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遇見個敗家子
鄭柳柳想逃。
老鄭一邊擺弄手里的物件,一邊數落鄭柳柳不做正經事,就知道玩。
對于老鄭來說,作為女兒,鄭柳柳有傳承他修表技藝的責任,那是大事??舌嵙鴮τ谀且欢驯涞男×慵o好感,她只喜歡拿著相機,將自己見過最美好的瞬間拍下來,攝影對于她來說才是最愛。
老鄭威脅她說,要是再不學手藝,她的相機可就不保了。鄭柳柳不敢拿相機冒險,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在并不寬敞的店面里,跟著老鄭學修鐘表。
在老鄭眼里,這些鐘表都不只是簡單的機械,而是有靈性的物件。每一塊表到他手里,研究一會兒就能報出它的品牌、型號。即使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表,在他那里也有名號??傊?,老鄭在修表行業(yè)也算是活招牌了。這么好的名聲,老鄭就希望能有個人來繼承,他就鄭柳柳一根獨苗,不傳給她還傳給誰?
“爸,這年代就你還把這手藝當寶貝,現(xiàn)在都用手機看時間,誰還愿意買手表?鐘就更不用說了,你見過哪家裝修還裝個大笨鐘的?”鄭柳柳忍不住吐槽。
“你還想不想要相機了?”老鄭只一句,鄭柳柳就閉了嘴,乖乖地跟著老趙一步步地學。
余淮出現(xiàn)的時候,鄭柳柳的腦袋都快被那些小零件弄得暈頭轉向了,一抬頭的瞬間看見一個腦袋放大了無數倍的人在眼前,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
“請問,這兒修表嗎?”余淮手里拿著一塊金色的手表,“能幫忙看看嗎?”
鄭柳柳怕灰塵弄臟衣服,穿了件罩衣,余淮顯然是把她當成了店主。當時她的學習已臨近尾聲,要是老鄭再接一單生意,她又得傻站在邊上大半天,于是她拿過手表端詳了一下:“這個啊……不修?!?/p>
余淮失望地離去,正當她竊喜的時候,老鄭從里屋出來,看見被趕走的客人,趕緊招攬了回來,狠狠地瞪了鄭柳柳一眼:“渾蛋,想砸老爹我的招牌??!”
老頑固。鄭柳柳在心里狠狠地吐槽,轉而又瞪了余淮一眼,來得可真是時候!
只是當老鄭打開表蓋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手表不是自然損壞的,顯然是有人動過手腳。他犯了難,零件上破損痕跡嚴重,若是修好以后客人反過來說是他技藝不精湛,那倒吃了啞巴虧。
老鄭神色凝重:“這表是不是找別人修過?如果不說實話,這單生意我是不會接的?!?/p>
余淮的眼神瞬間閃躲了一下,猶猶豫豫地說:“有這么明顯嗎?能看得出來?”
老鄭神色仍然嚴肅,作勢要將表蓋放回去。余淮這才出聲:“是我自己弄的,我就是想看看里面的零部件,沒想到給弄壞了。”
“我要是你爸,估計真要被你氣死。這表怎么說也得一萬多吧,就被你這么糟蹋了?!崩相崯o奈地搖著頭。
余淮把頭低了下去,沒吭聲。
鄭柳柳瞅了一眼那塊表,又瞅了一眼余淮,敗家子!
