認真領(lǐng)會史學的方法與規(guī)范。戈革(1922—2007)先生曾指出:“老年改治科學史的著名物理學家”多有不當之舉,“他們往往在物理學方面很有成就(例如獲得過諾貝爾獎),在國際學術(shù)界很有威望,自己又以為很懂物理學,而且親自經(jīng)歷過物理學發(fā)展中的一些重大事件,到了晚年,‘隨便地’搞搞物理學史?!麄兺l(fā)表一些高談闊論,有意無意地‘指教’起別人來。他們的回憶一般很有參考價值,但不可當成定而不移的圣經(jīng)賢傳。因為,這些學者一般沒有受過正式的史學訓練,自己也沒進行過認真的史學進修,全靠自己的‘經(jīng)驗’來講話,從而很可能講出一些十分不妥的話來。”[1]
楊振寧是優(yōu)秀物理學家成功研究科學史的代表人物之一。楊振寧投身科學史領(lǐng)域的初衷是什么,對于科學史他有哪些個人的獨到觀點?本文基于對楊振寧相關(guān)著述的研究和對他的訪談,將在科學技術(shù)史視角下展示楊振寧的思想與作為。
楊振寧的科學史著述,包括對自己熟識的物理學家們的回憶、對物理學特殊領(lǐng)域發(fā)展歷史的回顧、將中國文化傳統(tǒng)與西方科學傳統(tǒng)做比較、對自己學術(shù)生涯的回顧與經(jīng)驗總結(jié)、對未來科技動態(tài)的展望以及對中國科技發(fā)展的觀感和建議等等。首先有必要將楊振寧在科學文化與科學史方面部分代表性著述予以集中展示,便于讀者對楊振寧的學術(shù)視角與興趣,形成一個總體印象。
1.從歷史角度看四種相互作用的統(tǒng)一(1978);
2.幾何學和物理學(1979);
3.巨型加速器對物理學發(fā)展的促進作用(1980);
4.對稱與20世紀物理學(1982);
5.分立對稱性P、T和C(1982);
6.自旋(1982);
7.王淦昌先生與中微子的發(fā)現(xiàn)(1986);
8.趙忠堯與電子對產(chǎn)生和電子對湮滅(1989);
9.對稱和物理學(1991);
10.負一的平方根、復相位與薛定諤(1987);
11. 20世紀理論物理學的主旋律:量子化、對稱與相因子(Thematic Melodies of Twentieth Century Theoretical Physics: Quantization,Symmetry and Phase Factor.Int.J.ModPhys.A18.2003);
12.麥克斯韋方程和規(guī)范理論的觀念起源(The conceptual origins of Maxwell’s equation and gauge theory (PhysicsToday,November 2014,中譯文發(fā)表于《物理》2014年第12期);
13.幾位物理學家的故事(1986);
14.費米教授(1949);
15.賀奧本海默60壽辰(1964);
16.湯川秀樹的貢獻(1965);
17.愛因斯坦對理論物理學的影響(1979);
18.愛因斯坦和現(xiàn)代物理學(1980);
19.韋耳對物理學的貢獻(1985);
20.愛因斯坦:機遇與眼光(2005);
21.他永遠腳踏實地——紀念恩芮科·費米誕辰100周年(2001);
22.沃納·海森堡(1901—1976)(2002);
23.吳大猷先生與物理(1994);
24.施溫格(1995);
25.陳省身和我(1991);
26.關(guān)于理論物理發(fā)展的若干反思(1993);
27.美與物理學(1997);
28.我對統(tǒng)計力學和多體問題的研究經(jīng)驗(1987);
29.物理學的未來(1961);
30.關(guān)于怎樣學科學的一些意見(1983);
31.讀書教學四十年(1983);
32.談?wù)剬W習方法(1984);
33.創(chuàng)造與靈感(1985);
34.談?wù)勎锢韺W研究和教學(1986);
35.科學人才的志趣、風格及其他(1987);
36.陳嘉庚青少年發(fā)明獎及教育問題(1986);
37.寧拙勿巧(1988);
38.現(xiàn)代物理和熱情的友誼(1991);
39.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物理的印象(1971);
40.中美科技交流對中國科學家的意義(1976);
41.中國現(xiàn)代化及其他(1979);
