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 芳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伴隨文本”劃分再探討
展 芳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伴隨文本”是趙毅衡在克里斯蒂娃的“文本間性”理論、熱奈特的“跨文本性”理論的基礎上提出的一個新理論。根據(jù)文本生產環(huán)節(jié)和伴隨文本出現(xiàn)的時間順序,趙毅衡將伴隨文本劃分為前文本、副文本、型文本、評論文本、鏈文本、先/后文本六種類型,以及“生成性伴隨文本”“顯性伴隨文本”“解釋性伴隨文本”三大類別。但先/后文本、評論文本都存在橫跨兩個類別的交叉現(xiàn)象。結合費斯克探討電視文本時提出的水平和垂直互文性理論,立足于伴隨文本與文本之間的關系,伴隨文本可以被重新劃分為自攜伴隨文本和指涉伴隨文本兩大類。
伴隨文本;類型劃分;自攜伴隨文本;指涉伴隨文本
“伴隨文本”是趙毅衡提出的一個新概念,是在主要汲取了克里斯蒂娃的“文本間性”和熱奈特的“跨文本性”理論的基礎上,對學術界一直存在的“語境論”(艾略特)、“符號域”(洛特曼)、“附加文本”(瑪麗·麥克林)、“潛文本”等認知成果作出的創(chuàng)新性概括。他賦予文本與附加因素之間的關系以新的術語,結合文本生產過程細致地劃分類型,改變了學界在伴隨文本問題上模糊不清、籠統(tǒng)化之的研究狀況,使得伴隨文本問題具體化、可操作化,為以后的伴隨文本研究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徑。但仔細推敲趙毅衡的分類標準,客觀剖析伴隨文本的各個類型,發(fā)現(xiàn)這種分類方法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需要我們進一步研究。
“意義的表達需要符號,沒有符號,意義無法被保留、傳播、闡釋,人類無法表意?!盵1]但符號往往并不單獨出現(xiàn),總是與其他符號形成組合,共同表達一個完整合一的意義,由此形成“文本”。任何一個符號文本,都攜帶了大量社會約定和聯(lián)系,這些約定和聯(lián)系往往不顯現(xiàn)于文本之中,而只是被文本“順便”攜帶著。這些伴隨著一個符號文本,一道發(fā)送給接收者的附加因素,被稱作伴隨文本?!叭魏畏栁谋径际俏谋九c伴隨文本的結合體,這種結合使得文本不僅僅是符號組合,更是浸透了社會文化因素的復雜構造?!盵2]139
1. 伴隨文本的理論來源
對伴隨文本的研究是符號學、解釋學、傳達學等的歷史課題。早在英美新批評派和結構主義者的理論主張中,以及他們對文本與社會文化世界之間的關系、讀者與作者之間關系的反思中,就滲透了批評界對文本及其伴隨因素的思考。
趙毅衡的“伴隨文本”理論有兩個重要的理論淵源。
其一,“伴隨文本”的符號學研究始于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文本間性”理論。在《詞語、對話和小說》(1966年)一文中,克里斯蒂娃生造了一個法文詞“intertextualite”,即“文本間性”,又被譯為“互文性”“文本互涉”,等等。在文中,她明確指出任何文本都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換??死锼沟偻廾鞔_了文本的不自足性,任何文本都不是獨立創(chuàng)造、單獨傳達意義的,每一個文本都處在與其他文本的相互參照、相互指涉當中。
