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嵐
(福州大學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116;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建福州 350007)
林譯《斐洲煙水愁城錄》尚“力”文明話語的修辭建構
鄭曉嵐
(福州大學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116;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建福州 350007)
英國小說家哈葛德的冒險小說AllanQuatermain于1905年經(jīng)林紓譯介到晚清中國,題為《斐洲煙水愁城錄》,旨在倡導西方現(xiàn)代文明,弘揚尚武精神,建構尚“力”文明話語,實現(xiàn)變法自強。依照廣義修辭學“話語建構-文本建構-人的精神建構”的闡釋路徑,從修辭關鍵詞“文明”和“野蠻”入手,對勘原著與譯本,發(fā)現(xiàn)林紓主要采取保留或改變“文明”語義信息等修辭策略,將原著中的殖民話語置換為變法圖強話語,突出尚“力”文明話語建構。這些修辭策略的文化成因主要在于晚清歷史語境和譯者的修辭動因。
《斐洲煙水愁城錄》; 尚“力”,文明; 野蠻; 修辭策略
源于古代的“文明”[1]一詞在甲午戰(zhàn)敗之后被賦予新的涵義,頻頻見于各大報刊,在晚清中國突然流行起來。據(jù)美國學者安德魯·瓊斯研究,“‘文明’這個詞經(jīng)由日本傳入中國。它先是在1868年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得到廣泛使用。它又與‘啟蒙’一詞合伙,構成一個組合式魔咒:‘文明開化’。”[2]19世紀90年代末,在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的影響下,借力于現(xiàn)代報刊業(yè)的傳播與梁啟超等仁人志士的推動,“文明”一詞被賦予“進化、進步”等含義,在晚清各界的使用頻率大大增加。
作為晚清翻譯大家,林紓在文學文本中探索一條學習西方文明之路,譯介大量外國文學作品,據(jù)日本學者樽本照雄考證共213種[3],以英國小說家亨利·萊特·哈葛德(Henry R. Haggard)(以下簡稱“哈氏”)作品數(shù)量最多,達25種(含未刊2種)。林紓如何以文學翻譯參與晚清文明話語建構?鑒于廣義修辭學理論“在批評實踐中漸漸成為主導性的理論和方法”[4],本文擬以該理論提出的“話語建構-文本建構-人的精神建構”[5]三個層面為理論框架,以林譯冒險小說《斐洲煙水愁城錄》[6](以下簡稱《斐》)為分析對象,從修辭關鍵詞“文明”和“野蠻”入手,對原著AllanQuatermain(以下簡稱“Allan”)與《斐》進行對勘比較,探討林紓采取哪些修辭策略,將Allan中蘊含殖民意識的文明話語置換為尚“力”文明話語,最后考察這些修辭策略背后的文化成因及歷史意義。
Allan是《所羅門王的寶藏》的續(xù)篇,出版于1887年,一出版即大獲成功。相比于哈葛德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三千年艷尸記》(She)十天之內(nèi)銷售500冊的業(yè)績,Allan1700冊的銷售記錄在當時可謂盛況空前,說明哈氏作為冒險小說家的地位。當時哈氏將Allan送給英國前首相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的姑姑,當年13歲的丘吉爾寫信給哈氏,表達自己對Allan的喜愛。[7]哈氏在書首獻詞中提到Allan的寫作動機是教化年輕人,希望年輕人像小說中的主人公亨利一樣,成為智勇雙謀的紳士。