小師弟一點都不可愛
不過余淮的出現(xiàn)倒是給了老鄭一個驚喜。那日老鄭修表的時候,余淮就像個虔誠的信徒,眼中有光,全程盯著老鄭修表,眼睛一刻都不曾挪開。余淮那般虔誠的眼神,是跟鄭柳柳那吊兒郎當完全不一樣的態(tài)度,讓老鄭那顆被鄭柳柳傷透了的心稍微有了點慰藉。
后來,余淮便隔三岔五地出現(xiàn),央求著跟老鄭學技術。此舉正中老鄭下懷,他還巴不得呢。
于是鄭柳柳的座位隔壁又多了條凳子,老鄭讓余淮和鄭柳柳一塊學。
雖說鄭柳柳對這門手藝沒興趣,可她至少也看了十多年,最基礎的工藝自然是知道的。老鄭收了個小徒弟心里高興啊,哪顧得上鄭柳柳的心思,讓他們倆都從最基礎的學起,余淮不懂的隨時可以問鄭柳柳。
余淮對著鄭柳柳瞇眼笑,她忽地想到了一個詞來形容這個笑容:諂媚。
如果不是鄭柳柳帶著情緒跟余淮相處,她一定會覺得他那是勤學好問,每個細節(jié)都要刨根問底,有一點不明白非要追著鄭柳柳問清楚。那天她跟老鄭吐槽:“你招徒弟怎么招了個話嘮,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p>
“這叫赤誠之心,懂嗎?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得有這份心才能成功?!闭媸怯衅鋷煴赜衅渫?,老鄭也是個話嘮。
不過有了余淮以后,老鄭對鄭柳柳看得倒不是那么緊了,就算她偶爾溜出去,老鄭也不會說什么。
那個周末鄭柳柳跟攝影社團的人約好,要一起出去采風,就跟余淮商量,老鄭問她去哪兒了的時候,就說她出去買些平時練習的小工具。怕余淮說不好,她先準備好措辭讓他說幾遍,沒想到余淮撒起謊來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異常,鄭柳柳放心了許多。
“不過,我也有條件?!庇嗷床患辈宦卣f,“我調游絲總是出錯,你私下能陪我練練嗎?好像每次你在的時候,我調得都不錯?!?/p>
“真麻煩。行行行,我另外找時間陪你練?!背鲂衅仍诿冀?,鄭柳柳沒工夫討價還價。
老鄭收了徒弟,他是開心了,可對鄭柳柳來說,那就是個負擔。每次要是她不情愿的時候,他總是會使出撒手锏:“師傅說……”話音未落,鄭柳柳已然投降。
小說里,小師妹和小師弟永遠都是最可愛的存在。可現(xiàn)實生活中,完全是相反的。
此喜歡非彼喜歡
老鄭之前收過一些徒弟,有的待了幾天,有的待了幾個星期,最長的待了半年。走向鐘表匠的路,實在是一條太過寂寞的路,成千上百次訓練,或許才能掌握修理幾款表的技巧。
像余淮這樣的小少爺,大抵來學修鐘表也是一時興起。有時茶余飯后,老鄭坐在那兒看報紙的時候,會突然來一句:“小余今天又沒來?三天了,柳柳啊,你說他是不是不想來了?是我太嚴格了嗎?”
鄭柳柳原本想脫口而出“就知道那小子沒長性”,可抬頭時看見他悵然若失的眼神,把未說出口的話給咽了回去:“爸,您不是說他赤誠之心嗎?肯定不會輕易放棄的?!?
“你都不肯學,我還能指望別人?”老鄭微嘆了口氣。
從前,老鄭只要一講這句話,她就跟奓毛了似的反駁,可如今看到老鄭日益老去的面孔,眼里越來越暗淡的光,那些傷人的話她就再也說不出口。
老鄭倔強的背后,是他對民間鐘表行業(yè)日益衰落的擔憂。他是一個手藝人,他撐不起一個行業(y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手藝傳給下一代,傳給一個真正對鐘表行業(yè)懷有赤誠之心的人。
鄭柳柳知道那個人不是自己,但她也不愿打破老鄭心里的夢。
次日,鄭柳柳剛放學,就騎著自行車往余淮的學校猛沖,想問問他什么時候去店里,免得老鄭心里掛著難受。他們學校比鄭柳柳要晚放學半個小時,她騎到那兒的時候,學校大門剛打開,一群群穿著校服的學生絡繹不絕地擁出來。鄭柳柳睜大了眼睛,生怕一眨眼就把余淮給錯過了。
可盡管她瞪圓了眼睛,那張熟悉的面孔還是沒出現(xiàn)。直到后背忽地被人一拍,鄭柳柳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余淮竟然在自己身后。
“怎么來這兒了?不會是想我了吧?”余淮挑眉問道。
“對啊,來看看小師弟的校園日常是不是也跟我想象的一樣有意思?!编嵙胶土擞嗷床徽浀膯栐挘瑫r也可以掩飾掉她突兀出現(xiàn)的尷尬。
余淮被她逗笑:“師姐可滿意?”
