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媛
六月清泉
簡 媛
一
雞叫頭遍,青苗就起床了。
別在胸口的花,是白綢做的,花瓣已經(jīng)揉皺。她已經(jīng)是第七日這樣靜靜地坐在鄉(xiāng)下的河堤邊了。坡上的黃蝶花,溝里的野百合、山上的映山紅……都卯足了勁往外擠。
她看不見這些。
眼前的蝴蝶,有的平飛,有的時高時低,有的互相追逐。青苗只是靜靜地看,看它們從哪里起飛,飛到哪里落下,看它們身上的花紋,數(shù)它們翅膀煽動的次數(shù)。看著看著,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只蝴蝶在半空飛舞時,還是獨(dú)自的,可是當(dāng)它繞到遠(yuǎn)處返回時,突然變成一對。它們變成一對時,往往是一只與另一只交疊而飛,長時間地舞動著翅膀,重疊的色彩有點(diǎn)眩目,眩得青苗的耳邊老是響起陣陣令人焦心的剎車聲。每每這時,青苗就會狂奔過去沖散這對交疊的蝴蝶,不知所措的蝴蝶慌得四處亂竄。
這是經(jīng)常都要面對的局面,青苗先是靜靜地看飛舞的蝴蝶,之后把目光盯到一對蝴蝶上,等聽到“馳馳”的緊急剎車聲后就是不要命的狂奔……。
青苗覺著自己就是這只被追趕得無處藏身的蝴蝶。
當(dāng)街上有人喊:不好啦,健東遇車禍,死了……她的耳膜就像被利器撞破了般難受,隨之是長時間、無休止的耳鳴。如四十年代日本來襲時拉響的警報。
健東是縣郵電局的維修工,常年穿梭在大街小巷,一輛破舊的二手摩托車如瘸腿的老驢,發(fā)動時總是發(fā)出“突突”的喘息聲,那“突突”的聲音似近又遠(yuǎn),似遠(yuǎn)又近,只要響起,就如一把鉤子——鉤上的鐵銹被健東的血浸透成了鮮紅——緊緊鉤住了青苗的魂。她會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跑到大街上,站在郵電局門口綠色郵筒旁那棵空了心的老樟樹下,癡癡地朝遠(yuǎn)處張望。奇怪的是,在屋子里她明明聽到有摩托車開來的“馳馳”聲,可出了大街,落入眼里的只有那團(tuán)被風(fēng)卷起的黃泥灰塵。
一只遭到驚擾的流浪狗站在街對面發(fā)出惱怒的吼叫。那只正順著青苗左腳鞋帶攀爬的螞蟻也嚇得四處亂竄。風(fēng)卷起的黃塵附在樟樹葉上,吞噬掉了樟樹葉的潤澤。沒有望到摩托車,轉(zhuǎn)身時,青苗雙腳仍舊斷了筋似的立不直,扶著門,才將身子勉強(qiáng)穩(wěn)住。
對面成一字排開的小街鋪面里,不時探出些人頭。有些明目張膽地將目光扎在她身上;有些躲閃著,像風(fēng)吹動的墻頭草。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青苗每天不定時像個草垛般站在路邊。他們喜歡她這樣子。起初是因?yàn)楹闷娑矚g,后來因?yàn)榱?xí)慣了而生出些癮癥般的迷戀。小街成了戲臺,青苗成了戲子。
縣郵電局家屬樓的大門前,狗尾巴草從沒有被水泥覆蓋的間隙擠出來,如同此刻填充青苗心里的荒涼。她決定離開這里。
要走了?婆婆對青苗說這話時,手中依然抱著健東的遺相,淚水順著皺紋漫布在她臉上,淚痕斑駁的紋路形如被急流沖刷過的丘壑。
要走了。青苗對婆婆說這話時,青苗不敢看她。婆婆見不得光,家里四方的窗戶都遮掩在深紫色的窗簾下。她害怕走進(jìn)這房子,一走進(jìn),就能嗅到尸體的味道。
