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嫻
中篇小說
酒駕事件
周 嫻
一
終于看見陽光了。
王學民酒駕被抓關(guān)了三天,出獄之后,他把手揚起來放在兩眼之間搭起了涼棚。刺眼的陽光讓他有些許的眩暈,在確定真的置身于溫熱的世界里,他有種劫后余生的暢快。
三輛車子在馬路上呈一字型停放,安靜怡的車子最靠前,而王學民卻鉆進了白總的路虎。在公開場合,在有男人與女人的場合,王學民習慣于把自己跟同性劃在一個區(qū)域里。安靜怡看了一眼后視鏡,那個剛由里面出來的男人,他正在拼命抽煙,仿佛生命衰竭的人,缺了這一口,人生馬上會終結(jié)。安靜怡是懂自己男人的,朋友第一,這個在社會底層掙扎得太久的男人,他把事業(yè)看得高于一切。
也許他并沒有愛情,只有家庭。
安靜怡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吃了一驚,她不相信丈夫不愛她,也找不到不愛的證據(jù)。工資卡早就交給她保管,兩套房子,一套寫在女兒名下,一套寫在自己名下,連剛換的新車也用自己的身份證登記。如果這些都不能代表他愛她,那用什么來證明愛情?安靜怡再次向后視鏡看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王學民已經(jīng)恢復了常態(tài),放慢了抽煙的速度,由之前的猛吸,改成了輕吐,臉上還掛著笑意。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說一下,我馬上要去黃岡領(lǐng)一個劇本獎,大概一周的時間。安靜怡掏出手機給丈夫打電話.
王學民有些意外,向來在公開場合極識大體的妻子,這會對他冷落起來,讓他有些想不通。王學民有些心虛,他想起了那個多事的警察,不知道他對安靜怡說了什么。不過,說了也沒關(guān)系,不就是被抓的時候副駕上坐著一位九○后黃頭發(fā)的小女孩么?又不是開房被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王學民自信他有辦法給妻子一個說法?,F(xiàn)在關(guān)鍵是——妻子回避他,并不給他解釋的機會。這讓王學民很懊惱。
三輛車子一上路,大家就各奔前程。安靜怡去火車站,要趕動車的時間。陸總忙著去定酒店,白總的路虎直接把王學民拉到在水一方洗浴中心。上午來洗浴中心,這應(yīng)該是王學民人生第一次。這地方他常來,但往往都是在中午或晚飯過后。白總拿出還沒有拆封的衣服,說,王行長,待會洗完澡就把你身上的衣服扔掉,穿這一身出門。
沒錯,王學民的身份是一家商業(yè)性銀行支行行長。他笑著問。為什么?
那里面有晦氣,別帶回家。
你信這個?
雖然王學民嘴里不相信這些,但心里還是對白總心思慎密心存感激。兩人洗完澡之后,白總問,要不要上樓放松一下?
洗浴中心放松的名堂很多,王學民在里面關(guān)了七十二小時,他有些害怕密封緊閉的房子,他急于把自己公開在眾人面前。白總換好衣服后去整理頭發(fā),王學民想起了什么,他掏出手機給安靜怡打電話,他猜想妻子這時候應(yīng)該還沒有上火車。
那個獎,對你很重要?
嗯。
掛上電話,王學民仿佛看見了安靜怡消瘦的肩頭在人群中穿梭,她提著那只在香港買回的酷奇包包,里面不僅有她喜歡的書,還有她永不離身的化妝品。
洗澡的地方與穿衣的地方一脈相承,霧氣騰騰里,有男人炫耀般裸露著生殖器,在服務(wù)生面前晃來晃去的。王學民在里面待了三天,身體里憋著一股氣,他需要宣泄,而一向?qū)λ们轭H深的安靜怡走了,王學民感覺沒面子。關(guān)于女人,王學民有他的概念,家里的女人就是男人固若金湯的根,就仿佛一棵樹,不管樹身有多繁華,如果沒有根的供養(yǎng),它的生命就會衰竭。
白總由洗漱間出來,王學民說,中午就在這里簡單吃一點,我想回家休息。
王學民并非善于拒絕的男人,他就是在一次次被拒絕中奮斗出來的。做實體經(jīng)濟的商人,總在缺錢,總在向銀行貸款,需要他們這些懂金融的人來編故事做支撐。銀行決定商人們的發(fā)展趨向,社會就是這么殘酷。
可是,大家都在酒桌上等著呢!
白總還想爭取一下,王學民被關(guān)了三天,這三天大家都過得不踏實。陸總在芙蓉閣定了豪華包間,該來的人都會來,他們要商談這次酒駕事件的下一步方案。按法律條款,醉酒是要判刑的。王學民害怕再次被關(guān)起來,白總與陸總們更加害怕。
但是,有一個人不怕,那就是安靜怡。
二
安靜怡拿了一個劇本提名獎,按理,提名獎并不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她可以不來,或者請人幫忙代領(lǐng)。但是,安靜怡還是來了。
坐在動車上,安靜怡的思緒一直是亂的。王學民被關(guān)押的三天時間里,她打了許多電話,也接了很多電話,仿佛把這一輩子的電話打盡了。對于一個平時跟外界聯(lián)系得并不多的人來說,有一刻,安靜怡有關(guān)機的沖動。她想置丈夫而不顧,讓他按酒駕中心的正常程序關(guān)押一個星期,可是,王學民的那幫朋友不答應(yīng),或者說是那幫客戶不答應(yīng)。他們需要他出來,他們的理由冠冕堂皇,說是怕他的工作出現(xiàn)意外,丟了飯碗。
取保候?qū)彛@程序是符合法律流程的。但是安靜怡并不想保釋,或者是接到那個辦案警察的電話之后,處在崩潰邊緣的安靜怡更加堅定了決心,王學民酒駕被抓的時候,副駕上坐著一位九○后黃頭發(fā)女孩。
安靜怡曾經(jīng)對王學民說過,她對愛情與金錢的概論。金錢失去了可以掙回來,而愛情一旦丟失就永遠失去了。好在,王學民是有克制力的男人,這多年過去,他從未與女人發(fā)生感情上的糾合。但是,沒有感情上的糾合,并不代表沒有身體上的糾纏。
你丈夫酒駕被關(guān)了,你知道嗎?自打那天清晨,安靜怡接到辦案警察的電話后,心情就被霧霾籠罩著。
不知道。
其實,那天晚上安靜怡已經(jīng)知道了丈夫酒駕被抓的事情。她不是由丈夫的嘴里知道實情,而是他丈夫的弟弟告訴她的。
王學民的弟弟打電話給安靜怡的時候,白總與陸總們早已經(jīng)在酒駕中心門外商量對策。他弟弟是老實人,在一家工廠里做車間主任,沒有他們這些人腦子靈光,在收到哥哥的短信之后,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打電話跟嫂子核實情況。王學民為什么通知他弟弟?因為他弟弟正住在酒駕中心附近,他依稀記得當過兵的弟弟有一個做警察的朋友,所以想讓他找朋友想辦法,把他弄出去。
王學民在通知他弟弟的時候,也通知了白總與陸總們。這些人只要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就會集體想辦法解決問題。安靜怡在知道王學民被抓之后,還天真地給白總打了一個電話。白總當時正在酒駕中心門外,接到安靜怡打來的電話,他極為客氣,安老師莫非是遇到了騙子?行長怎么會被抓呢?他沒喝酒,我們剛吃完飯散場。
安靜怡當時被搞懵了,她以為弟弟接到了騙子的短信,實事是——弟弟也被搞懵了,因為哥哥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他無法證實短信的真實性。對于電話不通的解釋,白總是這樣說的,行長手機沒電,吃飯的時候還找服務(wù)員要充電器來著。
安靜怡似是而非地相信了白總的解釋,并且也把這消息告訴給了弟弟。一個小時過去后,安靜怡感覺不對,再次撥通了白總的電話,白總見蓋子捂不住了,只好實話實說,行長是真被抓進去了,原以為是小事情,我們能處理好,現(xiàn)在事情有些棘手,估計最快也得明天下午出來。
這就是男人,遇到麻煩的時候,他們的第一求助對象永遠是朋友。安靜怡掛上電話后,只感覺房間里冰冷刺骨,那些由窗簾外擠進來的月光,朦朧中帶著灰層,讓她感覺床單上有沙粒。她要清理這些沙粒,安靜怡由抽屜中找出條刷,拼命地清理著床單,然而,再次躺上去的時候,依舊感覺烙人。今夜注定無眠,安靜怡在黑暗中打量著窗外,她想起了白總的話——今晚不必來酒駕中心,人被關(guān)起來了,誰也見不著。
安靜怡梳理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懊惱自己不是第一個知道丈夫被抓的人,懊惱她丈夫總是對她隱瞞難處。月光鬼頭鬼臉在窗外窺視,安靜怡由床上爬起來,拉上了厚厚的遮光布窗簾,強迫自己睡覺,她知道明天才是最難熬的一天。白總說明天就把他弄出來,真的會那么容易么?
