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麗
清 明
張 麗
清明的雨下了幾千年,不僅少了那種雨巷的詩情畫意,更讓人生出淡淡的傷感。建軍的摩托車騎得很慢,路上又有幾個新的墳包,墳上插的白花、黃花搖曳著,也不知道又走了誰。
下坡就是桃花村了,建軍本想給父親一個驚喜,沒想到一把鎖掛在大門上,門上的春聯(lián)風(fēng)化得紅一塊白一塊。
軍哥,怎么騎摩托車回來了,你打個電話還怕我不開車接你呀?看看,哪像個軍官?堂弟建輝看見建軍,忙不迭跑過來。
建軍呵呵一笑,小不點,來,幫忙提東西。
建輝嚷嚷道,還小不點呢,都快當(dāng)孩子爹了!哥,東西先放我屋里,咱倆去找二伯。早飯都準(zhǔn)備好了,等會嘗嘗你弟媳婦的手藝。
建輝的家在路邊,與建軍家隔個長方形的池塘,門前的桃樹快伸到一樓頂了,花朵綴滿枝頭,不堪風(fēng)雨的花瓣顫栗著,不情愿地落入泥土。樓房是兩層,都是白瓷磚外墻,門楣用花磚拼著“忠厚傳家”。
建軍站在池塘埂子上,怔怔地瞅著對面的老屋。早先刷了半截白石灰的土墻上,“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標(biāo)語隱約可見。門口窗臺旁有塊顯眼的白,“小賣部”幾個黑字很清晰,顯然是父親補了石灰后寫的。父親一個人種地,開小賣部。幾次叫他去城里,他守著老屋,舍不得一點小生意。建軍知道,灣里年輕人都去外面打工了,如果沒有父親的小賣部,留下的老人孩子買點東西要走上十里路??衫衔萏f了,與隔壁左右的樓房格格不入。一到下雨,就要擺盆啊桶啊接漏水。父親在電話里幾次念叨,兒吶,要是把幾個山墻換了就好哦,我怕哪天倒了不曉得信。等了幾年,建軍一直拖著。一來城里的房子月月要還房貸,二來沒時間回來。前年,建輝等著做新屋結(jié)婚,沒有地基,三叔來商量想把地基挪去。父親不忍心,想著兒子吃公家飯,一時半會回不來,而建輝小時候沒有媽,和自己親生的沒有二樣,就把準(zhǔn)備建房子的一塊稻場讓給了他。
看著與建輝家并排的幾家新樓房,建軍想起四五歲的時候,一到秋收就“照雞”的情景。照雞是老家棚鎮(zhèn)的說法,是到收獲季節(jié)守住稻田,不準(zhǔn)雞鴨鳥雀禍害莊稼。棚鎮(zhèn)山多,只要是平地,見縫插針般地種水稻,建輝家的地基就是建軍家的一畝水稻田。田在灣邊,家畜家禽眨眼睛就溜到田里找吃的,根本照不住,加上打場需要地方,就用石磙碾平做了稻場,旁邊幾家也是如此。稻場不僅打場,還做曬場,豐收的谷子小麥棉花花生攤在場上,黃燦燦的,白花花的,尤為喜人。
在稻場上做房子,是沒有辦法,北山墳多陰氣重,別的家都想辦法下山做屋,搬得就剩下你三叔一家,我們哪能忍心不管呢?父親嘆息著解釋。
何家灣是個大灣,人多嘴多,良田寶貴,在過去,幾戶人家共一條深巷子,老少幾代蝸居一個土房子,一家飯熟家家香。即使到了“樹大分丫,兒大分家”,不得不做新房的地步,也沒有誰打莊稼地的主意。建軍的父親是老二,當(dāng)孩子們一個個雨后春筍般長起來,想加張床都沒地方,著實愁了好久。建軍記得,一到晚上睡覺,他們吵吵鬧鬧嫌床小,太擠了,父親就說,再吵,就把小的貼在墻上,大的丟出去。后來,父親央求村書記,好不容易批了灣北頭池塘邊的一塊斜坡。整整三年,父親和母親挖土打石頭填的填平的平,才整出百把平米,做了個連三間,一直住到現(xiàn)在。到建輝父親另立門頭的時候,灣里房子密得透不過氣,連炊煙都擰在一起。他家只得和其他幾戶人家到北邊山開場子建房。