健東在世時,心痛青苗上班坐得太久,怕她傷了脊柱,每天傍晚,專門陪她去河邊跑步。青苗心痛健東白天像騾子般穿梭在縣城大街小巷,只讓他坐在江邊看著她跑。
回了鄉(xiāng)下,青苗還是天天上河邊,可不再跑步了。
她在河邊看見過一輛翻在河床上的小三輪,被汛期漲起的河水卷下來的肚皮撐得像個吹脹的氣球樣的死豬,以及那些順著河水漂流時牽絆在河灘荊棘上的五顏六色的布條。
這樣的境況有些時日了:一入黑,青苗的眼前就晃蕩一張面孔,忽遠(yuǎn)忽近,并不清晰——仿佛健東遇車禍死后不時響在青苗耳際的摩托車發(fā)出的“突突”聲——乍一看,覺得他就在眼前,一旦走近了,仔細(xì)看,什么也看不見了。
昨晚不同,青苗看見的面孔是清晰的——血肉模糊的臉頰旁,高挺的鼻梁塌陷成了空洞,深情的眼神凝結(jié)成最后的絕望,兩腮氣球樣腫了起來,嘴角上的淤血結(jié)成了厚厚的一層黑痂。
就是這血肉模糊的面孔,天一黑就飄進(jìn)了她的房里。
于是,像掉進(jìn)萬丈深淵后又栽進(jìn)了水里,青苗的臉和枕頭,包括她的身體,全淹在了深水里,她經(jīng)常不知身在何處,甚至,常常把自已的哭聲當(dāng)成了白天街上飛速向前的摩托車發(fā)出的聲音。
“馳、馳、馳……”
待到深夜,青苗的心卻沉到最低,四肢如同肢解般攤在床上,再也無處可沉了;又仿佛一條被巨浪推至淺灘的魚,再不借助僅存的淺水掙扎著游回去,便無路可走了。
她就這樣,無聲地看著床邊泛黃的墻壁——村后那只烏鴉從下半夜起,一直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叫聲——直到天亮。
調(diào)換到離娘家不遠(yuǎn)的鎮(zhèn)郵電局上班,是她自己的決定。
在臨街的郵電局對外營業(yè)廳打開門之前,青苗就覺察到有人把鼻尖貼在窗口黑油油的銹鐵柱上往里瞧。那是一群孩子。門完全敞開后,孩子們立刻一哄而散。在這個鐘點(diǎn)上,鎮(zhèn)上通常沒有閑人。可是,現(xiàn)在不光孩子們在街上,對面泡桐樹下面還聚集著一堆大人。一只老黃狗穿梭在人群里,邋里邋遢,是那只被人遺棄的流浪狗。
這天來郵電局辦事的人特別多,男人是因?yàn)檠瞿角嗝绲拿烂捕鴣?;女人是因?yàn)橄氪蚵犓昧硕嗌贀嵝艚鸲鴣怼8泻檬抡弋?dāng)著大家的面,說,年紀(jì)輕輕就背負(fù)寡婦名聲,可惜了。
二
季節(jié),已進(jìn)入了枯水時節(jié),就像青苗的身體沒有了水一樣。小鎮(zhèn)岔路口的清泉也被深秋的枯枝敗葉掩埋了。一窩黑黑的淺水,早已沒有了六月時節(jié)的沁人肺腑,那份豐盈也隨之而去。
青苗將身子埋進(jìn)了土里。她的土就是被幾根黑油油的銹鐵柱隔離的這幾平米的儲蓄前臺。
直到花出現(xiàn)?;ㄊ墙謱γ鎰傞_張的小餐館老板,燙著亂發(fā),愛穿超短裙。她和青苗一樣年輕,還是寡婦。她的男人死于礦難?!澳腥怂狼埃以诩依镂关i;男人死后,我在鎮(zhèn)上喂‘豬’”。這是花的名言。在花眼中,那些肥頭大耳又經(jīng)常想在她身上耍點(diǎn)小動作的老板是花豬;那些吃霸王餐的地痞流氓是黑豬;經(jīng)常賒賬的勤吃懶做的單身漢是賴皮豬。而真正的人幾乎不上她這吃飯。
青苗覺得花的喧囂與自己的冷寂同樣惹人注意。望著小店出出進(jìn)進(jìn)的食客,離花家不到十米遠(yuǎn)的那家餐館老板重新裝修了店門,開張時放了一天的禮花。可除了招惹來一群流浪狗,以及被風(fēng)吹得滿天飛的五顏六色的紙屑,還有鎮(zhèn)上人撇著嘴說出的“新瓶裝舊酒”。大家都知道這家餐館的菜是用地溝油燒出來的。對比就在于,花每天都上街口蔡屠夫那里稱豬板油燒菜。隔壁老板認(rèn)為問題不在于此,在于花過于暴露的身體。