Allan講述三個白人主人公亨利、高德和戈德門在祖魯人洛巴革的陪伴下,前往非洲腹地冒險,尋找失落的白人世界蘇偉國。在19世紀殖民主義思潮和帝國主義話語的影響下,Allan中的人物形象體現(xiàn)為典型的二元對立:文明的白人和野蠻的土著,故事中的白人往往是文明與正義的化身,他們以傳播文明的名義,公然掠奪、統(tǒng)治土著;相比之下,土著經(jīng)常被丑化或貶低,他們長相猙獰,愚昧無知,亟待白人的救贖與開化。故事結尾亨利不僅抱得美人歸,而且登上國王寶座,決定開發(fā)貿(mào)易,傳播基督教,在蘇偉國開創(chuàng)一個開化社會。Allan在弘揚冒險奮進精神的同時,體現(xiàn)著文明對野蠻的勝利,具有強烈的殖民意識。
Allan中人物冒險的最初動機是逃離現(xiàn)代文明。19世紀末正值大英帝國殖民擴張鼎盛時期,工業(yè)革命帶來社會空前發(fā)展,對英國傳統(tǒng)生活結構和秩序產(chǎn)生巨大沖擊。英國民眾的物質(zhì)欲望急劇膨脹,變得唯利是圖、自私自利、慵懶奢靡,加上世紀末的焦慮,整個社會日益陷入精神荒蕪狀態(tài)。英國小說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認為現(xiàn)代文明弱化了英雄主義的原始能量[8],哈氏在作品中也多次抨擊工業(yè)革命后英國社會缺乏冒險精神的現(xiàn)實,控訴工業(yè)對自然環(huán)境、人文精神的破壞,強調(diào)現(xiàn)代文明是一種退化的文明,而英雄則代表著土壤、鄉(xiāng)村與高尚,是一種新的精神貴族。哈氏鼓勵英國人到荒蠻環(huán)境中冒險,鍛煉英勇品格,然而哈氏又以現(xiàn)代文明為榮,認為白人高人一等,具有強烈的種族優(yōu)越感。這種矛盾情感反映在Allan中,體現(xiàn)為文明與野蠻的悖論:哈氏一方面強調(diào)野蠻的力量,批判現(xiàn)代文明削弱了英國男子的進取心,希望他們到荒野之所鍛煉自己,培養(yǎng)英雄氣概;另一方面又處處以現(xiàn)代文明突顯土著的野蠻無知,反襯白人的文明與智慧。從本質(zhì)上來說,哈氏在Allan中通過人物在殖民地冒險奮進的活力,倡導英國讀者告別慵懶懦弱,形塑一種全新有力的英雄形象,更好地為大英帝國殖民擴張效力,具有強烈的殖民意識,典型地反映“19世紀歐洲‘文明’觀念具有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一面”[9]。
《斐》于1905年11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分上下卷,標“冒險小說”,署“英國哈葛德原著,閩縣林紓、長樂曾宗鞏同譯”,為《說部叢書》初集第二十六編。同年12月30日,上?!吨型馊請蟆房恰吧虾I虅沼^又有小說六種出版”廣告,介紹《斐》的故事情節(jié),評論其“取徑絕新,構境尤幻”。[10]
經(jīng)譯本與原著對勘發(fā)現(xiàn):林紓在《斐》中建構的尚“力”文明話語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二是尚武精神。為了建構這種文明話語,林紓在譯本中基本保留與“文明”相關的語義信息,甚至增加“文明”語義;同時以野蠻反襯文明,突顯一種野性文明,鼓勵晚清讀者冒險尚武,學習西方現(xiàn)代文明,變法自強,反映林紓救亡圖存的愛國意識。
(一)《斐》中“序”的主旨:引進西方現(xiàn)代文明,實現(xiàn)維新變革
