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羽

拾柒

別別扭扭地住了幾日，若漪從她大娘的房間睡到她姆媽的房間，幸虧沒有人再給我們難堪，硬要我們睡同一間房。

走的時候倒是坦然，她只是說，想去月老廟看看。我依她，那天之后我就告訴我自己，依她罷，依她罷，她想怎么樣，我都同意了。

我們走進(jìn)偌大的月老廟，可謂濟濟一堂。都說安鄉(xiāng)哪，要數(shù)蘅安的河燈最美麗，池安的酒樓最熱鬧，秦安的月老最靈驗，靄安的香糕最好吃。

我看著成千成萬的紅條迎風(fēng)飄揚，好像一朵朵紅蓮在風(fēng)中爛漫地飄蕩，無所寄托，問她：“這是什么？”

“許愿的紅條兒。若是想嫁給好人家，就在樹上系上一條，求月老許個好姻緣?！?/p>

我看著左手邊大大的木架子上全都系滿了竹木塊，竹木塊的兩面都寫滿了大大的名字，就又指著問她：“這又是什么？”

她漫不經(jīng)心地答我：“想要白頭到老的情侶，等到找到了彼此的良人，就摘下一條紅綢條，兩個人一起寫塊兒竹簽，系在這，等著一生一世，永不分離?！?/p>

我上前饒有興趣地翻著竹簽，有個小和尚跑過來勸阻我道：“施主，莫碰！這都是其他施主向月老祈求的誠愿，您碰了就不靈驗了。要是您喜歡，旁邊有竹簽，您也可以請一塊兒?！?/p>

我心想靈驗個什么，要靈驗，秦若漪怎么還會在我身邊？一偏頭，發(fā)現(xiàn)秦若漪已經(jīng)跑到很旁邊的一棵纏滿紅綢條的樹下，向一個仙風(fēng)道骨的老人討教著什么。我看著拿著掃帚的小和尚，拿出一張銀票說：“看你們這木架都這么舊了，給你們點錢去修葺下。”

果然還是財能通神，他看著銀票唯唯諾諾地擺出手接著，我卻一把拿回來，指著秦若漪說：“你要是想要，就過去聽聽那位小姐問那個老頭兒問了些什么，然后告訴我這老頭兒是怎么答話的。記住，不要被發(fā)現(xiàn)了，快些回來，這些錢就是你的了?！蔽以掃€沒說完，這小和尚就像幾個月沒吃羊的狼，朝著秦若漪那邊奔過去了。

沒一會兒，小和尚向我亟亟地奔來了，喘著氣說道：“這位少爺，我都瞧瞧聽清楚了。那位小姐問我?guī)煾?，他有沒有幫一位叫秦家的小姐和莫家的少爺配過姻緣?！?/p>

“那你師傅怎么說？”

“嗨，說什么我壓根沒聽。少爺，看在您對我們月老廟這么好的份兒上，我老實跟您說了罷，我們師傅根本就沒幫過秦小姐和莫少爺配過姻緣。幾個月前，秦家的秦夫人早就用一對玉佛像買通了我們師傅，讓他和莫老夫人說，莫少爺?shù)牧寂渚褪乔丶业男〗?。還有后來配的八字，自然是做做樣子?！?/p>

在淡漠的震驚里，我敷衍地把銀票給了他。秦若漪，比我想象得更可憐。什么千里姻緣一線牽，只不過是一場秦家一手安排的戲。秦若漪的大娘，看著像親娘一樣溫柔待她的女子，卻把她賣了?；蛘?，所有人都曉得？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秦若潮為何說，他把她推向了我。秦家的人，沒有一個人愿意救她，都迫不及待地把她往我這個敗家子這里推。

她說她不信金玉良緣，今天她既然問了，就說明，這顆七竅玲瓏心什么都曉得了。若她證實了，所有的人都背棄了她，她會不會比我想象的更難過呢？

正想著，她卻忽而不見蹤跡。

我著急了，在人群中一頓亂找，卻被那師傅叫住了：“莫少爺?！?/p>

我回頭，他將一個包袱交給我：“秦姑娘替您請了只簽，托我將這包袱，轉(zhuǎn)交給您?！?/p>

我抬起頭，看著那些堪稱靈驗的紅綢條，還有被風(fēng)吹亂的維系著姻緣的竹簽，陽光直射我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有些眩暈，紅綢條也變成了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紅霧。我瞇著眼仔細(xì)看，終于看清楚了，新掛上的竹簽上一面寫著“莫懿”，一面寫著“孟菀笙”。