第二天的時候,一個意外的電話驚擾了安靜怡的一切設(shè)想。王學明出不出來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犯了大忌——王學民被抓的時候,副駕上居然坐著一位九○后黃頭發(fā)的女孩。
副駕上坐的人原本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促使辦案警察多事的原因是——王學民一再強調(diào),讓辦案警察把副駕上坐著的女人寫成是男人。并且態(tài)度惡劣,由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一直在為這件事情糾結(jié)。
你丈夫極不配合做筆錄。警察說。
他喝醉酒了,警察同志就不要跟他計較。安靜怡像家長保護孩子樣,向電話的人道歉。
昨晚是喝醉酒了,那么今天上午呢?他今天上午還是不配合,非逼著我們把當時的錄像拿出來,他才啞口無言。警察理直氣壯說道。
在那一刻,安靜怡感覺有一口痰郁結(jié)在喉嚨里,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話筒里出現(xiàn)長久的空響,她想再說話的時候,對面已經(jīng)掛了電話。這女孩的出現(xiàn),顛覆了安靜怡所有的執(zhí)著。她是一名編劇,曾經(jīng)編織了許多愛情故事,終于,這次她把自己編織進故事里了。她被眼睛欺騙了。
三
那個多事的警察到底跟安靜怡說了什么?
在家里寬大的書房里,王學民兩眼瞇成一條縫,他在想一些往事,那些帶著屈辱與奮起的往事,曾經(jīng)是他人生路上的階梯,助他一步步成功,一步步在物質(zhì)與精神上豐盈起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跟妻子安靜怡聊天,她總在忙,而他也總是在忙。兩人見面的時間一般都在晚上十點過后,這時候的安靜怡要么在書房寫字,要么已經(jīng)上床睡著了。她每次都是把自己熬得筋疲力盡上床,而他每次總是把自己喝得醉醺醺上床。他滿嘴的酒氣,安靜怡不愛聞,只要他上床,安靜怡一定會轉(zhuǎn)換睡覺的姿勢,她會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寧可對著一張沒有生氣的床頭柜,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玄關(guān)柜上,有一方精致的青花瓷壇子,遠看像擺設(shè),近看才知道這是一口永不干涸的藥酒壺。壇子下方帶有金色的水龍頭,用手輕輕一撥,里面的酒就會像高山之水一樣緩緩流淌。這壇子是他的一個客戶由柬埔寨帶回來的。有幾次,安靜怡抗議,說這么美的壇子用來泡酒太可惜了。王學民不甚理解,這樣的壇子莫非要用它來插花才好看?
如果這壇子上插的是鮮花,家里會是一個什么樣子。王學民瞇上眼睛想象著百合花與滿天星插在壇子里的模樣。王學民沒有感覺到百合花的香味,但他明白,只要這里面裝的不是酒,就不會出現(xiàn)今天的局面。昨天,他弟弟送衣服進去的時候,曾經(jīng)跟他見了一面。王學民問道,你嫂子呢?
在王學民的思維里,當劇作家的妻子自由閑散,比弟弟更容易把控時間。他弟弟實話實說,嫂子趕稿子,不想出門。
王學民的眉毛開始狂跳。
嫂子還說,暫時不打算讓你出來,想讓你在里面與酒精隔絕一段時間,你要有心理準備。他弟弟繼續(xù)說。
王學民的眉毛繼續(xù)跳躍,他感覺這話里有文章。
安靜怡雖然愛鮮花不愛美酒,但在生活上對王學民的照顧還是無微不至的。今天這舉動有些反常,她應(yīng)該知道了什么。對了,一定是那個多事的警察對妻子說了什么。王學民摘下鼻梁上的眼鏡,他在思考,為什么自己不配合警察做筆錄呢?為什么非要警察把副駕上的女性寫成是男性?難道僅僅是想給安靜怡一個交代?似乎并不全是,因為有些事情就解釋不清楚。他到底是想給妻子一個交代,還是想保護那女孩?直到現(xiàn)在,王學民還不能確定動機。
多事的警察到底對安靜怡說了什么?王學民掐滅了手中的煙頭,和衣躺在了沙發(fā)上。在里面,他一直沒睡好覺,他想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出來,但沒人告訴他,因為里面的人都是茫然的,他們和他,都犯了同樣的罪行。普通人關(guān)七天或者再多一個星期都可以,但王學民不行。他是一行之長,最近行里在搞信貸檢查,必須隨時跟上級領(lǐng)導保持聯(lián)系。安靜怡是知道這些的,她怎么能對弟弟說,要多關(guān)他幾天。
安靜怡這會應(yīng)該在去往黃岡的列車上,她那么聰明的一個人,她應(yīng)該知道男人在外打拼的不易。像他們這種工作,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只要業(yè)績不能穩(wěn)步發(fā)展,他的行長職位隨時可以被人取代。是的,安靜怡說過,退一步海闊天空,王學民可以退后一步做更輕松工作,可是退出是那么容易的么?一個百萬年薪的人,你讓他領(lǐng)取十分之一的薪水,他能適應(yīng)么?王學民不能適應(yīng),安靜怡也不能適應(yīng),別看她是清高的文人,但她骨子里的驕傲不都是經(jīng)濟基礎(chǔ)奠定的么?
滴滴地,滴滴地——桌子上的電話響起來,由鈴聲中就可以探究出這個男人是何等的無趣,那么多美妙的音樂,他偏偏用這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鈴聲設(shè)為來電提醒。王學民看了一眼電話號碼,是老魏打來的。王學民坐直了身體,老魏的身份與白總陸總可不一樣,他能在行長位置上待下去,他能每年拿到百萬年薪,老魏功不可沒。
老王,回家了吧!回家就好。沒事?。』仡^我找時間給你接風洗塵,讓嫣然向你賠禮道歉。
簡單的幾句問候,王學民已經(jīng)感覺很滿足。銀行不是政府職能部門,雖然發(fā)生了酒駕事情,但還不至于讓他下臺。副駕上坐的女孩子,真的與自己無關(guān)。但是他又怎么能隨便公布呢!是不是可以跟安靜怡吐露一點呢?這樣可以緩解兩人之間的矛盾,可是她會相信么?還有,萬一她哪天把這事情給捅出去了,這不是自找麻煩么?王學民有些懊惱,那天吃飯原本是很簡單的事情,為什么后來就變成酒駕事件?是偶然,還是必然?
坐在副駕上的女孩叫嫣然,是老魏的女朋友。當然,老魏不配有女朋友,因為他有家室,所以只好這樣不倫不類地稱呼著。嫣然生日到了,她想請她的姐妹們聚聚,她還想請老魏參加。老魏當然不會去跟這些年輕人攪合在一起。女孩子不依不饒,現(xiàn)在大家都時興過生日請客吃飯,難道她就白吃了別人的,不能還回去?見嫣然說得頭頭是道,老魏被逼得沒法,只好含糊答應(yīng)。
那天司機把老魏送到了酒店門口,當由玻璃窗外看見是一群充滿朝氣化著精致妝容的女孩子,他頭都大了。老魏沒敢進去,他不想被這群女孩子照出自己的老態(tài)。他返回車里給王學民打電話,讓他來品善大酒店。
王學民接電話的時候,正跟隨白總與陸總在去另一家酒店吃飯的途中。王學民對白總與陸總說,吃飯的時間改天,他另有應(yīng)酬。白總與陸總不依,讓王學民只管吃飯,他們管買單還不行么?王學民盛情難卻,只好答應(yīng)下來。
老魏是注重形象的,他知道在這個城市里,隨時都可以遇上臉熟之人。當然,這個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更害怕被他那個在市政研室上班的老婆的熟人撞見。王學民匆匆趕到品善大酒店,老魏已經(jīng)離開,只告訴他跟嫣然敬酒,祝她生日快樂就成。
男人之間的契合點總比女人來得直接,不用老魏多交代了,王學民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當一個大大的紅包放在那個叫嫣然的女孩子面前的時候,她雖然心生不滿,但還是歡天喜地收下了。王學民帶著白總與陸總?cè)巧铣燥?,嫣然撒嬌說,王總,你待會送我回家吧!