哈氏說過,文明“是一種虛榮”[11],文明的到來,僅僅是為了消逝,強調(diào)文明遲早將消逝,不存在永古不變的文明。這種文明觀在Allan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哈氏一開篇就在“序言”(Introduction)中對文明進行批判,揭示文明是披著外衣的野蠻,文明離不開野蠻土壤的滋養(yǎng)?!懊撾x野蠻的土壤,文明就像一棵大樹那樣成長,又像大樹一樣回歸土壤,遲早干枯,猶如埃及文明、希臘文明、羅馬文明及世界上其他許多古老文明一樣衰落?!盵12]同時,哈氏將人的本性分為二十分,十九分野蠻,一分文明;如果人類要真正了解自我,必須注意這十九分野蠻。[13]危機來臨時,文明便無能為力,人類只能在大自然中尋求心靈的慰藉。哈氏借此強調(diào)野蠻的力量,對文明進行批判。從更深一層意義來講,物質(zhì)文明進步的代價,卻是精神文明的退化。
對勘《斐》,原著中的“序言”被省略,代之以譯本中的“序”?!皬膹V義修辭學的視角來看,翻譯是一個修辭重構過程,譯本修辭作為跨文化對話的一種媒介,展示了譯本的深層語義?!盵14]從“序言”到“序”的修辭重構,恰好反映《斐》的深層主旨。細讀“序”,林紓以《桃花源記》為引子,將書中白人尋找的失落世界視為世外桃源,遠離現(xiàn)代文明;然后敘述哈氏小說特點:“好言亡國事,令讀者無歡”[15];再者將《斐》界定為探險小說,概述故事大意,一針見血地指出:洛巴革是全書線索人物,哈氏雖然對洛巴革與野人拼命之事用墨很多,實則是為了突出白人之智,“白人一身膽勇,百險無憚”[16],說明林紓覺察到哈氏的種族意識;最后揭示《斐》的主旨:“歐人志在維新,非新不學。即區(qū)區(qū)小說之微,亦必從新世界中著想。斥去陳舊不言,若吾輩酸腐,嗜古如命,終身安知有新理耶?!盵17]表明林紓譯介此書,旨在倡導維新變革,改變社會現(xiàn)狀。這個動機與哈氏在“序言”中通過批判現(xiàn)代文明,改變英國社會現(xiàn)狀的意圖一致,然而其深層動因不同,原著旨在殖民擴張,譯本則劍指強國保種。結合特定的歷史語境來說,哈氏對現(xiàn)代文明的批判源于工業(yè)革命后物質(zhì)文明的急劇發(fā)展,削弱了英國男子的英雄氣概,懶散、奢靡、貪婪、懦弱之氣日益滋長;相比之下,甲午戰(zhàn)敗,腐敗無能的清政府簽訂眾多喪權辱國條約,民族危機空前深重,強國保種成為當務之急,因此“‘富強’的口號和一切有關的聯(lián)想,贏得了統(tǒng)治階級中大多數(shù)明智人士的默認?!盵18]“富強”的實現(xiàn)則有待于現(xiàn)代文明的大力發(fā)展,為此林紓在“序”中提倡維新變革,引進西方現(xiàn)代文明。正所謂“異域文本通常被改寫以符合本土文學當下的主流風格和主題”[19],林紓改寫原著中的“序言”部分,符合晚清變法自強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
(二)《斐》中與“文明”和“野蠻”相關語義的詞頻統(tǒng)計
探究林紓在譯本中建構尚“力”文明話語的修辭策略之前,必須對勘原著與譯本,統(tǒng)計原、譯著中與“文明”和“野蠻”相關語義的詞頻有何不同。
根據(jù)“古登堡計劃”上下載的電子書Allan[20],統(tǒng)計原著中與“文明”和“野蠻”相關語義的詞頻,從詞頻來看,原著中與“文明”語義相關的語詞(civilization、civilized)共出現(xiàn)31次,“野蠻”[savage(名詞)、savage(形容詞)、savagely、savagery、wild、wildly、wilderness、barbarous、barbarism、barbaric]101次,后者次數(shù)多出兩倍多,用詞也更豐富,主要由“savage”和“wild”構成。鑒于《斐》省略原著中“序言”部分,為了統(tǒng)計的精確性,單獨統(tǒng)計“序言”部分的“文明”和“野蠻”詞頻,結果為:“civilization”和“civilized”共出現(xiàn)11次;“savage”“savagery”“wild”“wilderness”和“barbarism”共出現(xiàn)18次。綜合兩次統(tǒng)計結果,與《斐》對應的原文部分,與“文明”語義相關的語詞共出現(xiàn)20次,“野蠻”83次。這些詞頻在譯文中是否得到忠實傳達?