我打開包袱一看，一疊我這輩子也花不完的銀票放置在一個匣子里面。

“她可還有什么話，留給我？”我負(fù)氣將那包袱丟在地上，問一旁仍舊淡然的師傅。

“她讓我轉(zhuǎn)告你，她從不愛做棒打鴛鴦的事。你要的所有，她已經(jīng)給了你。而她祝你們，永結(jié)秦晉，一世白頭?！?/p>

拾捌

蘅安的河燈節(jié)真是熱鬧，摩肩接踵的人們端著老嫗們做的各色河燈在街上熱熱鬧鬧地走著，每盞河燈都長著魅惑的赤色火舌，在微有涼意的秋日里讓人找到掌心的溫暖。姑娘們的脂粉香氣熏染著輝煌一片的長街，熙熙攘攘的聲音沉落在紅楓鋪成的大道上，讓人迷亂。

她不知，我已偷偷跟了她一路。

我看見她向在河邊兜售河燈的老婆婆隨意買了幾盞，紅艷艷的花瓣在光的籠罩下柔和了許多，便在她不遠(yuǎn)處，放下我事先準(zhǔn)備好的河燈，用手推著水波，讓那盞河燈一下漂到她面前。

她先是看見了河燈里的一支芙蕖翡翠簪，那是她出嫁前，奶奶在秦安時定下的秦簪。我因當(dāng)時與她慪氣，藏起來沒給過她。

她看到了簪子上她的名字，低下去的頭一下子抬起來，我看見她眼中的光把我照亮了。

她拾起河燈，問我：“你為何還要回來？”

我看著她，想要攢出一個笑，卻不覺淚已潤濕眼角：“我雖窩囊，也必守信?！?/p>

她忽然落了淚：“莫懿，你蠢不蠢哪？你蠢不蠢哪！他們都不要我了，我沒想到，他們什么都安排好了。我是為了他們才去莫家的?。】墒撬麄兡?，在他們心里我算什么？你還有孟菀笙，莫懿，可是我誰都沒有了，我在乎的人，他們都不要我了！我這輩子，再也回不去秦安?？赡隳?？我放你回你的秦安，可你為何偏偏還要回來！”

我就那樣一下子抱住了她，輕輕拍打著她的背，第一次學(xué)會把給孟菀笙的溫柔分給她一點點：“你放走了我，可我又能去哪里？你是我的妻，只有你在的地方，才能作我的家。他們不陪你一世白頭，我莫懿陪著你，看紅蓮成災(zāi)，韶華落盡。只要是你愿的，我都依你。我沒了菀笙，你也失了秦安，我們又扯平了啊，阿漪?！?/p>

在赤色燭光里，我將那芙蕖簪插入了她的發(fā)間。

而我沒有告訴她。那日，我拿起有著她名字和我名字的簽，踮著腳掛在了最上面的一排架子，換下了她寫的簽。我在風(fēng)中聽著那些竹簽敲打在一起，就像我和她糾纏不清的姻緣，命中注定無法分離。

坐在歸程的船上，我看著她將頭擱在我肩上，一動不動地木然看著眼前那條深不見底的河。黑白的眼珠分明，濕漉漉地像池安清晨沾了露珠地青石板大街，一覽無余的空白。

“只有秦安，才有芙蕖啊?！?/p>

“為什么偏偏不喜歡牡丹，不喜歡水仙，不喜歡臘梅，只愛紅蓮呢？出淤泥而不染？”

“興許，是因為荷葉能泡茶入藥，蓮藕能做吃食，蓮子能燉湯熬粥，而紅蓮也能碾碎了做香糕吃?！?/p>

“這么膚淺的理由？阿漪，你從來沒有親手做過東西給我吃。人人都說你的手藝好，可是你偏偏不給我做?！?/p>

她笑笑，伸出自己的手，手中是一個青玉瓶：“拿去罷?！?/p>

我遲疑著沒有接過。她補充道：“那么這是我親手調(diào)的藥，祛疤用的。手上留了疤，不好看的。”

