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萌
盛千峯剛到景德鎮(zhèn)那會兒,成天干的是上房揭瓦的勾當,半月就鬧出“混世魔王”的名頭。也多虧了他爺爺盛高嶺在當?shù)氐赂咄?,才沒人來計較他闖出的禍。
肆無忌憚的日子過得久了,不免也感到厭倦。那天午后,他正蹲在柴窯頂上琢磨著怎么惹出點大事好讓父親把自己接回家,一只鷯哥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鷯哥,毛色極亮,褐色的眼珠炯炯有神,立在煙囪上神氣活現(xiàn)地俯視他。
一人一鳥四目相對,鷯哥扇了扇翅膀,開口念:“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p>
盛千峯從未見過這樣有趣的鳥兒,頓時起了興致要捉住它,卻忘了身在何處,險些從窯頂上栽下去。
鷯哥在前面慢悠悠地飛,他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追。在繞過第十八個巷口后,鷯哥飛進了一處庭院。
他毫不猶豫地擼袖子翻墻,卻沒提防墻的邊緣插了一溜的防賊瓷片。手一按,一陣劇痛襲來,整個人翻了下去。
他跌進了一池泥水里,水從四面八方涌來,他拼命想探出頭,身子卻陷在底下的淤泥里……等他奮力攀上池壁,剛長舒一口氣,驀地傳來一聲怒斥:“你哪兒來的?干什么!”
嚇得他手一松,又跌進了泥水里。
他再度掙扎出水面,已是滿懷怒氣。正要發(fā)作,卻對上一雙圓睜的杏眼,眸光清澈,幾能照人。
那是盛千峯第一次遇見沈天青。
穿一身靛藍布衣的清冷少女,偏偏有一張精致的瓜子臉,恍如從青花屏風上走出的仕女。
他的氣不知為何就消了一半。
1
他狼狽地爬上岸,從頭到尾沈天青都以一種漠然的眼神看著他,這眼神讓他十分不舒服。他摸摸頭,咳了一聲:“我,你好……”
她指了指院里竹架上的一排白布褂:“我不跟泥猴說話?!?/p>
小霸王盛千峯何時受過這種待遇,但此刻他無論如何也硬氣不起來,忍氣吞聲地進屋沖澡換衣,心里尋思著如何給自己找回場子。
今日活該是他倒霉,還沒等他想出一絲線索,沈天青已經(jīng)把他堵在門口:“快,去把瓷石粉淘干凈。”
晴天霹靂,盛千峯登時跳腳:“我又不是你家的作坊師傅,憑什么聽你的。”
“大門有路你不走,非翻墻找事情,小毛賊,別逼我報警。”
他氣得翻白眼:“誰是小毛賊,我爺爺是盛高嶺……”
堪堪被打斷,沈天青冷笑連連:“盛千峯是吧,混世魔王不得了啊。你既然是盛爺爺?shù)膶O子,那你知不知道,池子里的白不子有多難得!”