鄭柳柳剛想說話,一個漂亮姑娘突然出現(xiàn)在身邊:“余淮,你朋友來接你嗎?”姑娘的眼神一直沒離開過余淮,鄭柳柳心里大抵對那姑娘的想法是有數的,想退后幾步避嫌,誰知他卻攬過她的肩膀:“是呢,我?guī)熃?。”語氣里還帶著幾分寵溺和傲嬌。
余淮這個坑貨,居然在沒經過她同意的情況下就擅自拉自己當擋箭牌。
看著姑娘走遠,余淮才將他的手拿下來:“師姐,剛才那一幕校園日常是否滿意?”
“別鬧了,我就想問問你今天去不去店里?”這才是鄭柳柳來找余淮的正事兒。
“當然了,前幾天家里有事,也忘了給師傅打聲招呼,今兒個就去賠罪?!?/p>
聽到余淮說要去,鄭柳柳心里忽然有點小竊喜。
從前,鄭柳柳希望余淮越早放棄越好,可現(xiàn)在,鄭柳柳只希望余淮能天天出現(xiàn)在店里,她愿意傾囊相授,幫助老鄭一起培養(yǎng)余淮。
鄭柳柳的態(tài)度變化讓余淮有點受寵若驚,那天她主動提出陪他練習的時候,他還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你是不是又有事情要找我?guī)兔Γ窟€是要我?guī)湍闳鲋e?”
“在你心里,我的形象就這么糟糕嗎?”
“嗯……也還好啦?!庇嗷瓷晕ⅹq豫了一下,“至少你從不食言,我喜歡言而有信的人?!?/p>
鄭柳柳明知此喜歡非彼喜歡,可聽到“喜歡”二字,還是不自覺地心跳加快。
只有熱愛,才會傾盡心力
余淮跟老鄭從前收的學徒都不一樣,雖然學得慢,但他從不喊苦,甚至也不會覺得修表浪費時間,沒有前途,賺不到錢。余淮焦慮煩躁的時候,總嫌自己太笨,辨不出機芯存在的問題,或者一不小心留下劃痕。一點點小的失誤都能讓他自責半天。
如果說從前那些學徒是為了生計才打算學這門手藝,那么余淮大抵是因為熱愛。只有熱愛,才會傾盡心力,才會不計代價。鄭柳柳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老鄭的影子。
余淮學了一年以后,老鄭讓他給客人修一些簡單的手表。剛開始他還膽怯,生怕砸了老鄭的招牌,可老鄭比他還有信心,非要讓他實踐。
“我爸都說可以了,你就試試唄。況且你師姐我十三歲就給人修表了,你還怕什么?”
