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勝
五 萬
李國勝
金漢發(fā)坐下后訕訕一笑,對那三家說:“勸賭必贏,你們硬要逼我上架,輸了錢不能反悔的。”說著看看表,“一點半……這樣,我和你們?nèi)恢v個條件。陳局長說他兩點半有個會,他要講話,三下五除二,一二十分鐘搞定,盡量在三點鐘趕過來?,F(xiàn)在一點半,我舍命陪君子,和你們玩四圈,差不多正好到三點鐘……”
“他三點鐘趕不來呢?”坐東的劉老板說,“那你一走,我們?nèi)叶返刂???/p>
“不不不,”金漢發(fā)很認真地說,“我的意思是,頭一局,四圈,不管怎樣我都陪到底,四圈不下地,他就是來了,我也不讓。三點鐘他還不來,我當(dāng)然不走。只是丑話說在前,第二局開始,他一來我就要下桌,贏了的錢不退的。哈哈!”
“好好好,”南家吳校長有幾分不耐煩了,“說了就算數(shù)。搞吧,快點。”北家魏院長護著金漢發(fā),說了一句:“吳校長,劉總,體諒漢發(fā)一下嘛,他不能只顧著我們這一桌。樓上樓下,八張桌子,都要他照應(yīng)。”劉總不愛聽這話,撇撇嘴,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說:“八張桌子?把我們八仙過海八大金剛這兩桌散了,靠樓下那六張桌子,漢發(fā)喝西北風(fēng)?”
這話倒也是實。金記茶室擺了八臺麻將,樓上兩間雅座,樓下六桌散席,有點像當(dāng)年襄河客輪一等艙與大統(tǒng)艙一般,尊卑貴賤各居其位的格局。樓上貴賓是???,以劉總說的“八仙過海八大金剛”為基本面,鎮(zhèn)上七站八所的頭兒,加上幾個收棉花糧食的老板。樓下就亂七八糟什么人都有,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三教九流的人,隨來隨走,打的牌叫“晃晃”,那意思說,來個人,玩兩把,起身走了,又來人補上,晃來晃去,晃去晃來。這當(dāng)然不會大賭,有時一張桌子湊齊了不過三五十塊頭子錢,半天下來,六張桌子勉強收到三百塊茶水費,也真是劉老板說的,夠喝西北風(fēng)。
樓上的場面可就生猛得多。打的是——按金漢發(fā)說,叫做,“中華人民共和國體育部規(guī)定的國際體育競技項目:競技麻將”!這麻將的規(guī)則是“算番”。高級教師吳校長給他考證過,體育部什么的,那是扯淡,哪有這部?不過倒真有一個中國競技麻將協(xié)會發(fā)布過《中國競技麻將競賽規(guī)則》,也巧,這規(guī)則與襄河兩岸幾百年來流行的“算和”大同小異。大一點的區(qū)別只是,GB麻將144張,本地早年間有過,現(xiàn)在都改136張了。其它什么,“花龍清龍七對獨釣”,全是一樣一樣的。
這“算番”與“晃晃”的打法,真有天壤之別。算番的牌局,小點玩,八圈下來一兩百足矣;晃晃的牌局,打大的,一場勝負可能三五萬。反過來,玩算番的,半天可能有幾萬出進,晃晃——比如金家一樓那幾桌——也就百來塊錢。
但二者的根本區(qū)別倒并不只是輸贏大小。算番的樂趣在于變幻無窮。同樣的十三張牌摸起來,有人能玩出大滿貫,有人只能“屁屁和”,《中國競技麻將規(guī)則》規(guī)定了64種牌型,最小的,一番;最大的,幾百番都有。金記雅室打的是“20塊一底”,最小的一番就是20元,大的……不好說了。64種番目全寫在規(guī)則上,和了牌,按番數(shù)乘以20元即可。
這《中國競技麻將規(guī)則》的放大影印件蓋著血紅大印,張掛在兩間雅室里,姜太公在此,辟邪驅(qū)妖,保一方平安。桌面上和暗屜里,一分錢都見不到,全用籌碼。派出所也好,紀委也好,干瞪眼?;I碼不多,每家拿五千鈔票買四千九的碼子,金老板按行規(guī)稱為茶資。按吳校長說法,謂之出師未捷先斷腿。八個人就是八百。名義上說的是每天下午拿這錢安排肉酒肉飯,那幾位幾乎每天都有飯局的,十二圈或是十六圈打完,柜上把籌碼兌清,拜拜了。平常日子,每頓只有兩三位留下,金老板作陪,煙酒菜飯,三百元搞定,恰好拿樓下那筆銀子對付,樓上八百元就照單全收了。
今天行市不利。電話打了幾十通,只約到三個人,一桌都開不了,創(chuàng)下金記茶室開張以來上座率最低的黑色記錄。費了好多口舌,工商所陳局長(據(jù)說工商所要改工商分局,因此鎮(zhèn)上人都提前稱之為陳局長)總算答應(yīng),下午開個短會后過來。那三位一點鐘就到了,心焦火辣,無奈之下催老板上陣。
這幾個人是衣食父母,怠慢不得,漢發(fā)老板只好坐了上去,心中默念“勸賭必贏勸賭必贏勸賭必贏……”無數(shù)次,一邊念叨一邊捻著腕上佛珠,一不留神出了聲,“勸賭必贏嘞。你們?nèi)惠斄四帧?/p>
“少說些廢話!”劉老板拍出一張牌來,“北風(fēng)!”