北邊山連綿起伏,最近的一座山離大灣半里路,要穿過一個墳場,幾塊良田和一口水塘。良田成梯形上升,沿著小路拐過去,就是建輝以前的老屋。建輝比建軍小8歲,小時候調(diào)皮,建軍帶他玩,還要背著送他回家。如今,建輝都成家立業(yè)了,他的新房正對建軍的破舊老屋,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建軍走在池塘埂上,春風(fēng)拂過臉頰,垂柳還是依依,柳絮如毛毛蟲在地上翻滾,也在水面蕩漾。水是綠色,綠得渾黃,透著濁氣。這要是以前,正是早餐時分,大人端著飯碗坐在塘埂上吃著飯,東家長西家短的拉家常,伢們扒著飯一路跑,雞鴨跟著追,啄灑下的飯粒。建軍也是這樣,到了在水塘邊,不像大人墊個鞋板坐著吃,而是向水里撒飯粒喂魚。池塘里細鲹子蝌蚪般搖頭擺尾,大些的魚伸嘴叼住食物,一個回旋沒入水里,漾起一圈圈漣漪。孩子們看得高興,搶著把碗里舍不得吃的青菜向水塘丟,還沒等菜葉舒展,一群魚兒游過來爭搶。菜葉瞬間被蠶食了,水面飄起一層油星。有孩子喊,看,我的菜油多些。不服氣的孩子繼續(xù)丟,魚兒又像是聞到了香味,一群群游來,小嘴一張一合,搖頭擺尾的啃噬。小小的波紋中,藍天沉入水底,白云朵朵輕移,嫩嫩的柳枝撩撥著水面,盡顯柔美。
建軍問建輝,水塘咋這臟,還有魚么?
建輝說,幾十年沒清淤泥,垃圾又到處丟,不臟才怪。魚有是有,哪個敢吃呢。哥,是不是想吃魚,等會我們?nèi)埧趬卫镝?。盯著水面,建軍仿佛看見年輕力壯的父母,挽著褲腿把池塘里的泥巴挑到秧田,又把石頭跳到池塘里填地基,那時候,父母多有勁啊……
彩彩,快出來,軍哥回來了!建輝的喊聲一下子把建軍拉倒了現(xiàn)實。
哎,來了。從掛著珠簾的房間里走出個女子,笑吟吟地喊哥哥。建軍看到她隆起肚子又瞅見墻上那張胖娃娃的年畫說,哦,這就是我弟妹呀,又要添丁進口,真不錯。彩彩要去倒茶,建軍說,不忙,我和輝先去把你二伯找回來。
到北山還是土路,只不過寬了一些。建軍說,過去家家恨不得把路鏟掉,多種幾壟莊稼,搞得路像雞腸子細,腳都放不下。如今好好的良田荒著沒人管,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建輝說,都在外面找錢,哪來的人種田?要不是過清明,我也不在家,我當(dāng)架子工一天幾百塊呢,就是危險。
建軍記起在東北打工丟了性命的建文,問道,你翠嫂子還好嗎,改嫁沒?
建輝嘆了口氣,翠嫂子還念著文哥吶,說是和兒子過一生算了。
建文是個孤兒,比建軍小,比建輝大,是他們沒出五服的兄弟,叔伯們養(yǎng)大他,又幫他接了媳婦。兩口婚后一直在外,一個做泥瓦匠,一個提灰桶。聽說建文為了存錢,經(jīng)常不吃早餐,正餐也是敷衍對付,從嘴皮子下節(jié)省。五年前,他昏倒在工地上,查出來的時候是胃癌晚期。為了給他做手術(shù),建軍曾經(jīng)趁探親的機會組織親友們捐款,手術(shù)后建文活了三年多。
路過建輝的老屋,只見一片斷墻殘瓦,亂草橫生。建輝說,文哥就埋在后面山坡上。唉,真搞不懂我爸媽當(dāng)初怎么把房子建在墳場上,我媽走時不到四十,都說是由于風(fēng)水不好。哥,多虧你讓了地基給我,在大灣住著人多,場子開闊,多舒服。
建軍說,明天清明節(jié),我正好也給建文上個墳。咱們都是兄弟,你呢,不說客氣話,這次,哥也要你幫忙。
建輝說,好!只要哥哥看得起,我巴不得為你做點事,快說。
