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華
元和七年(812)秋天,已經(jīng)是柳宗元貶到永州的第八個年頭了,作為司馬的閑職,除了游山玩水、讀書著文,實在是無所事事。而郁積在內(nèi)心深處的孤憤又需要發(fā)泄,苦悶至極只得到大自然的懷抱中去尋找片刻的慰藉。
南澗便是這樣一個理想的處所,這是柳宗元新近發(fā)現(xiàn)的一個美妙勝境,南澗即石澗,他在《石澗記》中這樣描寫道:“(石澗)亙石為底,達于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luò)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石澗的底部全都是巨石,一直延伸到兩邊的水際,這些石頭千奇百態(tài),有的像床、桌子、門堂的基石,有的像筵席上擺滿菜肴,有的像用門檻隔開的內(nèi)外屋;水流平布石上形成絲綢布帛一樣的花紋,水流發(fā)出的淙淙音響像是仙女彈奏的優(yōu)美琴聲。真是一個可居可游的人間仙境。人赤腳踏入水中,折竹箭掃除陳葉腐木,清理出一塊可排十八九張交椅的空地來,可供游人小憩。那回旋迅捷的流水和奔流撞擊的水聲都在床下;像翠羽的綠樹,像魚麟的石塊,都遮蔽在交椅之上。這里確實是一個清寂幽峭的地方。柳宗元在寫完記后,又在石頭上題詩,就是這首被蘇軾譽為“妙絕古今”的五言古詩——《南澗中題》。
秋氣集南澗,獨游亭午時?;仫L(fēng)一蕭瑟,林影久參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去國魂已游,懷人淚空垂。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誰為后來者,當(dāng)與此心期。
開頭兩句交代獨游的時間、季節(jié)和地點,概括對南澗秋色的整體感受。詩人中午時分獨自游覽南澗,林寒澗肅,木葉黃落,仿佛深秋的寒氣都凝集在這山澗之中,給人以蕭瑟之感。忽然間,猛烈的旋風(fēng)呼嘯而下,樹木搖動,林影參差,久久不息,令人心悸魄動,給人一種凄寒徹骨之感。顯然與柳宗元《袁家渴記》中描寫的春夏之交的暖風(fēng)大為異趣,那時“每風(fēng)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飄葳蕤,與時推移”。似乎轉(zhuǎn)眼間就眾芳搖落,秋天清氣滿澗了。接下來兩句轉(zhuǎn)寫?yīng)氂蔚母惺芘c情緒變化,初入其境若有所感,心與境遇,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身心沉浸其中,進入忘我狀態(tài)。這兩句具有哲理性,含有某種潛心觀照自然有所體察的意趣,清人沈德潛說“為學(xué)仕宦,亦如是觀”(《唐詩別裁集》),可見其內(nèi)涵具有普泛性,能引起人們多方面的聯(lián)想。隨后兩句緊承“稍深”展開,忽聞禽鳴幽谷,那惶急的叫聲,仿佛是失群的孤鳴,使人聯(lián)想到漂泊者的孤獨悲寂,而水藻在波面上舞動,仿佛又給人一種凄寒之感,一個“羈”字和一個“寒”字,使景物染上了強烈的主觀色彩,而一個“響”字和一個“舞”字,則從聽覺和視覺兩方面以動襯靜,既寫澗谷幽靜寂寥,又寫出秋風(fēng)的勁疾嚴酷。柳詩善于煉字,像名聯(lián)“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等,都是典型的表現(xiàn)。
詩的后八句,著重抒發(fā)詩人由聯(lián)想而產(chǎn)生的感慨。詩人長期貶居荒遠南國,已經(jīng)神情恍惚,去國懷人之情與日俱增,然而山川阻隔,音書難寄,唯有垂淚嘆息。曾經(jīng)與自己同道的親密戰(zhàn)友,有的已人琴俱亡,有的則分散異地,天各一方,悲傷與長恨縈繞心頭。人孤則易為感傷,政治上一失意,便動輒得咎,如今處境索寞,還能有什么成就呢?獨自顧影徘徊,心中積郁的苦悶只有自己明白,言外是無人理解和同情的悲嘆。這是一個苦悶的靈魂惘然無著落的自思、自憐與自嘆,蘊含著莫可名狀的空虛寂寞和難以排遣的孤獨悲涼。最后兩句說以后若有誰再遷謫來此,也許會理解我現(xiàn)在的心情。如果與幽州臺上的呼喊“前不見古人”相較,可知陳子昂追尋的是古代君臣相知的際遇,而柳宗元則是求知音于未來,但他們有一點則是相同的,即他們都是不為當(dāng)世所理解也不為社會所接納的孤獨落寞者。詩人因參加王叔文政治集團而遭受貶謫,使他感到憂傷憤懣,而南澗之游,本是解人煩悶的樂事,然所見景物,卻又偏偏勾引起他的苦悶和煩惱。
蘇軾認為這首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這見解是獨特而深刻的,但憂與樂不是平分的,而是以憂為主導(dǎo),從為排解憂愁出發(fā),最后卻回歸無法解脫的煩憂,柳宗元確實背著難以擺脫的精神枷鎖,他不能像杜甫那樣認識到“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該放下的都能放下,不必太較真,這是他痛苦的根源。而永恒的山水勝境,畢竟能夠娛人耳目,也能以其清虛靈境化解憂愁,柳宗元的游覽山水本是尋找心靈的寄托,但是他一個性格執(zhí)拗的內(nèi)向型詩人,心中盤郁紆徐的總是作繭自縛的蠶絲,因此難以超越到曠達灑脫的境界。他在《與李翰林書》中說:“仆悶即出游……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fù)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墻搔摩,伸展肢體,當(dāng)此之時,亦以為適。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fù)為之能舒暢哉!”正是這種囚徒的處境與心態(tài),決定了他的“獨游”只能以排憂始,以沉憂終。這既是柳宗元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蘇軾又說“柳子厚南遷后詩,清勁紆徐,大率類此”(《東坡題跋》卷二)。指出了柳宗元貶后詩歌的基本特色。“清”指其詩境界清寂,“勁”指其詩錘煉語言,用字富于力度感,“紆徐”則指其深藏的情感沉郁縈繞,難以排解??梢哉f準確地概括了柳宗元詩歌的藝術(shù)特點。歷代學(xué)者論述山水詩史,總喜歡合稱韋柳,認為他們的五古都有清淡簡古的特點,其實,韋詩閑婉淡雅,蕭散自然,而柳詩高古清淡中包蘊著憂郁憤懣。劉熙載說“韋云‘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是道人語;柳云‘回風(fēng)一蕭瑟,林影久參差是騷人語”,正道出兩人心態(tài)詩境的區(qū)別。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