其二,源于熱拉爾·熱奈特(Gerarde Genette)的“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y)”理論。熱奈特立足于文學創(chuàng)作,在《隱跡稿本》一文中,將跨文本關系分為五種類型:第一類是文本間性(intertextuality),為兩篇或幾篇文本通過引用、抄襲、暗示等手法所維持的關系;第二類是副文本(paratext),例如標題、副標題、前言、跋、插圖等;第三類是元文本性(metatextuality),指的是文本與它所評論的文本之間的關系;第四類是承文本性(hypertextuality),即文本從其他已然生成的文本中被派生出來的關系;第五類是統(tǒng)文本性(architextuality),指文本同屬一類的類屬關系[3]。
克里斯蒂娃“文本間性”理論的提出正式將伴隨文本問題推上學術舞臺,熱奈特的“跨文本性”理論則為伴隨文本提供了較為詳備的分類策略,為趙毅衡的伴隨文本研究提供了研究方向和理論框架。
2. 伴隨文本的分類和命名
趙毅衡從“作者—文本—讀者”的三維角度,即“作者寫作”“文本呈現(xiàn)”“讀者接收和解釋”三個環(huán)節(jié)出發(fā),將伴隨文本細分為六小類:前文本;副文本、型文本;評論文本、鏈文本、先/后文本。
就作者寫作環(huán)節(jié)來說,主要是“引用因素”前文本。在文本生成的過程中,一個文化中先前的文本總是不可避免地在此文本中留下痕跡,這些對文本生成產生影響的“先前的文本”就是前文本。總的來說,前文本是文本生成時受到的全部文化語境的壓力。就文本呈現(xiàn)環(huán)節(jié)來說,存在兩種伴隨文本:“框架因素”副文本和“類型因素”型文本。副文本和型文本完全“顯露”在文本表現(xiàn)層上,有時甚至比文本更加醒目。就讀者接收和解釋來說,主要有三種伴隨文本:“評論因素”評論文本、“鏈接因素”鏈文本、“承續(xù)因素”先/后文本。這些伴隨文本都是文本生成后影響文本接收和解釋的伴隨因素。其中,先/后文本也可以是生成性伴隨文本。
與文本形成和接收的過程相對應,趙毅衡將其歸結為生成伴隨文本、顯性伴隨文本、解釋伴隨文本。如下圖:
分類標準1分類標準2伴隨文本類型文本產生之前文本產生之后顯性伴隨文本(文本)生成伴隨文本(作者)解釋伴隨文本(讀者)副文本型文本前文本先/后文本評論文本鏈文本
正如趙毅衡所述,純粹的符號組合不能完成意義構建,更無法得到理解和闡釋。所有的符號文本在表意過程中,都離不開這些伴隨文本的支撐。否則,看起來實實在在的文本就會“落在真空之中”,“變成幻影”。
觀察上圖,最明顯的現(xiàn)象莫過于先/后文本的“腳踏兩條船”了(先/后文本既可以形成于“文本產生之前”,又可以形成于“文本產生之后”;既可以是“生成伴隨文本”,又可以是“解釋伴隨文本”)。仔細分析后不難發(fā)現(xiàn),橫跨兩個類別并非先/后文本的專利。這種分類中存在的交叉現(xiàn)象,其實是分類標準選擇不當?shù)慕Y果。接下來,我們探討一下現(xiàn)有的分類標準中存在的問題。
1. 先/后文本
先/后文本是指兩個文本之間諸如續(xù)集、仿作、前傳、后傳之類的特殊關系。先出文本為“先文本”,后出文本為“后文本”。例如電影劇本為電影的先文本,IP改編劇為原著小說的后文本。
(1)先/后文本作為生成性伴隨文本