對原著與譯本進行對勘閱讀,譯本中與“文明”和“野蠻”語義相關的詞頻及其修辭策略見表1、表2。
根據(jù)表1、表2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譯本中與“文明”和“野蠻”語義相關的詞頻分別為24和49,相比原著中的20和87,加上文言文比較簡潔的事實,可以明顯看出:譯本中與“文明”相關的詞頻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4次,而且僅“文明”一詞就多達16次,其中7次是林紓進行修辭調(diào)整的結果;相比之下,與“野蠻”相關的詞頻減少38次。由此可見,林紓在譯文中有意增加文明話語,并以野蠻反襯文明,建構尚“力”文明話語。那么林紓采取哪些修辭策略建構尚“力”文明話語?下文將基于上述統(tǒng)計結果展開具體論述。
表1 譯本中與“文明”語義相關的詞頻及其修辭策略
表2 譯本中與 “野蠻”語義相關的詞頻及其修辭策略
(三)《斐》中尚“力”文明話語建構策略分析
從表1、表2可以看出,林紓主要采取保留或改變語義信息的修辭策略,在文明與野蠻的對比中突顯尚“力”文明話語建構。
細讀譯本,文明與野蠻的對比集中地體現(xiàn)在祖魯人洛巴革身上。洛巴革身處蠻夷之地,卻擁有文明人希翼的英勇品質(zhì):他一身勇概,正氣凜然,對故國忠心耿耿。這樣的英雄人物,正是林紓希望晚清讀者學習的榜樣,為此在譯文中多次進行修辭設計,有意突出其尚武形象,而對于其土著身份,林紓有時故意略去或淡化,甚至有意抬高其身份。比如,戈德門三人前往非洲冒險前欲招募土著隨行,偶遇洛巴革,便邀請洛巴革同行:“我知道你是偉大的勇士,勇敢又忠心耿耿。即使在人人勇概的祖魯國,你仍然被尊稱為‘屠夫’?!盵21]這番話突出洛巴革的勇概與忠心。譯文中林紓將其語義調(diào)整為:“吾知汝固勇士,且為王孫,持義至于沒世。在蘇嚕國中,人咸勇烈,尚尊爾為‘屠伯’,則汝之尤勇可知矣!”[22]譯文增加“且為王孫”,隱去其土著身份,突出其貴族血統(tǒng),表明在林紓心中洛巴革憑借其勇概成為文明高貴之人;將“faithful”調(diào)整為“義”,同時增加“烈”語義,突出洛巴革大義凜然的氣節(jié);最后增加“則汝之尤勇可知矣”一句,以反襯修辭手法突出“勇”核心語義,建構尚“力”文明話語。
洛巴革跟隨戈德門等人前往非洲荒野,尋找蘇偉國,途中遭遇土著馬撒人的襲擊,經(jīng)過英勇奮戰(zhàn),打敗馬撒人,之后又經(jīng)歷穿越炎熱火山隧道的考驗,最終找到蘇偉國。在那里住了幾個月后,洛巴革開始抱怨吃喝玩樂的慵懶生活,認為奮斗的歲月才是有意義的。對于此番抱怨,戈德門評論道:“知此勇士脈血垂干,故益沸而思戰(zhàn)。復自念將以辭贊美,始為中要。以理斷之,是人必勇而馴直,具特別之性質(zhì)。蓄野蠻之識見,顧余所交幾偏歐洲,竟無一人能類彼者……余但愛其人,亦未嘗以文明之語,詔導其身?!盵23]
對勘原文與譯文,“the bloodthirsty old ruffian”原義為“嗜血的老暴徒”,林紓將其修辭化為“勇士”,過濾野蠻、暴力等負面語義信息,增加“勇”語義;原文突出的是洛巴革的耿直與真誠、高超的技能與體力,譯文突出的是洛巴革的勇概與正直;最后一句增加“文明之語”,突出對于這么勇概的土著,完全不必以所謂的“文明之語”進行教導。換句話說,尚武精神是一種真正的文明。這樣的修辭調(diào)整突顯文明與野蠻的對比,林紓借此表達對尚武精神的崇尚之情。面對國土即將被野蠻他者瓜分的威脅,晚清社會需要的正是一種尚武精神,一種尚“力”文明,方能救國保種。
