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苡薇
1
林硯回到教室的時候,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某班一個男生在女廁所門口暈倒,被女生公主抱去了醫(yī)院。
“你們是不知道啊,當時的場景太讓人震撼了。那個女生得有一米七吧,又高又結實,輕輕松松就把男生抱起來了?!?/p>
說話的人語氣夸張,邊講邊笑得前俯后仰,其他人也被逗得哄笑起來。
夜色漆黑,在教室門口徘徊了許久的林硯,默默地攥緊了拳頭,白皙得像女孩的面孔上堆疊起陣陣緋紅之色。
個頭矮小,比班上最漂亮的女生還要秀美的臉讓他無數次遭遇過同學的諷刺,也許他們并沒有惡意,所以林硯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只是氣惱自己與性別不符合的外表。
但像今天這樣惡劣的玩笑,卻造成了他極大的困擾。
因為感冒喝多了水,他不得不頻繁地跑廁所。沒想到有幾個無聊又過分的男生,故意將男洗手間的門鎖住,等著看他的笑話。
病毒侵襲了林硯的身體,他渾身軟綿綿的,連露出個兇狠的表情也沒有力氣。
正是全校大掃除的時間,圍觀的同學很少,也根本沒人注意到林硯的難受。直到有個女生走過來,直接給校長打了個電話,讓他主持公道。
免提通話中,那個形象一貫威嚴冷酷的校長出聲時,她淡淡地叫了一聲“爸爸”。
那伙人中領頭的鄭勛見勢不妙,立刻訕訕地丟下一句“對不起”,就帶著人腳底抹油溜了。
“你還好吧?”
林硯用迷蒙的眼睛看著女生神色自若地將手機收起來,他想對她說聲“謝謝”,可腦子越來越迷糊。在身體倒下去時,他感覺到憋了許久的尿意終于失控了。
在一個剛認識的女生面前尿了褲子,還在暈倒后被對方抱著,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校園。這樣的丟臉程度,應該堪稱奇恥大辱了吧。
可是林硯望著夜空,在腦海中描摹著女生的面容。長發(fā)扎成馬尾,烏黑的眼睛,漂亮的唇線,神色漠然,身形修長,自帶沉穩(wěn)的氣場。
還會再見到嗎?
他看著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這個世界好像始終只有他一個人一樣。明明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卻好似跟他隔著一層玻璃。他走不進去,別人也看不見他。
可是今天,命運在這層玻璃上打破了一個小洞,照進了一束陽光。
2
班上多了一個新來的轉學生,聽說是個網球運動員,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在練習網球。
她的課桌在教室后門旁邊,平常總是來去匆匆。老師們對她上課打瞌睡、下課從不交作業(yè)的行為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寬容得有些過分。
課間時,林硯回頭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女生安安靜靜地趴在桌上睡覺。書本的一角遮著額頭,眼睛沉進陰影里,只剩下半張光嫩的面孔。
徐品凈,他在心里反復默念這個名字。
像著了魔一樣,這段時間,林硯經常會想起她。
她揚起眉,淡淡地對自己說“你還好吧”的場景。
他暈過去后,依稀感覺到抱著自己的人,熱氣透過體表傳入他的身體。
轉學來的第一天,她神清氣爽地站在講臺上,目光像君王般逡巡過全班。從他身上掠過時,林硯感覺自己突然就臉紅了。
那天之后,他就開始不由自主地思考一個問題:要怎樣才能跟她進一步接觸,讓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林硯很聰明,每次考試都能考進年級前十名,卻在這件事情上感覺無措。
即使事先熬夜預想了各種搭話的理由,但第二天看到她趴在桌上打瞌睡的樣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消失了。
念頭在心里發(fā)酵著,就這么過去了十天,轉機出現(xiàn)在班上調動座位以后。徐品凈的座位仍然在角落里,只是多了一個成績還不錯的男生當同桌。
她的同桌不甘心被放逐,跑來前排找人吐槽:“上課除了睡覺還是睡覺,一米七的個子,而且還有肌肉,根本不像個女生!”
男生的音量越來越大,除了林硯,沒有人看到本來趴著睡覺的徐品凈已經醒了,沉默地坐在那里。
胸腔深處忽地燒起一股火,驅使著他站起來,目光凜凜地仰視著那個高自己一個頭的男生:“別說了!夠了!”