花不在乎這些,依然像只彩色的蝴蝶,穿梭在菜市場、工商所、稅務(wù)所……她那長了翅膀的笑聲震蕩著整條街,來店里喝酒的男人恨不得拖住她的笑容,不讓她的笑容溜走。到后來,她真的被他們拖住了。不知誰灌了她整整一大杯,她一點(diǎn)也不生氣,也絲毫不見醉意。往往這時,滿屋的男人們都會發(fā)出滿足的大笑。而花總能在這些笑聲背后,聽到一聲微弱的長嘆,仿佛從墻面上開裂的石灰縫里擠出來似的。她會裝作喝醉的樣子背過身去,將巴掌砸在墻上,連續(xù)這么幾下,然后又扎進(jìn)男人堆里。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就在剛才,在她背過身去的時候,眼角已經(jīng)浸濕。她的死鬼男人,午夜出門下礦前會來到床邊,將他沾著煤味的嘴巴狠勁地親她兩口。而此刻,這些喝了酒的男人用潮濕的舌頭舔她的臉頰、唇角時,只會讓她惡心。
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
青苗自然不知道這些。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走進(jìn)了花的小餐館吃飯。她看著花被男人們呼來喊去,拖著花讓她陪他們喝酒。竟如花的熱烈一樣,青苗的冷艷同樣令人側(cè)目,有男人試圖拉她入席,她只顧埋頭吃飯,仿佛自己與這場面毫不相干,或者只是一個過客。而心里,青苗羨慕花能這樣自如地周旋在男人堆里。她甚至有些嫉妒她。
鬼神差使,青苗去發(fā)廊燙了頭,像花一樣,像只被風(fēng)吹亂的波斯貓;還買了一條超短裙,在小鎮(zhèn)上轉(zhuǎn)了好幾回才買回家。當(dāng)淺淺的唇線蛇逶著爬上她厚厚的嘴唇時,合著嘴唇上鮮血般的口紅,青苗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那個死去丈夫不久的年輕的寡婦被她拋棄在荒郊——她喜歡這樣的自己。
擺在床邊的臺燈是從鎮(zhèn)上燈具店買回來的,光線是白色的。賣燈的男人患有白內(nèi)障,他死粘在青苗身上的眼神令她想到死魚的眼睛。而此刻,她站在鏡子前,那雙白內(nèi)障眼正從鏡中飄蕩出來,落在短裙上,唇線上。她嚇得驚出一身冷汗。
小鎮(zhèn)上的女人已經(jīng)開始議青苗的爆炸頭和超短裙,青苗照樣去菜市場東邊買豆腐,西邊買青菜。
屠夫是新來的。原來的屠夫昨天夜里死了。不是他殺,死的原因很簡單,中風(fēng)身亡。他私約在肉鋪旁賣豆腐的馬棉花去鎮(zhèn)上吃夜宵,一時貪杯,多喝了兩碗水酒,吃完夜宵,他摟著馬棉花在小巷深處啃嘴,多喝的兩碗水酒讓他尿急,他躲進(jìn)一旁的茅草堆里方便時,驚動躲在草叢里的青苗——小鎮(zhèn)太小,青苗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他們,她不想惹事非,躲進(jìn)了茅草叢——她在慌亂中碰到了他的腳踝。蛇,他以為是蛇。他殺了二十年豬,卻怕所有的軟體動物。一條蛇要了他的命。不是蛇咬了他,是蛇嚇得他心慌,惹發(fā)中風(fēng),一頭栽倒在地上,嘴角邊是那灘還冒著白沫的尿液。
“買前腿還是后腿?”