42 對于中國科技發(fā)展的幾點看法(1982);
43.關(guān)于中國科技的發(fā)展(1986);
44.關(guān)于東方傳統(tǒng)與科技發(fā)展(1987);
45.關(guān)于現(xiàn)代中國科學史研究(1991);
46.近代科學進入中國的回顧與前瞻(1993);
47.華人科學家在世界上的學術(shù)地位(1995);
48.《易經(jīng)》對中華文化的影響(2004);
49.中國文化與近代科學(2005);
50.基本粒子發(fā)展簡史,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1963(英文版1962年,見圖1左);
51.基本粒子及其相互作用(是《基本粒子發(fā)展簡史》擴展版),楊振玉、范世藩譯.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見圖1右)。
圖1 《基本粒子發(fā)展簡史》及《基本粒子及其相互作用》書影
楊振寧教授在科學史方面的著述,當然遠遠不限于以上這些。2000年出版的《楊振寧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收錄了包括他博士論文以及更多已發(fā)表的重要研究論文的后記或說明,對一些問題的源起、研究思路以及與其他同行關(guān)系等等,有明確的細節(jié)性介紹。這些文字能幫助讀者身臨其境般感受其當年所處的學術(shù)與思想氛圍,是研究楊振寧教授乃至20世紀物理學史的重要文獻資料。
圖2 楊振寧在作報告(《大學物理》編輯部提供)
大凡著名科學家,多為求知欲旺盛、好奇心強烈之士。而向外看去探索自然奧秘和向后看去窺視造就現(xiàn)實的歷史過程,并澄清其中存在的問題,是人類好奇心的兩個主要向度。歷史上不乏關(guān)注科學文化與科學史的著名科學家。對于自己為什么投身于科學史領(lǐng)域,楊振寧在多個場合做過說明。1990年楊振寧在與張奠宙的談話中明確表示,他研究當代中國物理學家貢獻的念頭是受日本學者啟發(fā)而萌生:“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做一點中國現(xiàn)代的物理學史研究,介紹和評論一些當代中國物理學者的貢獻。說起來,這還是受日本學者的啟發(fā)。日本人對本國學者的科學貢獻研究得很透徹,而且‘寸土必爭’,著文論述?!f起來,對本國學者取得的科研成就確實應(yīng)該認真對待。中國前輩科學家在艱苦條件下取得的成果更應(yīng)該珍視。正是在這種刺激下,我開始做一些工作?!盵2]楊振寧認為,正本清源,客觀正確評價中國學者的科學貢獻、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應(yīng)該成為中國科技史研究的一個重點:“我想,整理和評價當代中國學者的科學貢獻,應(yīng)當是中國科技史研究的重點之一。特別是一些重要的歷史性的貢獻,應(yīng)當恢復其歷史本來面目,不可馬虎。”([2],718頁)之所以親自捉刀上陣,是因為楊振寧清楚,科學界著名人物的影響力非普通學者所能比擬,有些問題由他撰文更會引起關(guān)注。談及某項具體物理學研究的歷史時他說:“奧本海默對這段歷史很清楚,如果他健在,我去問他,他的話會更有說服力。我想,這類事還得靠大家來做?!略谌藶椋龊筒蛔鍪谴蟛灰粯拥?。”([2],720頁)
基于自己對于科學界常見做法的了解,楊振寧認為,科學的歷史研究非常必要,有助于研究成果在世界范圍得到客觀而公平的認可。他早年曾給中國科學家提出建議:“應(yīng)該看到,一般人引用文獻時*本文作者注:指科學家在撰寫研究論文時。,總是喜歡多引自己熟悉的、認識的或者打過交道的學者的工作。由于中國學者過去與國際交往較少,別人不熟悉就容易被忽略。所以,中國學者多參加國際交往,注意國際合作,還是很重要的?!?[2],720頁) 楊振寧這段話的含義很明顯,中國科學家要主動地想方設(shè)法,讓世界了解我們自己的工作成果。