女人長得漂不漂亮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她身邊的男人是誰。
嫣然隨意對王學民發(fā)號施令,把一旁的白總與陸總看得云里霧里。他們摸不清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對女孩也恭敬起來。
要不,我們大家就湊合擠在這一桌?白總小聲討好王學民。
就像所有懼內(nèi)的男人一樣,王學民也懼怕事情傳到安靜怡耳朵里。又或許,王學民并不懼內(nèi),他不想犧牲尊嚴去刻意討好年輕的女孩子??傊?,不能在這里吃飯。看見王學民徑直上樓,白總與陸總趕緊跟了上去。
樓下,那群女孩子喝了很多液體,啤酒,紅酒,紅牛,王老吉,冰銳,喝了很多很多,各種液體在她們身體里交換流淌,她們?yōu)楣噙M嘴里的色彩而歡騰。這些液體,就仿佛她們的青春,包羅萬象。而樓上的王學民與白總就不行,他們喝得很單一,除了兩瓶茅臺,就沒有多的顏色。
白總續(xù)貸的事情,王學民在醉眼朦朧中答應(yīng)了。做銀行,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則,原本已經(jīng)談好的事情,非要用一場飯局來鞏固,客戶心里才感覺踏實。該聊的都聊了,是到該回家的時候。兩瓶酒,三人喝了個精光,然后開始叫代駕司機。白總有些微醉,一連撥了幾個號,不知道通了沒有,說,代駕已經(jīng)叫好了,我們一起下樓吧!
白總與陸總兩人爭搶著為兩桌買單,王學民帶著一些醉意在門外等候代駕司機,那個叫嫣然的女孩子出現(xiàn)了。是的,那個叫嫣然的女孩子出現(xiàn)了。王學民回憶到這里有些恍惚,說好了等代駕的,為什么我后來沒等呢?
為什么沒有等到代駕,就自己開車上路了呢?
王學民在記憶里搜索那晚的事情。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這是原則。對了,是老魏一個電話讓他沒有堅守住原則。老魏發(fā)短信問他,現(xiàn)在怎么樣?
王學民討好般回復,準備送她回家。
哦,有勞老弟了。
就是老魏一句隨意的褒獎害得王學民失去原則,他想討好老魏,就必須尊重他身邊的女人。代駕久等不來,嫣然不停地看腕上的手表,抱怨說,回家晚了,想看的電視劇就結(jié)束了。
原本站在一旁等代駕的王學民抱著僥幸鉆進了駕駛室。然后,在開出一段路之后,就遇上警察查酒駕。再然后,大家一起被帶進了一個大院。再再然后,就待在王家灣酒駕中心。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轉(zhuǎn)瞬之間,幸虧他反應(yīng)迅速,發(fā)了兩條短信,不然,一整晚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哎!知道又怎樣?安靜怡并不打算保釋他出來,是他的那幫朋友需要他,把他弄出來的。
王學民躺在沙發(fā)上打量著寬大的客廳,他在思考,如果不是白總與陸總們對他有需求,還有誰會保釋他出來?
四
安靜怡這次來黃岡,是帶著出逃的心態(tài)離開的。腦袋里亂糟糟的,既然在家里一個字都寫不了,何不把這個亂攤子丟給那個招惹是非的家伙,讓他自己去處理。她知道,她不是為領(lǐng)獎而出門,她是在逃避一些事情,跟王學民有關(guān)的事情。酒駕事件,還有副駕上的女孩。
安靜怡想起了那天白總給他打電話,說事情都談妥了,取保候?qū)?,先把行長弄出來再說,讓她準備一下資料。這時候,別人去不好,只有安老師自己去最合適。
王學民原本第二天就可以出來,但是安靜怡在接聽了警察的電話之后,心變得堅硬起來。她想讓王學民在里面多關(guān)幾天。當時有兩方勢力一直給安靜怡打電話,一方是他弟弟,一方是白總們。王學民的弟弟這一方,安靜怡自信能把握好。她對他弟弟撒了一個慌,說取保候?qū)徺M用太高,幾天時間須交五萬塊,感覺不劃算。今天星期四,明天星期五,接下來是周末兩天,把這四天挨過去,還剩三天。提前出來又怎樣,三天時間花五萬,劃不來。
而他弟弟向來節(jié)儉,聽信了安靜怡的話,擔心問道,單位怎么交代?
安靜怡不緊不慢說,我給你哥領(lǐng)導打了電話,說最好星期一能出來。如果實在不能出來,讓我去開一張病假條。
這樣也行?那個老實的弟弟心疼錢,當時就跟安靜怡統(tǒng)一了方案。
至于白總那邊,安靜怡在打電話前頗費腦筋,她要想一個能說服他們的辦法,而又不能讓人看出她是在報復。安靜怡思考了許久,終于找到了說服白總的理由。
白總,你們先別慌著把老王弄出來,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說一下。老王的身體每況愈下,去年的體檢報告他一直沒給我看,今年體檢了,他還是不給我看。逼急了,他說體檢報告不準,說他的肝臟有問題,而他自己感覺很正常。肝臟出現(xiàn)毛病,往往都與煙酒相關(guān)。我說服不了他,所以,現(xiàn)在抓進去,對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讓他有時間來清理一下肝臟里面淤藏的垃圾。
身體出現(xiàn)問題,可以在家里養(yǎng)病,沒聽說要關(guān)在號子里與世隔絕。白總揣摩不透安靜怡到底想表達什么,只好按自己的判斷說話,安老師,知道他身體不好,可以等他出來之后做工作。再說了,在外面干事業(yè)的男人,那個身體沒狀況?男人好面子,他早出來一天,對他就是多一份榮耀。支行那幾十號人,他憑什么去征服,這就是他顯露本領(lǐng)的時候。
該死的面子。安靜怡在心里咒罵著,但嘴里卻是這樣說的,男人什么時候能放下面子,就代表他真的成功了。
這怎么可能?男人如果失去面子,他活著還有什么意義。白總堅持自己的主張。
安靜怡知道無論用什么理由都說服不了白總,所以她采取了過急的行為。當她去找辦案警察領(lǐng)回王學民隨身物品的時候,警察向她抱怨王學民態(tài)度不好,安靜怡故意說,如果你覺得他態(tài)度不好,不可饒恕,就多關(guān)他幾天好了。
辦案警察原本已經(jīng)接到上頭的通知,王學民可以做取保候?qū)彛姲察o怡如此說,警察突兀地看著面前的女人,他感覺很意外。在一番電話之后,警察對安靜怡說,你可以回去了。
結(jié)果是——安靜怡領(lǐng)著丈夫的隨身物品回家,而她丈夫還關(guān)在里面。白總并不知道實際情況,以為是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然后繼續(xù)找人,最后結(jié)果是又過了一天,王學民是第三天下午的時候才被保釋出來。
背叛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應(yīng)該算是安靜怡對她丈夫不忠的懲罰。
窗外,那些倒退的樹木,把安靜怡的思緒拉回到很久以前——
那只是一次應(yīng)酬。事情敗露之后,王學民給出的理由是如此高大而體面。三個男人集體找女人,他們的共同身份都是有家有口事業(yè)有成的中年男人。
那是一條藍色拉邊的內(nèi)褲,這種內(nèi)褲不是棉的,是純化纖的那種。在澡堂子里,或者游泳池里,經(jīng)常有男人當一次性用品穿在身上,然后用完就扔下,而王學民囂張到居然把褲子給帶回家。或許不是囂張,只是大意。
王學民的每一條內(nèi)褲都是安靜怡在商場里精挑細選買回家的。她對內(nèi)褲的要求必須是全棉的,這樣穿著皮膚透氣,舒適。那天晚上,安靜怡洗完澡躺在床上看劇本,王學民疲憊得像一頭累壞的牛,沒洗澡就想上床。安靜怡想提醒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已經(jīng)褪掉了長褲,穿著那條藍色的短褲就想往被窩里鉆。最可笑的是那條內(nèi)褲兩邊有結(jié),不似王學民穿的內(nèi)褲,都是松緊腰的。王學民在解結(jié)的時候,安靜怡發(fā)現(xiàn)了異常,問這條褲子為什么跟早上穿出去的內(nèi)褲不一樣?
王學民不得不承認,他這回是真的疏忽了。按照往常情況,他很少跟安靜怡同步上床的,平時,要么有一個人在書房里寫稿子,要么有一個人在外面應(yīng)酬還沒回家。王學民實在沒想到,一條內(nèi)褲暴露了他身體的隱私。
安靜怡不緊不慢說,是不是在外面做了壞事?
王學民更加心虛,他真的沒想好撒謊的理由,現(xiàn)在是冬天,如果在夏天里,他有可能編造一條游泳的謊言來搪塞,但他知道這理由不成立,并且編故事是安靜怡最拿手的。由那女人身上下來的時候,他找不到褲頭,看見床頭有一條未開封的內(nèi)褲,就隨便套在了身上?,F(xiàn)在想起來,應(yīng)該是那女的故意把褲頭藏起來,好讓他來買這條標價兩百多的內(nèi)褲。安靜怡不緊不慢說,說出這條褲子的來由,我不怪你。
王學民突然想到去澡堂洗澡也會買內(nèi)褲,他鼓足勇氣直視安靜怡的時候,看見的不是穿著高檔睡衣的女人,而是一把劍,寒光逼人。王學民頭皮一陣發(fā)麻,有些緊張,然后結(jié)結(jié)巴巴說,又不是我一個人。
安靜怡手上的書嘩啦一下由被子上掉到地板,兩眼直視著前方,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出現(xiàn)短暫的呆滯。王學民心虛般地提上褲子想給她安慰,沒等到他走近,安靜怡先穿上了衣服,她要離開這個骯臟的男人。王學民有點驚慌,但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他不相信安靜怡這時候會離家出走,因為明天就是女兒元月調(diào)考的日子,安靜怡這樣理智的女人怎么會在關(guān)鍵時候留給女兒一個破碎的回憶!