白不子,盛千峯還真不知道這是什么玩意……他看著沈天青冷若冰霜的神情,氣勢頓時瓦解,囁嚅著說:“多少錢,要不我賠給你吧?!?/p>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她的眼神直能殺死人。他挽起褲腿向后門走去:“小姐姐你別生氣,我去,我馬上去?!?/p>
沈天青支使他走下河。盛千峯自小嬌生慣養(yǎng),哪里做得來這種活計。兩擔瓷石粉從天而降,壓得他腿一軟。
士可殺不可辱,男兒膝下有黃金。盛千峯咬牙開始顛石。沉重的瓷石粉混著水如鐵一般敦實,他晃了沒兩下就頭暈眼花。
正午的太陽大,盡管有樹林蔭蔽,他還是折騰得滿頭大汗,扁擔在他的肩上勒出紅痕。而她坐在岸上喝橘子水,清涼快活的樣子讓人羨慕至極。
他只覺太陽如火爐一樣炙烤,身子越來越沉……一雙手扶住了他。
冰涼的手指按著他的太陽穴,盛千峯漸漸清醒過來,沈天青嫌棄地說:“這么大個子頂什么用,一點活都不會干?!?/p>
“算了算了?!彼f,“體力活你吃不消,去碾粉總行吧?!?/p>
碾個粉也被她指揮得團團轉(zhuǎn),盛千峯本是不服管的性子,這回被押來景德鎮(zhèn)也是因為帶頭打群架鬧事。但人總有克星,好比今天他撞上沈天青,被她呼來喝去毫無反抗之力。
暈頭轉(zhuǎn)向地熬到傍晚,拯救盛千峯的人終于來了。
“天青,”有人叫她,“大呼小叫的,嚷嚷得整個鎮(zhèn)子都聽見了。”
走進來的中年人他認得,是常來他家和盛高嶺切磋技藝的畫師,姓沈。
她壓根不怕父親:“這小子翻咱家院子,攪渾了淘洗池?!?/p>
“行了。”沈父擺擺手,“你這人太沒氣度,計較這種小事?!鞭D(zhuǎn)身對盛千峯和藹可親:“千峯啊,叔叔這兒你隨便逛,喜歡什么直接拿?!?/p>
“餓不餓?我讓你師姐給你做飯吃?!?/p>
他頗不適應(yīng)這樣的關(guān)心,撓撓頭想說什么,卻見沈天青站起來,跺了一腳,摔門進屋去了。
2
盛千峯經(jīng)此一役元氣大傷。在家里老實了好幾天,盛高嶺對此分外驚訝,問:“你這是怎么了?”
他才不愿向人講述那天的丟臉事,總有一天他要給那個刁蠻丫頭點顏色看,他憤恨地想……盛高嶺見他不說也就不問,繼續(xù)給坯胎繪色。偌大的羊毫筆在盛高嶺手中像施了魔法般靈巧,他忽地想:不知沈天青作畫時,又是怎樣的情形呢?
要打聽沈天青并不難,她自幼喪母,沈父又忙,街坊鄰居大多都照料過她。
盛千峯收斂了性子,憑著好相貌和甜言蜜語,迅速俘獲一眾阿姨的好感,將沈天青的行蹤摸了個清楚。
她自幼學藝,承珠山八友汪野亭粉彩山水一派。畫師均從摹寫開始,沈天青日常大都是在瑤里瀑布一帶采景練筆。
盛千峯靠著地圖順利到達汪湖,但這兒瀑布眾多,加上山路崎嶇。他繞了大半鐘頭,決定休息一會兒再繼續(xù)復仇大計。
他找了塊石頭坐下,此時是洪水時節(jié),一水四瀑蔚為壯觀,風挾水珠吹來,便似蒙昧的霧,拂面溫柔,令人心亦沉靜許多。
就在他啃著蘋果快陷入這美景時,眼角忽地捕捉到一抹淡青色的身影。
沈天青!
他扔下蘋果向著后山奔去,果然看見了沈天青。她坐在溪邊,正專心執(zhí)筆繪畫。
清風徐來,芳草萋萋,她在描繪山水,自己卻也融在了山水之間。
盛千峯看得癡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今天所為何事,想了想,爬上臨近沈天青的一棵樹。
街坊傳說沈天青最怕花貓,于是他弄了只小花貓來到南山,預(yù)備嚇她一嚇。
他聚精會神地伏在樹上,在確定了沈天青會維持這姿勢地老天荒后,他雙手一松,花貓便朝著沈天青撲去。
眼看大功即將告成,萬萬沒想到她仿似背后長了眼睛,突然站起身來往旁邊一避,回過頭來。
完蛋了。
與此同時,纖細的樹枝再無法承受他的重量,“咔嚓”一聲,他跌了個四腳朝天。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偷雞不成蝕把米,他正叫苦不迭,沈天青已經(jīng)走到了他面前。
她毫不客氣地敲他的頭:“盛千峯,你還是不是男人?有種當面單挑啊,背后來陰的算什么本事?!?/p>
“嗯?!狈讲潘瓤牡搅耸^,痛得全身使不上勁,沈天青大概是發(fā)覺了,蹲下身來,笑瞇瞇地問,“要不要我扶你起來???”