“十三歲?”余淮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和老鄭。
鄭柳柳十三歲那年,老鄭生了一場大病,在醫(yī)院躺了兩個多月。那年鄭柳柳對于簡單的換電池、弄表帶之類的活計還是能做的,也算是幫老鄭留住了不少生意。
見老鄭和柳柳一起點頭,他那緊張的心才稍微踏實了點,拿起工具認真細致地檢查手表的每一個細節(jié),尋找問題的根源,解決問題。
他專心致志地擺弄,老鄭則在一旁觀望,時而蹙眉,時而微笑,時而微微張嘴,每一個微表情都非常有意思。鄭柳柳連按快門,拍下了師徒倆有愛的畫面。
余淮完工以后,將手表遞給老鄭的時候,手稍微有點抖,馬上就被老鄭批評了:“做鐘表匠,手一定要穩(wěn),任何時候都不要緊張?!?/p>
“爸,你當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冷血呀?!编嵙滩蛔⊥虏?。
“別插嘴?!崩相嵶凶屑毤毜乜戳擞嗷淳S修翻新后的手表,成果著實不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一日,鄭柳柳的相機里全是歲月靜好的畫面,老鄭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喜悅,還有余淮臉頰上那靦腆的喜悅。
她多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這樣的畫面能更多一點。
看著無憂的少年
十一月的那個傍晚,鄭柳柳希望的歲月靜好被打破了。
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來,在店門口急剎停下。下來一個面目嚴肅的男人,四處張望了一下,就向著老鄭走去。
老鄭以為是客戶,趕緊上前問他是要修表還是買表。男人緊蹙著眉,冷冷地來了一句:“這位先生,聽說余淮在這兒當學徒?讓他出來。”
男人應該是怒極了,但為保持基本的禮貌,還是壓制住了脾氣。
老鄭活了四十多年,見過形形色色不少人,看得出眼前的男人是余淮他爸,也大致猜出余淮來這兒學手藝的事是瞞著家里的。也是這日,老鄭才恍然想起,這一年光顧著高興找到好徒弟,卻從未問過他家里人支持不支持。
“余淮他給客戶去送個表,要待會兒回來?!崩相嵢ダ镂菖萘瞬瑁日泻裟腥俗?,暗自思忖著該怎么應付。
原本老鄭打算去外面候著,好跟余淮通個氣,告訴他情況,可是還沒等他出柜臺,余淮和鄭柳柳已經回來了。
老鄭萬萬沒想到,余淮跟他爸的關系居然會這么差。
余淮甚至都不叫他爸,只是冷冷地說:“你怎么找來這里?有什么事?”他對余父的態(tài)度似乎比陌生人還陌生。
“你來這種地方學沒用的東西,難道我還不該管管嗎?我這幾年忙著做生意賺錢,你倒好,就知道瞎折騰,難不成還想因為這個耽誤學業(yè)?”余父顯然被余淮的冷漠激怒了。
“如果你關心我學業(yè)的話,那你應該知道我這次期中考試是全班第三,根本不是你所謂的耽誤學習。我知道,你來這里純粹就是想找回做父親的感覺,要么三年不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就來妨礙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為了彰顯你當爸爸有多偉大嗎?”
鄭柳柳從沒見過余淮如此盛怒,再這樣頂撞下去,怕是待會兒會沒辦法收場。
“叔叔,余淮他……”她剛想開口說話,只聽“啪”的一聲,清脆的巴掌落在了余淮臉上。余淮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仍舊昂首與余父對峙。鄭柳柳還想幫腔解釋,只是余淮拽著她的手緊了又緊,她又何嘗不懂,他不想低頭。
看著無憂的少年,誰都不會想到,在無憂的背后藏著如此尖銳的父子矛盾。
兩個人都倔強到骨子里,像兩把利刃,一交鋒便是寒光四射。
那日余淮被余父帶離時,老鄭站在店門口,眼神一直追隨著轎車直到看不見為止,也不知道嘆了多少聲氣。
“是我不對,都沒問過他家里人同意不同意,不然也不會變成今天這種局面?!?/p>
“余淮那么倔,就算不跟你學,他也會找別人學,那是長在他骨子里的東西,是不會變的?!边@句話鄭柳柳不僅僅是在說余淮,也是在說她自己,更是在說老鄭。如果真正熱愛,哪會輕言放棄?