建軍說,你二伯肺上有病,身邊又沒個人照顧,我想把他帶到城里住。你知道的,他一直丟不下幾塊田,也舍不得小賣部,我的意思是偷偷把田地和小賣部轉(zhuǎn)給你,斷了他的念想……
哥,這好的事,是你在幫我,哪是我?guī)湍隳兀∥业奈菰诼愤?,開小賣部天時地利,我爸沒事干,彩彩懷孕在屋里有點事做,日子也好打發(fā)。多少錢,我馬上給。
建軍說,錢不錢是小事,你要幫我把你二伯弄到城里。
好,好!二伯一個人在屋里是可憐,他不會做飯,餐餐過混,平時叫他過來吃,他又講禮性。去城里好,趕緊辦。建輝喜不自禁。
一路說著,雨停了。遠遠看見一片金黃,那是建軍家的油菜地。父親正站在田埂上,瘦瘦的身子看上去像是套著衣服的稻草人。聽到有人喊,父親有些發(fā)愣,擦了擦眼睛,建軍已經(jīng)跑到他跟前,去牽他的手。
軍,咳咳,我的兒吶!父親黑瘦的臉上褶子直抖,突然而來的喜悅讓他呼嚕呼嚕喘氣。你,咋回了呢,嗯?打噴嚏了——曉得你老子念你?咳咳,父親想逗笑,一口痰堵住喉嚨,死勁咳了幾下才出來,又嘟囔說,父子連心吶!
油菜花香一陣陣撲來,建軍的鼻子有些發(fā)酸。一群蜜蜂在花叢中飛飛停停,把花朵逗得顫顫微微,父親說,今年又能打百把斤油吶!又指著龍口壩說,我屋里這塊地肥,風(fēng)水也好??矗懊媸谴髩危晨渴乔嗌?,好場子吶,我選了好多次,以后我百年歸世,就葬在這里,咳咳咳。
第二天早上,下著麻麻雨,建軍和建輝一人騎一輛摩托去棚鎮(zhèn)買祭祀用品。棚鎮(zhèn)早已變樣,老街多了新樓房,新街平坦寬敞,還是人影憧憧。建輝說,清明比過年的人還多,這些年,老家的清明比以前更講究了,在外面工作的人,過年可以不回,而清明再遠再忙,也要回來祭祖,哪個不想拜祭先人,祈求保佑自己平安發(fā)財呢?有錢的開車回,沒錢的搭車回,不對祖先磕個頭,心里踏實不了。對了,灣里臭貨發(fā)了財,前天拖了一車鞭炮回來給祖先立碑,過客乘席有幾十桌鬧了幾天后,把他老頭老娘連國爺和李嬸也接到德安城去了。
建軍記得臭貨,是因為臭貨的名字屢屢被提起,先是“小地主”再到“二流子”最后又是“小老板”。臭貨是個備受鄙視的地主崽子,沒讀幾年書,卻因為“換袋子”成了村里最富的人?!皳Q袋子”是坑蒙拐騙的事,偏偏有人上當(dāng),臭貨就是村里最早上當(dāng)?shù)娜?。那年來了個外地人,不知使了什么招用鍍金的鐵塊換走了臭貨的十塊現(xiàn)洋。別人花錢買教訓(xùn),臭貨花錢買錢路,他也加入“換袋子”行列,幾年下來,換得盆滿缽滿,變得人五人六。
走過一家店鋪,建軍說,這里以前是個農(nóng)機站,我總來幫你二伯買機油。有一次我捉到個大烏龜,賣了75元,花了50元買了雙旅游鞋,哪知道是紙做的,一場雨就泡壞了。那天我還自己掏錢帶回5斤機油,你二伯高興壞了。他在家里開個加工廠,碾米、磨面粉,一天賺不了幾個錢,每次叫我打一斤機油,來一趟棚鎮(zhèn)上十里路,我跑煩了。那5斤機油,用了兩個多月。
建輝說,二伯就是那樣,一輩子舍不得錢,上街別人都買過早的,他餓著肚子回去,一根油條都舍不得買。
兩人在商店選了香蠟紙炮,建軍拿了一把塑料花說,需要什么,只管挑,我出錢。建輝說,還要鞭炮、煙花,炮越響,煙花越大越氣派。說著,抱了四個大煙花,十柄鞭炮,又去拿搖錢樹、金元寶,硬是把兩個摩托車綁滿了。建輝問,別人買麻將、手機,我媽愛打麻將,買不買?建軍說,買吧。
回到家,一家人都等著,建軍問父親吃藥沒,父親說,吃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吃了,你帶回的藥是好些,氣順多了。大家匆匆吃了飯,一起去北山。山坡上,青草軟綿綿的,野菜纖細的莖頂著細密的白花,茅針從綠劍般的茅草里探出頭,不仔細看完全分辨不出。一塊塊麥苗,一片片油菜,綠油油的,黃燦燦的,在大地上織錦。