我想起上次我同阿諾挑釁自討苦吃留下的疤。她竟還記得。

我卻只說：“我又不是姑娘，要好看做什么？”一邊說著，一邊還是口是心非地拿了過去。

“醒酒時也是有用的。你若醉了醒來頭疼，就嗅一嗅?！?/p>

那時的我，卻并不知，以后的年月里，我倒是更愿意醉著。

拾玖

我未曾想到，我會在蘅安遇見孟菀笙。

她對我說：“莫懿，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我從法國一直找到這里，幸虧你在這里?！?/p>

她又說：“我背棄了我的家人，我什么都沒有了，莫懿，幸虧你還在這里?！?/p>

她最后說：“現(xiàn)在我再也不是法國的孟菀笙，會畫畫的孟菀笙。香榭里大街只是一個遙遠(yuǎn)的夢了。我不是用手畫油畫的孟菀笙，我是用手彈琵琶的花樓的頭牌歌姬，但莫懿，你在這里，幸虧，你在這里。”

她嫣紅的血濺在我青白色的廣袖上，讓我曉得這不是個夢。我眼看著她從二層的閣樓里開窗跳下，眼看著她的手骨應(yīng)聲折斷，眼看著她聲聲喚著我的名字昏睡在我懷里。

簇?fù)淼娜巳好懿煌革L(fēng)，老鴇用團(tuán)扇劈開了一條路，嘖嘖嘖地執(zhí)著團(tuán)扇點著我的臉說：“這位公子，閑事莫管，來人，將這個賤婢抓回去。”

“慢著，”我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扔給她，“這位嬤嬤，從此你莫要再找她的麻煩。”

老鴇接了銀票就換了一張臉，諂媚地笑著說：“怪不得這賤婢不肯跟陸老爺，餓了她三天逼著她跳了樓，居然還遇見你這位財神爺。”沙啞的笑聲扎得我耳朵疼，但我顧不得和她計較，直接抱起菀笙去醫(yī)館。

事情這樣清晰。菀笙曉得我回來成婚不告而別，竟寧愿和家里人反目，也執(zhí)意來安鄉(xiāng)尋我。走到這里，想必沒有路費再支撐她走下去，才到花樓里當(dāng)歌姬，卻被什么老爺看上了。老鴇這貪財?shù)娜耍睾屠蠣敶ê昧藢⑺P(guān)起來，硬逼著她嫁到那個老爺家里。她一時無奈，跳了樓，居然那么的巧，正被我看見。

菀笙也是生在水鄉(xiāng)，大戶人家的女兒，從來嬌生慣養(yǎng)，和我一樣在法國大手大腳慣了，卻為我這樣受苦。以前她明明最愛的是畫畫，縱然天生一副好嗓音，也不屑唱歌。但現(xiàn)在，她居然這么作踐自己。

我給了醫(yī)館許多錢，他們告訴我，無性命之虞，但右手恰好先著地，估計是要廢了。我囑咐他們一定照顧好她，等她醒了告訴她我遲早會回來看她。

她曾是我想與之共老的女子，最妍麗而又驕傲的女子，現(xiàn)在卻這樣為我枯竭。我沒有留在她身邊，縱使她身負(fù)重傷，縱使她需要我，但是我居然想到的，還是秦若漪。我想著，她一個人，河燈節(jié)后人又多，若有閃失，又怎么得了？菀笙在這里不會有事，故我飛奔回客棧找她。

不曾想，掌柜對我說：“莫少爺，莫夫人已經(jīng)走了。她留了口信給我，說先行一步了?！?/p>

竟這樣心急。竟這樣等不得我。

在回池安的路上，我在船里反復(fù)想著這兩個女人，我想，我遲早要在她們之間做個決定的。

但回到池安之后，我終日都在怕。怕這個傻丫頭被來要賬的人刁難，于是我再也不去酒樓花樓尋歡作樂，而是整日在街上亂逛；怕這個傻丫頭不曉得自己照顧自己，于是悄悄給在樹下小憩的她添上一件披風(fēng)；怕這個傻丫頭被族長責(zé)難，所以聽了阿杏的話第一時間沖進(jìn)去找她。凡此種種，難以細(xì)數(shù)。

第一次，聽見德叔對我說，她讓我的債主上門去問她要賬，我心想她真是不曉得那些老鴇和滿臉橫肉的老板的厲害。所以我懶得再去花樓和酒樓買醉，反正現(xiàn)在醉了，她也不會心疼我，反而我倒是越醉越清醒，越覺想念。