我的師姐是傻丫頭啊
跟余淮相比,鄭柳柳幸福多了,就算老鄭每次威脅要沒收她的相機,也只是說說而已,從未付諸實踐。即便他不支持,也從不會暴力阻攔。可是余淮三年未見面的父親,一見面就對他的人生指手畫腳,干涉他的生活。
她很難想象,如果老鄭也變得這么霸道獨斷,她的人生會有多灰暗。
那天老鄭在澆花的時候,她突然沖上前去抱住老鄭:“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爸。”
“這么煽情?你是又想那小伙子了吧?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知女莫若父,她明明是對老鄭撒嬌,他卻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鄭柳柳家最不缺的就是鐘表,存在感最強的就是時間。余淮不在的好多天,鄭柳柳都對著客廳里那個大大的落地鐘發(fā)呆??粗羔樀霓D動,卻覺得每日都那么漫長。
圣誕節(jié)那日的清晨,她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以為是夢境,翻身又睡了過去。可是那叫聲越來越清晰,分明就是余淮的。她驚坐起身打開窗戶,淡淡的晨霧里,有個少年在使勁對她揮手。那是她久久思念的面容,如今卻出現(xiàn)在眼前。她生怕是夢,使勁搖了搖腦袋,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向樓下,少年還在。
聽見樓下少年隱約嗤笑的聲音,她才敢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是余淮,是他。
她找了件最愛的駝色大衣,又梳洗了一番才沖下樓。著急的步伐在靠近余淮的時候,緩緩慢了下來。
天有些涼,余淮顯然在這晨霧里站了許久,嘴唇都有點發(fā)白。她不自覺地牽過他的手:“冷嗎?怎么這會兒在這里站著?我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呢。”
“你剛才腦袋都搖成撥浪鼓了,就沒見過這么傻的姑娘?!彼麑⑺~前凌亂散著的頭發(fā)撥開,“就這么著急見我?我還擔心你跑下樓會摔著?!?/p>
要是換了以前,她肯定不會承認,可這次她狠狠地點了點頭:“想見你,想了很久?!?/p>
“我的師姐是傻丫頭啊。”他攤開她的手掌,將一塊懷表放在她的掌間,“圣誕快樂,我一定是第一個對你說這句祝福的人吧?”
余淮這次是大清早趁家里人還都睡著溜出來的,每天上下學都有專人接送,手機、電腦所有的通訊工具一概沒收,他爸是鐵了心要斷了他和外界的聯(lián)系。在余父眼里,他學修鐘表就是不務正業(yè),一定要讓他“回歸正途”。
也不知是晨霧迷了眼睛,還是見到余淮太開心,鄭柳柳的視線漸漸模糊:“謝謝,謝謝……”明明有那么多話想說,可她卻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余淮又從袋子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這個給師傅,我好不容易讓表哥從國外寄回來的,是師傅之前一直在找的零件,他一看就會知道了。幫我跟師傅說一聲‘圣誕快樂啊,這會兒我該溜回家了,萬一被我爸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想。”
看著余淮小跑離開的身影,鄭柳柳的視線徹底被淚水模糊,緊緊握住手里的懷表。
走上樓的時候,大門開著一條縫,她輕輕推開,就看到老鄭倚著窗戶,看向的正是余淮離開的方向。當他看見小盒子里的東西時,不由得失聲笑道:“這小子,真有心。”
那畢竟是他自己的人生
當摯愛的東西被剝奪,無異于抽筋削骨,鄭柳柳非常明白這種感受。
圣誕節(jié)那日消瘦的余淮不就是最好的明證?
想起那日在鐘表店里,余淮和他父親對峙的場景,在大庭廣眾之下已經是這般針尖對麥芒,若是私下在家里,很難想象他父親會怎么對他。
鄭柳柳想要找余父的念頭是突然蹦出來的,也許余父不同意余淮或許只是他不了解余淮的熱愛,更不了解鐘表這項技藝,才會否定所有,好好地說或許能說得通呢?
可是要找到余淮都不容易,更別提余父了。鄭柳柳在余淮學校門口守了好幾天,只有兩次看到余淮被人護送著上了轎車后就開走了,她根本追不上車子。
直到那天,她看見副駕駛座上坐著余父,迅疾地奔了過去:“叔叔,能跟你聊聊嗎?”
也許余父只是對兒子管教得比較嚴厲,在旁人面前還是略有風度的。在鄭柳柳表明來意后,余父同意了跟她交流,讓司機去接余淮,他和鄭柳柳則尋了周邊的咖啡館坐下。
鄭柳柳將幾日熬夜制作的畫冊遞到余父面前,里面全是她之前偷拍余淮認真學習的瞬間,每一張照片后面還有幾句小日常的描述。那些余父曾經缺席的日常生活,只有一點點地填滿,才能動之以情。
她說起余淮在學習時的執(zhí)著和韌勁,說了很久,余父聽得也很認真。
余父對于她所講的事無比訝異:“他在家吊兒郎當,一點都不上進,我這次特地為他把德國的項目推掉,就是想多陪他一段時間,可他那脾氣……”
“余叔叔,余淮跟您不好好說話,估計是您的脾氣也有點沖。你們倆誰都不愿意讓一步,最后就變成硬碰硬了。余淮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脾氣都挺好的,真的,您看看相冊里的他,跟您描述的他并不一樣啊!”