后文本的創(chuàng)作有兩種情況,仿作、前傳、后傳,很多都出自其他人的手筆,即使與先文本同源,也多是先文本完結后的“臨時起意”。這種情況下,后文本的生成必然受到伴隨文本先文本的影響。例如,從先文本中承繼人物性格和故事梗概,但先文本的生成卻不是后文本所能左右的。但有些續(xù)集的創(chuàng)作則是作者在先文本寫作過程中“蓄謀已久”的,先文本與后文本在這里會表現(xiàn)出格外密切的相互參照、相互影響的關系。
當作者在文本寫作過程中,有意再編續(xù)集時,就會刻意制造一些不填充的漏洞,使得故事不圓滿,或者埋下一些不揭露的伏筆,使得敘事不完善。這種行為類似于網(wǎng)絡文學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挖坑”。它并不是對傳統(tǒng)“圓滿”敘事的反叛或自覺的先鋒追求,究其原因,源于作者在想象中給未來構筑了一個暫時不存在的后文本。“坑”的存在正是想象中的“后文本”對文本的生成所產生的影響。
相應地,當作者將“想象中的后文本”投入到現(xiàn)實創(chuàng)作中時,必須將先文本中的漏洞填充,將埋下的伏筆挑明,即“填坑”。不僅如此,后文本中的人物性格、敘事風格、故事情節(jié)往往也被要求與先文本保持一致,使得后文本的創(chuàng)作就不得不在先文本提供的框架下延續(xù)。先文本圈定了大致范圍后,后文本的發(fā)揮空間就變得相對局限了。由此,先文本作為伴隨文本實現(xiàn)了對后文本生成過程的指引和控制。在這個層面上,先/后文本就是生成性伴隨文本。
例如,南派三叔的系列小說《盜墓筆記》,以八個盜墓活動結構成篇,可視為八個先文本與后文本的鴻篇巨制。*《盜墓筆記》最初是在網(wǎng)絡中創(chuàng)作與傳播,且以八個盜墓活動為主線。由于每個故事篇幅長短不一,盡管后來出版為九本實體書,但仍應視為八個符號文本。其中第四、第五、第六個文本分別為《云頂天宮》《蛇沼鬼城》《謎海歸巢》,書中人物吳三省的身份之謎(人稱“三叔”)貫穿了這三個盜墓故事。在《云頂天宮》中,三叔總是在令人意外的情況下出現(xiàn),構成一個行為和身份的雙重謎團;在《蛇沼鬼城》中,主角吳邪與三叔長談,了解到20年前謝連環(huán)的神秘死亡和老長沙的恩怨,三叔的身份貌似十分明朗;在《謎海歸巢》中,三叔的舊情人文錦揭露現(xiàn)在的“三叔”其實正是謝連環(huán)云云。
在《盜墓筆記》系列中,類似吳三省身份的謎題還有很多。其中,大多數(shù)是南派三叔的自覺設置,其根源就是作者往下續(xù)編寫作的想法和需要。此時,處于創(chuàng)作中的文本被作者當作先文本處理,并且為構想中的后文本提供必要的情節(jié)梗概與故事內容。更為復雜的是,《盜墓筆記》系列不止兩部,所以處于中間部分的文本就不得不承擔起雙重身份:既是上一個盜墓故事的后文本,承擔著“填坑”的責任,又是下一個盜墓故事的先文本,須起到“挖坑”的作用,給后來的敘述留有空白和余地。這個任務量太大,可能南派三叔也有點難以為繼,所以《盜墓筆記》系列小說雖已完結,但小說中的“坑”卻并未全部填滿。從這一方面來說,《盜墓筆記》有很強的“后文本”潛力,可供作者或者書迷讀者去續(xù)寫。
類似的出謎和解謎,其實正是很多網(wǎng)絡作家的寫作“套路”:先文本通過設置謎團,吸引讀者的好奇心,從而引發(fā)讀者的持續(xù)關注;后文本通過解謎,滿足讀者的閱讀期待,收獲更多的跟帖和點擊量。
(2)先/后文本作為解釋性伴隨文本