當蘇偉國的白女王和黑女王同時愛上亨利、為愛反目成仇時,愛上黑女王的高德背信棄義,放走欲行刺白女王的黑女王。這一不義之行被洛巴革發(fā)現(xiàn),后者馬上告知亨利和戈德門,并對高德進行一番教導。高德聽完之后深感慚愧道:“我自己幾乎從未想到,有生之年竟然會受教于一個蘇嚕人?!盵24]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只有白人才有資格教導土著,蘊含白人高人一等的殖民意識。林紓將其語義調(diào)整為:“壯士所言,益我非淺。我直用為異國之新聞矣。吾初不料以文明國度之人,閱人成世,乃受教于蘇嚕之野人?!盵25]譯文增加“壯士所言,益我非淺”一句,將洛巴革視為“壯士”,突顯其尚武精神;又將“I”具體化為“文明國度之人”,增加“閱人成世”修辭語,同時將“Zulu”泛化為包括祖魯人在內(nèi)的“野人”,強調(diào)野蠻的土著憑借其勇概與正義戰(zhàn)勝“閱人成世”的白人,以此深化文明與野蠻的對比,說明文明無關膚色,英勇、正義才是文明的精髓。借此林紓再次表達對尚武精神的贊賞之情,突出尚“力”文明話語建構。
為了建構尚“力”文明話語,譯本在弘揚尚武精神的同時,多次強調(diào)引進西方現(xiàn)代文明于實現(xiàn)國家富強的意義,因為“被晚清中國人所理解的西方文明乃是以富強為中心”[26]。故事結尾,亨利登上王位,統(tǒng)治蘇偉國。亨利決定禁止他者進入蘇偉國,像火藥、電力、蒸汽機等西方現(xiàn)代文明未必能給人類帶來幸福,相反可能帶來很多罪惡,哈氏借此批判西方現(xiàn)代文明。林紓將其語義修辭設計為:“自念設有人來攻者,國中既無精炮足以御敵,又將奈何?且是間既無火藥,又乏電線及馬力機器,與新報之紙,遂不能振興此土,易其舊觀。”[27]譯文背離原文的語義內(nèi)涵,突出的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于保衛(wèi)國土、振興國家、變革維新的重要性。這里的修辭調(diào)整恰好呼應林紓在“序”中提倡的維新變革思想。晚清國力羸弱,腹背受敵,必須引進西方現(xiàn)代文明,實現(xiàn)變法自強,才能強國富民。
“話語建構現(xiàn)實:修辭按照言說者的意志建構世界、重新設計世界秩序,并引發(fā)行動,修辭話語成為人類意志和現(xiàn)實的橋梁?!盵28]作為修辭言說者,林紓出于愛國動機,在《斐》中經(jīng)過多重修辭設計,將原著中隱含的殖民話語置換為變法圖強話語,在強化文明與野蠻的對比中,修辭關鍵詞“文明”和“野蠻”所建構的尚“力”文明話語,沖擊儒家禮的秩序,引發(fā)晚清變法自強的熱潮。
“文明者,有形質(zhì)焉,有精神焉?!盵29]文明包括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林紓在《斐》中主要采取保留或改變與“文明”“野蠻”相關語義信息的修辭策略,建構一種尚“力”文明,既提倡物質(zhì)層面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又提倡精神層面的尚武精神。那么,這些策略背后的文化成因是什么?下面從晚清歷史語境和譯者的修辭動因兩個方面展開簡要論述。
15世紀末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其實就是一場‘文明’大發(fā)現(xiàn)?!盵30]這種發(fā)現(xiàn)預設文明等級秩序,反映人類社會從野蠻到文明的進化過程。19世紀中期達爾文的進化論將不同種族進行文明排序,將白人列為最高貴的種族。同時期英國工業(yè)革命和法國政治革命促使歐洲社會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殖民擴張進入鼎盛時期,文明成為歐洲重新締造世界秩序、實現(xiàn)殖民擴張的幌子,野蠻僅僅是文明的一面鏡子,映射著白人的驕傲與自豪,反襯白人種族優(yōu)越心態(tài),體現(xiàn)西方文明論中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一面,蘊含著深刻的殖民話語。