灣里的祖墳都在第二個山坡,早有鞭炮噼噼啪啪地響,有煙花此起彼伏地沖到天空,扭著一股股青煙,“啪”的一聲炸開,火花四射。
父親在一個長滿青草的墳包前停下說,這是太爹太婆。他彎腰點香插進土里,白蠟的火苗撲閃撲閃,燃著的紙錢里騰起一個個黑蝴蝶。建軍跟著三叔拔枯枝野樹,建輝插花。父親在紙錢旁邊用火灰灑了個圈,說把紙錢圈住,別的鬼魂也不能進來搶。大家輪著磕頭,鞭炮、煙花一點燃,騰起的紙屑搖落一地,片片如桃花。
草地是濕潤的,空氣也潮濕。到爹爹婆婆的墳前,建軍發(fā)現(xiàn),父親的動作變慢了,每一步都很莊嚴,磕頭時,頭都碰著泥土了。雨絲很細,父親的臉潮紅。他跪著扯了幾根墳上的青艾,嘆息地向建軍嘮叨起往事:你婆婆一生造孽,你爹爹不到四十就走了。她三寸小腳養(yǎng)我們五個后人,吃的苦說不完。就說修下面的龍口壩,我才十二歲,你婆婆天天在大壩上做事。我也上大壩挑土,累死累活想討口飯吃,食堂打飯的師傅說我個子小,吃飯糟糧食,給我打了缽能照見影的稀飯。他的兒子比我還矮吶,胖胖的不做事,每頓有飯吃,有魚肉,可我不敢說,沒有父親撐腰?。∥也藕攘艘豢?,想著家里你大姑,小姑和三叔。他們幾天沒見飯星子,餓得軟塌塌的。我舍不得吃,端著稀飯往屋里跑,路上碰到隊長,他揪住我邊打邊罵,吃不完往屋里帶,人小鬼大,搞邪了。一腳踢了我的飯缽,我眼睜睜地看著稀飯流到土里……地上涼,建軍去扶父親起來。父親說,兒吶,為人要行善,當(dāng)官要做好事,離地三尺有神明吶!
鞭炮和煙花響起來,他們又到建輝母親的墳上,該走的儀式差不多,只是,建輝燒麻將和手機的時候,父親說,軍,我不打麻將,我死了你也給我燒個手機,到了陰間我找建文和你三媽,有個說話的人。
建文的墳在第一座最近的山坡,墳包還是黃土,墳頭插著花,地上有鞭炮的紅碎屑。三叔說,翠前天回來上了墳的,哭得眼泡都是腫的。建軍想起建文小時候,叔伯輪流養(yǎng),輪到哪一家,他要么帶些小魚,要么幫著打豬草放牛。叔伯湊錢給他做屋結(jié)婚,誰也沒有指望他還錢,可他硬是和翠一家家還清了賬,還在城里買了房子供兒子讀書。想想臭貨,再看建文,建軍的心針扎一般。
上完墳,雨停了。建軍緊跟父親后面,聽他說話像掛著風(fēng)箱,就盡量走到跟前。父親說,祖墳?zāi)抢餂]有空處了,才把建文孤零零葬在他家地里。唉,我呢,我死了就埋我家那塊地。
建軍覺得到了與父親攤牌的時候了。就說,這次您得跟我回城里,您年紀大了,不能一個人住在老屋。父親的臉上有些笑意,嘴里說,不吶,我種點地,開個小賣部能養(yǎng)活自己,不去添麻煩。建軍知道父親是愿意去城里的,申辯說,怎么會是麻煩呢,給老人養(yǎng)老是應(yīng)該的。父親說,我一年多多少少能賺幾個錢,現(xiàn)在小賣部不需要到街上挑貨,打個電話老板開車送來,我舍不得丟。建軍說,您老莫怪我,小賣部我已經(jīng)轉(zhuǎn)給輝了。
啊?幾多錢?你不跟我打招呼就轉(zhuǎn)?父親的臉沉下來。建軍說,錢是小事,您老身體為大。我現(xiàn)在工資漲了,養(yǎng)得起您!再說了,姐姐們也都在城里,您想住哪家住哪家,我在部隊也放心啊。父親還在猶豫,可我還有地,我的地咋辦?建軍說,山上的地種樹,稻田給三叔種,三叔說了,每年供應(yīng)您糧食和油。
父親搓著手,嘴里嘟囔著,唉,這個伢,咳咳,真是!