從讀者一端,當讀者意識到此文本承接或順延著另一文本,并據(jù)此進行闡釋時,先/后文本就是解釋性伴隨文本。若是先文本中的“漏洞”和“伏筆”在后文本中都能得到巧妙的延展,先文本就會被認定為“獨具匠心”“構思巧妙”的作品,后文本也會被稱作“邏輯嚴密”“行文緊湊”的佳作。反之,則會遭受惡評不斷。
例如,在影片《速度與激情8》中,很多影迷看到被大反派塞弗關起來的多姆的“妻子”和兒子都一頭霧水,疑惑多姆怎么有兩個妻子。這時,《速度與激情》系列前幾部作為先文本,就會影響觀眾對《速度與激情8》劇情承接的合理性的評價。在《速度與激情4》中,多姆的真愛(即現(xiàn)任妻子)萊蒂開的車起火爆炸,所有人以為萊蒂死亡;《速度與激情5》中,多姆與同樣死了愛人的女警(即兒子的媽媽)埃琳娜惺惺相惜,彩蛋中萊蒂的照片出現(xiàn);《速度與激情6》中,多姆與埃琳娜發(fā)生性關系,但看到了萊蒂還活著的線索并展開尋找。最終萊蒂回歸,埃琳娜主動退出三角關系。只有將前幾部電影作為先文本解讀時,“兩個妻子”的疑惑才會被打破,觀影者才會承認“兩個妻子”這個劇情安排的合理性。
另一個影響影片解讀的成分是觀影者對影片質量和精彩度的評價。《速度與激情8》的影評多是:“和前幾部一樣,還是一如既往地酷炫。”“簡直是打怪升級。第五部拖著銀行上街遛彎,第六部打坦克,第七部開車跳樓,第八部打核潛艇,那下一部該打外星人了吧!”“第八部一反常態(tài),由女性人物飾演大反派?!备鞣N評論不一而足,但大多都是從對比前幾部的角度出發(fā)。這些都顯示了伴隨文本對文本意義闡釋的影響力。
2.評論文本
無獨有偶,除了先/后文本既能影響文本的生成,又能影響文本的解釋之外,評論文本對文本的影響也有著復雜性。評論文本不但能產生在文本生成之后,還能產生于文本生成之前;不僅能對文本的接收和解釋產生影響,還能對文本的生成施加印記。
(1)出現(xiàn)在文本生成前的評論文本
趙毅衡對“評論文本”的定義是關于文本的評論,是“此文本生成后”被接收之前,所出現(xiàn)的評價內容,包括有關此作品及其作者的新聞、評論、八卦、傳聞、指責、道德或政治標簽,等等[2]144。
評論文本引導和調控著讀者對文本的接收和解釋,但評論文本并不總是出現(xiàn)在文本生成后。尤其是近年來網(wǎng)絡技術的全面普及,網(wǎng)絡平臺成為信息媒介的中堅力量。這大大拉長了評論文本的戰(zhàn)線,使得評論文本的觸角延伸到文本生成之前。再加上大眾文化的通俗化、娛樂化和現(xiàn)代藝術的商品化傾向,瀏覽量、點擊量、銷售量、收視率等成為現(xiàn)代藝術文本的普遍追求。因此,在文本生成之前就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有關文本的相關信息,早已不是新鮮事體,例如有關電視電影的開機發(fā)布會、媒體探班、拍攝花絮、演員采訪等報道。文本生產前的評論文本,主要目的在于塑造文本“熱點”、吸引大眾眼球、點燃觀看期待,為文本的廣泛傳播和接收造勢。這些評論文本主要出于文本創(chuàng)作者拓展市場的意圖,先于文本生成的報道和營銷更是成為屢見不鮮的現(xiàn)代化商業(yè)模式和操作手段。