新來的屠夫?qū)⒖车都庠M(jìn)案板,案板被一層又一層血痂覆蓋,成了醬黑色。健東出事那天流在地上的血,沒幾天,也成了這樣的顏色。
“她買豬腰?!?/p>
馬棉花正懷恨在心。她去扶屠夫時,看到了草叢中那雙驚恐的眼睛。同事小秋早上看青苗的眼神與此刻賣豆腐的女人眼里神色是一樣的。青苗那只沒有提菜的手慢慢蜷縮成拳頭。好事者迅速圍攏了過來,有人故意吹響口哨,暗含挑釁。
青苗受不了了,連付了錢的青菜跌落在地也顧不上撿,踉蹌著跑了。
受不了的還有青苗的母親——素秋。當(dāng)別人把眼睛看到的青苗向素秋描述時,素秋一向挺直的腰桿瞬間佝僂了下來。她男人是郎中,生下青苗那年,上山采草藥,爬崖時,一塊松動的石子讓他失去重心,墜崖身亡。一晃就是幾十年:田里種禾、土里種菜;上山砍菜,下河掏沙;逢人三分笑,從不議是非……連三歲小孩都沒咂嘴巴說壞過她。她早飯也沒有顧得上吃,赤著腳趕到小鎮(zhèn)??粗畠簛y七八糟的頭發(fā)和露出大腿的短裙,素秋感覺無數(shù)雙眼睛向她投來鄙視,接著一些聽不太清楚的恥笑落進(jìn)耳里。小秋坐在青苗對面,不動聲色地等待一場好戲。素秋看出了這小妮子的心思,她把右手用力按在左胸,待青苗帶她進(jìn)了宿舍,確定門關(guān)嚴(yán)實(shí)后,才將巴掌落在女兒臉上。
“你怎么學(xué)花一樣的打扮?”素秋壓著聲音怒喝,“花是暗娼,你看不出來嗎?”
“除了花,沒有人愿意當(dāng)我的朋友了?!鼻嗝缤虼巴猓娋€桿上趴著一雙麻雀,“連鳥兒都知道要成雙成對,你難道要我像你一樣守寡。”
“你正兒八經(jīng)找個男人嫁了,娘不攔你。”素秋不禁老淚縱流,“鎮(zhèn)上的人都在說,花每天半夜從各種不同的小車?yán)镒叱鰜怼!?/p>
目送母親消失在路口,對街的泡桐花落了一地。青苗上樓梯時,小秋眼珠子砸在她身上,上下滾動?!翱词裁纯?!”青苗發(fā)現(xiàn)自己不想再忍了。
小秋沒有馬上接話,悠了一會兒,才說:“花開窯子是在自家飯館,你總不能把窯子開到辦公室里吧?”