正如王學民所想的那樣,安靜怡是理智的,她不敢鬧,她丟不起人。這件事情在發(fā)生幾天之后,王學民陪安靜怡吃了一餐飯。在蒙拉麗莎西餐廳里,王學民因為之前做足了功課,他給了安靜怡這樣一個交代——
不要小看了男人的集體行動,能走近目標不是吃吃喝喝那樣簡單,要投其所好。一位地產(chǎn)商認識了一位國企老總,地皮是國企的。地產(chǎn)商需要國企老總幫忙拿下項目,更需要銀行作底氣做支撐,然后叫上他。王學民為什么會痛快答應(yīng),因為他看中了國企幾億的存款,當然還有地產(chǎn)商的貸款。地產(chǎn)商公關(guān)幾次未成功,后來得知,老總好這一口。為了讓事情進展順利,地產(chǎn)商拉上王學民作陪。王學民對安靜怡說,我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付出了多少尊嚴與底氣,你難道不清楚!
一個人犧牲了太多的尊嚴,哪里還在乎再多一點!也就是這一次,王學民顛覆了在安靜怡心中的高大形象,她丈夫是庸俗不堪的。這件事情發(fā)生后,就留下了后遺癥,每當王學民在床上表現(xiàn)不到位的時候,安靜怡就會疑惑,她丈夫是不是在外面吃飽后回家的?
五
近幾年來,王學民適應(yīng)了在一大群人中周旋。一桌人吃飯,菜的種類繁多,酒水更是應(yīng)有盡有。每天帶著微醉回家,煩惱與壓力都拋在腦后,清晨一覺醒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他喜歡這樣周而復始的生活,談不完的公務(wù),喝不盡的酒,這就是男人該有的生活。
最后一抹晚霞在窗外消失,王學民開始在茶幾上找名片,這些片子是安靜怡保存下來的,說她不在家的時候就打這上面的訂餐電話。當然,如果王學民不想吃訂餐,他還可以動手下面條或餃子。這些食品,冰箱里永遠會有。
就吃餃子吧!王學民下定決心在家獨自解決晚餐。
一盤餃子煮好后,王學民兌上醋與辣椒醬,他嘗試了一口,味道正好,可以開始吃飯了。
餃子下酒,也是人間美食呀!王學民走進廚房,由消毒柜中找出酒盅。身為男人,王學民沒有其他的嗜好,酒與煙,就是他的精神食糧。但是,當看見餐桌上那盆泛黃的綠蘿,王學民猶豫了。
這盆花是被煙燎酒熏給摧殘的。這是安靜怡的原話,雖然是玩笑,想起來還是很刺耳。
走到玄關(guān)邊的王學民,最終放下了酒杯,并且做出了頗為極端的壯舉,他把壇子抱到了廚房,摁下金色的水龍頭,把里面的酒全部放掉。
是的,再不能喝酒了。
吃完飯后,王學民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想打電話給安靜怡,但最終撥通的卻是女兒的手機。這個剛進入大學一年級的小女生聽到父親的聲音有些興奮,問他喝酒沒,是不是還在外面沒回家?要早點回家哦!當心媽媽不高興。
你媽出差,你爸今天沒喝酒。
聽到女兒天使般的聲音,王學民頓時感覺房子里有了春天般的氣息。
媽媽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出差?而且你還沒有喝酒?不對,這不對。爸爸,你告訴我,你跟媽媽之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這孩子遺傳了安靜怡的基因,對一切事物富于聯(lián)想,不過,她這回判斷對了。
我跟你媽能發(fā)生什么事情?你媽不在家,我想你們,所以胡亂打電話。乖,沒事。
不等女兒掛電話,王學民先掛了,他怕再撒謊會失去女兒的信任。也就是這個電話,讓王學民聽到了期盼已久的聲音。
安靜怡主動給王學民打電話,是否預示著她準備跟他和解?電話那頭的王學民不知道,安靜怡為什么沒在電話里對他發(fā)脾氣,因為此刻安靜怡的身邊有一位男士陪著,她們在黃岡一家酒店里品著咖啡,在探討人生。
老王,吃飯了沒有?安靜怡的聲音平靜如水。
王學民心里有小小的激動,又有點犯賤。這時候,他更希望聽到妻子嘶吼的聲音。
吃飯了。吃的餃子,我自己煮的。
安靜怡知道王學民在討好他,但她打電話的目的,不是聽他討好,她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你今天沒喝酒,女兒已經(jīng)說了。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女兒剛上大學,你沒什么事情,就不要打擾她。
安靜怡說話簡明扼要,她在警告王學民,女兒并不知道酒駕事件。王學民緊張問道,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已經(jīng)到了黃岡,在酒店喝咖啡,跟一些朋友。
安靜怡撒謊了,她身邊沒有“一些”朋友,只有周文川一個人。王學民還想說點什么,他只感覺情況不對,這時候的安靜怡不應(yīng)該跟他相敬如賓,而是要教訓他一番。
安靜怡下榻的酒店很豪華,正在遺愛湖旁邊,聽說舉辦方用時三個月才促成了這次活動。讓安靜怡沒想到的是——參加這次活動還有武漢的導演周文川。
你這次來,好像并不僅僅是為領(lǐng)獎?在酒店咖啡廳里,周文川一眼窺探出對面女人的心思。
關(guān)在家里太久,想出來散散心。安靜怡平靜回答道。
咖啡沒上來,女兒的電話先來了,說爸爸一個人在家很孤獨。周文川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直等到安靜怡掛上電話后,他才說話。
既然是出來散心的,就把心敞開說說,免得回家了,還理不清頭緒。
周文川說出這句話,讓安靜怡很意外。
也沒什么,老公酒駕被抓,又放出來了。安靜怡故作輕描淡寫,一帶而過。
就這樣簡單?不會吧!像你這么聰明的女人,還會為這樣的事情煩惱?
哦?!大導演居然會對私人的事情產(chǎn)生興趣。安靜怡想起來了,周文川曾經(jīng)導演過一部電影,最后因為資金鏈斷裂無法繼續(xù)而停工。據(jù)周文川自己說,他當時也投入了一部分錢,他想做導演兼出品人。那時候,周文川為資金的問題搞得焦頭爛額,還跟安靜怡打過電話,他當時想咨詢武漢有那些企業(yè)對做電影有興趣。安靜怡只管寫稿,不管后期拍攝的事情,所以這件事情她回絕了。但其實,安靜怡是知道周文川的想法的,他想認識王學民。
身為女人,有一件事情必須引以為自豪,那就是嫁一個有出息的丈夫。安靜怡也曾經(jīng)以王學民為傲。但是,她希望她的朋友關(guān)注的是她,而不是她那有能力的丈夫。為了減輕周文川對王學民的興趣,安靜怡故意說了一些丈夫不好的話。
他這個人太講義氣,而且有時候沒原則,而且還好酒。安靜怡想她丈夫最大的缺點莫過如此吧!