楊振寧研究科學史,不僅出于為中國科學家爭得應(yīng)有榮譽的責任感,還與歷史學家朋友的影響有關(guān),在他面對自己“年齡大”的事實時,做出了明智的選擇。這可由2006年在臺灣接受采訪時他的一段話看出:“科學前沿的研究工作,我想可以比喻為沖鋒陷陣。年紀大的人沖鋒陷陣的本領(lǐng)不能和年輕人相比,這點和文學*本文作者注:指廣義的社會科學。完全不一樣。比如我的老朋友何炳棣(1919—2012,歷史學家),比我大三四歲吧,著作和研究還是在前沿做得很好。我現(xiàn)在基本上漸漸從最前沿退下來,改走到物理學發(fā)展的歷史,注意的是過去一兩百年學術(shù)上發(fā)展的總趨勢。我到各地去演講,講題都與這有關(guān)。這些年關(guān)于這方面,我寫了不少文章……”[3](見圖2)
3.1 兩個案例
在楊振寧的科學史著述中,《王淦昌先生與中微子的發(fā)現(xiàn)》和《趙忠堯與電子對產(chǎn)生和電子對湮滅》是兩篇有代表性的作品,能鮮明體現(xiàn)楊振寧科學史領(lǐng)域著述的學術(shù)特征。
《王淦昌先生與中微子的發(fā)現(xiàn)》[4]為李炳安教授與楊振寧先生合作完成,該文介紹了1930—1941的10年間,國際物理界圍繞中微子問題的理論探討以及實驗研究。文章指出,令人遺憾的是10年里“沒有人能提出簡單而又有決定性意義的實驗證實中微子的存在。”[4]為中微子研究帶來突破性思想的是中國年輕物理學家王淦昌(1907—1998)。1941年他撰寫了名為《中微子探測之建議》(ASuggestionontheDetectionoftheNeutrino)的文章*《王淦昌先生與中微子的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中,沒有提到王淦昌這篇重要文章的篇名。,并投稿美國《物理評論》,1942年文章發(fā)表。王淦昌的文章開宗明義,明確而果斷指出:“測量放射性元素的反沖能量和動量是能夠獲得中微子存在的證據(jù)的唯一希望?!盵4]這一觀點直擊肯綮。當時因日寇所迫浙江大學暫遷于貴州,難能可貴的是王淦昌在隨浙大流亡到遵義的困難時期寫出了此文。王淦昌在文中建議用7Be的K電子俘獲過程探測中微子的存在。從1942年王淦昌的文章發(fā)表之后,國際上一些實驗物理學家,如阿侖(J.S.Allen)、萊特(B.T.Wright)、施密斯(P.B.Smith)、樓德拜克(G.W.Rodeback)、戴維斯(R.Davis,Jr.)即依照王淦昌的建議,先后分別開始實驗工作。1952年先是由樓德拜克與阿倫合作得到預(yù)期結(jié)果,稍后戴維斯也獨立得到了預(yù)期的實驗結(jié)果,最終得以確認中微子的存在?!锻蹁撇壬c中微子的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在清晰交待國際物理界對中微子研究的歷史背景之下,精準地闡明了王淦昌文章對于中微子研究的影響和作用。在回溯物理學歷史問題時,該文基于扎實可靠的史料,但是閱讀該文,不難感受到,作者對于歷史問題認識之透徹、化繁為簡后敘述之精準扼要以及舉重若輕。這是作者對文中涉及的物理學專業(yè)知識了如指掌的功力使然。如果作者對物理知識一知半解或根本不懂,即使擁有同樣甚至更多的文獻資料,也斷不能成就此文之說服力。這就是專業(yè)物理學家按照史學的方法研究物理學史,其他人難以企及的優(yōu)勢之所在。
《趙忠堯與電子對產(chǎn)生和電子對湮滅》一文仍為李炳安與楊振寧二人合寫*該文英文發(fā)表于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odern Physics A(1989, Vol.4.No.17, p 325)上,中譯文發(fā)表于《自然雜志》1990年第5期。。文章首先介紹1930年英國物理學家泰倫特(G.P.Tarrant)、德國物理學家霍普費爾德(H.H.Hupfeld)以及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的趙忠堯(1902—1998),都各自獨立在實驗中發(fā)現(xiàn)了釷C’’的能量為2.65百萬電子伏特的γ射線被重元素的“反常吸收”現(xiàn)象,并都發(fā)表了相關(guān)論文。幾個實驗細節(jié)有一些不同,其中趙忠堯的實驗結(jié)果十分平滑沒有異議,而邁特納(L.Meitner)和霍普費爾德的實驗結(jié)果不夠平滑還引起過爭論。但三個實驗都證實了硬γ射線在重金屬中額外吸收的存在。這一現(xiàn)象后被稱為“反常吸收”或“邁特納—霍普費爾德效應(yīng)”。