西學東漸,西方文明論逐漸在中國傳播開來,尤其到了19世紀中期,內(nèi)憂外患,晚清時人有意淡化其中的殖民意識,突顯強國富民思想。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洋務派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倡導學習西方器物文明。甲午戰(zhàn)敗,舉國震驚,晚清進步人士意識到僅僅引進西方器物文明不足以強國保種,應學習西方制度文明。1897年嚴復《天演論》的譯介促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等進化觀念在晚清迅速傳播開來。這種觀念強調(diào)社會文明進化、民族競爭等思想,激發(fā)晚清時人競爭意識。1898年戊戌變法的失敗,引發(fā)晚清各界在物質(zhì)和精神文化方面發(fā)生雙重認同危機,梁啟超等維新人士敏銳地意識到,要徹底改變晚清積弱積貧、內(nèi)外交困的現(xiàn)狀,必須從文化精神層面改革入手。中國傳統(tǒng)儒學崇尚仁義道德,以和為貴,以中庸、謙遜、禮讓為美,是典型的尚“文”文明觀。為了批判這種重文輕武的文明觀,梁啟超發(fā)表多篇言論,在《中國積弱溯源論》一文中批判崇文抑武、怯懦、奴性等國民性;在《論冒險進取》一文中指出西方國家強于中國的主要原因在于冒險進取精神,主張重塑國民精神;在《論尚武》一文中強調(diào)“尚武精神為立國第一基礎”。在梁啟超等維新人士的積極推動下,晚清尚武思潮勃興,對擁有古老儒學文明的晚清中國形成前所未有的沖擊,“從此禮的秩序失去了正當性基礎,逐漸為一種更富競爭力的力的秩序所取代?!盵31]這種尚“力”秩序弘揚尚武精神,強調(diào)體力和智力的競爭。而競爭與文明關系密切,沒有競爭就沒有文明進步,競爭是文明進步的動力,正所謂“夫競爭者,文明之母也。競爭一日停,則文明之進步立止”[32]。冒險小說因鼓勵競爭、弘揚尚武精神而備受青睞,被不斷地譯介到晚清,成為晚清思想進步人士探索新的文明之路中的關鍵一環(huán)。
作為晚清愛國知識分子的林紓,他將尚武精神與愛國思想聯(lián)系起來,通過譯介冒險小說建構一種新的文明秩序,突顯尚“力”文明話語,希翼以此重構國民精神。“野蠻之反面,即為文明;知野蠻流弊之所及,即知文明程度之所及?!盵33]林紓認為,一個國家越古老文明,其野蠻的流弊越多,埃及如此,中國也如此。晚清中國擁有五千多年的古老文明,社會弊端眾多,在西方堅船利炮的轟擊下岌岌可危。雖然冒險小說中場景暴力血腥,人物言行舉止甚為野蠻,與傳統(tǒng)儒家尚“文”審美心理相悖,但是小說中提倡的尚武精神,弘揚的尚“力”文明,正是晚清強國保種的“尚方寶劍”,為此林紓在譯著中進行多重修辭設計,倡導西方現(xiàn)代文明,突顯尚武精神,建構尚“力”文明話語,以去除社會積弊,實現(xiàn)變法自強。
“力征侵略之事,前者視為蠻暴之舉動,今則以為文明之常規(guī)。”[34]19世紀末西方國家進入殖民擴張鼎盛時期,帝國意識進一步膨脹,往往以傳播文明之名對殖民地進行侵略之實。林紓在翻譯過程中洞察到西方國家雖擁有先進器物、制度等文明,卻又野蠻地侵略他國的事實,于是在序跋中多次揭示西方國家“劫”的動機。早在1901年美國屠殺華工時,林紓在《〈黑奴呼天錄〉跋》中揭示“文明者亦施我以野蠻之禮”[35]的真相,披露美國假借文明之虛行野蠻之實的丑惡嘴臉。此后,林紓在翻譯《伊索寓言》時揭示“以吞滅為性”的“盛強之國”[36];在《〈霧中人〉敘》中揭發(fā)“白人可以并吞斐洲,即可以并吞中亞”[37]的陰謀,提醒晚清民眾要防范貪婪成性的西方列強,要“學盜之所學,不為盜而但備盜”[38],引進西方現(xiàn)代文明,學習冒險尚武精神,不是為了吞食他國,而是防止他國野蠻地吞食中國??傊?,林紓希望通過冒險小說翻譯,促使晚清民眾以尚武精神重塑自我,“人人尚武,能自立,故國力因以強偉”[39]。