例如,目前正在拍攝中、尚未完成的大IP玄幻劇《武動乾坤》,該劇由“國寶級”歷史劇導演張黎執(zhí)導的新聞一經(jīng)出現(xiàn),網(wǎng)上便掀起了“這個黎叔不簡單”,“歷史劇導演的轉型之作”,“至少不會太扯,很期待”的討論熱潮。當紅小生楊洋飾演劇中男主角林動的消息經(jīng)官方微博證實之后,“楊洋搭上張黎”,“領銜玄幻武俠劇”的新聞更是層出不窮。之后,張黎在專訪中夸贊“楊洋的素質非常好”,“楊洋是小戲瘋子”,劇組發(fā)布精彩劇照和花絮視頻,《武動乾坤》在象山影視基地開放媒體探班……一系列新聞和影視信息的發(fā)布構成了文本生成前的評論文本,引發(fā)了網(wǎng)民們的陣陣關注。《武動乾坤》未播先火。不難想象,待《武動乾坤》正式播出,必將有大批量的觀眾,從而掀起收視狂潮。
(2)作為“生成性伴隨文本”的評論文本
除了評論文本的生成時間需要補充說明之外,評論文本也不是單純的解釋性伴隨文本。在某種情況下,評論文本也會對文本的生成產生重大影響,例如日韓美劇中常見的周播劇、季播劇。
周播劇、季播劇往往采取邊拍邊播的模式,其先文本——影視劇本往往只有少數(shù)幾集的完整劇本,一般是先拍幾集進行播放,再根據(jù)收視率和民意反饋來決定電視劇的情節(jié)走向和后續(xù)命運。韓國口碑之作《請回答1988》里有一個場景是:女主角的爸爸患癌癥住院,病房電視正在播放的電視劇男主角也得了癌癥,并且劇情暗示可能馬上就會死亡。這使得病房里的所有癌癥患者心情十分沮喪。女主角的媽媽就不停給編劇打電話,質問為什么一定要讓得癌癥的人死去,哭訴這會讓現(xiàn)實生活中的癌癥患者有多灰心。最終,編劇被感動,使得電視劇男主角恢復了健康。這種根據(jù)觀眾的喜厭好惡和大眾評價來調節(jié)劇情設置的電視劇制作模式,正是評論文本對文本生成施加的影響。
由于先/后文本、評論文本都是既屬于“生成性伴隨文本”,又屬于“解釋性伴隨文本”,我們可以看到,以“顯性”“生成性”“解釋性”——文本生成環(huán)節(jié)作為分類標準來區(qū)分伴隨文本并不那么嚴謹(“顯性伴隨文本”的分類也不甚嚴謹,很多先/后文本之間的關系從名字就能一目了然,評論文本也常在標題中指明所指涉的文本)。從評論文本不論出現(xiàn)在文本生成之前,抑或是文本生成之后都能對文本產生影響來看,以出現(xiàn)在“文本產生之前”“文本產生之后”——伴隨文本生成時間作為分類標準來劃分伴隨文本類型也并不那么盡如人意。
伴隨文本理論的提出,突破了新批評和結構主義一直以來的局限,既使文本分析不至于脫離政治、經(jīng)濟、時代等社會文化因素,又堅持了符號學立場,維護了文本在學術研究中的獨立地位。由此觀之,趙毅衡對符號學的貢獻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否有更為清晰有效的分類標準來對伴隨文本進行類屬劃分?這是“伴隨文本”理論走向成熟和完善的當務之急和重中之重的問題。
約翰·費斯克(John Fiske)在探討電視文本的互文性時,著重從水平和垂直兩個層面入手。“水平面互文性是通過類型、角色和內容等多個不同部分內容而結構運作而成的,垂直面互文性指的是在原始文本,就像是電視節(jié)目或電影、連續(xù)劇等和其他不同文本之間的相互涉及的關系?!盵4]
簡言之,費斯克認為水平面互文性是指類型、角色、內容等文本內因素,垂直面互文性則是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相互指涉關系。即:互文性包含兩個層面——指向文本內部因素的水平面、關涉文本外部因素的垂直面?;ノ男匀绱?,伴隨文本亦如此。根據(jù)伴隨文本與文本之間的關系,可將伴隨文本分為自攜伴隨文本、指涉伴隨文本。
1.自攜伴隨文本