第二次，我看見阿諾想要叫醒她，卻不忍心熟睡的她被打斷，于是我走向前給她蓋一襲披風(fēng)。那日的陽光太妖嬈，照得她格外的乖巧，臉上溫柔的嫣紅讓人著迷。我吻了吻她的眉心，動作已經(jīng)快于了我的思緒。

我當(dāng)時想，若她醒了朝我笑，即便菀笙再怎樣的可憐，我也會放棄與她浪跡天涯。其實我對菀笙的愛情，已悉數(shù)變成了愧疚和責(zé)任，還有同情。炙熱的情雖然動人明艷，但也易枯槁，我現(xiàn)在卻只想有細(xì)水長流的一份溫情。我曉得若漪給得起，卻不愿給。

第三次，我在族老前握著她的手，她卻一下子就掙脫了跑出去。我到花園里找她，她醉了，我終于聽到了她的醉后的心底話：前前后后，我只是莫家的莫懿，而不是她的阿懿。我同阿諾說，她說的不是真心話，可其實，我只希望聽到，她說她有這么一點點在乎我。

第四次，我握著她的手說，愿她說一聲想我了，并喚我一聲阿懿?？墒俏疫€是沒有等到那一聲阿懿。她不懂，為何我還會握著她的手不肯放。我一直在給她和我機會，但她從來不要。

第五次，我興致勃勃地煮了蓮藕羹去看她，還未推門，便聽見她和阿諾在房里談話。

她說，惟愿來世不要再遇到我。

沒錯，這就是她的心底話。從她進(jìn)門我給她難堪開始，她就已經(jīng)漠視了我對她種種的彌補和好，一切我做的都是徒勞。

我倉皇而又絕望地笑，拿著手中的碗一直在長廊上漫無目的地游逛，手上的冰冷一直蔓延到心里。看著白雪飄灑在這大宅里，我只想冰雪也將我埋葬。那一天起，我最后的一根稻草都被她無情地剝奪。

我越來越少去看她，我早已說了，她愿的我都依。既然她不想看見我，那么，我自然不會去再看她。只是在冬日里，我還是用手爐烘著手，默然地畫著她的畫像。畫始終都是騙人的念想，沒了念想，人又要怎樣茍活世間？

為了躲著她，借口去秦安辦事，但我先去了蘅安找孟菀笙。

我曾深深喜歡的人，現(xiàn)在卻成了我的一壺酒，來讓我忘記另一個叫秦若漪的人。我不發(fā)一言地抱緊了菀笙，對她說：“菀笙，再等我?guī)讉€月?！?/p>

所有莫宅的人都道我無情，拋下秦若漪三個多月。其實我只離開了她十天，去秦安和蘅安的十天。其余的兩個多月，我從秦安買來了紅蓮的種子，一天一天，沿著河渠，看著手下們一點點將那種子種在池安河的河泥里。我想明年的今日，我不在了，這些紅蓮還在池安守著她，她看見了池安的蓮花，就不會再去想起秦安，想那些拋棄她的親人。

孩子燃起了新的希望。她生下我的孩子后，我是多么欣喜地去看她。我甚至想，若她說她掛念我，我必當(dāng)負(fù)了我對菀笙的承諾，告訴她其實我想同她和孩子一起，等著池安的紅蓮開放。

但她只是打量著我，輕啟櫻唇：“你必然是高興的罷。我生下的是兒子，莫家有后了。奶奶再沒有理由難為你我了。”

原來我給予她的，從來都是被束縛的傷痛。我以為我的愛讓她展露笑顏，但其實，卻成了她嗤之以鼻的枷鎖。

她從來就未愛我。她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掙脫莫家的牢籠。

而我卻傾盡全力，只為博她一笑。

那一刻，我真的開始恨秦若漪。我瘋狂地用手掃去并排而立，好似佳偶的一對白瓷茶杯。它們碎裂在地上，而我的心碎裂在她淡漠的眼神里。

是時候要離開，我再沒理由留下。

我走的那日，正下著瓢潑的雨。我這樣在她面前落荒而逃，我問她我演的戲好不好。我演了這么久的戲，騙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不愛她，對她卻從來沒有演過戲。我贈她她所要的，抑或她不要的，我的所有，究竟這一生，誰薄情，誰長情？