趙忠堯于本年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了釷C’’的γ射線在鉛中存在“額外散射射線”。李炳安與楊振寧通過文獻發(fā)現(xiàn),趙忠堯的成果對于其他同行有重要影響。如半個多世紀后的1983年,安德森(C.D.Anderson)說:“趙忠堯博士在一個與我緊鄰的房間工作,他用驗電器測量從釷C’’發(fā)射出的γ射線的吸收和散射。他的發(fā)現(xiàn)使我極感興趣?!w博士的結(jié)果十分清楚地表明,吸收和散射的實驗結(jié)果都比用克萊因—仁科公式算出的值大得多。……我們研究從趙的實驗可以得出什么進一步的結(jié)論?!?[2],573—574頁)1980年早川幸男(S.Hayakawa)曾轉(zhuǎn)述奧克里尼(G.P.Occhialini)對趙忠堯工作的評價:“奧克里尼對趙的成就評價很高,他講述了趙的釷C’’γ射線的反常吸收的研究是如何激起了甚至遠在英國的他們的有關(guān)研究。”([2],574頁)
20世紀20年代后期狄拉克(P.A.Dirac)提出無窮電子海理論。其后狄拉克、奧本海默(J.R.Oppenheimer)、塔姆(I.Tamm)等人對電子湮滅過程有深入的探討,但沒人將其與趙忠堯發(fā)現(xiàn)的額外散射射線聯(lián)系起來([2],579頁)。1932年9月安德森發(fā)現(xiàn)了正電子。1933年布萊克特(P.M.Blackett)和奧克里尼才將狄拉克對于湮滅過程的計算結(jié)果,與趙忠堯發(fā)現(xiàn)的額外散射聯(lián)系起來,他們的文章影響巨大。而“布萊克特和奧克里尼的文章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原因不僅是由于他們報告了新發(fā)現(xiàn)的正電子的大量事例,也由于他們建議了‘反常吸收’和‘額外散射線’分別是由于電子對產(chǎn)生和電子對湮滅引起的,這些使物理學家對狄拉克理論的正確性所具有的感性認識發(fā)生了變化”([2],580頁)。
如此看來布萊克特和奧克里尼似乎充分重視趙忠堯的成果。然而李炳安、楊振寧文章卻細心指出事實并非如此。李、楊引用了布萊克特與奧克里尼文章中的一段文字:“也許重原子核對γ射線的反常吸收與正電子的形成有關(guān)系,而再發(fā)射的射線與它們的消失有關(guān)。事實上,實驗上發(fā)現(xiàn),再發(fā)射的射線與所期望的湮滅譜有相同的能量等級(即約0.5MeV,本文作者注)?!?[2],574—581頁)李炳安、楊振寧肯定這一結(jié)論是“杰出的物理記錄”([2],581頁)。同時,李炳安、楊振寧還引用了布萊克特與奧克里尼文中的一個注解([2],581頁):
格雷和泰倫特,proc.Roy.Soc.,A,Vol.136,p.662(1932);
邁特納和霍普費爾德,Naturwiss.,Vol.19,p.775(1931);
趙忠堯,Phys.Rev.,Vol.36,p.1519(1931).
據(jù)此李炳安、楊振寧指出布萊克特和奧克里尼文章中的這個注釋是“粗心的歷史學認識,特別是注解中有關(guān)趙忠堯的部分非常糟糕”([2],581頁)。具體而言,存在兩個錯誤:其一,將趙忠堯發(fā)表于1930年的文章錯寫為1931年,這樣就錯將最早的發(fā)現(xiàn)寫成了落后于人的發(fā)現(xiàn);其二,這三篇文章與額外散射射線有關(guān),而與反常吸收無關(guān)。經(jīng)過分析李炳安、楊振寧文章認為:“更重要的是,布萊克特和奧克里尼的論點實際上僅建立在趙忠堯文章基礎(chǔ)上,只是,如我們所指出的,這個事實被這個錯誤的不加區(qū)別的注解弄模糊了?!?[2],581頁)布萊克特和奧克里尼文章最大的問題是他們沒有明確說明:“他們引用的三篇文章中只有趙忠堯的文章給出了正確的關(guān)鍵性的值0.5MeV,邁特納和霍普費爾德的文章比趙的文章晚一年,并且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額外射線。