余父每翻一頁相冊,她就在一旁認真解讀相片背后的故事,只見余父的神情一點一點變得慈祥,沒了之前的嚴厲,她才接著說:“也許你是以愛之名為他把控人生,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和熱愛,想走自己的人生路。也許他選的那條路荊棘滿布,也可能不如你們的意,可那畢竟是他自己的人生?!?/p>
“你這丫頭……難怪那天余淮大清早都要跑去見你?!庇喔葛堄幸馕兜卣f了一句。
剛才還昂首的鄭柳柳聞言低下了頭,她可不想讓余父看到自己羞紅的臉。然而當她的余光看見余淮正往他們這桌走過來的時候,她的頭更低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幫了余淮還是害了余淮,此刻心里已經亂成了一堆麻。
余淮來了以后,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三個人誰也沒說話,只聽到余父翻動相冊的聲音。
“這相冊,能送我當禮物嗎?”許久之后,余父打破了沉默:“余淮,待會兒送這丫頭回家吧,人家都肯好好跟我說話,就你總跟我犟?!?/p>
“爸,你不反對我……”余淮對于余父的態(tài)度變化不可置信。
可他話還沒說完,余父的身影已經走遠了。他高興地抱住鄭柳柳:“師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此時,鄭柳柳心中的大石總算是卸下了,看來她沒有幫倒忙。
看吧,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狠心的父母,更多的是不愿低頭的孩子。有時候好好溝通,遠遠勝過傲嬌地抵抗。
唯愛與傳承,永垂不朽
余父不反對余淮繼續(xù)學鐘表技藝,但他覺得這街頭巷尾的民間工藝只能學個皮毛,他籌劃讓余淮去瑞士進行專業(yè)學習。如今為了過語言這關,余淮除了平常上學以外,還要進行私下的語言訓練。他的時間被占得滿滿的,來找鄭柳柳和老鄭的次數更少了。
那日老鄭突然喊了句:“小余啊,給我拿個……不對,小余都不在這兒?!?/p>
“爸,要不要我跟余淮說說你想他了?”
“別打擾他,他是要出國深造的,哪像你,整天游手好閑?!庇羞^那么乖的徒兒之后,老鄭越發(fā)嫌棄鄭柳柳。只不過現(xiàn)在的鄭柳柳已經能從他嫌棄的話語里聽出感情了。
老鄭已經不強迫鄭柳柳學工藝,但她還是不敢告訴老鄭自己報了攝影專業(yè)的事,不想給他添堵。離開家后,她在垃圾桶邊上駐足了一會兒,終將幾張畢業(yè)攝影展邀請函揉成團扔了進去。
然而展覽當日,鄭柳柳在門口迎接的時候,卻看到遠方走來了老鄭和余淮。余淮手里還捧著一束鮮花,鄭柳柳又不爭氣地想哭了。她使勁將眼淚憋回去,卻沒忍住,叫爸爸的聲音也有些微顫抖。
老鄭攤開手里褶皺的邀請函,正是鄭柳柳之前扔掉的。
場館里,鄭柳柳獲獎的作品《不朽》被放大成巨幅照片掛在正中央。照片里,老鄭戴著寸鏡拿著鑷子修理手表,而身旁的余淮彎腰認真端詳,暖黃的夕陽將師徒倆融為一體,那是傳承的力量。
老鄭看著照片,久久不能言語,那是他第一次端詳自己工作時的模樣,有種無法言喻的奇妙感。
“柳柳,你拍得真好?!?/p>
第一次被父親認可,鄭柳柳由衷地笑了,她迅速將相機交給身邊的一個人,拽過老鄭和余淮,站在巨幅照片前,留下這個她最想紀念的永恒瞬間。
離開展覽館時余淮問:真的有不朽的東西嗎?