阿漪，我背棄了我的諾言，不因我寡情薄意，因你從來吝嗇說一句愛我。

廿

故事的最終，我又一個人去蘅安看河燈。在洶涌的人潮里，我望見了你，你虔誠地放下了我的簪子，將它放在了河燈里。

已經(jīng)二十年了。這二十年里的想念與傷痛頃刻消逝殆盡，一瞬只讓我看見這支你留著的玉簪，在火花里閃爍。我忘了你種種的絕情，因我曉得，你也記得我，你至少還記著我，用了二十年去記我。

這二十年很冗長很冗長，每日在漂泊中我不是沒想過我們的重逢，卻沒料到是在這河燈的光影里看見了你。

你不曉得，我每年都會畫一幅你的畫像，歲歲年年，長記心間，斯人難覓，唯畫寄情。我問你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其實，也不過給站在我眼前的你畫一幅像。

你不曉得，那一河的紅蓮，是我贈你最后的禮物，并著我的離去。如果你在后來的歲月里，愛上了比我更好的人，你再也無需擔(dān)心什么——這是我欠你的，我該還你。

你不曉得，在月老廟的那一個黃昏，對那個放我自由的你，望著傷痕累累的你，我早已情根深種?？傁胫鴪?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才會如此眷戀地握著你的手。

你不曉得，我不敢在你面前說這些我對你做的事，說一句我的心意，只因我以為你會懂。早知你這樣的木訥，阿漪，我用十幾年想清楚，我早應(yīng)該告訴你，阿漪，我最愛的人不是菀笙，是你。我不該再用奶奶，再用你二哥，再用菀笙作借口。我覺得你吝嗇，其實我也不愿低頭，直接同你說我愛你。

現(xiàn)在，我終究明了，其實你也用了這樣的二十年，記住了我。你也用這二十年，反反復(fù)復(fù)思量著那些我再也不會曉得的事情，反反復(fù)復(fù)思量著那些埋在你心底卻從未說出口的愛戀，直到如今我們重逢。

愛不過是那一瞬的悸動，卻折磨了我們彼此二十年。我們背道而馳，越走越遠(yuǎn)，始終有緣無分，阿漪。

我想挽回，可惜，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回首已是百年身。我重新拿起了那支玉簪，放在手心，望著你，卻任由洶涌的人潮把我們沖散，沒有再去喊你的名字。

回首已是百年身。阿漪，若百年之后你看到了我寫的日記，看到了這封長信，看到了這支玉簪，看到了這么多的畫像，我的悔恨，你應(yīng)明了。我當(dāng)時說不出的許許多多情話，原宥我，我再也無法親口告訴你——在池安鎮(zhèn)里住著一個倔強的丫頭，她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她是我的阿漪。

那時，我一定不在了，但池安的蓮花，你要看著，孤燈清夜芙蕖寐，想必一定漂亮。

惟愿來世，共度朝夕。

廿壹

莫之耹遞給我的包袱里，竟是莫懿寫給阿婆的信、畫下的畫，還有那支我要尋的玉簪。我取出那支玉簪，深望良久，也只有凄然的痛楚。一段本應(yīng)相依相守的佳話，卻變成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癡念。

若他們沒有遇到彼此，莫懿依舊做著那個千金買醉的混世魔王，阿婆只做著那個溫婉可人的大家閨秀，如此相安無事，笑看盛世浮華，也應(yīng)是好的。

偏偏相逢，偏偏又錯過。

我正嘆惋著，冷不防莫之耹已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看著我，問：“可看完了？”

我點點頭，將除了玉簪的所有東西都?xì)w還于他，問：“你是從何處得來的呢？”

他又拿起茶杯兀自倒了一杯茶，啖了一口才說：“你不曉得之前在這的阿嬸是何人么？”

我說：“不過就是個賣茶的人么？”

“錯，”他定定地看著我，“她就是孟菀笙。”

我一時驚訝不已。

他說：“想必莫懿折磨的不僅只有他和你阿婆，還有孟菀笙，從她的容顏你自然看不出她曾幾何時的妙容了，所幸莫懿帶著她，還是找人把她的手醫(yī)得半好了。還有，”他好像有幾分惋惜地說，“莫懿已不在這世間了，一周之前他就去了。自然，他只能據(jù)實以告孟菀笙，托她來找你阿婆。卻不曾想，你阿婆走得更早?！?/p>

“他們到死都不曉得彼此的心意了。”

“這又何妨，”他又展開了折扇搖了搖，“依我看，可憐人只有一個孟菀笙。莫家覺得虧欠了你阿婆，莫氏不僅將她的牌位放在莫氏宗祠，還將她葬在莫氏的祖墳里，葬的可是鴛鴦墓??！”