安老師,我看是你不懂男人吧!周文川說這話的時候點燃起一支煙。
王學民抽煙多年,安靜怡已經(jīng)能在煙霧繚繞的氣息里呼吸自如。但她發(fā)現(xiàn)周文川抽煙很特別,明明抽的是一支香煙,但他喜歡抽上一口后又熄滅,然后,等想起來的時候再點燃。把香煙當雪茄抽,這種抽煙方式很特別。
見安靜怡好奇地打量著指尖的香煙,周文川揚了揚手說,男人做事情,除了理性,還必須帶一股感性才能往前沖。就譬如抽煙,不是說想戒就能戒掉的。
難道天下男人都是一樣的么?那么男人喜歡在外面胡來又算怎么回事呢!安靜怡差點就把這話說出口。但終究是家丑不外揚,王學民要面子,她也要面子。
六
王學民很少像今天這樣,不到九點就上床。看看已經(jīng)快十點,安靜怡這會該回房間休息,他掏出手機想給她打電話,電話先響了,是陸總打來的,說他就在他家樓下。做銀行必須二十四小時開機,這是規(guī)定。
你想過將來以什么方式出行沒有?坐在樓下咖啡廳里,陸總關(guān)心問道。
人是群居動物,無論什么時候都需要朋友,特別是在危難時刻。王學民知道,白總沒來,是在忙更重要的事情。白總在公關(guān),他想把王學民酒駕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沒,他需要找出有說話能力的人拍板。酒駕事件按正規(guī)程序來走,先把檔案交到檢察院,檢察院交到法院,然后再等待開庭。這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不僅是等待,更是給了大家反思與通融的時間。陸總為什么這么晚才聯(lián)系上王學民,因為他回了一趟老家,他帶來一位年輕的司機,幫王學民物色的。
陸總看著一旁的年輕人,仿佛在描繪一頭驢,有力氣,能背能馱,家里的粗活,只管吩咐他干。單純,不像城里年輕人喜歡亂來,車子放司機手上,眨眼的工夫就沒了。你要用車,還得等上老半天。我敢保證,這孩子你隨叫隨到。
酒駕吊銷駕照五年,這段時間里不能開車,對于工作繁忙的人是一種考驗。陸總的一番好意,王學民可不敢輕易接受。在金融行業(yè)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該有的原則王學民還是有的。司機幫自己開車,卻讓客戶來買單,這話要傳到銀行去了,自己還不馬上下課。再說了,拿人手軟,受控于人終歸不是好事。王學民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情,一家大型印刷廠因為經(jīng)營不當即將倒閉,當時的貸款是用工廠的設(shè)備作抵押。到了還貸的日子,那家企業(yè)的老板借了熟人的錢,想把銀行的錢還進去后馬上又貸出來。王學民已經(jīng)覺察到收回的貸款不能再貸了,但就在一念之間,王學民心軟了一下,原因是安靜怡曾經(jīng)出過一本詩集,印刷費用是廠家承擔的。心軟的結(jié)果是五百萬的貸款沒收回,而設(shè)備又被老板偷偷賣掉。那一年,王學民就有可能由副行長晉升為行長,因為這件事情,他又在原地徘徊兩年。吃點喝點,只要不伸手拿,基本上不會被人控制??墒钱斚氲竭@次出來,白總一路鞍前馬后的,王學民又不安起來。取保候?qū)?,并非局外人想象的那樣簡單。白總一直不吐露流程,估計花了不少錢。
到底怎么出行,我還沒想好。不過,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會有辦法。
安老師不同意?
陸總知道安靜怡一直瞧不起他們這些沒文化的生意人,所以在私下底,他偶爾會挑撥一下。
不關(guān)她的事,她出差不在家。王學民盡量說得云淡風輕。
什么?不在家。哎呦,中午你鬧著要回家吃飯,我以為是安老師在家等著要給你上課呢!得得,看你今天的情形,酒,一定是沒得喝,這樣吧!我馬上聯(lián)系白總,把中午的一餐給補上。陸總說完就要打電話。
我還真有戒酒的打算,血脂高,再不懸崖勒馬,估計要出大問題。王學民揚手制止。
那不行,你要是把酒戒了,大家還怎么跟你聯(lián)絡(luò)感情?王學民越是推辭,陸總越不安。他由一個小有資產(chǎn)的個體戶變成民營企業(yè)家,這其中,王學民功不可沒。沒有銀行的貸款,就沒有他們這些民營企業(yè)家。
陸總,真的不用,我晚上吃過飯了,現(xiàn)在一點也不餓。還有,你那個貸款,我已經(jīng)提交給分行,正在審批中。
王學民想回家,無奈陸總拉住他不放手,最后王學民不得不轉(zhuǎn)換了方向,跟著陸總走出了小區(qū)。
王學民居住的地方與吉慶街只幾步之遙。這地方,以前常有客戶帶他來這里消費??蛻魝円黄眯?,知道酒駕查得嚴,為了方便,專挑王學民家近的地方吃飯。在別的酒店吃飯,王學民偶爾會帶上安靜怡一起出門,但在吉慶街不行,因為這里插諢打科的段子太多。那些彈著吉他的男女,他們隨意更改歌詞來迎合客人,他怕安靜怡接受不了。
秋風送爽,轉(zhuǎn)彎處的一家酒店專做時令菜肴。陸總拉著王學民就往里闖,嘴里還大大咧咧地,安老師不在家,正好填補一下這幾天的虧空。
也許是抹不開面子,也許是晚上真的沒吃飽,王學民聽從了陸總的安排。菜陸陸續(xù)續(xù)地上來了,客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了。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老一套的吃法開始了。在一群客人中,王學民往往會坐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但是,王學民做到了一點,那就是今晚滴酒不沾。白總一語道破天機,行長今天不喝酒,你這是在做給誰看?是想不再跟我們玩了么?
王學民今晚沒喝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堅持?如果安靜怡在一旁,大家會以為是做給她看??墒?,現(xiàn)在鞭長莫及,就算想表現(xiàn)一下,她也看不見。王學民發(fā)現(xiàn)如果不喝酒,就可以讓自己與喝酒的人脫離開來,可以把自己置身事外,看他們稱兄道弟,看他們痛哭流涕,看他們交頭接耳,看他們捶胸頓足。正當王學民為這一發(fā)現(xiàn)而自鳴得意的時候,手機響了,哦!是安靜怡打來的。
你不在家里?
這女人長著千里眼,怎么知道他在外面跟人吃飯。為了以證清白,王學民嘻嘻哈哈說,我沒喝酒呢!
你打開話筒跟我說話。
這就是安靜怡嘛!王學民習慣了聽安靜怡帶有命令的口氣說話,這證明她很在意他。
打開就打開,反正他們在喝酒,我沒有參與。
王學民打開了話筒設(shè)備,桌上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在跟安靜怡通電話。這時候,醉眼朦朧的白總站起身,拉住身邊抱著吉他的女子,不,應(yīng)該是女人。這女人腰身圓潤,成熟都像一顆桃子,胸前的兩堆肉就如同桃子的核,隨時會由里面爆裂出來。
美女,唱一首——愛江山更愛美人。
白總渾濁的聲音飄過飯桌,飄過那些紅光滿面的臉龐,飄過被酒精渲染的視線,就這么輕悄悄地飄進了王學民手機的話筒里。
你混蛋——
桌上的聲音戛然而止,大家都聽到了安靜怡在罵人。王學民清醒了,原來男人犯糊涂,并不只是喝酒的時候。
七
離婚,這絕不是安靜怡的本意。
酒店樓下的酒吧里,因為多了這樣一批遠道而來的客人,原本的冷清被熱鬧取代。安靜怡悄悄地坐在酒吧的一角,因為不會喝酒,服務(wù)生隨意上了一杯紅酒,算是給了她一個臺位。安靜怡盯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夜空發(fā)呆,她在想王學民這會在哪里?是不是跟副駕上坐著的女孩在一起胡鬧。她在想,婚姻終生制是一個高冷的笑話。
別憋著,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這里是黃岡,不是武漢,沒人會在意你的故事。一只玻璃杯輕輕地放在安靜怡面前,里面不是酒,而是一杯白開水。周文川在安靜怡對面坐了下來。
你什么時候過來的?
我一直在這里。瞧——周文川扭轉(zhuǎn)腦袋向身后看去,一群女編劇們正高舉酒杯碰杯。
編劇們喜歡跟導演聊天,無非是想得到他們的支持。安靜怡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她的劇本寫得一般,但做人很驕傲。所以,周文川離開了一群女人,而來到一個女人面前。
這里空氣不好,我想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安靜怡站起身想離開,當她走到門外的時候,發(fā)現(xiàn)周文川一直陪在身邊。她試探問道,我想去遺愛湖走走,你想去么?
周文川點了點頭。
在遺愛湖畔,安靜怡第一次向一個不太熟悉的男人打開了心扉,她太壓抑了,她太焦慮了,她心里憋著一口氣,再不傾訴出來,那股氣會直抵她的胸膛,讓她與靈魂一起毀滅。在賓館樓上,她打開窗子透氣的時候,仿佛自己是一片云,隨時可以躍出窗外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她的困惑絕不是酒駕那樣簡單,關(guān)鍵是副駕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很年輕,而且是黃頭發(fā)。她不相信王學民會愛上這樣膚淺的女人,但是他們會做愛。是的,他們會做愛,男人喜歡與這樣的女孩子做愛。她們狂野,奔放,她們無所不能,又無所畏懼。她們不在乎輸贏,因為她們有時間糾正錯誤。安靜怡說這些的時候,仿佛她自己已經(jīng)站在湖水中,她的身體出現(xiàn)空靈,她在水中自由的游動,自由的呼吸。當晚風帶著寒氣吹來的時候,安靜怡的身體出現(xiàn)顫抖。
靜怡,你聽我說,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樣糟糕,也許他就是順路帶帶那個女孩。周文川這樣說,是想給安靜怡混亂的思維一絲慰藉。
關(guān)鍵是——他為什么不配合警察做筆錄,非要把副駕上坐著的異性改成同性。安靜怡有些眩暈,但說出的話并不混亂。
黑暗中的周文川有些驚詫,他沒想到簡單的問題也有跌宕起伏的高潮。他猜不透王學民的做法,作為男人,這時候他必須給面前的女人安慰。
有可能,是你老公害怕你知道實情,產(chǎn)生誤會。其實,如果是這種情況,你應(yīng)該引以為傲,證明你老公很在乎你。還有一種情況,就算你老公車上有女人,就算他有什么想法,但都沒有實施,這就不算過錯。人是情感動物,誰沒有思想恍惚的時候。
周文川自信他這番話已經(jīng)分析得很透徹,可是,還是把安靜怡引入死葫蘆里。安靜怡說,他應(yīng)該屬于后一種,絕對是。這都不算過錯,那什么算是?