清湯寡水地打了三圈多,漢發(fā)悄悄清點一下暗屜,還好,只輸了五百多,眼看四圈要下地,小心點打,不出現(xiàn)大番,五六百塊錢認了。恰好陳所長打電話來,問這邊戰(zhàn)況如何,說,最遲三點一刻趕到。漢發(fā)放了心,對三人說:“都聽到了,陳局長一定來。我輸了五百多,不趕本了,四圈打完,你們幾位喝杯茶,等他……誒誒誒,慢點慢點,魏院長,你這就不夠意思了……”
魏院長笑笑:“這沒得法,有碰要碰嘛?!?/p>
原來,恰在金漢發(fā)擱下電話時,南家吳校長打出一張五萬,漢發(fā)坐西,手上剛好是四六萬,兩張牌拿下來,正要吃進五萬,北家魏院長大喝一聲:“碰!”拿出兩張五萬來,笑嘻嘻地擺在面前。
魏院長伸出兩個指頭,到吳校長門前夾那張五萬。漢發(fā)忍不住說一句:“碰了五萬,你拿什么做將牌的?!?/p>
對面劉老板馬上接了一聲:“清一色不要二五八做將牌,這都不曉得?”
劉老板心里清楚得很,到此時為止,上家魏院長打了七張牌出來,一張白板,一張西風(fēng),三張條子,兩張筒子。萬字一張不見。這張五萬一碰,清一色是毫無疑問了。
吳校長也早看出桌上有人攢萬字。他手上唯獨只有一張五萬,一直捏著。你少,別人就多,這是不消說的,牌局鐵則。
漢發(fā)稍一定神,當(dāng)下明白,手上這一把牌沒用了。四六萬是肯定死翹翹,又不能拆開打出去,只能棄局。好在這一局只有兩把牌了,熬過去,少輸當(dāng)贏吧。
魏院長碰了五萬,打出一張三條,“金三銀七”,這樣的字,不到最后關(guān)頭是不出手的,何況他前邊還打過五條、八條、九條。局勢再明顯不過,魏某人的萬字清一色已經(jīng)十有八九了。
東南西三家都盯著剩下的墩子,暗暗盤算,每人還有三張牌,算了,萬字是不能打的,他要自摸,是他的手氣。
劉老板打出一張紅中,是三張開拆的,不玩了。吳校長本是摸一張三六九條就聽牌的,偏偏摸到一張一萬,桌上未見面,還打個球,把個四筒丟了出去。金漢發(fā)手上有五六筒,本來吃進四七筒就等五萬來和牌的,現(xiàn)在死了心,不要了。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要了就要拆四六萬。伸手一摸,晦氣,是張紅中,啪一聲拍在桌上。對面劉老板這一氣非同小可,他一直在等第四張紅中出來開杠!