格雷和泰倫特的文章比趙的文章晚兩年,他們在-0.47 MeV處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個額外散射射線,但是他們在-0.92 MeV處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分量,這把事情弄得非?;靵y,并且即使后來1934年的文章中這個分量仍然沒有去掉?!?[2],582頁)基于比本文所述更為詳盡的分析,李炳安、楊振寧文章認為:“很不幸由于布萊克特和奧克里尼文章中對參考文獻粗心的引用和由其他實驗引起的混亂和爭論,趙的文章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評價?!?[2],582—583頁) 在大量復雜的文獻中能敏銳地區(qū)分彼此的細微差異,從而找到物理學家實際貢獻與史學公論不相符合的根本原因,楊振寧在這方面的能力超越常人,這使得他的一些科學史類文章讓讀者覺得條理清晰、理由充分,具有不可置疑的權(quán)威性,這遠非他人輕易所能企及。
本文專門介紹李炳安與楊振寧這兩篇文章,還因為要說明一個道理。王淦昌的文章,在中微子研究走不出關(guān)鍵一步時一語道破天機,指明了進一步研究的方向,且明確提出了具體的實驗方案,但限于條件,他本人沒有將合理設(shè)想付諸實驗。趙忠堯先生的實驗研究,精準而超越其他同行得出了最能說明問題的實驗數(shù)據(jù)。但是將他的研究數(shù)據(jù)與正負電子對的產(chǎn)生于湮滅聯(lián)系起來的卻不是他自己。因此雖然布萊克特和奧克里尼的實驗研究乏善可陳,但是他們卻最早看出了趙忠堯?qū)嶒灲Y(jié)果的價值與意義,因此他們的文章得到物理學界的更多關(guān)注也并非不可理解。王淦昌與趙忠堯兩位前輩各自的研究,盡管無可指責。但是現(xiàn)在做個設(shè)想,不考慮條件限制,如果王淦昌不僅提出實驗設(shè)想,而且自己測出了理想的實驗結(jié)果;如果趙忠堯不但最早得到理想實驗數(shù)據(jù),而且適時將其測量結(jié)果與正負電子對的產(chǎn)生與湮滅聯(lián)系起來,那么不難想象,都發(fā)表于美國的他們的研究成果的影響力,一定會大大加強。當然筆者的這兩個“如果”在現(xiàn)實中是很難做到的,但仍然值得從事實驗研究的科學家認真對待。
3.2 善于選擇重要問題
由前面所列楊振寧科學史領(lǐng)域部分著述以及上面兩個案例可以看出,一如在科學研究領(lǐng)域善于選題一樣,楊振寧在研究科學史過程中善于選擇重要題目。除上面所例舉的兩篇文章外,《從歷史角度看四種相互作用的統(tǒng)一》《幾何學和物理學》《對稱與20世紀物理學》《20世紀理論物理學的主旋律:量子化、對稱與相因子》《麥克斯韋方程和規(guī)范理論的觀念起源》等文,都是以一個重要選題為視角,歷史地詮釋了20世紀物理學一次次思想的革命性發(fā)展,以及一樁樁重要成就的取得。在郵件往來以及與楊振寧先生談話過程中,本文作者也能深刻感覺到,年過90的楊先生思路清晰、敏捷,捕捉瞬間出現(xiàn)的問題之能力仍然極強。2016年5月6日在與楊振寧先生交談時,我們談到了費米和玻恩。有著述認為費米在哥廷根學派玻恩教授手下那近乎一年時間里狀態(tài)不好,幾乎沒做什么。本文作者說根據(jù)約當?shù)幕貞洠M米當時承擔了學派一個問題的研究。玻恩在寫給邁耶夫人的信中也明確表示,費米那時不是表現(xiàn)不好而是太好了。楊先生對此非常感興趣,他說:“你如果能夠把那個時候費米做了些什么、當時他跟海森堡、泡利以及玻恩之間的關(guān)系搞清楚,會寫成非常重要的文章?!痹陂喿x了本文作者的一些著述后,再考慮到費米等人談到玻爾時的態(tài)度,楊振寧曾向本文作者提出過一個他很大程度上屬于直覺的判斷:玻恩學術(shù)地位和聲望與其實際貢獻不成比例,很可能與玻爾的一些行為有關(guān)。楊先生建議本文作者注意這一點。
雖然由于文獻不足,本文作者至今尚未能將楊先生的建議變成現(xiàn)實,也未能證明楊先生的直覺性設(shè)想,但是非常佩服楊先生看問題的洞察力與敏銳性。敏銳性與洞察力是善于選擇研究課題必備的天賦。是否善于選擇研究課題,對于學者或科學家都至關(guān)重要,這既決定著他們學術(shù)道路是否順暢,也將最終決定其學術(shù)貢獻的大小。毫無疑問楊先生在這方面有過人之處。
3.3 重視史料、充分發(fā)揮專業(yè)優(yōu)勢