下雨了,湖面?zhèn)鱽淼未鸬未鸬挠曷?,安靜怡的淚水合著雨水在臉頰上流淌,周文川脫下外套披在安靜怡身上,她并沒有察覺。安靜怡喃喃道,周導,我在想,身為女人,配偶開這樣的小差,是我的失誤,還是男人的本性使然。
周文川沒有回答,只有雨點不斷地墜入湖中,發(fā)出叮咚叮咚的聲響。
雨點密集起來,在周文川的要求下兩人重新回到酒店。
安靜怡與周文川分別住在兩個區(qū)域。打開房門后,安靜怡肆意地躺在房間的貴妃椅上。淡淡的煙草味,合著男人的氣息,在空氣里流淌。安靜怡直起身四顧打量,低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周文川的那件外套上,正是這件衣服在傳遞著另一個男人的存在。把香煙當雪茄抽,而且坦然自若,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周文川獨特的抽煙姿勢,已經(jīng)深深地鑲嵌在安靜怡的腦海里。床頭柜上的座機響了,周文川來的電話,想來房間拿回他的衣服。
按慣例,安靜怡是不會輕易答應(yīng)一個男人進自己的房間,她認為樓下的咖啡廳是最好的交流出處。她有些害怕孤獨,她需要有人開解。就譬如,在湖邊,周文川一直為王學民辯護,她需要這種力量來支撐,這樣她可以解脫,她甚至希望事實就是他分析的那樣。
你呀!就是生活太安逸了,才會胡思亂想。
那個深夜造訪的男人,丟下這樣一句話離開,讓安靜怡百思不得其解。難道她們的緣分僅此而已?
八
安靜怡的女兒名叫菲兒,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精靈古怪的孩子。菲兒由父母的電話中聽出了火藥味,但又找不到源頭,所以這孩子決定親自回家查看。原本出門散心的安靜怡只得提前回家。
餐桌圓盤上堆滿了雜物,衛(wèi)生間里有王學民換下的衣服,茶幾上煙灰缸里堆滿煙頭。兵荒馬亂,這就是安靜怡每次出門回家后看到的場景。菲兒摟住媽媽的肩頭說,以后沒重要的事情就別出門,別把我爸變成糟老頭子,到時候別說你不愛,我都不想愛他。
安靜怡在廚房里收拾,王學民提著包好的春卷進門。他去菜場剛回來。
媽!你得表揚一下我爸,他都知道去菜場了。
菲兒特意為父親邀功,是想制造一點和諧的氣氛。安靜怡走神了,她在回憶今天上車時候,周文川對她說的一番話。
無論你先生發(fā)生什么事情,不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回家一定要好好吃飯。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大不了重新再來。周文川說完后,還當著司機的面擁抱了安靜怡。那淡淡的煙草氣息隨風飄來,安靜怡的眼淚在眼眶中閃爍。周文川又拿出一本書,靜怡,這本書很有意思,你無聊的時候可以翻翻。
《愛在落日黃昏》這本書安靜怡很早以前就看過,她想起了里面的經(jīng)典句子——欲望本身不是壞事,只要你不在意得失就好。
欲望——這時候,我怎么會想起周文川?
哐當一聲,咖啡壺在放回消毒柜的時候摔碎了。父女倆第一時間沖進廚房查看情況,看安靜怡沒事后,兩人又重新回到客廳看電視。
不行,今晚必須讓王學民給一個解釋,一刻也不能等了。安靜怡不想繼續(xù)漫游在不著邊際的世界里,她下定決心,哪怕喪失尊嚴,也要王學民給一個解釋。
都一把年齡,還鬧離家出走,我媽羞不羞,不就是酒駕嗎?又不是婚外情。父女倆的談話聲,斷斷續(xù)續(xù)傳到廚房里。
這話你對你媽說去。安靜怡找到了菲兒突然回家的原因,王學民惡人先告狀,指使女兒跑回家勸架。
媽媽,你不許生爸爸的氣。他這一次失誤,換來終身戒酒,這是多劃算的事情。爸爸至少可以多活十年。女兒用撒嬌來替爸爸求情,安靜怡沒理由當著菲兒的面向王學民發(fā)火。
晚飯后,菲兒出門找同學玩,說是把時間留給爸爸媽媽過二人世界。家里只剩下王學民與安靜怡的時候,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副駕上坐的誰,說吧!給了你幾天的時間,想必故事已經(jīng)編得很圓滿。安靜怡直奔主題。
你聽那警察瞎說。我想你早點回家,是想讓你把車子給提出來。我們家的車子至今還押在交通大隊里,車主是你,需要你的身份證。
我問的是副駕上的女孩——
副駕上的女孩是一家公司的文員。那天,碰巧在一家酒店吃飯,然后順路,就帶她回家。
為什么沒叫代駕?
那天酒喝多了——所以——
所以你欲望膨脹,以為是天賜良機,找到了放肆的機會——
安靜怡如此說,對王學民是天大的冤枉,但這種心思一般男人又千真萬確存在過。王學民曾經(jīng)為找了一個有思想的劇作家而自豪,現(xiàn)在,他才感覺這是危機。王學民自嘲般冷笑說,嫣然就是個孩子,跟我們家菲兒差不多大。
連名字都記得,看來這不是第一次。
這樣好不好,我馬上叫嫣然給你打電話,讓她講講那天的過程。
王學民真的掏出手機翻電話號碼,安靜怡睜大眼睛,還真想看看副駕駛上坐的是何方神圣。似乎一切都很逼真,王學民在打了一番電話之后,報出了安靜怡的手機號碼,隨即,安靜怡的手機響起來。安靜怡有些愕然,她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切,王學民真的放下尊嚴,讓那女孩子給自己一個解釋。這對于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還寶貴的男人是一種挑戰(zhàn)。
安靜怡的手機一直在響,但她并不打算接通。電話鈴聲停止以后,有短信提示音進來。是剛才的電話,機主自報家門后,并沒有抱歉,而是嘲笑安靜怡的虛弱。
大姐,別不自信呀!無論出了什么事,我敢保證王總心里有你。男人嘛!不喝酒還是人?這就是短信的全部內(nèi)容。
王學民,這就是你要給我的解釋?安靜怡頹廢地坐在椅子上,頤指氣使說道,你瞧瞧,你都認識的是一些什么人,整個一小太妹。我們離婚吧!
王學民看了一眼手機,他沒想到當今的女孩是如此的不懂事,拿著青春當資本,而且還肆無忌憚。不行,這事得找老魏出面說清楚。
九
有些事情根本說不清楚,如同繩子上的結(jié)頭,越想解開越找不到頭緒。
菲兒那天回家,看見父母的臥室已經(jīng)熄燈,以為他們已經(jīng)和好,第二天,她乖巧地背起背包北上,是安靜怡開車送的行。在車上,菲兒跟媽媽討論,現(xiàn)在爸爸不能開車,要不要為他請一名司機?