魏院長看著一東一西兩家的紅中,快活得很,也不怕討人嫌,西邊看看,笑一笑;東邊看看,又笑一笑,不緊不慢地去摸牌——“碰!”劉老板氣沖沖地拍出一對紅中來。
魏院長一怔,手縮了回去。“你不是剛打一張紅中……”
劉老板臉上表情馬上變了,很客氣很歉疚地說:“對不起院長,剛才把牌碼亂了,看花了眼,現(xiàn)在剛看清楚,原來我碰紅中就聽牌了?!闭f著,學(xué)魏院長手勢,倆指頭把漢發(fā)門前的紅中提拎過來,剛要放進那一對中湊仨,眼睛一轉(zhuǎn),丟下了,“還是要我的原配吧?!卑焉弦皇执虻哪菑埣t中撿起來,“對不起對不起?!?/p>
魏院長有苦難言。劉老板分明是不讓他摸牌,跳他一張是一張,但這種打了什么又吃什么打了什么又碰什么的路數(shù),規(guī)則上是允許的,還有個術(shù)語,叫做“回頭一笑”。好馬偏吃回頭草,無可非議。
幸好他出手慢了一拍,倘若快那么零點一秒,右手中指肚接觸到那張牌正要翻開攤下時被劉老板一刀砍斷,他恐怕要掀桌子。
那張本該他摸的牌是,一萬。
魏院長門前的明張是碰了三張五萬,手上暗張是——
九萬九萬八萬七萬六萬四萬三萬二萬
一萬
最可能的和牌是一四萬“兩頭釣”,清一色,自摸,倒下來是:
九萬九萬九萬
八萬七萬六萬
五萬五萬五萬
四萬三萬二萬
一萬一萬
25番,三家各五百元,不錯了。
但魏院長志不在此。他已覺察到吳校長不要萬字,如果第四張五萬被吳摸到,理論上說,還可能打出來,那么就是——
九萬九萬
五萬五萬五萬
七萬八萬九萬
一萬兩萬三萬
四萬六萬,五萬和牌!
什么意思?
清一色一條龍嵌五萬,還是四帶一!這且不談。最難得的是,一二三四、六七八九萬,五萬和牌,又是絕張,斷橋會!
這個牌和下來,按金記雅室的規(guī)則,叫做“一家干”。滿貫大和。本來他這一把可以算出兩三百番,那三位每人要開四五千,但牌友們有約在先,100番封頂,也就是一局最多開兩千。一般情況下牌局進行到一半以后,很可能有人手上的籌碼不夠兩千,因此又立了這樣規(guī)矩:桌上只要有一家籌碼用光,“一家干”了,馬上散伙。這辦法可能是從中國足協(xié)那兒學(xué)來的“突然死亡”,也可能是從中國證監(jiān)會學(xué)來的“熔斷”。干了的人凈身離桌,其余兩家(有時甚至只剩下一家)開兩千,散伙,如要再戰(zhàn),大家再買五千籌碼。這是人人認可人人遵守的規(guī)矩。
這張一萬被劉老板跳過了,魏院長雖然不明真相,心中倒也并不著急,他只等那張驚天動地的五萬。
這紅中還真碰得巧,吳校長摸起來一看,朝劉老板擠眉弄眼一番,把一萬很小心地插進去,丟出一張五筒。
輪到金漢發(fā),摸到的那張字讓他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居然是,五萬!
絕張。
他本該是吃了吳校長的四筒就等那張幾乎不可能的絕五萬,上一手放過了四筒,幸好整手牌型不亂,估計老吳也是一對四筒拆的?一切都有可能。
接下來魏院長摸到一張東風(fēng),看都懶得看,丟了。
劉老板摸到幺雞,丟了。
吳校長摸到九筒,丟了。
金漢發(fā)心中暗罵,你他媽的就不會摸張四七筒打出來?想想這話說也無用,可想而知,他要有四七筒肯定打了。唉,求人不如求己,不信老子摸不到一張四七筒——翻過來一看,偏偏不是。四七倒是四七,一張七條。
桌面上每人還有兩張牌,魏院長坐北,還有三張,一四萬應(yīng)該大有希望,當(dāng)然,最好是……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夢想居然成真,一張……五萬!
九萬九萬
九萬八萬七萬
一萬二萬三萬
四萬六萬——五萬!
十一張牌,連同三張五萬,十四張攤倒在魏院長面前。
清一色,一條龍,絕張,四帶一,斷橋會……
場上死一般寂靜。
吳校長自己的賬有數(shù)的,只有一千七了,站起身把全部籌碼抓出來一丟,起身就走。
劉老板叫了一聲:“再買碼子吧,不想趕本了?!”