從民族生存的意義來說,哈氏在Allan中強調(diào)冒險精神,是為了戒除英國人自私、慵懶、懦弱等惡習,獲得一種重生的力量,為國效力,是愛國的表現(xiàn),其深層動機是殖民擴張。相比之下,林紓譯介Allan,強調(diào)引進西方現(xiàn)代文明,弘揚尚武精神,是為了建構尚“力”文明話語,以尚武氣概重塑國民精神,獲得一種重生的力量,救亡圖存,也是愛國的表現(xiàn),其深層動機卻是強國保種。在譯者的修辭意圖干預下,譯本的深層主旨完成了修辭重構??偟膩碚f,以林紓為代表的晚清知識分子在文學文本中探索國家富強之路,傳播西方文明思想,弘揚尚武精神,建立尚“力”文明秩序,對清末民初整個社會產(chǎn)生深遠影響。
冒險小說“呈現(xiàn)出的并非文學的較量,而是文明的對抗”[40],是自我文明與他者文明的競爭。冒險小說建構的尚“力”文明秩序?qū)μ幱谖幕D(zhuǎn)型期的晚清中國產(chǎn)生過積極影響,然而當文明“和‘東方’、‘西方’這樣的詞語結合成為‘五四’最常見的詞匯,用以表達二分的、對立的‘東’、‘西’文明之范疇。其暗中假定了‘西方文明’標志著不斷的進步”[41],而“東方文明”則意味著愚昧落后,亟待西方文明的施恩與救贖。這種成見隱含著強烈的帝國主義意識,正如薩義德所說,“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力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盵42]對此我們現(xiàn)在仍需警惕。
當今世界,不同國家或地區(qū)的文明仍然沖突不斷,西方文明論述背后隱藏著政治無意識,在西方國家對外擴張和建立世界霸權的過程中,“文明”成為他們稱霸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43]“所謂的進化,就是文明的進化,而種族的競爭,說到底就是文明的競爭?!盵44]文明與種族,文明與國際秩序,文明話語體系在殖民擴張的語境中變成一種世界話語。我們在學習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同時,既要警惕各種文明論述背后的野蠻陰謀,抵抗各類以文明之名行野蠻之實的帝國行徑,又要戒備各種帝國主義思潮或帝國和平演變,在習主席的帶領下,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讓五千多年的中華文明之光再次照耀全世界。
注釋:
[1] 關于“文明”一詞的古漢語用法對照,見劉禾:《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和翻譯的現(xiàn)代性(中國:1900-1937)》(修訂譯本)的附錄D《回歸的書寫形式借貸詞:現(xiàn)代漢語中源自古漢語的日本“漢字”詞語》,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399頁。
[2] 安德魯·瓊斯:《魯迅及其晚清進化模式的歷險小說》,王 敦、李之華譯,《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2第2期。
[3] 樽本照雄:《林紓冤罪事件薄》,日本大津:清末小說研究會出版,2008年,第4頁。
[4] 郭洪雷:《近三十年小說修辭研究綜論》,《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
[5] 譚學純、朱 玲:《廣義修辭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
[6] 哈葛德:《斐洲煙水愁城錄》,林 紓、曾宗鞏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5年。
[7] D. S. Higgins,RiderHaggard:TheGreatStoryteller, 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 2013, p.197.