男生被嚇了一跳,惱怒地伸手推了他一把:“你逞什么能啊,同情心泛濫是吧,那你去跟她當同桌??!”
他在氣頭上,下手沒輕沒重,林硯被他一推,重心不穩(wěn)往后摔去,將身后兩張課桌也推倒了。
尖利刺耳的聲響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這樣的沉寂里,有人飛快地走過來說:“不好意思,你不愿意跟我同桌,可以把座位換開?!?p>
林硯抬頭時,就對上徐品凈望向自己的眼睛,深墨色,熠熠生輝。
也許是他倒在地上的姿勢太狼狽,徐品凈皺起眉,伸手拉起他,想了想,又說:“沒必要在意他們的?!?/p>
不得不說,她的力氣真的很大,即使他再瘦小,也有一百來斤,可她看起來像是毫不費勁的樣子。
如果自己也像她一樣強大就好了,但現(xiàn)實沒有如果,他是一個需要女孩來伸手拯救的弱者。
當天下午時,林硯的座位就換到了徐品凈的旁邊。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么,以手支額打著瞌睡,嘴唇因為干燥而起了皮。
他閉上眼睛,連呼吸都放得很輕,靜靜地感受與她同處一方天地的悸動。
3
第二天,他帶著從護膚品店買來的最貴的一支唇膏給她,沒想到徐品凈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就埋頭睡覺:“謝謝,我不需要?!?/p>
林硯沒想過會被她這樣直接拒絕,一整天下來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怕她生氣。
直到上體育課時,大家三三兩兩地分組練習羽毛球,林硯拒絕了幾個女生的邀請,猶豫著拿球拍去找徐品凈,沒想到她竟然爽快地答應了。
徐品凈發(fā)球之前,沖他笑了一下:“準備好哦?!甭曇舨凰破綍r的低沉無起伏,而是帶著些許輕快。
林硯下意識地點頭,握緊了硬邦邦的碳纖維球拍,眼睛盯緊了她的動作。
她的身材修長,跳起來的時候輕盈而靈活,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她就像披著光芒的天使。
而她擊球的動作極快,氣勢如虹,英姿勃發(fā),隨著利落地一揮,嘴角有微微笑意。
林硯心想,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發(fā)球。
呆愣的瞬間,他還保持著握拍迎敵的動作,然而球早已滾落到一旁。
之后他們又打了幾個球,林硯一直處在手忙腳亂的狀態(tài),即使他為了給徐品凈留下一個好印象,很專注地想要接球。
可是完全不行。
他跟徐品凈的技術,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
下課的時候,林硯那張清秀的面容上有顯而易見的沮喪,他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小孩,羞愧到不敢直視她:“對不起,我太笨了。”
徐品凈怔怔地盯了他幾秒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忽地勾起:“我練了八年網球,羽毛球和網球雖然不一樣,但某些技法是相同的,你沒必要跟我比。”
“好厲害。”林硯脫口而出,又有點懊惱。他以前很少關注網球,現(xiàn)在只能干巴巴地吐出這三個字。
兩個人走在校園里時,旁邊有人指著他們大笑:“看,最萌身高差!”
林硯的個子,一米六才出一點頭,而徐品凈卻有一米七二,兩個人走在一起,對比鮮明,看起來確實很滑稽。
徐品凈倒是無所謂,大步地往前走了,林硯卻攥緊了拳頭,臉也隨之漲紅??蓯?,自己為什么這么矮啊!
當天回家的路上,他買了一堆關于飲食健康和運動的書,然后粗略地規(guī)劃了運動和作息計劃,包括每天的食譜。
為了能走在徐品凈身邊再不被嘲笑,他要長高!