男子漢大丈夫,再苦也得自己扛,他一聲不吭地轉(zhuǎn)過臉去,不理會她。
“有志氣。”她拍拍手站起來,“你就在這兒躺著,等著你爺爺來接你?!?/p>
“再見!”
她麻利地收拾了工具,背起畫板,就真的離開了。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山里飄起雨來。他動彈不得地躺在草叢里,忍受著腿疼和寒冷。慢慢地,他眼前浮現(xiàn)出爺爺家溫暖燈光下的晚餐,香菇燉雞、炒三鮮……他實在是太餓了。
“盛千峯。”美夢一朝碎,他不情愿地睜開眼,就對上一張神情焦灼的臉。
沈天青使勁拍他的臉,看到他醒來,松了口氣,二話不說背起他就走。
他盛千峯怎能靠一個女孩可憐幸存,他掙扎著不肯就范,她“啪”地一掌讓他老實下來:“少自作多情,我是來帶小貓回家的。”
原來她壓根兒不怕貓啊,他想。他很困,但沈天青卻不讓他如愿,不停地跟他說話。
救命之恩,又是女孩,他只得打起精神應(yīng)付。
“你喜歡什么呀?”
“我喜歡計算機?!彼崞疬@個有點興奮,“加州硅谷你知道嗎?我將來想去那兒?!?/p>
“聽說過,不清楚。”
“你都去過什么地方?”
“只跟師傅去過黃山?!?/p>
他趴在她的背上,她頸間的碎發(fā)撓在他的臉上,那奇異的酥癢令他十分不自在,伸手將發(fā)絲拂去。
她背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里,路上太安靜,她于是唱起《茉莉花》來。說也奇怪,這悠揚的歌聲驅(qū)散了他大半困意,支持著他撐到山下。
看見古鎮(zhèn)燈火的那一剎那,沈天青的腿一軟,而他全身松懈,昏了過去。
盛千峯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正在發(fā)蒙,有人推門進來:“你醒啦?!?/p>
“嗯。”她這樣和氣地說話,倒讓他有點不習慣。
“真是能睡啊,怎么都叫不醒?!彼呎f邊端上飯菜,“都是瑤里的時令菜,你將就著吃點吧?!?/p>
盛千峯壓根兒沒聽她說話,他的眼珠子隨著鮮嫩的香椿雞蛋轉(zhuǎn)動,香氣撲鼻的苦禇豆腐……他食指大動,吃了整整兩大碗米飯。
“慢點?!鄙蛱烨嗌滤B忙拍他的背。
他埋頭大吃,亂糟糟的劉海覆在額前,陽光照見他纖長的睫毛一眨一眨……其實是個挺可愛的男孩,雖然有時候咋呼了些。沈天青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心不由得就柔軟了。沈父告訴過她,盛千峯的父母離異多年,他由保姆帶大,從小得到的愛恐怕還不如她多。
他渾不覺她的思緒翻涌,直到吃撐了才想起:“你午飯吃過了嗎?”
“吃過了,你想吃什么?”她問他。
“什么都吃?!?/p>
“是嗎?”她低頭收拾餐具,像在想什么,走到門邊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晚上給你做珍珠米果好嗎?”