安靜怡說,這事情讓你爸做決定,我們不干涉。
看媽媽已經(jīng)放下心結(jié),菲兒也安心上了飛機。按理,安靜怡這時候該回家,但她沒有,而是調(diào)轉(zhuǎn)車頭去了王學民的辦公室。
安靜怡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王學民所在的銀行樓下。穿過那一排柜臺,穿過那些在里面辦理信用卡或者理財產(chǎn)品的人群。安靜怡發(fā)現(xiàn),在這里她也就是一名普通婦女,而不是行長的妻子。她跟銀行管理層見過面,樓下這幾個穿著工作服的姑娘,她并不認識。安靜怡小心翼翼地來到樓上,樓上新來的前臺以為她是客戶,熱心地把她帶到了王學民辦公室門外,說要進去通報。安靜怡做了一個打住的姿勢,說等會再進去。
里面有人在說話,王學民正在跟下屬商量事務(wù)。
談話的大致內(nèi)容是以分行的檢查為主題。王學民憂心忡忡,存款上不去,貸款還不上,要錢的企業(yè)多如牛毛,但銀行卻不敢隨便放貸。行里以檢查為由念緊箍咒,給業(yè)績甩在最尾的支行施加壓力。等到年底,如果一直沒起色,分行會通報批評。工資下調(diào)不說,搞不好職務(wù)也沒了。支行行長不好做,客戶經(jīng)理也壓力重重。
里面的交談沒完沒了,安靜怡不想再逗留,轉(zhuǎn)身往樓下走。前臺小姑娘滿眼是話,安靜怡裝作沒看見,跑也似地逃回車里。
是的,安靜怡是逃回車里的。她一直以為王學民活得太滋潤,飽暖思淫欲,所以容易想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她沒想到,王學民隨時都面臨危機。不過,盡管這樣,安靜怡還是覺得,王學民現(xiàn)在面臨的處境雖然值得人同情,但不足以抵消他所犯下的錯誤。
婚遲早得離。安靜怡啟動車子離開的時候,這念頭一直在腦子里跳躍。
計算著菲兒回家還有段時間,安靜怡把自己的枕頭抱到了女兒床上,她要用分居的形式來向王學民挑戰(zhàn)。然而,王學民被工作上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除了第一天坐在女兒房間請求安靜怡搬回去,后面他似乎把這件事情給忘了。每天早出晚歸,幾乎沒時間跟安靜怡對話。
下一個周末來臨,王學民喝得歪歪倒倒,是白總與陸總一起送回來的。看見安靜怡在家,白總與陸總丟下人就想開溜。安靜怡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邀請他們坐下來喝杯茶再走。
白總頭腦精明,怕安靜怡把王學民醉酒的事情怪罪到他頭上,他先說話了。
安老師,你知道么?行長最近裝著一肚子的事情,工作上的事情逼得緊,酒駕的案子還不能了結(jié)。按法律程序,行長的酒駕行為是要收監(jiān)判刑的。近段時間,我一直在為這件事情努力,可事情并非當初想象的那般容易。最好的結(jié)果是免于起訴,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判刑半年。判刑半年意味著什么?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行長壓力大,今天沒人勸他喝酒,是他自己要喝的,他說想一醉方休,好好地睡上一覺。
安靜怡一直以為王學民有過天的本領(lǐng),能擺平一切。原來,他也有能力不足的時候。看安靜怡不說話,陸總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是呀!安老師,行長今天在酒桌上還提到你,說他現(xiàn)在是內(nèi)外交困。你對他有誤會,工作上又出了問題,還有酒駕的事情也沒處理好。安老師,雖然我們這幫兄弟都跟行長有感情,但是,如果行長不在現(xiàn)在的位置上,還會有新的領(lǐng)導來幫助我們。而你就不同了,行長要出現(xiàn)什么狀況,你——
你們走吧!白總與陸總今天送王學民回家是來討伐的,不等陸總說完,安靜怡毫不留情地截斷了后面的話。
白總與陸總望了一眼癱軟得像一團泥的王學民,兩人悻悻離去。安靜怡看著眼前的男人,心里恨得牙癢癢,但又不得不起身去燒開水泡茶。半杯蜂蜜水喝下肚之后,王學民的魂又回來了,他拉住安靜怡的手不松,似乎有話想說。
你都喝醉了,還想說什么?
你不理我,我不喝酒干嘛?幸虧王學民說話口齒不清,差點讓安靜怡認為他是裝醉。
這就是男人,高興也喝酒,不高興也喝酒,那么他們在什么狀況下才能離開酒呢?安靜怡把王學民扶進房間,然后拿來熱毛巾幫他擦拭臉頰。王學民含糊不清說道,今天,你就在這里睡。再鬧,我真去找女人的。
是去找那個九○后黃頭發(fā)女孩么?安靜怡想這時候也許能聽到一句真話。
掃興——現(xiàn)在你能不能不提這事?
王學民說完把安靜怡按倒在床,低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兩行淚水在安靜怡臉頰上滾落。他清醒了一些,拿過靠枕斜歪在床上,點燃一支煙后說道,你放心,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十
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事情,怎么能隨意向女人交代呢!就算想交代,也會說不清。
在這個城市里,街上有大大小小的高檔酒店,但偏偏有人吃飯時喜歡家的味道,但又不是在自家。白天的時候,王學民約老魏吃飯,老魏把吃飯的地方定在一家商業(yè)性住宅樓里,是一家私人會所,極為隱秘。車子停在樓下,就好像回到家一樣。里面不僅能吃飯,還有床可供客人休息。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家每餐只做一桌。
老魏來了,嫣然也來了,他們是提前去的。嫣然看見請客的是王學民,老遠就拉下了臉面,說這里飯菜不好吃。
盡管老魏向嫣然交代過,說他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談,但這女孩才不管你們談什么,她的任務(wù)就是負責撒嬌,而且還向老魏抱怨王學民欺負人。王學民進來的時候,看到嫣然神情有點尷尬。而老魏來不及判斷王學民是怎樣欺負嫣然,所以想當然地認為,王學民招惹了他的女人。老魏這念頭一旦形成,就注定了王學民今天的談話有阻礙。
老魏是測繪院的一把手,公司的半壁江山都掌握在他手上。想當年,王學民在銀行界一文不名,能引起老魏的注意是何等困難。王學民至今記得,他那時是銀行的小職員,管理人事檔案。安靜怡寫作的同時,兼顧著上班。對了,安靜怡那時也是一文不名的詩人。兩個沒有多少背景的人在這座城市里按揭買了一套商品房,日子過得拮據(jù)。安靜怡為了多掙錢,最后轉(zhuǎn)行做編劇,當槍手給人寫劇本。
日子似乎還過得去,每月的生活費加上按揭款,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都按時還款。安靜怡沒日沒夜地寫劇本,每次拿到稿費之后,就交給王學民讓他提前交按揭。王學民不解,別人都想延期交,她為什么想提前?安靜怡說,這樣我可以在一個月之中,提前感受到無債的快樂。
王學民很聽話,每次都按安靜怡說的來做。當有一天,銀行的電話打到安靜怡手機上,說她們家房款逾期三個月時,她才大吃一驚。找到王學民之后,才知道錢被他用了,王學民想轉(zhuǎn)行做業(yè)務(wù)。做業(yè)務(wù)就得拉關(guān)系,拉關(guān)系就得用錢,就是這么簡單。最讓安靜怡失望的是——錢用了,關(guān)系并沒有拉上。安靜怡心疼錢就那樣不明不白地被花掉,她有些恨王學民,好好的辦公室不坐,非要去做信貸,沒尊嚴不說,工資還沒保障。
王學民被安靜怡訓斥了一通并不甘心,他又打起了信用卡的主意。他在銀行辦了兩張卡,每張卡信用額度為五萬,兩張卡輪流著刷。王學民在工作之余,就忙一件事情,把錢倒來倒去這樣維持著平衡。這些錢,他都用在跑關(guān)系上。安靜怡后來也知道一點,也懶得問。她知道,她的男人太想成功了。
王學民認識老魏是在一次飯局上。他同學是一家證券公司的老總,不能喝酒,把王學民拉來當陪客。那時候,老魏還是測繪院的副總,閑著的時候?qū)W炒股。喝得醉醺醺回家后,王學民突然意識到——老魏是他正在尋找的客戶??墒牵襁@樣的高端客戶豈是輕易能搞定的?老魏炒股炒虧了,退出了股市。王學民拖著同學一連請老魏吃了幾次飯,他都沒有松口,說財務(wù)上的事情,他很少過問。王學民急了,左思右想找不到方案。當有天,他在同學的辦公室查看了老魏的開戶資料,一下子找到了頭緒。他牢牢記住了老魏的生日。
那天,他買了一束花,還包了紅包送到老魏辦公室。去了后,才知道一切白搭。老魏辦公室已經(jīng)放了若干束鮮花。王學民拿著花不知道往哪里放,正進退兩難的時候,老魏的秘書送材料進來,隨意說了一句話——好花配好瓶,才養(yǎng)眼。也就是這句話提醒了王學民,他立馬下樓四處尋找賣花瓶的店子。
王學民很聰明,知道送花已經(jīng)失算,那么在花瓶上必須下點功夫。普通的花瓶,送去等于沒送,要買就買有價值的。剛好臨街鋪面有家古玩店,里面擺了一些玲瑯滿目看上去還算高檔的東西,但價格貴得離譜。老板看見王學民抱著鮮花走進來,向他推薦一只雕龍畫鳳的水晶瓶。王學民看了一眼價格,兩萬八。買是不買?兩萬八是他們家半年的房貸款。老板看王學民猶豫不決,準備放回原位。
王學民憋著一股氣,由荷包里掏出信用卡,說,買。
老板說,不花大價錢,哪能成就大事。
然后,這只價格兩萬八的花瓶讓王學民與老魏拉上了關(guān)系。那一年,老魏跟財務(wù)打招呼,放了六千萬的存款到王學民所在的銀行賬戶上。連續(xù)三個月,王學民終于完成了客戶經(jīng)理的業(yè)務(wù)考核。再然后,老魏成為一把手,把更多的錢放在王學民所在銀行的賬戶上,還把測繪院的客戶介紹給王學民。再再然后,王學民成立了支行,自己做了行長。當有天,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嫣然的手機屏保用的是那只雕龍畫鳳的水晶瓶子,王學民笑了。笑得愜意,笑得心酸。
安靜怡是在王學民完成銀行業(yè)務(wù)考核之后,才知道丈夫辦理信用卡的事情。她有些心驚膽戰(zhàn),但又無可奈何。
老魏是王學民的一棵樹,是他的庇護一路支撐著王學民的成長。這些年,王學民把他當長輩一樣侍奉著。逢年過節(jié),物與品,沒有哪一樣可以少。盡管這樣,老魏也有不高興的時候,譬如這次,王學民讓他的女人不滿,這讓他很不高興。
王學民這次要錢很急,他需要老魏調(diào)撥兩億到銀行賬戶應(yīng)對檢查。嫣然吃了幾只海鮮后,回房間去上網(wǎng)。老魏問,她為什么不高興?