一瓶牛奶、一個水煮雞蛋、全麥面包,這些開始成為林硯每天的早餐。在發(fā)現(xiàn)徐品凈有一次因為胃痛無力地趴在桌上時,隔天他終于鼓起勇氣,遞上了自己特意多帶的一份早餐。
“你是不是又沒吃早餐?正好我今天買多了。”
“離開學校后都要去訓練,深夜三四點才睡,早上都沒時間吃。”面對林硯小心翼翼的探詢,她回答的語氣輕飄飄的。
林硯想問她,她的父母難道就不管她嗎?不過再想想校長好像離婚了,還一副那么威嚴的樣子,應該不是會在意這種細節(jié)的人。
自己的家人不是也常年出差,丟自己一個人在家里嗎?想著想著,他有點心疼,又有點心酸,為他們兩個人。
徐品凈原本拒絕了林硯的好意,卻發(fā)現(xiàn)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她從里面看到自己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心跳忽地漏跳了一拍,只好說道:“雞蛋面包我不喜歡,牛奶我要。”
林硯高興起來,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后來幾天,他們之間的互動變得多了。
發(fā)下來的試卷,林硯會幫徐品凈多留一份,把自己的筆記借給她抄,而且還堅持每天早上給她帶牛奶。
徐品凈沒再拒絕接受他的好意,她喝牛奶的動作很隨意,撕開口子仰頭直接灌。跟那些矜持的女孩相比,她一點都不文雅,但林硯卻覺得非??蓯?。
4
期中考試后上學的那天,徐品凈姍姍來遲。林硯給她帶的牛奶空空落落地立在她的課桌上,隔了一會兒,又發(fā)下來幾張試卷,全都是不及格。
到第二節(jié)課下課時,她才出現(xiàn),臉色蒼白,胳膊肘上還有大塊淤青和血痂。
林硯問了幾次,她只說是練習時不小心摔傷的。
中午休息時間,他跑去外面的診所買了感冒藥、云南白藥噴劑,還有紗布、消毒水一類的東西,回來時卻沒看見徐品凈。
他跑下樓去找她,急匆匆的腳步頓在踏出拐角的那一步的半空中,然后緩緩收回來。
雖然只是很短暫的一瞥,但林硯看清楚了,拐角后的走道上,站著徐品凈和她的父親。這所全市最優(yōu)質的高中的校長。
“你到底還有沒有把我放在眼里?你想打網球,我妥協(xié)了,但前提是你必須學好文化課,以后上了大學,你想怎么折騰都隨你??赡憧纯催@次的成績,全年級倒數第一,我都不好意思說你是我女兒!”
徐品凈不聲不響地站著,既沒有出聲辯解什么,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委屈。
“如果期末考試還這樣,那你在體校的私人教練費用我就不會再給你交了,你自己看著辦吧!”威嚴的校長甩甩袖子就往樓下去了。
徐品凈靠著墻站著沒動,良久才輕聲說:“林硯,你出來吧。”
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
林硯緩緩走過去,說:“要不,以后你不會的題目我都講解給你聽好不好?”仿佛生怕她不愿意,他連忙又補充,“就算是為了網球,你也不能放棄學習啊?!?/p>
過了好久,才聽到悶悶的一聲“嗯”,他高興得像要飛起來。
至此,教室后面的那個角落成為林硯和徐品凈的專屬基地。
后來的大半個學期里,其他人的座位無論怎么調換,他們始終巋然不動。
期末考試時,徐品凈的成績有了突破性的進步,排全班第三十二名,還拿了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
他們抱著厚厚一摞書走出校門,徐品凈看起來心情很好,兩個人聊起了對未來的規(guī)劃。她突然說道:“我將來要做職業(yè)網球家,去參加國家級的比賽。澳洲的網球公開賽是我最后的目標?!?/p>
講到最后,她壓低聲音,似乎有些羞赧:“這還是我的秘密,你別跟別人說,我爸想要我考大學。不過,我是不會妥協(xié)的?!?/p>
太陽還沒下山,紅紅的天邊映出璀璨的光華,傍晚有涼風襲來。在這一片明麗靜好的景色中,女孩清秀的面容在黃昏中顯得越發(fā)柔和干凈。
林硯呆呆地看著她,想著她愿意跟自己分享心中的夢想,心中的驚喜如潮般涌動。
“別告訴別人?!彼龂诟馈?/p>
“嗯!”他用力點頭,他當然不會告訴別人,他恨不得全世界只有自己知道她的事。
暑假不用上課,林硯覺得時間過得格外慢,他找不到可以去見徐品凈的理由,只能暗自天天在體校外面徘徊。
幸好徐品凈主動發(fā)來信息,問他要不要去看自己比賽。他幾乎是懷著感恩戴德的心情答應了。
比賽在市體育中心舉行。
徐品凈穿著白色背心和黑短褲,身形修長,美得生機勃勃。林硯看著,怎么都移不開目光。
拋球,起跳,揮拍,動作一氣呵成,他看得幾乎屏息。
耳邊響徹對手親友團那震天的吶喊助威聲,林硯唯恐落后于人,搖晃著牌子撕心裂肺地大喊:“徐品凈,加油!徐品凈,加油!”