魏院長說話都不利索了:“不要要緊的的,陳陳局長馬馬馬上到……”
劉老板追趕吳校長去了,魏院長去柜上兌賬提現(xiàn),金漢發(fā)呆坐在那里,腦子全空了全亂了。
第一個念頭是,魏某人出老千。
網(wǎng)上早說過,廣東福建那邊有一種貼膜,暗中貼在牌上,眼睛一眨,母雞變鴨,要啥有啥。
但老魏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人。再不濟,也是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副主任醫(yī)師,省市縣三級的勞動模范,有頭有臉的人,能如此下作?再說,那最后一張五萬看了幾十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絕對是原裝正品。
第二個念頭……沒有第二個念頭了。心都亂透了。
老板娘上樓來,打斷他似有若無的思緒。
“他只要了……一萬四千五……”老板娘說。
“嗯?!”
“賬算了,吳校長輸光,劉胖子輸了兩千三,算下來你輸了兩千五,魏院長該贏九千八,連本一萬四千八。他只要一萬四千五……”
“不是錢的事!”金漢發(fā)跳起來狂叫一聲。
老板娘不知場上詳情,傻傻地說:“我還和他講客氣話,說大家愿賭服輸,我們老金不能壞了規(guī)矩……你要讓一點,多謝了,要就九千六,六六大順,要就照算,九千八,要發(fā)不離八。他卻說,最喜歡這個五五五……”
漢發(fā)懶得和老婆講,把那五張五萬排在她面前,“你自己看吧?!?/p>
老板娘俯身一看,就像麻將場上笑話所說,兩只眼睛變成了一對二餅:“這這……狗日的還出千?”
“不是貼的膜,我看了八百遍。”
“那……偷牌?”
“放屁!偷也要有東西好偷哇!哪里偷第五張?”
“那你怎么不說穿他?”
“放你媽臭屁!我自己手上有個五萬!他和了四張五萬,這麻將桌姓金,我能夠說?!那第五張算他的算我的?”
老板娘癱坐在椅上,抓耳撓腮許久,不知如何是好。
道理是再簡單明白不過,老公不會在桌子上弄鬼,魏某人的四張五萬肯定有問題——她自言自語,惹來老公又一頓罵:“真是他媽SB!當(dāng)然是有問題!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個問題到底是個什么問題!”
老婆居然笑了起來:“你說話像干部嘞!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聽,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個問題……怎么說的?哈哈!”
漢發(fā)翻起白眼瞪這婆娘,越看越堅信真他媽是個SB。老話沒說錯的,癡驢愛叫,癡人愛笑?!皾L!下樓收錢去!”
自去年裝修一新“二次創(chuàng)業(yè)”以來,除掉乙未年臘月三十那天下午,今天,2016年4月10日,丙申年三月初二,是金記第一次不開晚飯留客。一百多天了,座上客常滿壺中酒不空,賬本上日積月累的數(shù)字正向六位上靠近,生意興旺,前景樂觀,誰想得到今天……兩口子都懶得提做飯的事,一個在樓上冥思苦想,一個在樓下盼那六桌散兵游勇快快滾蛋。好不容易,應(yīng)了盼星星盼月亮的老話,天黑下來時,第六桌才算散了伙。老板娘來不及收拾打掃,急急忙又上了樓。
金漢發(fā)好像就等著她快來有話講,張口就說:“我想到一點眉目了。”
“哦?!”
“我們開張一百多天了,樓下的不談他,樓上這兩桌,我記了的,前前后后有十九個人在轉(zhuǎn)。八大金剛八仙過海是鐵桿,每天總有五六個要來,再約別人。去年臘月三十,今年初一到十五,都沒有空過桌。哪里有這樣巧的事,今天這張桌子出了妖怪,那邊唱空城計……這兩樁事怕是有牽扯。昨天我不在家,樓上出過什么事沒有?”
“哎喲我想一想……哎喲!這一說,還真有點名堂嘞!”
“嗯?!”漢發(fā)站了起來。
“昨天,這邊是你們剛才的班子,陳局長來了的。那邊一桌是財管所田所長、金豐公司楊總、移動公司胡經(jīng)理、農(nóng)商行張經(jīng)理,兩邊都平平靜靜的。兌碼子的時候,田所長和胡經(jīng)理贏了,也不多,一個兩千三,一個一千八。臨走時,田所長坐了幾分鐘,等那幾個走后,悄悄對我說,以后他不和楊總打,約人的時候注意?!?/p>
“嗯?”
“他說,今天是他自己贏了,不想多說,要是輸了,他不依的?!?/p>
“究竟怎么的?!”
“他說,打到最后一把牌,輸贏是定了的,他贏兩千六,也不在意了。楊總和了最后一盤,碰六條的‘對對和’,這個牌就有點搞不懂?!?/p>
“有什么搞不懂?”