小秋的話音剛落,那聲音又回來了?!榜Y馳”的剎車聲,如同當(dāng)初的聲響。她畫了唇線的嘴唇篩沙子般抖得厲害。
青苗不想在小秋面前掉眼淚。她仰頭望向天空,一張臉飄浮在空中——血肉模糊的臉頰旁,高挺的鼻梁塌陷成了空洞,深情的眼神凝結(jié)成最后的絕望,兩腮氣球樣腫了起來,嘴角上的淤血結(jié)成了厚厚的一層黑痂——她一時恨不能拽凈自己的卷毛,恨不能扒下對面小秋的長褲,罩住自己稍一彎腰就能看見屁股尖的下身。
三
青苗的反常沒有逃脫花的眼睛?;ㄒ廊挥盟臒崆榇舐暯许懬嗝?。
看著迎面顫動著前胸跑來的花,青苗低頭偽裝成很忙的樣子。一種從花身上發(fā)出來的香氣——那種香氣藏在她滿頭瀑布似的烏發(fā)里,還有那擁擠的胸脯中——撲鼻而來。濕漉漉的香氣如夏日明晃晃的太陽,無遮無掩地暴露她的熱情。青苗身上原來也有這樣的香氣。健東喜歡這樣的香氣。青苗身子突然一顫,一股久違的六月清泉涌動在她的胸口。可花身上的香氣并不純凈,有一股刺鼻的氣味。
那晚,青苗的夢里又開始飄浮那張忽遠(yuǎn)忽近的臉。街上傳來老黃狗令人恐慌的驚叫,她打開窗戶,就著有些昏暗的路燈,恰巧看見花從一輛小車上下來。
兩天后,又是夜里,又是犬吠,青苗發(fā)現(xiàn)送花回來的小車不是那晚那輛?!八褪且话垫健蹦赣H那日的話回響在耳際。青苗終于明白那股香氣為什么會裹挾污穢。像驅(qū)趕惡魔般驅(qū)趕身體里被花誘發(fā)的不安。青苗剪碎了超短裙,扎起了蓬亂的頭發(fā),把嘴唇擦得幾乎脫皮,擺在桌上的化妝品全掃進(jìn)了垃圾桶,又站在鏡子前反復(fù)審視自已,確定自己確實(shí)沒有任何被花覆蓋的跡象了,才開門去上班。
花又來了,似陣風(fēng),飄浮在正下樓梯的青苗面前,那股似是而非的香氣,青苗聞著惡心。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索性陰著臉說:“以后別再來找我了?!?/p>
“我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花的臉皮抽動了幾下。
“我和你不一樣!”
“你敢說你不想男人?”花在狂笑,眼神似鞭子抽在青苗身上。
青苗索性橫下了心,說:“我不賣身!”
“誰賣身了!”小花尖叫著推了青苗一把。青苗沒有站穩(wěn),摔倒在樓梯上。滾到樓梯口時,鼻血流了一臉。
小秋正下樓來,她裝作啥也沒看見的樣子,一聲不響地從兩個女人面前走過。
“滾!”青苗甩掉花扶她的手。
“一個朋友約我去南方賺錢。今晚餐館就不營業(yè)了,到時我炒兩個菜,你過來陪我喝兩口,不枉咱們姐妹一場?!?/p>
花走了。被她家小餐館寵壞了的老黃狗似乎也聽出了什么,失意地耷拉著尾巴跟在她身后。
晚飯后,青苗房里的燈,滅了又亮,亮了又滅。對面餐館的燈,熄了一盞又一盞,最后只留下一盞了。青苗聽見了花在唱曲,她從沒有聽過她唱曲,雖然聽鎮(zhèn)上的人說,她從前跟一個從北方過來的老人學(xué)過唱秦腔,可自打她男人死后,她再也沒唱過了,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本地煤老板想聽她唱曲,她砸碎桌上的酒瓶抵著他的脖頸,說,你能讓我男人死而復(fù)生,我就唱給你聽。自此再也沒有人敢叫花唱曲。
聽著花凄慘的唱腔,青苗有些害怕。她順著曲聲坐到了花的對面,發(fā)現(xiàn)一副拐杖正立在花的身旁,除了害怕,又多了一絲好奇。
花搖晃著身子站起來,說:“好妹妹,陪姐姐喝兩杯?!被ㄒ呀?jīng)醉了,沒有發(fā)現(xiàn)青苗端的是茶杯。
“你現(xiàn)在賺的錢不夠花嗎?”
“不夠啊。差一大截!”
“出什么事了,為什么要那么多錢?”