建軍的電梯房,父親來過多次,每次不是送糧食,就是蔬菜和油料,來了也住不了一兩天。首先是不習(xí)慣,他說衛(wèi)生間和廚房對門,怎么能在里面大小便呢?他常常跑很遠去找公共廁所。再就是看電視,看得正起勁,孫子要換臺,做爺爺?shù)哪懿蛔寙??沒想到,這些問題全解決了。父親進門就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大屏幕電視,兒媳小阮說,舊電視放在您房間了,以后沒人和您搶臺。
晚上一家人陪他去散步,建軍指著路邊的小房子說,那是新建的公共廁所,很干凈的。父親和一群老人孩子坐在寫有“花園廣場”的臺子上,看巨大的電視屏。幾十年來,他習(xí)慣了看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yù)報,這對于一個底層的農(nóng)民似乎不可思議。村里的玉道爺就笑過,電視上的人你認得他,他不認得你,何苦天天去瞅呢?看個天氣預(yù)報也怪,怎么總看外地的?玉道爺不識字,五大三粗的,年輕時挑兩三百斤,到他得病之前還能挑百把斤。活到了花甲,去得最遠的就是棚鎮(zhèn)。他是尿毒癥,躺了半年,到死也不知道花園到底是不是大花園,孝城究竟比棚鎮(zhèn)大多少,更不懂星光老頭(建軍的父親)為什么天天離不了電視。
住在兒子家,頓頓飯是飯,菜是菜,湯是湯,不僅講話有人應(yīng)聲,一家子老老少少也熱鬧,可父親的咳嗽卻在加劇。眼看假期結(jié)束,建軍帶他去做了個體檢,這一查,醫(yī)生說有些嚴重,必須留院觀察。父親住進了縣醫(yī)院傳染科病房,得知左床是肺癌,右床是肺心病,心里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燈光打在白色的墻壁上,電視開著,誰也沒有心思看。左床的咳嗽斷斷續(xù)續(xù),卻似乎耗費了洪荒的力氣,右床的喘息不絕于耳,吐口痰都要掙扎半天。父親的情況比他們好,能吃能走,能跳起來證明不需要兒子擔(dān)心。
建軍回了部隊,父親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病情得到控制。為了慶祝父親出院,小阮準(zhǔn)備了一桌子飯菜,可父親不僅不上桌子就坐,還執(zhí)意要回老家居住。
建軍得到消息正在開會,部隊裁軍以后,要做的事太多。他所在的武警應(yīng)急部隊,隨時要做好準(zhǔn)備開赴前線,這個前線包括地震災(zāi)區(qū)、抗洪搶險、山體滑坡、災(zāi)后重建等等。建軍說,您不要拿身體賭氣呀,您回老家我哪能安心工作?父親說,我現(xiàn)在好好的,老家的空氣好,利于休養(yǎng)。如果有不舒服,打電話你姐,她隨時接我去醫(yī)院。再說娃們小,傳染不得。
雨天的六月,天空濕漉漉的。建輝家新開的小賣部在路邊,或許是雨聲干擾,電視開得很大,熒屏里某個地方洪水滔天,武警戰(zhàn)士正在抗洪搶險。新聞很短,幾個鏡頭一晃而過,父親揉了揉眼睛問建輝爸爸,看清楚沒,電視上有沒有我家建軍?建輝爸爸搖頭,沒有,你安心養(yǎng)病,別擔(dān)心。彩彩把織的娃娃毛衣擱在膨隆的肚子上,撩起衣角擦了手心里的細汗說,我去摘幾個桃子你們吃。桃樹葉耷拉著,零星裸露的大紅桃伸手可摘。村里桃樹多,桃子不值錢,工錢又高,基本上由它自生自滅。星光老頭吃了半個桃咳嗽不止,正好有人來買東西,他趁建輝爸起身,慢慢走回家躺下。躺下了又覺得胸口悶,喉嚨發(fā)癢,連串的咳嗽過后,一口紅痰涌出,是血。