她笑起來很好看,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容仿佛山間的茉莉花那樣清麗柔美,不奪目炫耀,卻撥動心弦。
他愣愣地點了點頭。
3
盛千峯以養(yǎng)病為借口,在沈家賴了好長時間。沈天青大概是覺得有愧于他,不僅默許還天天擠出時間給他燒飯。
吃飯的時候兩人有說有笑,拿筷子打架,那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
然而這幾天,她卻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懨懨的,也沒興致講話。
該怎么辦呢?盛千峯沉思著,夾起一塊藕合,咬了一口,瞬間像燙了腳似的跳起來,一張臉抽搐成苦瓜:“你放了什么?芥末嗎?嗆死我了?!?/p>
沈天青手忙腳亂地給他灌涼水,一邊夾起藕合,一邊自言自語:“不可能啊?!?/p>
她嘗了一口。
“盛千峯,”她火冒三丈,“你捉弄我?!?/p>
他秒速回歸嬉皮笑臉的常態(tài):“看你有心事,逗你玩嘛。”
沈天青近日確實有心事,她放下碗筷,捧起工作臺上的玉壺春瓶,陽光下素胚如雪青花淋漓,足見匠人的嫻熟技藝。
他不由得贊嘆:“你這功夫,都快趕上我爺爺了?!?/p>
“差得遠了。”她惆悵地說,“師兄說過,我的作品粗看不錯,近看便全是匠氣,只見描摹不見心胸。”
她口中的師兄是鼎鼎大名的徐釉,二十出頭就以指繪瓷聲名大噪,沈天青的人生理想就是成為像他一樣的人。與她熟識以來,盛千峯聽這名字已到了耳朵出繭的地步。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她猶在滔滔不絕:“師兄說,通景山水,要緊的就是那個通字,心胸通了,才能一氣呵成。你看你家的那幅《西江月》,就是典型的橫觀豎看皆成景?!彼那榫w有些低落,“是我太笨太懶,才做不到境氣貫通。”
她愁,他也跟著愁。兩人坐在葡萄架下,望著滿院的碗坯發(fā)呆。
剛成型的碗坯濕漉漉的,仿若出浴少女般無瑕。誰能想到,這看似簡單的坯子,是經(jīng)過數(shù)個有著幾十年錘煉師傅的手,才能有這般的渾然天成。
自己到底還是差了歲月的歷練吧。
感嘆歸感嘆,她轉(zhuǎn)頭看著故作深沉的盛千峯,不禁有些好笑:她其實很開心他在這里陪著自己,漫長的學藝生涯中,她一直是寂寞的。他的到來,才讓她覺得生活終于充滿了煙火氣。
“轟隆”一聲巨響,打破了這份安靜。
原來是鷯哥和花貓起了紛爭,打鬧間花貓就推翻了廊下的藤編書架。
書“嘩啦啦”落了一地,鳥飛貓走。沈天青不得不起身收拾殘局,盛千峯自然積極幫忙。他腳邊恰好落了一本林風眠畫集,那封面是名畫《黃山松云》,寥寥幾筆,卻將景物韻律展現(xiàn)無余。
盛千峯雖然吊兒郎當,但出身陶瓷世家,耳濡目染讓他對藝術(shù)頗有見地。他思索片刻,奔到沈天青身邊,懇切地說:“天青,你不如學學林先生的畫法,刪繁就簡,返璞歸真?!?/p>
若干年后的沈天青以獨門絕技釉上珍珠彩蜚聲瓷壇,央視在攝制紀錄片時特地為她錄了訪談,她穿著月白色描青花旗袍,氣度沉靜:“簡潔重于繁縟,越深奧的東西,就應(yīng)當表達得越簡潔明朗。”
她輕撫著一樽《春江水暖》,茂林修竹白墻黑瓦,筆法還無如今的揮灑酣暢,卻是難得的質(zhì)樸天然。
那是她十七歲時的作品,也是盛千峯第一次參與沈天青的作品。進窯燒制的那天,他比誰都緊張,在風火祠堂前念念有詞:“童賓爺爺保佑,把樁師傅千萬別迷糊,要順順利利?!?/p>
把樁的是六十多歲的胡師傅,聞言大笑:“你小子改邪歸正這么關(guān)心這批瓷。放心你胡伯伯,我這判溫的眼力可比研究所的機器還要準?!?/p>
這話不是吹,胡師傅手上燒出的瓷釉質(zhì)豐厚,胎骨通透,將瓶上江南風光的韻味襯了十成十。