我——我不知道。王學民有些口吃說道,也許是我老婆得罪了她,就是上次酒駕的事情。
哦!老魏松了一口氣,如果為這件事情,那兩人的交情還在,但是他必須懲罰一下他,他不僅要王學民敬重他,更要王學民的女人也敬重他。老魏吐著煙圈說,耳朵根子軟的男人,很難成就大事,這道理你應(yīng)該比我更懂得。
王學民半天都不知道怎樣回答。
我一下也調(diào)劑不了兩億給你,先給你一個億。老魏用一個折中的方式來懲罰王學民沒有保護好他的女人,不對,他要替王學民教訓一下安靜怡。
這結(jié)果不是王學民想要的,一億與兩億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兩億可以讓支行順利迎接檢查,少一億,代表支行沒有完成任務(wù)。王學民太了解檢查的意義。那餐飯王學民并沒有喝酒,他喝酒是由私人會所出來之后,正好白總來找他匯報酒駕案情的進展情況。
進展不順利,所托之人說正在風口上,不敢輕易答應(yīng)。王學民心里極不痛快,他讓白總把陸總喊來,說待會一起喝酒。
這就是今天白天所發(fā)生的事情。
王學民躺在床上睡著了,他真的很疲倦,他有很多天沒有好好休息,公事,家事,私事,聚集在一起爆發(fā),他需要用酒精來解決睡眠問題。他睡著了,還打著鼾。
安靜怡睡不著,她去書房寫劇本,但一個字也寫不進去。她起身在書架上找書看,《愛在日落黃昏》最先躍然于眼前。她想起了周文川,這時候,是不是可以找這個男人排解情緒。她一手翻書,一手撥電話。電話剛撥通,由書中滑落出一張名片。
王學民——
周文川怎么會有王學民的名片,這太意外了。一種不安的念頭在安靜怡的腦海里升騰——周文川接近她,是因為她背后有王學民。不可能,周文川不是那樣的人。當電話接通后,安靜怡才知道,她徹底失敗了,她對周文川的美好期盼都化為烏有。
靜怡,我正準備跟你打電話,恰好你先打來了。這周末,有家電影制片廠在武漢招商,我想請你與你先生參加,你有時間么?
你做導演?
嗯。
你為什么不直接聯(lián)系王學民?
我沒他聯(lián)系方式。
你有,名片就在《愛在日落黃昏》這本書里。
哈哈!我是說名片怎么找不到呢!原來在你那里——
電話掛了,是安靜怡先掛斷的電話。關(guān)掉書房的燈,黑暗中,安靜怡向女兒的房間走去。月光由窗紗中擠進來,安靜怡仿佛看見一張張嘲諷的面孔,是的,他們在嘲笑她的無知。隔壁房間的鼾聲仍在繼續(xù),安靜怡對著窗外張揚的樹影發(fā)誓,王學民,我不要當傻子,我要跟你離婚。
十一
第二天早上,安靜怡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寫離婚申請。她要離開這個家,要像風一樣出門流浪。她被這個世界傷害了,她需要補償。
滴滴地——家里的座機響了,王學民打來電話,說中午一起吃飯。
你覺得我們還有必要在一起?
待會吃飯的時候,我讓你見一個人。
算了吧!見你的朋友,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幫我做決定。
哦?一向很有主張的王學民居然向她求助。安靜怡猶豫起來。這時候,不僅是安靜怡很猶豫,王學民也在猶豫。他在長江邊散步,他要辭職,他要離開那個用尊嚴與汗水拼搏過的地方。他累了,他的團隊累了,他想休息。他在長江邊徘徊,在梳理著一些零碎的記憶。
道路兩旁的梧桐樹已經(jīng)褪去了秋色,風猛烈地刮著,只為大樹上還掛著幾片零落的樹葉。沒有永遠的成功,也沒有永遠的失敗;也正如沒有永遠的春天,也沒有永遠的冬天。王學民清楚地記得剛到銀行業(yè)務(wù)部上班時,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每天天黑才回家。有天,他要找的單位在江夏,跟別人約定九點見面,而他五點半起床,六點鐘就出門了,沒錢打計程車,只有坐公交車。他要計算公交晚點的時間,他要比客人提前到,他還要裝著很輕松的樣子是順路來找他。結(jié)果,他提前到達了預約的地方,而客戶一個電話就讓他垂頭喪氣,說他今天不去單位,讓他下次再來。
還有一次,王學民在長江二橋橋頭換乘公交車,一掏荷包發(fā)現(xiàn)只剩下五角錢。這座城市的公交車那時是一塊錢起步,結(jié)果,為了那五毛錢,他硬是由二橋的那邊走到這邊,然后又沿著江邊走回家。有多少人用腳步丈量過長江二橋的長度,王學民做到了,那天他的腳掌都走出了血泡。
江水順著河床流淌,雖然渾濁,雖然藏污納垢,但它們是自由的,而且方向明確。想想自己這一路走來,什么都有了,卻又什么都沒有。就仿佛道路兩旁的樹,只要冬天來臨,所有的繁華都隨風而散。做銀行業(yè)務(wù),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是至理名言。
走到東方明珠酒店門前,再穿過一條馬路就可以到家。王學民覺得這時候必須見一個人,給安靜怡一個交代,或者是一個尊重。他約老魏把嫣然帶上一起吃飯,老魏答應(yīng)了。
安靜怡到達酒店的時候,有些內(nèi)急,她沒有去樓上的包間,而是去了大廳的衛(wèi)生間。
五星級洗手間里一應(yīng)俱全,有一個女孩子在里面化妝,金黃的頭發(fā),卷翹的睫毛,藍色的眼影,慘白的臉頰。她梳完頭發(fā)之后,開始給臉頰涂腮紅。青春是好東西,它宛如一塊五彩繽紛的調(diào)色板,把自己喜歡的顏料填得滿滿的,不管別人刺不刺眼,自己高興就成。化完妝后,女孩子開始洗手。安靜怡站在鏡框前整理頭發(fā),保潔員進來做衛(wèi)生,女孩子兩手一甩,弄了安靜怡與保潔員滿身的水珠。女孩子昂首而去,保潔員極度不滿,對著年輕的背影嘮叨道,張揚什么,吃青春飯,有本事別依靠男人。
安靜怡瞠目結(jié)舌,用紙巾擦拭完衣服上的水珠之后向電梯口走去。
電梯口,化著精致妝容的女孩子正依偎著一中年男人有說有笑。男人對女孩子說,嫣然,今天吃飯,少說話,多吃菜。
我怎么啦?不就是上次任性了一回么!
你終究是要長大的,這樣下去,誰還敢跟你交往。
女孩子嘟囔著嘴巴說,那就不交往唄!
安靜怡不緊不慢地跟在這一男一女后面,發(fā)現(xiàn)他們跟自己去同一個包間。轉(zhuǎn)角處,王學民正在門前等候。安靜怡止住了腳步。黃頭發(fā),九○后,嫣然,這不就是上次給自己發(fā)短信的女孩子么?安靜怡轉(zhuǎn)身向樓梯口走去,她要離開這里,她不允許自己跟這樣的女孩子同桌吃飯。她是劇作家,她是有身份的女人。
酒店門口,安靜怡回頭張望了一眼旋轉(zhuǎn)的大門,她準備離開。這時候,一個匆忙的背影在眼前出現(xiàn),那個叫嫣然的女孩子由轉(zhuǎn)動門里出來,臉上的顏色仿佛遭雨淋濕過,模糊一片。她哭了,臉上還掛著淚珠。
你怎么還沒到?安靜怡走在回家的路上,接到王學民打來電話。
我不過去了,說吧!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商量。
如果我辭職,你會怎么想?
安靜怡沒有回答,她在心里問自己,事情怎么會弄成這樣——
周嫻,湖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武漢市新洲區(qū)作協(xié)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沒落的村莊》《荒誕歲月》《校長是好人》《三叔的婚事》等,發(fā)表于《芳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湖南文學》等期刊。出版散文詩歌集《夢里牽著你的手》,出版長篇小說《售樓小姐》《出人頭地》《幫夫記》《呂碧城情傳》。其中,長篇小說《幫夫記》被改編成36集電視連續(xù)劇,電影劇本《小城大愛》2015年獲得曹禺優(yōu)秀劇本提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