父親又住進了醫(yī)院。建軍在部隊干著急,一個勁要姐姐蘭芝請求醫(yī)生給父親換個肺。管床醫(yī)生周主任說,換肺是不切實際的,老人快70歲,瘦得皮包骨頭,心臟也失去功能,住院消炎掛氧氣好些。于是,一家人換班在醫(yī)院里照顧。醫(yī)院床位有限,父親好一些就得出院。好不容易熬到過年,天氣越來越冷,他雙腿紅腫,靠張嘴呼吸。這次,他死活不住院。蘭芝只能請周醫(yī)生來家里,周醫(yī)生說,別看他能吃一點東西,危及生命的不僅是肺部,更是心臟,任何刺激都會導(dǎo)致心臟驟停。蘭芝每天把藥帶回來,用了藥,給父親背后墊著被子,他斜靠著,腦袋歪斜,臉色晦暗。
春節(jié),彩彩生了個女兒,建輝和幾個老家人來拜年,說連國爺中風(fēng)后從床上栽下來去世了,兒子臭貨在外面打牌沒送到終,把葬禮搞得熱鬧空前。真是“活著不把父母敬,死了花錢祭鬼神”。飯后,大家要走,父親竟然起床,讓小阮準(zhǔn)備麻將,他拉這個,喊那個,殷勤地挽留。建輝說,二伯,人多好吵,您要休息,我們不打麻將。父親近乎哀求,玩下玩下,明年過年還不知我在不在呢。大家坐下來打,建輝偷偷打電話建軍,軍哥,二伯是不是不行了?
年后天氣暖和,父親氣色好多了。他很想與兒子聊聊。建軍說,我在塌方現(xiàn)場救援,這個電話打了就要關(guān)機,您安心養(yǎng)病,好好休息。電話傳來嘟嘟嘟的忙音,老人眼里滲出淚水。
春天萬物生長,也滋生著癌細胞,父親土黃色的臉,變得水汪汪,紅彤彤的,像紅透的桃花,炫目,驚悚??吹礁赣H鼻腔出血,蘭芝強行安排他醫(yī)院,守著他說,您安心睡。父親搖頭,是想睡吶,一躺下胸口痛,到處是黑的,一睡著怕是要過去了。蘭芝說,不怕,我守著您!父親說,我冷吶。蘭芝又去拿了床被子。
父親一醒來就喊,把電視打開,我要看我的兒!蘭芝打開電視,父親盯著電視,等待新聞聯(lián)播,等待天氣預(yù)報。終于,失聯(lián)幾天的兒子來電話了。父親有說不完的話:兒啊,你有今天不容易??!我們家世世代代貧窮受欺侮。你當(dāng)兵,大隊書記不蓋章,說鄉(xiāng)里征兵指標(biāo)不夠,莫癡心妄想。我跟他說好話,說我家沒有野心,只想讓孩子去部隊鍛煉幾年,你只要簽字蓋了章,我給你作揖。說了幾天好話不管用,還是你媽有辦法,塞了100元才辦?。「赣H的眼窩汪出淚水,兒啊,自古朝廷無人不做官。他們哪里想到你真的有出息呢!
建軍鼻子酸酸的,安慰說,莫想那些,現(xiàn)在條件好了,您該享享福。
父親嘆氣說,我是在享福吶,只怪病得的不好,你看,灣里和我一樣病的都走光了——好人好報,給我治病的周醫(yī)生說我是好人,一定給我好好治,我知足。人要行善吶,我跟你講大隊書記,不是叫你記仇,是要你行善,有能力多幫幫別人,莫為難平頭百姓,我說的話你要記到,吃點虧沒哪個把你當(dāng)苕,做好事是為子孫積德……伢,你在部隊要努力呀!