中場休息的徐品凈用毛巾胡亂擦了幾下汗,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微微抿嘴笑了起來。
很多年以后,林硯還記得,比賽結束之后,人潮散盡,他跟徐品凈并肩在偌大的體育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那天的天空藍藍的,陽光很燦爛,夏風格外輕柔。他努力找一些有趣的話題聊,而徐品凈也很配合地笑起來。
他轉過頭,看見她望著自己的眼神,那么溫柔,像一汪水,從他的心里流進明亮而溫柔的歲月里。
5
到高三第一學期過半時,他的身高成功突破了一米七五,跟徐品凈站在一起時,可以看出比她要高一點點。
即使達到了預期目的,喝牛奶的習慣也仍然保留了下來。早上到教室后,林硯掏出兩瓶牛奶,一邊翻開書背單詞,一邊等著徐品凈來。
這天是他的生日,他要邀請徐品凈去自己家吃飯,他要親手給她做飯吃。他們之前在外面的餐館一起吃過幾次,林硯暗暗記下了她喜歡吃的菜。
他全都規(guī)劃好了,吃過飯后,他會送徐品凈回家,然后問問她以后想念哪所大學,也許他還可以趁機表明自己的心意。
這樣想著,林硯就覺得有點坐不住了。
直到上課鈴響起的前兩分鐘徐品凈才出現(xiàn),她扎著馬尾辮,烏黑濃密的頭發(fā)隨意扎成長馬尾,穿一身白,一副青春靚麗的模樣。
其實林硯注意到,自從上個星期的運動會上,徐品凈一個人給班上拿下了很多第一名后,男生們就開始談論起徐品凈。他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顆蒙塵的珍珠,認為她這樣的女孩有一種另類的美。
他有種自己的東西被人覬覦的不爽,讓他更不爽的是,今天徐品凈身后還跟著一個嬉皮笑臉跟她說話的男生。
男生在教室后門跟徐品凈念叨:“就這樣說好了啊,不能放我鴿子,放了學一定要來,爺爺奶奶都等著你呢?!?/p>
“知道了,肖誠哥,你怎么總這么啰唆?!?/p>
徐品凈揮揮手表示回應,轉身在林硯身邊坐下的瞬間,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嘴角柔和的笑意!
林硯頓時生了悶氣,他跟徐品凈相處這么久了,她好像都沒這樣熟稔又親昵地跟自己打趣過。
“你晚上有事嗎?我想請你吃晚飯,今天……”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還在琢磨著怎么把這句話說出口,徐品凈已經很干脆地回答:“嗯,有事,下次吧?!?/p>
林硯簡直氣得要抓耳撓腮,故意把身體扭過去背對她,再不說話。
徐品凈沒注意到他在鬧別扭,她今天也很不對勁,一整個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沒聽課也沒睡覺,只是兩眼放空地盯著窗外發(fā)呆。
她是在想那個肖誠哥嗎?
林硯暗暗咬牙切齒,心里憋著一股火,在放學后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掃帚都快要揮舞到天上去,周遭灰塵四起。
“搞什么啊,你是怎么回事?”