如同戈革教授所說,著名科學家治科學史,必須把握史學研究的基本方法、技巧與規(guī)范,否則難免失敗。對此在科學史方面沉浸甚深的貝爾納(J.D.Bernal,1901—1971)也有過告誡性論斷:“一個未在歷史研究的技術(shù)上受過訓練的忙碌科學家而企圖把歷史的這個形象認真而全面地加以分析和陳述,那就簡直是狂妄?!盵5]楊振寧能奉獻出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精品之作,與兩點相關(guān):首先作為科學家,他興趣廣泛、博覽群書,小說、詩歌、歷史、書法、繪畫與雕塑等等,他都閱讀、都欣賞;其次,他有專業(yè)歷史學家朋友,了解歷史學家工作的特點與方法。楊振寧極為欣賞歷史學家何炳棣的研究工作。
本文作者與楊振寧先生面談時,也曾談到與科學技術(shù)史有關(guān)的若干話題。這些談話對于在科學技術(shù)史視角下近距離展示楊振寧教授及其觀點,大有幫助。當然有些對話是臨時即興而起,因此也許不能視為楊振寧教授深思熟慮的觀點。
厚宇德(以下簡稱“厚”):您的很多觀點對我都有啟發(fā)。如果條件允許,我計劃找機會再去歐美等20世紀科技強國搜集有價值的史料,推進自己的研究工作。
楊振寧(以下簡稱“楊”):很好。有價值的資料對于歷史學家而言,就像理論物理學家獲得了重要的實驗結(jié)果、實驗數(shù)據(jù)一樣重要。在這方面我有個例子,我在美國認識一位歷史學家叫何炳棣。他早年是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讀西洋史的研究生。在獲得博士學位后,逐漸轉(zhuǎn)到研究中國史。他有一個成功的例子。在美國國會圖書館,他發(fā)現(xiàn)了明、清殿試發(fā)榜時的文獻資料,這些文獻把殿試一甲、二甲、三甲等頭幾名的身世都記錄下來,包括他們的祖父、父親、叔父是做什么的等等。何炳棣仔細研究這些文獻,得出的結(jié)論是:(明、清)每個朝代剛開始時,三甲多半出身平民,但上層社會出身的后來所占比例越來越多。之前沒人做過這項研究,他找到了好的角度,找到了好的、關(guān)鍵的文獻資料,他的相關(guān)研究結(jié)論對認識中國古代社會的人員問題、社會結(jié)構(gòu),以及社會階層的流動等非常重要??茖W史研究也是一樣,缺少了關(guān)鍵的文獻資料,有些問題就難以澄清。
厚:研究科學技術(shù)史,或者在更小的范圍說研究物理學史,意義應(yīng)該是多角度、多方面的。比如您的物理學史研究,有的就是直接為物理學家服務(wù)。有的物理學家工作的意義沒被學界認識到或未被充分認可,但是您把它挖掘出來了,讓更多人了解歷史事實究竟是怎么回事。這本身就很重要。這是直接為物理學家的工作負責任、為歷史負責。
楊:對,要解決物理學史上的問題,就得先思考哪些文獻是重要的;然后再思考該怎么利用這些文獻資料。這需要學問和眼光。你積累了、利用了很多關(guān)于玻恩學派的重要文獻,所以你寫的文章讓人相信。
厚:您提到先考慮找什么文獻和如何利用文獻,這至關(guān)重要。另一方面,僅以物理學史研究而言,如果對于物理學的理論體系沒有一個整體的把握與了解、對物理學很多重要知識一竅不通,就很難判斷哪個分支理論、哪位物理學家或他的學派的重要性,很難確定什么是更有價值的研究對象。
楊:當然,扎實的數(shù)學、物理基礎(chǔ),以及對物理學專業(yè)知識的深刻理解,不僅對于物理學尤其理論物理學研究至關(guān)重要,也是物理學史研究所需要的。研究有些物理學史問題,不對歷史文獻中的物理知識做細節(jié)的比較分析,是無法達到預(yù)期效果的。我想研究其他科學學科的歷史道理也是一樣。
科學史研究要嚴謹、要有理有據(jù)。楊振寧先生不僅從正面闡述在史學研究中,可靠史料的重要性,他在與本文作者交談時,還曾嚴肅批評國內(nèi)著述抄襲現(xiàn)象以及一種文學化虛構(gòu)的歷史類著述。