這意蘊無窮的構(gòu)圖連盛高嶺都很稱贊,他拍著徐釉的肩:“長江后浪推前浪,小心師妹后來居上?!?/p>
沈天青受了夸獎,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出了門,正撞上放學回來的盛千峯。他興奮太過,迎面抱起她就轉(zhuǎn)了幾個圈。
這一下猝不及防,她長這么大還是頭回跟男孩這樣親密,低呼道:“干什么,快放我下來。”
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唐突,松開手只是呆呆地看著她。沈天青落地退后兩步,抬頭正對上他的視線。他眼中有熠熠光芒在閃爍,可這光芒讓她心緒不寧,只能別過頭以掩飾自己的心潮翻涌。
她想:當初還要自己背下山的男孩,何時竟有這么大的力氣了。
4
盛千峯決定發(fā)奮讀書,他從前很煩國內(nèi)學校的那一套,只等著到了年齡去美國,從此自由飛翔。
但如今不一樣了,有一次他和沈天青閑扯時,賣力地鼓動她去國外看看,可她一直笑而不語。他講得口干舌燥,最后她操起案上飽蘸蘇麻離青的排筆,以半分鐘的神速畫完一個碗:“這是景德鎮(zhèn)不能丟的絕技,我得守著這兒,跟師兄一樣,守舊創(chuàng)新,才能保證手藝代代相傳?!?/p>
又是徐釉,他有點喪氣。
“不過,”她想了想,“我們這兒有去工美交流的名額,有機會我還挺想去聽聽梅教授的課,博采眾長,才能有所突破嘛?!?/p>
聽到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他再度打起了精神。那不是在北京嗎?那如果他能考回北京,是否意味著還可以同她一起?
說干就干,盛千峯開啟學霸模式后,成績跟乘了火箭似的往上沖。盛高嶺捧著他的成績單驚訝不已,末了囑咐他:“學習要緊,你也別太辛苦了。”
辛苦,他并不覺得,因為每每他亮起燈,沈天青總會送來夜宵。有時是紅豆元宵,有時是酒釀沖蛋……花樣翻新,從不重復。
他其實沒那么多功課要做,可為了夜宵,他只能多買幾本奧數(shù)書刷題。年少時的心愿很簡單:夜深人靜從書紙堆中抬起頭,與等候他良久的女孩相視一笑。
第二年的秋天,盛千峯一路殺出市賽省賽,沖進全國賽。照例應(yīng)當由老師陪著北上的,可他死活不肯,偏巧那會兒盛高嶺又住院,最后這活就落到了沈天青頭上。
沈天青長這么大,北京尚是頭一回來。盛千峯領(lǐng)著她滿城轉(zhuǎn),故宮、天安門跑遍了,他又騙她去玩跳傘。
沈天青當場就變了臉色,死活不肯上飛機。她哭喪著臉:“我恐高。”
其他人已陸續(xù)上了直升機,只剩下他兩人還僵持著。盛千峯怎么都不肯放棄她,循循善誘:“我們要勇于嘗試新事物,追求更高更快的奧林匹克精神。”任他好話說盡,她都不為所動,最后他無奈地說,“放心,實在不行,我會接住你的?!?/p>
他作勢張開手臂。
接?。克湫苑?,分明不可能??伤{天白云下,少年張開臂膀沖她笑得一臉燦爛。那臂膀或許不是最寬廣的,卻是最讓她感到心安的。
她突然間就不能拒絕了。
就當舍命陪君子好了,她閉著眼任由他牽著上了飛機。
因為有教練帶著,并沒想象中那么可怕,適應(yīng)了失重后,她竟覺得之后欣賞風景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
她是最后一個跳下的,到達的人紛紛在喝水談笑,只有他一個人立在那兒,全身緊繃地望著天空。
太全神貫注,以至于她走到他身后他都沒發(fā)覺。她悄無聲息地捂住他的眼睛,笑著問:“你接住我了嗎?”
“你還好吧?”盛千峯緊張地打量她,那眼神好像生怕她缺胳膊少腿,“下次不玩這個了,太擔心你?!?/p>
“不呀。”她脫口而出,“跟你在一起,沒什么好怕的?!?/p>
可還會有下次嗎?