有人惡聲惡氣地嚷了一句,林硯余光一瞥,認出是以前經常欺負自己的鄭勛。他抓著掃帚的手緊了緊,手背有青筋鼓起。
“喲,是你啊?!编崉茁冻鲆粋€不懷好意的笑容,伸手推了一把林硯的肩膀。這是他慣有的欺負人的動作。
林硯穩(wěn)穩(wěn)地站住。他長高了,也壯了不少,再不是過去那個弱不禁風的樣子。鄭勛雖然看起來很兇,卻只是虛張聲勢而已。
“你小子長膽子了!”鄭勛惱羞成怒。
也許是因為負面情緒需要一個宣泄的通道,生平第一次,林硯跟欺負過自己的人正面迎戰(zhàn)。
這是酣暢淋漓的一戰(zhàn)。
最后的結果是,兩個鼻青臉腫的人被巡視校園的值日老師逮到了校長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龊艽蟮臓巿?zhí)聲,等在走廊上的人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真是白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你心心念念要去找他們那就去吧。你要是敢去,以后就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徐校長顯然有些氣急敗壞。
過了很久,才響起徐品凈極力壓抑的憤怒的聲音:“你什么時候才能尊重一下我的想法?我曾經是真的想在你身邊好好生活,但你給我的關心甚至還不如林硯多。我想去找他們,也并不是不認你了……”
“林硯關心你嗎?”徐校長咆哮起來,“那你怎么沒跟他成為一家人!你們倆來往那么密切,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他不重要?!毙炱穬粢蛔忠痪涞卣f,聲音里滿是倔強,“我只是想說,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都比我的親生父親要關心我。如果你始終認為自己沒錯,我也不愿意妥協(xié)?!?/p>
她說完這句話,轉身打開門,正好與林硯四目相對。
他那雙清澈的眼中瀲滟著濃濃的哀傷,像極了五年前那個總是叫著自己姐姐,很像林硯的孩子離開時,望向自己的最后一個眼神。
那種哀求仿佛漫出來的水,淹沒了徐品凈,讓她窒息。
6
整整一個星期,徐品凈和林硯之間幾乎沒有交流。周五放學時,她瀟灑地走了,留下林硯如坐針氈。
為什么呢?
他以為自己已經成了對她很重要的人,畢竟她對他和對其他人的態(tài)度如此不同。
除了那個肖誠,她只會對自己笑。她跟他談論夢想,他去看過她好多次比賽,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由衷地露出愜意的神態(tài)。
可是,這些都只是他的以為。
真相是——在徐品凈心中,自己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他不主動開口的話,徐品凈也不會找他講話,就好像有沒有他的存在都無所謂。
“他不重要?!?/p>
這四個字猶如利刃,凌遲著他,令他每一次呼吸都覺得痛。
糾結了兩天之后,林硯做好了舉白旗向徐品凈投降的準備。傍晚的時候,他步行去往她訓練的體校。
路邊有一家花店,門口的鐵柵欄上高高立著兩朵郁金香。微風吹拂,它們也隨之微微晃動,林硯決定把它們買下來送給徐品凈。
然而他到了體校,卻沒有見到徐品凈。門衛(wèi)大叔說她早已經被選拔進省隊了,很快就要出國去比賽。
林硯愣了很久,他舉著兩朵花,茫然地站在那里。
好像一夕之間突然天翻地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還是自己太遲鈍了,沒察覺到徐品凈突然就站在了與自己相對的彼岸。
不對,她曾經說過要出國去打比賽,她要去澳洲。她早就說過的,是他沒當回事,沒想過有一天她真的會要遠渡重洋。
他把手機拿出來給徐品凈打電話,可是沒有人接。
她不愿意接他的電話。
那晚回家以后,林硯在煎熬中睜著眼到天亮。
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學校,卻看見她跟肖誠有說有笑地走了過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直至與她四目相對。
徐品凈站在那里,臉上的神色一下子就變了,變得冷淡、疏離,好像從未認識過他。
“到底我做錯了什么?”他的聲音顫抖。
“沒有,我只是覺得,我們沒必要再做朋友。我決定不再念書了,做專職運動員?!彼Z調平淡,微微低頭,掩住了眼神中的復雜。
“我們之前不是約定好了,要上同一所大學,你可以以體育生的身份去考,然后仍然能繼續(xù)打網球啊?!?/p>
“此一時彼一時,省隊拋出了橄欖枝,我很快就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沒必要再迂回前進。”徐品凈聽他的聲音都哽咽了,心中一痛。
“徐品凈,你就不能等等我嗎?只有一年就高考了,你想去澳洲,想去任何一個地方,我都可以陪你去。”他幾近卑微地哀求著。
連她身后的肖誠都為之動容,有些不忍。
徐品凈動了動嘴唇,吐出冷冰冰的兩個字:“不好。”
她說完后,越過他走到教室里收拾了自己的東西,然后就跟肖誠一起走了。
她的背影那么決絕,毫無留戀,這一年半的相處時光,不過如一盞電燈開關,被她輕輕一按,光明瞬間消失殆盡。
林硯知道,他將終生走不出這黑暗。
7
林硯過了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學習成績也下降得一塌糊涂。曾經沒有徐品凈的日子,他也過來了,可如今不過是失去了她,卻感覺如此難以忍受。
拯救他的是肖誠的一通電話。
“徐品凈在醫(yī)院,你過來一下吧?!?/p>
掛斷電話后,林硯一下就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心慌意亂地穿著拖鞋就往外面跑,生怕徐品凈出了什么嚴重的事。
幸好她只是重感冒。
“護照都辦好了,還有三天就要出發(fā)了,她卻病成這個樣子。”肖誠在一旁嘆氣,頓了頓才說,“她高燒的時候,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喊著你的名字。我想,你對她一定很重要吧?!?/p>
他對她而言,真的很重要嗎?