建軍說,您老說的我都記得。清明節(jié)我想請假回來看看,您好好的,等著我。
莫回,莫回。我早就跟你說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你是部隊的人,不是我一個人的兒。那多人等著你去救,我一個老頭子天天能曬太陽,頓頓有熱飯,身子骨好得很。父親阻止著,把胸脯拍得啪啪響。
小阮送飯來的時候,父親自己坐起來,把半罐湯喝完了,還擦擦嘴說,下次來給我?guī)П救諝v,能一頁頁撕掉的那種。
病房里好安靜。蘭芝把脫落的氧氣管插到父親鼻子里,伸手探了探鼻息,又不放心地喊了聲父親,沒有回應(yīng)。加重語氣,又喊了一聲。父親猛地一抖,睜開的雙眼滿是惶恐。蘭芝喊,您沒事吧?父親像是突然醒悟過來,說:油果,要油果(趙棚把油條叫油果或者果子)。蘭芝問,您想吃油條嗎?父親說,我夢到你婆婆了,她要吃。蘭芝心一沉,確實,婆婆喜歡油條,買了也不舍得吃,總是喜滋滋地裝進竹簍,掛在堂屋梁上,砸著嘴說,看,油滴滴的,黃亮亮的,好吃得很?。∮杏H戚來,她就煮幾個荷包蛋,加上紅糖泡上油條招待。
父親說想吃油條,我怕是他真的不行了!蘭芝對建軍說。
告訴周醫(yī)生,用最好的藥。建軍回答。
吸氧、輸液、父親的小便次數(shù)多了,水腫退了好多,精神時好時壞,一會長時間睡覺,一會突然醒來,咕嚕著:軍——建軍。
蘭芝說,軍在部隊呢,要不,我打電話讓他回來?父親搖頭,不要,就算他回來,也不能把我的病治好。蘭芝紅著眼睛說,您明明想兒子,又不準(zhǔn)我說。您以為我不知道,您天天看日歷,就是盼著軍回?父親仍然搖頭,伢,可憐天下父母心。你要講孝心,就送我回家,我要在老屋里閉眼。蘭芝不答應(yīng)。周醫(yī)生說,回去也好,輸液多了加重心臟負擔(dān),人活的是精神,老人高興了,或許能多支撐段時間。
父親又住到了家里,白天晚上有人在身邊。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醒來就要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過去,說建軍小時候愛生病,為給他治療,挑著籮筐,把武漢的路走劈了;說為了籌錢讓蘭芝上學(xué),到處求人;說自己的母親可憐,到八十多歲骨折,癱瘓六七年,都是他服侍。說著說著嘆口氣叮囑,你們天天給我洗下,我干凈點就不討人厭。蘭芝端了一盆水給父親洗腳,挽起褲腿,看到皮包骨頭,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落入水中。
晚上,蘭芝睡在父親腳頭,抱緊父親枯瘦的雙腳,聽見父親淡淡地問:你剛才和軍在電話里說啥呢?蘭芝答,沒說啥,他擔(dān)心您的病情,說清明節(jié)請了三天假。
“唉,都是我這病,讓他不安心哪!”夜黑沉沉的,淹沒了父親的喘息。
半夜里,銳利的撞擊聲驚醒了蘭芝。蘭芝本能地去摸父親,床上是空的。再看,父親歪在地板上,一瓶酒汩汩向外流。
伯伯,伯伯,蘭芝驚叫著,屋里的人都沖過來。大家扶起父親 。父親顏面如血,斷斷續(xù)續(xù)地呻吟,軍,建軍,我的兒,我喝了酒——再也不拖后腿……
酒味在房間里彌漫升騰,父親的氣息漸漸微弱。凌晨兩點,這個一生滴酒不沾的老人停止了呼吸。
建軍趕回時,老屋的三叔、李嬸、建輝夫妻、翠等都在。父親躺在地鋪上,穿了壽衣,蓋著綢緞被面。他喊了聲“伯伯”,淚如雨下,長跪不起。李嬸從背后給他搭了條長長的的孝布。
遵照父親生前的遺愿,建軍把他葬在北山坡。山底的龍口壩碧波蕩漾,浩淼的水域和德安共享。山坡下油菜花金黃,麥苗青青。稍遠處,有建軍的太婆,太爹,爹爹婆婆,二爹、二婆,三爹、三婆,三媽、叔伯等,不遠處還有建文,他們的墳?zāi)购透赣H毗鄰,朝夕與共,永世相守。
張麗,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在《北京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長江叢刊》《西北軍事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百花園》《湖北日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八十多萬字,多次獲國家、省市級獎勵;作品多次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被多種年度精選本收錄。出版散文集《像鴿子那樣飛》及小小說集《幸福的檸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