“鴛鴦墓？那莫懿……”

“莫懿的骨灰被孟菀笙帶回了，早已被葬在墓穴中。他們奈何橋上自然還會相見，若有執(zhí)念，來世再做一對有情人便是了?？上陷殷弦蝗耍€要如此凄涼地過活，只因還承著你阿婆相讓莫懿的一份情。”他收起了扇子，皺眉嘆氣道。

“這些事，你如何都曉得呢？”我哈著氣往玉簪上吹，不由覺得疑惑。

“我如何曉得？我便是莫家派來找孟菀笙的人。其他的，你就不需再問了，即便問了，我也不會再答了?！彼掌鹕茸?，猛地奪過了我的玉簪，說道：“這一樁往事，已經(jīng)結(jié)了，我說的話，勿要再告訴任何人。”

“干嗎無緣無故搶我的簪子？”我著急了就想去拿，卻又被他的紙扇所擋。

“可還記得你答應(yīng)了我什么？我有個條件，就是這玉簪你不能拿回去。”

“為何？這簪子本是出自我阿爹之手，理應(yīng)歸我。若你毀了也可以，但你絕對不能留著它，留著這簪子是要遭罪的！”

“哦？遭罪？秦莫語，你老實告訴我，為何非得找到簪子，卻又要毀了它？說實話了，我就還給你?！彼麑Ⅳ⒆討铱辗旁谖翌^的正上方。

“我死活也不會告訴你的?！蔽铱崔炙贿^，反而轉(zhuǎn)了個身，不再理他，所幸想拿起包袱走，之前不忘惡狠狠地對他說，“你要是遭了報應(yīng)，可別怪我?！?/p>

“秦莫語，別走啊，”他突然擋在了我面前，嘴角上揚地說道：“我毀了簪子，可你要再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p>

我覺得遇上這個混賬真是逃不過的大劫，想著太陽穴就突突地疼，我只好說：“世上真有兩種人拗不過，一種是你這種無賴，一種是你這種流氓。成了，我依你就是了?！?/p>

他聞言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將玉簪擲到腳下，狠狠踩了幾下。玉簪瞬時只剩白色的齏粉，多少往事都隨風(fēng)而去了。

隨后他拿起了包袱，對我說道：“午時在船埠等我?！蔽覕r了他一下，奇怪地問他：“為何要在船埠等你？”

“你要尋的不過就是你小冊上的簪子。你說好巧不巧，我也是為了它們所來。而你不會不曉得你要找的簪子，有兩支在蘅安祁家的手里罷？”

我一下子懵了，這種消息他都曉得，他果真意有所圖?！澳闶且乙黄饘⒆?？”

他輕笑了一聲，轉(zhuǎn)頭望著我說：“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秦姑娘，你壓根就沒有錢負(fù)擔(dān)船資，不如我們各取所需。我有的最多的就是錢，我也只是想尋來簪子圖個新鮮，據(jù)說安鄉(xiāng)一線，人們都曉得你阿爹手藝最好，而這套花簪最是出名。我只不過是個閑人想尋來看兩眼，你不會不肯罷？況且，我有的是錢買這種消息，你不會虧的。這事，我看就這樣定了?！?/p>

他語罷漫不經(jīng)心地從包袱中抽出幾張銀票，不管不顧我的意愿，強行塞在我手中：“拿著?！?/p>

我不接：“就算我同意，也不該拿你的錢?！?/p>

他彎下腰將銀票卷起塞在我腰帶里：“小姑娘，看來你還是不懂錢能通神的道理。裝有骨氣是沒有什么用場的。”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像一陣風(fēng)一樣消失在我的眼前。這個怪人，先前稱是游山玩水而已，分明只是不讓人起疑。他也一樣要找到那一副花簪，但僅僅是為了賞玩一下就滿足了么？

下期預(yù)告：

秦莫語與莫之耹為了尋找芍藥簪與牡丹簪來到蘅安。莫語卻發(fā)現(xiàn)莫之耹在半夜偷偷摸摸私會以前的舊情人，跟蹤后不幸被他發(fā)覺?；挪粨衤诽优苤?，她誤入牡丹園，中了迷藥后被一位戴著面紗的女子綁走。醒來時，她才發(fā)現(xiàn)，那女子就是她要找的蘇伊洛，而蘇伊洛的姐姐蘇將離也被一起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