林硯的喉嚨澀到說不出話來,他看著沉睡著打點滴的徐品凈,她的面上沒有一絲血色。一段時間沒見,她好像瘦了很多。
“出來,我們談談?!毙ふ\嘆著氣拍了拍他的肩膀。
匆匆趕來的徐校長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女兒,一向剛硬的面容開始柔軟,愧疚和無奈一寸寸蜿蜒。
在醫(yī)院的走廊上,肖誠給林硯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徐品凈兩歲的時候,父母離異,媽媽遠走他鄉(xiāng),爸爸根本不會照顧她,也把她當累贅,就丟給了隔壁好心的鄰居一家。
后來爸爸成了知名講師,在全國各地巡講,長年累月不在家里。徐品凈漸漸長大了,她只會叫鄰居的大伯大嬸為爸爸媽媽,他們也將她視為己出。徐品凈很喜歡網球,他們便花高價為她請了教練。
大伯夫妻有一個兒子,比徐品凈小五歲,跟她關系很好。再加上大伯的侄兒肖誠,三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關系。
直到有一天,大伯因為工作調動,舉家遷去了澳洲。因為畢竟不是親屬關系,所以他們不能帶著徐品凈一起去。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再不會被人視若瑰寶疼寵的徐品凈過得非常狼狽。爸爸經常出差,有時會忘了給她錢,她三天兩頭餓肚子,渾身也總是臟兮兮的。
直到肖誠不忍心,把這種情況告訴了大伯一家。大伯大嬸打來越洋電話,弟弟一直在哭。他們跟徐品凈約定,等她將來成了非常厲害的網球運動員,來到澳洲比賽,一家人便可以團聚了。
那天之后,徐品凈好像一夕成長。
曾經那個也會怯怯撒嬌的小女孩,變成了今天這個冷淡剛硬的徐品凈。
肖誠嘆了口氣:“這些年,她很努力地練習網球,三年前省隊就選上了她。只不過徐校長不肯,非要她念大學?!?/p>
他把目光放在林硯身上:“你要體諒她,跟大伯一家團聚是她畢生的夙愿。她是個別扭的孩子,說你不重要、故意漠視你,只是不想被阻擋前行的腳步?!?/p>
所以,自己是她的絆腳石?
林硯紅了眼眶。
他們回到病房時,徐品凈已經醒來了。她很虛弱地躺在那里,眼睛眨了眨,頃刻間便有淚光涌上,然后,她小聲地說:“林硯,爸爸答應幫我多準備一張機票,你有時間的話,去看我比賽好嗎?”