“你不懂的,我那死鬼男人,做鬼我都舍不得拋棄?!被ㄓ趾咂鹆饲破繃?,叮叮咣咣,倒了一地。曲聲漸漸弱了,她趴在桌上,睡著了。青苗隱隱約約聽到了抽泣聲,仿佛從墻縫里生長出來的。
花走的那天,青苗下鄉(xiāng)攬儲去了,回來時看到小餐館大門已經(jīng)掛上了“停業(yè)裝修”的字樣。郵電局門口的狗尾巴草發(fā)瘋了般往上躥,她在營業(yè)廳坐下時,眼里看到的全是它們。
青苗把營業(yè)廳地板拖了四次,辦公桌上的文件整理了數(shù)次。窗口沒有人,街上也沒人有,老黃狗耷拉著頭,趴在街對面的泡桐樹下。她拖著近乎僵硬的軀體,試圖使自已陷入混沌的忙亂之中。可無論她將目光投至哪里,那前胸跳躍的身影,那夸張而任性的笑聲,那閃閃發(fā)光的眼睛,那超短裙下扭來扭去的大腿,那副拐杖及其它莫名的東西,像幽靈般纏緊了她。
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只老黃狗又開始了它的流浪生活,似乎比以前更邋遢了。而她,不由自主地,一聽到摩托車啟動的聲音就想往外跑,可她并沒有像過去那樣,跑出去是想找到健東,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目的在哪,她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到了夜里,她像條被網(wǎng)住的魚,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垂死掙扎換來的只有遍體鱗傷。然而,在網(wǎng)的外面,有一張臉在晃蕩,她看清楚了,是健東。此時的健東不再是那個血肉模糊的人了,完完全全是干凈的、完整的。不僅臉是干凈、完整的,身體更是干凈、完整的。青苗看見健東那扇面似的胸膛里有一團(tuán)火在燃燒。這是健東死后,青苗第一次看見完整的丈夫。當(dāng)青苗看見健東向自已緩緩走來時,散在屋子里的劣質(zhì)香水味消失了,變成了緩緩自上而下的清泉,那種久違的感覺瞬間彌漫她的全身。她看到丈夫正一點(diǎn)點(diǎn)地靠近她,他的手正一點(diǎn)點(diǎn)地伸進(jìn)她的身體。于是,慢慢地?fù)u晃,慢慢地變成了驚天動地。透亮清爽的六月清泉正自她的眼窩、嘴唇、胸脯深處、小腹下邊往外流。她在眩暈中撲倒在床上,進(jìn)入夢鄉(xiāng)。
四
二順子爬上青苗的床時,已是凌晨一點(diǎn)了。二順子是住在街對面花原來的餐館旁邊的理發(fā)店的老板兼理發(fā)師。
什么時候喜歡上二順子的,青苗不記得了。收到花寄來的信后,她知道了一個秘密——街對面的二順子也是知情人。他沒有出賣花——從此,她不再自己洗頭。每次去二順子的理發(fā)店都要二順子幫她洗,人多的時候,她就坐在那看他洗,等前面的人洗完了,她就靜靜地躺在二順子前面的躺椅上。二順子的手比女人還軟。有一次幫青苗掏耳朵,她身子都酥了——只有健東讓她有過這樣的感覺——她咬緊牙關(guān)沒有讓身子抖動。二順子是有老婆的人,還有一雙兒女。她忍耐著不去二順子那洗頭了。幾日后,二順子來柜臺寄錢給他河南老家的雙親時,問她為什么不上理發(fā)店了,青苗撒謊說頭上長了暗瘡,過幾日好了再去。
青苗再躺到二順子面前的躺椅上時,二順子在她頭上撫動的動作更加輕柔了。她閉上眼不敢看二順子,二順子的店是夫妻店,平時在店里收錢的是二順子老婆,這會她上麻將館去了,不到做晚飯的時間不會回。除了青苗,店里沒有其它人。二順子背對著臨街的窗戶坐著,頭越低越下,最后落在了青苗的唇上,外面的人不仔細(xì)看還以為二順子貼近了在幫客人掏耳朵。
青苗驚了一下,心里“咚咚”亂跳,可她沒有躲閃,依然緊閉雙眼,直到二順子的手落在她的胸口,她才坐起來,頭發(fā)也沒吹,濕漉漉地走了。
兩天后,青苗又躺到了二順子面前的躺椅上,依然緊閉雙眼,任憑二順子輕撫她的每一根發(fā)絲。掏耳朵時,二順子趁她媳婦上外面曬毛巾的機(jī)會咬著青苗的耳朵,說:“夜里等我?!?/p>