楊:和科學史有關(guān),還有一個問題,可能與我們中國從前知識產(chǎn)權(quán)觀念淡薄有關(guān)。老傳統(tǒng)說書是可以偷的,你拿別人的書出版,說是散布了圣賢的學說,所以是沒有什么不好的。因為這樣,所以寫書時抄襲、隨便不嚴謹?shù)膩y搞很多。傳記有些就是亂搞的。我舉個例子(此文暫略)。中國發(fā)明了一個名詞,叫傳記文學。既然是文學,就可以虛構(gòu),所以國內(nèi)寫的很多傳記常常有一半甚至超出一半是想象出來的,即使講了一件真實的事情,為渲染起見,也添油加醋。我想這習慣必須要改。寫傳記不去調(diào)查,靠自己猜想,靠編故事,其結(jié)果就是亂講一氣?,F(xiàn)在這個習慣還沒有完全取消掉??偠灾矣X得物理學史是應(yīng)該提倡的,有它的意義,做好了是很有趣味的事情,從中可以挖掘出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中國的歪傳統(tǒng)、壞傳統(tǒng)是需要改正的?,F(xiàn)在的很多年青人,他們不知道可以向這個方向發(fā)展,所以我覺得這個事是需要提倡的。我希望能夠使得一些年青的人多對這方面發(fā)生興趣。
楊振寧先生批評的現(xiàn)象和批評的這類傳記文學,并不罕見。這類著作中有對于科學人物的心理描寫以及帶有引號的對話。但是顯然這些都是作者自己“設(shè)想”出來的。對此本文作者與楊先生的觀點相似是反感的。但是老實說,不知道這類作品的屬性在文學界是如何界定的,以及算不算做存在問題。無論如何,這類著作至少應(yīng)該明確標示出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不是嚴謹?shù)氖穼W類著作。談到史料問題時,本文作者也曾問及楊振寧先生自己的檔案資料:
厚:您和同行朋友的通信等檔案資料都在哪里保存著?
楊:多半在香港中文大學,一部分在清華。早年的捐給香港中文大學,最近這些年的在清華。文獻資料很受通訊方式影響。五十年代,我做研究最多的時候,多半通迅是打電話。打電話就無法留下文獻資料。現(xiàn)在很多是寫e- mail,而不象海森伯和泡利他們那時候,或更早時候那樣,寫紙質(zhì)書信。
3.4 語言簡潔、毫無閑言贅語
在閱讀楊振寧先生的著述時,其文風給本文作者留下了鮮明而深刻的印象,用語簡潔、準確且意味深長。這是一種極高的敘述與表達的境界?!妒锕饧返膬身摗扒把浴奔词且粋€樣本:所引魯迅、王國維、陳寅恪、馮友蘭幾個人的詩或文,各表征一個時代。引文之間只有寥寥數(shù)語作解釋、轉(zhuǎn)承。而幾則重要引文及說明語之間,是3個空格寬度的留白。仿佛提示讀者對每一個歷史時期做略有所思的回味。而言罷署名,則又如一曲告終。
對此曾在電子郵件中做過一些交流。2015年12月再次當面請教。
厚:楊先生,您的文章條理極其清晰,字斟句酌、簡潔精煉;仿佛做文字上的增減、替換都不可能。您有的文字,如《曙光集》前言,讀起來就像是一首深沉又明快的散文詩。這是您的刻意追求么?
楊:這個很難說清楚。記得中國古人說過,寫詩的功夫全在詩外。我對很多東西都有興趣,但我知道有些方面我是不行的。比如我欣賞詩可是我不可能寫出好詩來。音樂我也喜歡,但達不到高的欣賞水平。文學喜歡東看看、西看看。我看了你寫給我的問題提綱,我就知道,你對寫作、散文的風格比較了解,知道哪些文章是好的,哪些文章是不好的。我喜歡讀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的作品。為什么喜歡海明威呢?因為他的句子都不長,喜歡他可能與我喜歡濃縮有密切關(guān)系。我知道簡潔是一種文學的美,比如在詩詞里;但是相反的情況也能成為一種文學美,比如漢賦用詞就似乎存在堆砌,就是說特殊的重復和堆砌也可以具有很強的文學效果。但是啰嗦而不簡潔的描述不符合科學美,這是毫無疑問的。文章我沒有事先考慮寫成什么樣,寫出來并修改到一定程度后,本能會讓自己覺得滿意。
海明威的寫作風格以簡潔著稱。文學評論家說海明威有出色的語言駕馭本領(lǐng),常以最簡單的詞匯表達最復雜的內(nèi)容。也許海明威的文風對楊振寧有一定影響,也許二人語言風格上的相似性使得楊振寧格外欣賞海明威的作品。無論如何,兩位大師雖然一文一理,但二人的寫作風格都可以用同一個詞匯來言狀,那就是簡潔。如果需要格外突出楊振寧科學家的身份特征,則除了簡潔,力求文字準確,是其著述的另一特點。
前文已經(jīng)涉及楊振寧重視科學史研究,并期待更多人投身此領(lǐng)域之中的愿望。對于這一話題,本文再引用兩次楊振寧先生的談話,對此予以強調(diào)。
厚:2006年您說,自己逐漸從最前沿退下來,從此重點關(guān)注過去一兩百年物理學發(fā)展的總趨勢。今天想請教您,在您看來科學史研究的意義何在?現(xiàn)在科學史人才就業(yè)等等存在諸多問題,對此您有什么看法?