“好?!彼D出一個笑。
只要她一句話,他隨時準備好為她披荊斬棘。
8
然而林硯最終還是沒能用上那張機票。
他請好了假,準備好了行李,卻沒能到機場。
幾乎每次出差都是以月計數的父母將剛走出樓道的他堵了個正著。即使他拼命解釋,自己并沒有別的意圖,只是想去看一個朋友比賽,仍然讓父母如臨大敵,生怕會失去這個兒子,將他強行帶回家中。
“你馬上就要高考了,居然說出國就出國,還只是為了看一場比賽?你給我好好反省反??!”他爸爸怒不可遏,媽媽面對疏忽已久的兒子雖然充滿愧疚,卻不得不硬下心腸。
整整一天一夜,父母始終守在家里,林硯猶如困獸。他想著正在澳洲等待自己的徐品凈,想著她的比賽不知道怎么樣了,有沒有跟大伯一家團聚,又是不是正在等著自己。
他有種預感,如果這一次自己失了約,以后就再也不會有機會站在她身邊了。
焦慮和絕望的輪番折磨終于使他失去理智,他打碎了窗戶玻璃,從三樓的窗口往下跳。
那本來不是很高的地方,卻因為樓下剛好有個小孩經過,他跳的時候,下意識地身形一偏,失去重心后狠狠地掉落在地上。
等他再次醒來,是在醫(yī)院里,父母正在抹淚。
他無聲無息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看不見了,雙腿也不能動了。唯獨耳朵能聽見,同病房的一位大叔正在談論著澳洲網球比賽的結果。
中國隊戰(zhàn)績不佳,唯獨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小姑娘拿到了世界女子單打賽的晉級資格,體壇報用四個字評價——前途無量。
林硯的眼角有淚水流出,他在心里默默地問:徐品凈,我是不是永遠也不能再走到你身邊了?
五年后。
徐品凈成為網球界最引人矚目的運動員,她以最小的年紀拿到了女單世界第二的好成績,距離大滿貫只有一步之遙。
那場比賽的精彩程度吸引了全世界人民的關注。比賽結束后,徐品凈跟徐校長、大伯一家緊緊相擁,那張年輕光潔的臉上,有著璀璨動人的光彩。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她被問:“此時此刻,你最想對誰說一句什么話?”
這個被無數人矚目的姑娘忽地就紅了眼眶。她說:“我十七歲那年錯過了一個人,如果時光能倒流,將我們的故事改寫,我應該會告訴他,他對我非常非常重要,是絕對不能失去的人?!?/p>
這句話隨即占據了很多報紙的頭版,所有曾經認識徐品凈的人紛紛猜測她指的是誰。
而此刻的林硯正風塵仆仆地走出機場,旁邊的一對情侶拿著報紙,無限唏噓地討論著徐品凈的那句話。
他微微勾唇一笑,眉宇清俊,神色沉靜,有著傾國傾城的風姿,只是走路的姿勢有點怪異。那年從樓上跳下來的后遺癥,是他的小腿里永遠留下了一根冰冷的鋼筋。
等他在醫(yī)院躺了三個月,終于可以出院時,徐品凈已經以黑馬之姿活躍在全世界的比賽場上。
他曾費盡心血長高,只為有朝一日能夠立于同一方天地??扇缃裆砀呷缭噶?,余生卻永遠失去了與她比肩而立的資格。
在父母的以淚洗面中,林硯不得不打起精神復習,準備迎接高考。
此后長長的幾年里,他念著一所不好不壞的大學,存夠了錢就四處追她的比賽,只是從來不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哪怕有一次,他們幾乎就要迎面相遇,他也迅速地用背包擋住臉,步履維艱地與她擦身走過。
長大后的人要面對的最殘酷的事情,是明明知道那個人是一生中最難以割舍,失去后永不再來的,卻依然咬牙閉眼錯過了她。
如今的林硯,終究不是當年那個自私的他了。她的生命里不需要任何羈絆腳步的東西,他便心甘情愿就這樣卑微地仰望著閃耀的她。
只要她一直在那里,他生命中的所有凄風苦雨就都可以被忽略。
后來他看書,讀到一句詩,“有此白玉盞,何必青瓦盆?!狈磸痛α嗽S久,想著此生再也不會有另一個徐品凈讓自己心心念念了,然后夜里突然就夢到了她。
她梳著馬尾,言笑晏晏,踏著晨光在他身邊坐下,一聲一聲喚著他的名字,林硯,林硯。
那陽光刺得他眼疼,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周遭只有一片靜寂,分不清是夢是醒。
良久之后,他注視著黑暗,輕聲說了聲“晚安”,仿佛那無盡的深處,有星。
在時間的彼岸,他們將永不失散。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