鄭柳柳說:唯愛與傳承,永垂不朽。
歲月讓美夢成了真
鄭柳柳答應過余淮,他去瑞士的五年里,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和老鄭,等他學成歸國以后,在棋盤街開一間全國最大的制表工作室,她給他當助理。
甚至關于未來的美好細節(jié),鄭柳柳都一一想到了。
余淮調侃鄭柳柳愛做白日夢,愛思考遙遠又縹緲的未來。
她不服,說人得有夢才會去實現(xiàn)它啊。況且好好努力,它就不是白日夢。
鄭柳柳總有這么多的歪理,可這些歪理卻一字不落地鉆進了余淮的心里。他發(fā)了狠學習,為了他自己的未來,也為了鄭柳柳美好的夢,他必須傾盡心力。
聽到鄭柳柳出事的消息時,他正在研究一個小零件,好幾個電話沒接到,還看到好多個老鄭的未接來電。他回撥電話后,那邊好久才接通,老鄭的聲音比往日滄桑了許多,只因鄭柳柳出事了。
鄭柳柳在拍攝時,為尋找好的拍攝角度誤踩到一塊不結實的石頭,摔下山坡腦袋創(chuàng)傷嚴重。送往醫(yī)院時人已昏厥,但她的手心仍緊緊攥著他送的那塊懷表。醫(yī)生說可能會昏迷一陣子,情況有待觀察。
聽著老鄭的講述,余淮久久沒有發(fā)聲,他不知該說什么。
“你要回來一趟嗎?不過回國一趟怕是會耽誤你的學業(yè),還是別回來了?!崩相崌@了口氣。
“師傅,我回來陪你們?!闭f出這句話,他沒有一刻猶疑。
他請了一周的假回國,每天都守在病房里,寸步不離。老鄭來送飯時,總是給余淮多準備一些。他說再難過也得填飽肚子,不然哭都沒力氣。
兩人相視一笑,卻都是苦澀的味道。
余淮回瑞士那日,鄭柳柳還未醒來。他回國的這些日子,他爸也會來醫(yī)院探望,知道他不放心,安慰他已經安排了最好的醫(yī)生,情況有變會第一時間通知他。
回瑞士之后,他幾乎天天失眠,害怕醒來就會接到國內的壞消息。以至于老鄭把鄭柳柳清醒的消息傳來時,他一時之間都接受不了,他還讓老鄭拍了視頻傳過來才敢相信。
讓余淮哭笑不得的是,在鄭柳柳康復期間,老鄭說余淮很擔心她的身體讓她視頻通話,可她就是不答應:“我變丑也變笨了,余淮肯定會嫌棄我?!?/p>
“小師姐,你變成什么樣我都喜歡。”面對被掛斷的視頻通話,他自言自語道。
他學成歸國,放棄大企業(yè)拋出的橄欖枝,窩在小小的棋盤街開了間工作室,潛心鉆研技藝。漸漸地,他在鐘表屆有了名氣,也成了國內最年輕的獨立制表師??伤还苋ツ膬?,身邊總帶著鄭柳柳。
不少人都想給余淮介紹對象,然而他每次都告訴別人,鄭柳柳就是自己的女朋友。
“別逗了,那是你的助理吧?”沒有人相信帥氣的他居然會喜歡臉上有好幾道疤的姑娘。
別人提出N次質疑,他就回應N+1次。
時光如梭,轉眼又是六年光景。他帶著那款“不朽”參加國際鐘表展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表盤融合中國傳統(tǒng)元素和西方文化,設計別具一格,機芯制作十分精良,如此年輕便有如此作為,一時之間聲名大噪。
當記者問他為何要取名“不朽”時,他只說了一句話:唯愛與傳承,永垂不朽。
他低頭,看著她的雙眸溫柔似水,緊緊牽著她那最熟悉的手。
歲月讓美夢成了真,只愿長長久久的不朽歲月不再弄丟你。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