楊:這是幾個大話題。無論如何,人類現(xiàn)在處于科技主導的文明社會。過去的歷史可以主要研究政治、軍事與經(jīng)濟。但20世紀以來的政治、軍事與經(jīng)濟無不與科技息息相關(guān),甚至可以說是為科技所主導。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但從重視歷史研究的方面看,就不能不重視科學技術(shù)史研究。至于科學技術(shù)史方面人才的出路問題,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去研究科學史或作相關(guān)的工作。對這個問題要樂觀,要從大方向上看。現(xiàn)在清華大學的學生很多,全國更多,好像一年有六、七百萬的大學畢業(yè)生。這么多的人里面我想至少有幾百萬人是學文科的。這幾百萬人有什么出路呢?很少有人走到科學史,原因是沒有這個傳統(tǒng),很多年青人不知道有這個領(lǐng)域??茖W史有很多事情值得研究。我舉個例子,我覺得科技史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領(lǐng)域就是要研究一下,美國的原子彈是怎么造出來的,德國的原子彈怎么沒成功,日本的原子彈做到了什么程度,蘇聯(lián)是怎么做的。當然如果條件允許更要研究中國的原子彈研發(fā)過程。不夸張地說,科技史的題目是做不完的,因為科技已經(jīng)是20世紀以來人類社會實際的主導力量。
楊振寧先生關(guān)心科學史研究,有一次曾問筆者:“你研究玻恩,研究經(jīng)費怎么解決?”筆者回答:“對于普通高校的普通教師個體而言,目前研究物理學史甚至整個科學史,研究經(jīng)費還是個大問題??茖W技術(shù)史作為一級學科,在國家社科基金資助的學科目錄中,沒有科學技術(shù)史;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的學科中,除天文學史、冶金史在冊外,科學技術(shù)史也不在所列明確資助的學科范圍之內(nèi)。我個人前幾年去劍橋,申請的是李約瑟研究所的李氏基金;這幾年的研究,完全靠僥幸從物理學科申請的一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睏钫駥幭壬私獾竭@一情況后表示,愿意找機會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溝通,建議將物理學史明確列入資助范圍之中。
致 謝 自2014年以來,經(jīng)秦克誠教授介紹,本文作者與楊振寧先生有較為頻繁的郵件往來,并多次登門拜訪。楊先生曾將其多本著作先后贈與本文作者。特此致謝!
1 戈革. 史情室文帚(下)[M]. 北京: 工人出版社, 1999. 792.
2 楊振寧. 楊振寧文集(下)[M]. 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0. 716—717.
3 楊振寧著. 曙光集[M]. 翁帆編譯. 北京: 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08. 396.
4 李炳安, 楊振寧. 王淦昌先生與中微子的發(fā)現(xiàn)[J]. 物理, 1986,(12): 758—761.
5 貝爾納. 歷史上的科學[M]. 伍況甫譯. 北京: 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 1959. 序, Ⅵ.
Chen-Ning Yang’s Research on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OU Yude
(TheInstitutefortheHistoryofScienceandTechnologyofShanxiUniversity,Taiyuan030006,China)
Chen-Ning Yang is one of the greatest physicists in modern world. When he gradually moving away from the forefront of physics, he starts to do more and more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scientific culture. In the process of the research, he carefully selects research topics, does well in using his good professional knowledge, and learns the methods from historians. His writings are concise, cheerful and interesting. He fully affirmed the importance of the research on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the era that is dominating by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hen-Ning Yang,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cientific culture
2017- 04- 12;
2017- 05- 25
厚宇德,1963年生,黑龍江明水人,工學博士,山西大學教授,研究方向為物理學史與物理文化。Email: hyd630418@sina.com。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面上項目(編號:11375050)。
N09
A
1673- 1441(2017)02- 0203-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