“田所長說,他自己手上有一對六條?!?/p>
“?。??”
“不過他又說,反正那一把牌15番只開了三百,落袋兩千三,心滿意足了。再者說,牌打到最后,都昏頭昏腦了,說不定是哪個把六九條看花了眼……只是,說歸那樣說,他一定懷疑楊總出老千,搞出第五張六條來。所以又說,別的都不談,天知地知,以后不和楊某人玩就算了?!?/p>
“你這臭婆娘!”漢發(fā)恨不得掀了桌子,“昨天怎么不講?”
“你在外頭喝得像頭死豬了回來……”
“趕快清牌!趕快清牌!”
漢發(fā)明白,一定是兩邊的牌弄混了!這邊多出一張五萬,那邊多出一張六條!如若所料不錯,這邊肯定少一張六條,那邊少一張五萬!
電門打開,機器好一陣轉(zhuǎn),片刻工夫四個墩子拱了出來。漢發(fā)一看,背板是紅的,雙手一撥拉,推了進去,說:“出妖怪的是藍牌?!?/p>
機器又轉(zhuǎn),片刻,又拱出四墩藍色背板的牌來。
兩口子慌手慌腳一一推倒,條筒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四張一排——
買了個表!真是五張五萬!
馬勒戈壁!真是三張六條!
二話不說,兩口子飛快進了對面那間房。漢發(fā)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那副藍牌其實不消看,百分之百是多一張六條少一張五萬。
看著面前這桌上三張五萬,五張六條,夫妻倆呆若木雞。
半天,老板娘說:“是哪個砍腦殼的做這種事?幸好昨天這邊多一張六條田所長沒有發(fā)作,今天那邊多一張五萬是你遇上了,若是……”她的想象力很有限,不知該如何假設(shè)可能出現(xiàn)什么更可怕的后果。
“閉嘴!”金漢發(fā)呵斥一聲,“老子安安靜靜想一想……”常聽開場子的朋友們說,這種事是免不了的,輸多了的人,下桌子時偷一張牌走,讓你搞不成……這不對,這個問題不是那個問題……把兩邊的牌搞亂,為的就是讓桌子上扯皮翻臉……我日他媽!
漢發(fā)猛醒,這是有人要砸場子斷財路!
電動麻將桌被人裝程序裝遙控,早不是新鮮事,業(yè)內(nèi)同仁都心知肚明。一旦被人下了套,輕則花錢賠禮,重則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但凡事情敗露,當(dāng)事人非傷即殘,茶館老板的日子也不好過。江湖兇險,金漢發(fā)豈敢馬虎?八張新桌子全是國內(nèi)頂尖品牌“皇雀”,去年買來時一臺一臺拆開檢查,每臺兩種背板共272張,八臺2176張牌,一張一張校驗,應(yīng)該是萬無一失。樓下玩小牌的不必太操心,樓上兩桌,外人是不讓進的——吳校長說了,金記茶樓雖比不上北京武漢的會所,在我們這小地方也算私密去處了。進場五千元的籌碼,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取得資格的。十九個??停瑪?shù)來數(shù)去,大贏家是魏院長吳所長嚴所長。贏家魏院長應(yīng)該不會開這個玩笑。大輸家是金豐楊總、漁場鄭老板,這兩個日進斗金的伙計,斷不會因為輸?shù)魞扇f塊錢壞了江湖上的名聲,再說,漢發(fā)心里清楚得很,這兩人大多時候是故意輸給陳局長張經(jīng)理他們,周瑜打黃蓋的老故事。如此這般,細細想來,這十九個人當(dāng)中,似乎找不出嫌犯。漢發(fā)不放心,對老婆吼了一聲:“把那個表拿來?!?/p>
這份表冊是金記茶樓的核心機密之一,每晚填寫,置于暗柜之中。自2015年12月18日,夏歷乙未年冬月初八黃道吉日開業(yè)以來,每天詳記不誤。某日某桌某人某人某人某人到,某人贏若干某人輸若干,一目了然,清清楚楚。此時細看一遍,不錯,記憶中的情形在白紙黑字上得到印證。登記在冊的十九個人,應(yīng)該都不會有砸場子的動機。
那就……
金漢發(fā)把那表格掂量許久,忽地甩到桌上,“給小雜種打電話!”