自從進了北京,盛千峯一改在景德鎮(zhèn)時的低調(diào),她在此時才意識到,他喜歡跳傘,喜歡冒險,喜歡一切新鮮有趣的事物——這個光彩照人的少年是屬于景德鎮(zhèn)之外的世界的。
這種感覺在她目送他走上領(lǐng)獎臺時分外強烈,他穿簇新的西裝長褲,身姿筆挺,是人群中最矚目的存在。
他接過獎杯,和同伴們握手擊掌,是與她迥然不同的朝氣蓬勃。
他們真的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
盛千峯興奮地握著獎杯,朝她飛來得意的目光,她勉強以微笑回應(yīng)。
她與他的距離何止一個大西洋,還隔著彼此過往十幾年不曾了解的時光。
那么,她的努力還有什么意義呢?
她有些悵然地將手中那本輾轉(zhuǎn)托人寄來的紅寶書塞回書包里。
“是小沈姑娘嗎?”一個中年男人在她的身邊坐下,他梳標準的三七分,穿著定制的手工皮鞋,金絲眼鏡后的眼神深不可測,“很高興見到你,我是盛千峯的父親?!?/p>
5
盛千峯進入冬令營培訓,再到?jīng)Q賽結(jié)束,已經(jīng)是來年開春了。
他不顧父母讓他轉(zhuǎn)回北京念書的勸說,買了當晚的票,第二天就回了景德鎮(zhèn)。
卻不見了沈天青,盛高嶺說:“她和徐釉忙著研究新技法,你就別去添亂了。”
起先他也以為是這樣,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根本就是故意躲著自己。
怎么會這樣呢?失魂落魄之余,他仔細回想一切,離開北京時她還言笑晏晏,囑咐他保重身體好好學習……所有的矛盾都指向一個人——徐釉。
他在鎮(zhèn)上蹲了好幾天,終于堵到了沈天青和徐釉。
兩個人站在臺階上正說著什么,徐釉人如其名,是白瓷般儒雅的長相。他看見盛千峯,努努嘴:“你弟弟來了。”
“等等?!彼∩蛱烨?,伸手替她掠起耳畔的碎發(fā),嘴角猶含了溫柔的笑意。
盛千峯閉上眼睛,是陽光太刺眼嗎?他茫然地想,再睜開眼時,沈天青已走到自己面前。
她抄著手,冷冰冰地看著他,語氣顯得頗不耐煩:“高三這么忙,你怎么還有空在外溜達?”
他震驚地看著她,她瞥了他一眼,繼續(xù)說:“仗著家里有錢就不學無術(shù),你怎么就長不大呢?”
后來她說了什么他都忘了,只記得那天他撲上去狠狠打了徐釉一拳。徐釉沒提防,眼鏡被打了個粉碎,疼得蹲了下來。
沈天青知道他學過跆拳道,唯恐他下狠手,縱身擋在徐釉面前:“盛千峯,你混賬?!?/p>
他抿著嘴唇死死地盯著她。
她昂著頭,不退也不讓。
是他先崩潰,轉(zhuǎn)身往回走,風里飄來她的聲音:“我永遠不想再看見你?!?/p>
他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來。
6
盛千峯出國那天,盛高嶺拄著拐杖趕到北京送他,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個平安符給他系上:“出國以后要爭氣啊?!?/p>
他張了張嘴:“上次……”
盛高嶺明白他的意思:“徐釉沒事,你就放心去吧?!崩先税氪沟难劾镉蟹N看穿世事的清明,靜靜地看著他。他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向登機口。
機場里人潮洶涌,盛高嶺一直望著大屏幕,直到航班信息顯示為起飛,他才緩緩開口:“天青,你可以出來了?!?/p>
沈天青一聲不吭地走到他身邊,她臉色煞白,盛高嶺愛憐地看著她,嘆了口氣:“天青,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p>
忍了許久的情緒終于爆發(fā),她捂著臉流下淚來。
淚眼蒙眬中,她想起那天,盛千峯父親的態(tài)度禮貌而客氣,對她說:“千峯是個聰明孩子,我一向?qū)λв泻艽蟮钠谕??!?/p>