[8] Wendy Roberta Katz,RiderHaggardandtheFictionofEmpir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63.
[9] 劉文明:《歐洲“文明”觀念向日本、中國的傳播及其本土化述評——以基佐、福澤諭吉和梁啟超為中心》,《歷史研究》2011年第3期。
[10] 陳大康:《中國近代小說編年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923頁。
[11] 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盛 寧、韓敏中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6頁。
[12][13][21][24]H. Rider Haggard,KingSolomon’sMines&AllanQuatermain, Wordsworth, 2010, pp. 232, 233, 244, 431。譯文未注明出處者均為筆者所譯。
[14] 潘 紅:《林譯〈迦茵小傳〉人物稱謂和身份建構的廣義修辭學解讀》,《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
[15][16][17][33][35][36][37][38][39] 林 紓:《林琴南書話》,吳俊標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0, 31, 31, 22, 5, 8, 45, 46, 75頁。
探究3 解決了上述兩個問題,對題目條件作進一步分析:直線DP與拋物線C只有一個交點,等價于直線DP是拋物C線的切線.那么能否從切線的角度將點D的范圍推廣呢?也就是對于拋物線C:y2=2px,過y軸上除原點外的任意一點D作拋物線的切線DP,若其他條件不變,A為線段BM的中點的結論仍成立嗎?
[18] 本杰明·史華茲:《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葉鳳美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頁。
[19] 勞倫斯·韋努蒂:《翻譯與文化身份的塑造》,許寶強、袁 偉選編:《語言與翻譯的政治》,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361頁。
[20] H. Rider Haggard:AllanQuatermain, Free Ebook. http://www.gutenberg.org/ebooks/711
[22] 哈葛德:《斐洲煙水愁城錄》卷上,林 紓、曾宗鞏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5 年,第11頁。
[23][25][27] 哈葛德:《斐洲煙水愁城錄》卷下,林 紓、曾宗鞏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5 年,第71, 73, 129頁。
[26]許紀霖:《從世界文明的趨勢尋找中國的未來》,《史學月刊》2015年第11期。
[28]潘 紅:《文化霸權下的修辭暴力——〈中英天津條約〉對“夷”的英譯和禁用》,《東方翻譯》2015年第2期。
[29] 梁啟超:《國民十大元氣論》,《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267頁。
[30] 劉 禾主編:《世界秩序與文明等級: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徑》,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5頁。
[31] 許紀霖:《現(xiàn)代性的歧路:清末民初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史學月刊》2010年第2期。
[32] 梁啟超:《新民說》,《梁啟超全集》第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664頁。
[34] 梁啟超:《論民族競爭之大勢》,《梁啟超全集》第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888頁。
[40] 李艷麗:《東西交匯下的晚清冒險小說與世界秩序》,《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
[41] 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 毛 尖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54頁。
[42] 愛德華·薩義德:《東方學》,王寧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8頁。
[43] 劉文明:《19世紀歐洲“文明”話語與晚清“文明”觀的嬗變》,《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
[44] 許紀霖編選:《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48頁。
[責任編輯:陳未鵬]
2017-04-20
國家社科基金“哈葛德小說在晚清:話語意義和西方認知”(2013BWW010); 福州大學科技發(fā)展基金“英國冒險小說在中國的接受”(14SKQ12)。
鄭曉嵐, 女, 福建仙游人, 福州大學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副教授、 碩士生導師,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H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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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321(2017)04-005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