小雜種即金水,他兒子。這表冊是兒子設(shè)計打印的。由這表冊,漢發(fā)聯(lián)想到“皇雀”也是金水聯(lián)系購置的!漢發(fā)還想到一件事,幾天前清明小長假,小雜種回來住了三夜,晚上都宅在樓上雅室。問他干什么,小雜種說,皇雀公司免費提供了一些機器潤滑油、清洗劑,他在搞維修保養(yǎng)。弄不好,這件事小雜種恐怕難逃干系!
金水本不叫金水,出生時報的名字是金庫。當(dāng)年金漢發(fā)喜得貴子,一時頭腦發(fā)熱,想到金庫二字,興奮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逢人就講,我兒子這個名字,全中國,加上南北朝鮮,五百年前一個祖宗的金姓人家,恐怕找不出第二個!2005年金庫上小學(xué),中心學(xué)校的吳校長那時還是小學(xué)教導(dǎo)主任,接待報名時大笑,說,這個名字不好。金老板你看,我說句不見怪的話,電視里頭老是在講,哪里金庫被盜,哪里金庫被搶,這也罷了,還有被炸彈炸了的。不好不好。金漢發(fā)如夢方醒,忙給吳主任敬煙,說,正是正是,小伢上學(xué),總是要再起個學(xué)名的,吳主任學(xué)問大,給他改個名字吧。吳主任把他戶口本看了看,哦,98年生的,好!就叫金水。漢發(fā)忙問,有何說道?吳主任說,其一,五行上講,土生金,金生水,此乃順應(yīng)天理;其二,水是長流不斷的,財源滾滾。金漢發(fā)聽了,把兒子摁到地下給吳主任磕了三個響頭。
金水如今已經(jīng)是武漢一所高校大一學(xué)生。他去年九月入學(xué)后,漢發(fā)夫妻二人閑得無聊,手里前些年釀酒賺到的一點資金,投資什么都不夠也不敢,想來想去,開個麻將館倒是穩(wěn)妥。猶豫不決之下,漢發(fā)給兒子打了個電話,不料瞌睡遇到枕頭,金水說,正有人推銷國內(nèi)第一品牌麻將桌。漢發(fā)一聽,煩了:“你上的什么大學(xué)?操的什么心?”金水在電話那一頭回答他:“你要我上市場營銷系,學(xué)的就是這。大二大三大四的,哪個在上課,都被老師差東遣西,推銷產(chǎn)品?!睗h發(fā)無言以對。兒子讀這個專業(yè),本就是老頭老娘的主意,指望日后金水長流源源不斷,現(xiàn)在兒子才讀了一個多月,就會向娘老子推銷產(chǎn)品了,心想事成,有啥好埋怨好責(zé)怪的。
買吧。家中空余面積一算,剛好夠擺八臺。12月18日開張,冬月初八,八八八,還能不發(fā)?
電話打過去,漢發(fā)不好明說,拐彎抹角地問:“那個‘皇雀’麻將桌有沒有售后服務(wù)?”
金水笑了起來:“是不是錯了牌?”
漢發(fā)大驚:“你——”
那一頭電話突然斷了,過了一兩分鐘,發(fā)一條信息過來:“要上課了?!?/p>
漢發(fā)看看表,六點半。小狗日的,武漢才去了半年,就把老子當(dāng)鄉(xiāng)巴佬了?六點半上課?你哄老子?
電話一次一次撥過去,得到的回復(fù)一次一次是“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老板娘聽得不耐煩了,說,“怕是你的手機有毛病吧,我來打?!?/p>
她拿出手機,點開通訊錄一看,嗤嗤地笑。漢發(fā)啐道,“真是SB!打電話就打,笑個卵子!”
老婆說,“我這第一個號碼是兒子的手機,第二個是他們學(xué)生公寓的座機。手機打不通,你不會打座機?”
座機倒是一打就通了。漢發(fā)說,“我找303的……”兒子的大名還來不及報上,那邊說,“學(xué)生在上課?!睊炝?。
“真的在上課?”
然后……沒有然后。直到晚上十點多,電話還是打不通。急得發(fā)慌,閑得無聊,漢發(fā)捏著手機顛來倒去,心生一念,要老婆給那十幾個人打電話,“探探口氣,我擔(dān)心明天情況不妙”。真是怕鬼有鬼,那些家伙個個吞吞吐吐,分明各有心思!更可怕的是,劉胖子陰陽怪氣地問,“老魏和牌的時候,我看你神色蠻不對嘞,吳校長說,他也看到了,你捏著一張牌,死死地不松手。老魏那張五萬,是不是有點……”
完了。雖說砸場子斷財路是誰干的一時還鬧不清,但已經(jīng)被他得手了!四個多月將近賺了10萬,推算下去,一年25萬跑不掉。就被這張五萬打飛了!