“從小他就想去美國,想去硅谷,可現(xiàn)在卻怎么都不愿意回家準備托福SAT,他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p>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盛父凝視著她,輕聲說:“天青,我知道他有如今的成績你功不可沒??赡阍撝?,他從小就喜歡計算機,就如同陶瓷對于你一樣,你怎么忍心讓他放棄自己的夢想。”他指了指遠處的盛千峯,“他還太年輕,你不能讓他后悔啊。”
她如遭雷擊。
他的未來還有無限可能,而她的未來在多年前就清晰劃定。
長痛不如短痛,與其惶恐縹緲的未來,不如親手將他推回他本該走的康莊大道。
就算一別隔山海,此生再無相見。
7
盛千峯在加州伯克利念完了本科和研究生,畢業(yè)后順利進入硅谷工作。他天生就是搞軟件的料,推動了整個時代的智能手機就有他的參與。
功成名就的背后是晨昏顛倒的辛苦,父母幾次飛來勸他回國,苦口婆心勸說無效,又是那句:“找個女朋友,有人陪著我們才放心?!?/p>
女朋友?他嗤之以鼻,他才沒那心思對付女孩。工作忙有工作忙的好處,起碼人太累,就不會胡思亂想。
比方說,想起沈天青。
這些年他動過無數(shù)次找她的念頭,卻總是在想起她那句“我永遠不想再看見你”時戛然而止。沈天青、徐釉,多么般配的名字,他忘不了兩人在夕陽下的儷影成雙,師兄師妹,估計早就結(jié)婚了。
哪像他孤家寡人郁郁難歡。他自嘲地笑笑,扔了煙頭,灌下一杯黑咖啡,接著投入復雜的編程工作中。
這樣的日子直到盛高嶺病重,他回南昌陪伴爺爺。
盛高嶺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昏睡,且照顧都有護工,并不怎么需要他花力氣。他除了待在病房,有時候也會出去閑逛。
沒想到會碰見徐釉,那天他陪朋友去蘇富比秋拍,碰上的正好是瓷器專場。青花枯樹棲鳥圖文瓶、粉彩雉雞牡丹紋盤……一件件精美絕倫的瓷器讓他漸漸提起了興趣。
接著是現(xiàn)代陶瓷小場,他本來打算走了,可推出的《采茶撲蝶》讓他渾身一震,停下了腳步。
那用筆簡練,設(shè)色清雅,是他最熟悉不過的風格。
“瓷板畫《采茶撲蝶》由知名美術(shù)大師沈天青繪制,此件作品……”
他什么都沒聽進去,只是一次又一次舉牌,大有不把瓷板畫納入懷中誓不罷休的架勢。
拍賣會結(jié)束后進行各種條款簽署,他到了此時卻有些意興闌珊,看也不看就“唰唰”簽上大名。
“盛千峯?”
相貌文雅的男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訝異地說:“果然是你?!?/p>
徐釉,這么多年他好像沒怎么變,還是那樣風度翩然。大約做瓷器的人心地安靜,守著一方水土,無論風云變幻也自巋然不動,相由心生,自然也就不大變了。
他點頭,徐釉笑笑:“師妹的作品好歸好,總還沒到這樣瘋狂加價的地步,我估摸著是哪位豪客,一看見你就明白了。”
他漫不經(jīng)心地點頭。
等等,師妹?他驀地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當年被你揍得真是慘啊,我還和師妹開玩笑要她賠我醫(yī)藥費。現(xiàn)在好了,債主回來啦?!毙煊孕σ饕鞯乩^他,“走,喝點酒,咱們好好聊聊?!?/p>
8
盛千峯回到了景德鎮(zhèn),一草一木,一屋一瓦,皆仿佛舊時模樣。
任外頭幾回天翻地覆,這里終歸沒有變。
他沿著麻石瓷片鋪就的小路,輕易就尋到了魂牽夢縈的所在。
他輕輕推開門,花貓?zhí)稍谑迳蠒裉?,一塊塊白不子堆列整齊,門側(cè)石鼓上他昔年刻的花紋依稀可見……一切都恍惚在夢里一樣。
他一步步走近,廊下的鷯哥看見人來,撲扇起翅膀,抑揚頓挫地念:“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鷯哥忽地變了聲,模仿人說話:“盛千峯,你究竟還會不會回來啊?”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