二順子什么時候走的,青苗不知道。她是被街對面一陣能穿透墻的咒罵聲驚醒的。若是過去,青苗早就慌了,可此時,她一臉漠然,似乎這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二順子媳婦一看見青苗,立馬加大聲音,其詞惡毒不堪。青苗臉色依舊,迎著小秋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坐到了她的對面。
二順子是凌晨四點(diǎn)回的家,沒有人看見他是從青苗房里出來的。二順子媳婦原來懷疑花在勾搭二順子,可花走了。鎮(zhèn)上不正經(jīng)的女人都去了沿海城市。除了青苗,不會有別人,大家都理所當(dāng)然這樣認(rèn)為,二順子媳婦更是這樣認(rèn)為??蓻]有證據(jù),她不能撕爛她的臉皮、拽光她的頭發(fā),更不能攻擊她的下體。她只是扯著自己破沙罐般的嗓子告訴鎮(zhèn)上的人,他老公昨晚偷人去了。直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才惱羞成怒地?fù)炱鹨粔K三角形青石,對著趴在她腳邊的老黃狗狠砸過去,罵:“再偷,我打折你的狗腿。”
那天晚上,青苗又夢見健東了。他從那輛瘸腿摩托車上下來。她明明看到進(jìn)屋的是健東,可是摟緊她的卻是二順子。
從夢中醒來后,青苗怎么也睡不著了。她癡癡地看著漆黑的墻面,回憶那個遙遠(yuǎn)的夢,夢里有她的男人,那個叫健東的男人。他忽遠(yuǎn)忽近,飄飄蕩蕩,好像就在眼前,走近了,他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這樣的恍惚之間,青苗又看見了另一個身影。正是他,在她男人死后,在這間屋子里,引出了她心底久蓄的清泉。
青苗長嘆一聲,算是壓抑。恰巧一場大雨沖刷掉了小鎮(zhèn)青石板路上的黃塵,如同沖刷掉二順子踩著青石板路走向青苗房間的蛛絲馬跡,以及殘存在他們彼此身上的氣味。老黃狗再次出現(xiàn)在青苗面前時,已經(jīng)瘸了一條腿。青苗想到它曾經(jīng)尾隨花時忠心的樣子,一時有些憂傷。剛好要回鄉(xiāng)下看母親,青苗吆喝上老黃狗,將她帶回到母親身旁。老黃狗不再流浪了,母親也有了伴。
青苗給二順子寫了封信,約她去五里外的大山上見面。二順子怎么出來的,青苗不知道。
二順子看見青苗的時候,流了眼淚,說自己這輩子能遇上青苗算是沒有白活。
“我們離開這吧?”青苗像是在自言自語。
“離開這?”
二順子的聲音剛落地,青苗的心就散了。她知道二順子只是二順子,不是健東。
從山上回到鎮(zhèn)上時,夜已深了。二順子先走的,青苗迷了路,像誤闖入迷魂陣,在山上繞來繞去,好不容易才繞出來。下山時,被路旁的一根青藤絆倒在小渠,她的鞋全濕了,脫下拈在手里,赤腳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看著屋檐下長燈里跳躍的火光,它屬于這,屬于木樓,而她不屬于這。母親上個月和村里的護(hù)林人來福叔好上了。來福叔多年前死了妻子,如同守護(hù)那山樹林般默默守護(hù)母親幾十年,如今來福叔的兒女都成家了,母親才松口依了他。
五
天漸入冬季,小鎮(zhèn)岔路口的清泉早已堆滿了枯樹枝,偶爾還發(fā)出腐爛的漚臭。
青苗在一個枯水的季節(jié)離開了小鎮(zhèn)。村后那只烏鴉,在她走后就驟然不叫了。她去了哪里,無人得知——就像沒有人知道花在信里告訴她,花的男人還活著那樣——也許是去了有泉水的地方,也許永遠(yuǎn)也找不到她心中的清泉……
簡媛,20世紀(jì)70年代出生于湖南新邵,2005年定居長沙。200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2015年獲第二屆成都商報讀者口碑榜年度新銳作家。2016年長篇小說《擺渡》獲省、市重點(diǎn)扶持作品。2016年9月獲長沙市文藝新人獎。代表作有《空巢婚姻》(由譯林出版社出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