快十一點了,夫妻二人和衣而臥,一來擔(dān)心明天上座率,二來疑心兒子那邊可能有麻煩,心煩意亂,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突地,漢發(fā)一直捏在手上快捏出水來的手機響了,火急火忙一看,來電顯示是027開頭的座機號碼。
“喂喂喂!”
“我是金水?!?/p>
“小狗——哦哦哦,你手機是什么情況?”
“學(xué)校把信號屏蔽了。”
“什么?”
“省里有個單位明天借我們學(xué)校考試,我們今晚就在上明天的課。移動公司在調(diào)試設(shè)備,現(xiàn)在這一片信號都沒有了,明天上午還要考,手機都打不通?!?/p>
“……那個皇雀麻將……?”
“不說了不說了,我排了一個小時隊,才排上打這個電話。我很好。明天下午再說……”這時聲音壓得很低,“有人在監(jiān)視,不準多說話……”
咔的一聲,掛了。老板娘跳下床來,“這不行!兒子在學(xué)校只怕有事!你趕快去一趟!”
去武漢方便得很,一百三四十里路,兩個小時就到。漢發(fā)本想按兒子說的“下午再說”,吃了午飯動身,老婆說,“這不對!我們鄉(xiāng)里電話都沒有聽說打不通的,武漢那樣先進的地方,哪里有這種事!上午一定要去!”漢發(fā)任何事都可以不聽老婆的,兒子的安全他不敢大意,于是天一亮就開車上了路。
到學(xué)校時,才九點半,離校門還很遠,就知道兒子說的完全屬實——周圍拉著警戒線,豎著老大牌子,“公務(wù)員考場重地,車輛繞行,十一點三十分開放”。這沒有什么價錢好講,漢發(fā)只好在路邊找個車位停下,關(guān)好車門,打瞌睡。一夜未合眼,腦袋一歪睡著了。
一陣鈴聲把他吵醒,拿出手機一看,“金水來電”。忙說,“我在學(xué)校門口?!?/p>
“你到武漢來了?——好好好,剛解除屏蔽,我馬上來。”
真的馬上就來了。漢發(fā)拉開車門要兒子進來,在副駕位坐下,劈頭就問:“你把麻將換了?”
兒子滿不在乎:“是的?!?/p>
“我——”換了任何一個人,漢發(fā)肯定是”RNM”脫口而出,只是面前對象是親生兒子,RTM多少年了,罵誰呢?
“你,你搞什么名堂?”只好這樣說了。
“老師布置的作業(yè)?!?/p>
“什么?!”漢發(fā)的腦袋在車頂上碰了一記。
漢發(fā)的驚詫是可以理解的,那天劉副教授“布置作業(yè)”時,金水和他的同窗們也同樣大惑不解。
劉副教授要學(xué)生們“作一項關(guān)于‘皇雀’電動麻將桌的社會調(diào)查”。有幾十個子課題,抓鬮。金水抓到的是,“把136張牌換掉一張,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是多少”。
“我不會打麻將?!苯鹚f。
“沒讓你打麻將?!眲⒏苯淌谡f,“你家里不是有八臺‘皇雀’嗎?”
“是——您怎么知道?”
劉副教授說:“我什么都知道。你就別問了。清明節(jié)放假三天,你回家后找兩張桌子,從甲桌上拿一張牌,隨機取樣,放進乙桌,然后,還是隨機取樣,從乙桌上拿出一張牌放進甲桌??芍滓覂勺揽倲?shù)不變,然后……”
“我那幾天回家休息,就在做這個,”金水若無其事地對老爹說,“我把兩邊換了一張牌,然后一盤一盤清查,看116張中什么時候發(fā)覺錯了牌點。那天搞晚了,忘記換過來?!?/p>
幾天前那兩個晚上的事,金水記憶猶新。
他搞不懂劉教授布置這作業(yè)的用意,他也懶得問,照做就是。他本以為這事很簡單——劉教授說得本就很簡單,完全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兩張桌子,換一張牌,比如講,一邊拿張五萬,換另一邊的六條,這一來,一桌有五張五萬,三張六條,另一桌就是三張五萬,五張六條……”
“這不亂套了嗎?”金水不解。
“不怕它亂套?!眲⒔淌谛Φ溃耙桓迸?36張,實戰(zhàn)只用上116張,另外20張是棄墩。這多出的第五張牌,如果碼在棄墩里,就發(fā)現(xiàn)不了……”
“不可能吧?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的?!?/p>
“對,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的。我現(xiàn)在就要你統(tǒng)計一下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
劉教授規(guī)定的操作方法是,弄亂一副牌后,一次一次清點136張,共100次,看那多出的第五張牌,有幾次在116張中,幾次在20張中。
“有病吧?”金水心中暗想。但又馬上否定。他知道劉教授在干什么。劉教授是“皇雀”公司首席顧問,聽一位大四學(xué)兄酒后失言,劉教授承接“皇雀”公司委托,這幾年一直在研發(fā)專供北上廣及沿海地區(qū)高端會所使用的麻將桌,那些地方一場牌幾十萬輸贏,一張牌可以造就一個百萬富翁,也可以讓人傾家蕩產(chǎn)……
“你手爪子癢?!”
“做作業(yè)嘛……”
“我RTM!”漢發(fā)終于有了發(fā)泄對象,在素昧平生的劉副教授身上出一口惡氣,“你們老師教這……?”
“市場調(diào)查,”兒子說,“Marken research,簡稱MR。說了你也不懂?!?/p>
“你今天一定要說清楚!”
金水搖搖頭,“不能說?!?/p>
“這書不能讀了!”漢發(fā)擰動鑰匙,車子箭一般沖向?qū)W校大門。
金水還來不及攔阻,漢發(fā)已循著一個多月前帶兒子來報到的熟路開到了市場營銷系辦公樓前。
“你——你想找劉教授?”兒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劉教授?他是個什么屌?老子的錢是交到你們系里財務(wù)室的!要他退錢,這書不能讀了!”
漢發(fā)哪知道這市場營銷系的大門也好比戲臺上官府衙門,不是隨隨便便好進的,門口站著兩個保安,一人舉旗一人拿電棍,擋住去路。
僵持半天,舉旗的保安拿出對講機,不知找什么人說了幾句,過了幾分鐘,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推開大門出來了。那女人走到車邊,輕輕敲了敲車窗,“請問您是學(xué)生家長嗎?”
漢發(fā)也算跑過碼頭的人,懂得些禮數(shù),知道不能對這女人發(fā)脾氣的,便客客氣氣地說:“是。旁邊的是我兒子,在營銷系,一年級,叫金水?!?/p>
女人隔著駕駛室這邊窗戶玻璃看金水一眼,很溫柔地說:“金水同學(xué),你回教室去好嗎?”
金水認得這是學(xué)生處彭處長,哪敢頂撞,乖乖地打開車門,出來說了一句:“彭老師,我爸沒別的意思……”
“這你別管了?!迸硖庨L揮揮手讓金水趕快滾??粗鹚蚪虒W(xué)樓那邊走去,彭處長拉開駕駛座這邊車門,“請金先生到樓上談?wù)??!?/p>
“五萬!”噗的一聲,金漢發(fā)把個大信封扔在老婆面前。
“這是……”
“桌子賣了。”
“嗯?”老板娘想拿起那錢袋點點數(shù),被老公一巴掌打去,“放下!”
“你拿回來不是給我的?”
“……我……”漢發(fā)在沙發(fā)上躺下,“見了鬼了!”
老婆戀戀不舍地盯著那錢袋,忽想起老公去武漢的原由,慌忙問:“兒子在學(xué)校里……?”
“賺了三萬塊錢!”漢發(fā)狠狠地說。
老婆一聽,不對頭,才說的五萬塊,怎么又成了三萬?
“明天關(guān)門?!睗h發(fā)還是那副腔調(diào),狠狠地又說了一句。
“關(guān)門?這個問題到底是什么問題?”
“皇雀公司按兩千五回收桌子,八臺,兩萬塊?!?/p>
“還有三萬呢?到底是什么……”
“封口費?!?/p>
“嗯?”
“你懂不懂什么叫封口費?還問個卵子!”
“哦哦……”
“這五萬塊錢,兒子的學(xué)費,我們的開銷,湊合過一年夠了??纯磩e的門路再說。”
李國勝,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天門市作協(xié)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螺螄灣》,中短篇小說集《愉快的車禍》《白墨》。多篇作品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家文摘》轉(zhuǎn)載。另有話劇《倒海翻江》發(fā)表,民族歌劇《茶圣陸羽》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