自攜伴隨文本,即符號文本自身攜帶著的附加因素,這些伴隨文本因素往往附著在文本邊上,為文本解讀提供線索或圈套。
首先是副文本。副文本是文本的“框架因素”,如書籍的標題、序言、出版社等;美術作品的裱裝、題詞、印鑒等;電影的片頭、片尾、制作公司,等等。文本離開這些“框架因素”就失去了完整性,這些“框架因素”離開了文本就失去了立足點,沒有指稱對象,意義也就指向一片虛空。
最明顯的例子是李商隱的“無題詩”。不論是李商隱寫作時故意以《無題》命名,還是原題丟失后人補加《無題》為詩名,都表明了人們在面對文本時對標題名稱等伴隨文本的執(zhí)著。而這種就算沒有明確主題也要以“無題”二字作標題的執(zhí)著,與人們追求文本的“完整性”“正規(guī)性”息息相關。同時,標題名稱等伴隨文本通常都是對事件或者情感的概括,往往給詩歌解讀指明或限定一個方向。例如,北島的詩《生活》,全詩只有一個字:“網(wǎng)”。拋卻標題,“網(wǎng)”字可以有多種解釋,比如蜘蛛網(wǎng)、漁網(wǎng)、捕鳥的網(wǎng)、獵人設置陷阱的網(wǎng),計算機、客戶端、互聯(lián)網(wǎng),朋友圈、交際圈、人際關系網(wǎng),人生、命運的諸多束縛和不自由……但“一字詩”的標題“生活”卻為我們指明了解讀的方向:人生、境遇、生活、命運。李商隱命名的“無題”只不過反其道而行之,傳遞出這樣一個信息:這首詩歌的主題不定、思緒不定、對象不定,解釋者可以有充分的自由,從各個向度對其進行體悟和解讀。
再如上課點名。名字是學生的副文本,但若是學生不在場,有名字而無對應的學生簽到,此時的名字就失去了其意義指稱對象,學生也會被視為缺席。與此有相通之處的例子是大學選修課上的點名冊。當任課教師只有最初選課的學生名單時,會根據(jù)補選、退選的情況來完善點名冊。最常見的做法是將補選的學生名字補上,因為上課的學生(文本)必須要有名字(副文本)才完整和規(guī)范;將退選學生的名字劃去,因為只有學生名字(副文本)而無學生本人(文本)參與課堂,名字就沒有任何指稱意義。因此,副文本只是文本自身攜帶的附加因素,離開了文本這個意義核心,副文本就失去了其價值和意義。副文本只能黏附在文本身上,成為自攜伴隨文本。
其次是型文本。型文本是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下文本的“歸類”方式,它指明了文本所屬的集群。型文本的歸屬有兩種方式:一是通過副文本指明。例如《魯迅小說集》,通過書名就可得知此書的型文本是小說、魯迅作品等。二是文本形式標明。例如,前幾年在網(wǎng)絡上風靡一時的“梨花體”詩歌,關于“梨花體”的創(chuàng)作主體和藝術水平爭議我們暫且懸置,但由于文本形式上的分行,“梨花體”被稱為詩歌卻是共識。不論是以黏附在文本上的副文本形式標出,還是以文本形式進行自我標明,型文本都是文本內部因素的自主呈現(xiàn)。型文本與文本幾乎是水乳交融的關系,不可能脫離文本而獨立存在,因此也是自攜伴隨文本無疑。
2.指涉伴隨文本
分析過黏附在文本上的因素與文本之間的關系,接下來我們討論文本與外部的其他文本之間相互參照、相互指涉的關系。這些“外部的其他文本”筆者稱之為指涉伴隨文本。前文本、評論文本、鏈文本、先/后文本都是這種類型。
前文本指在一個文本產生之前對其施加影響的先前文本。前文本多是以引用、典故、戲仿、剽竊、暗示等方式改編進入文本當中,被引入的前文本或多或少會產生一些意義改變或意義側重,最終與其他因素一起合力指向文本意義。例如,耐克ZOOM KOBE系列球鞋的前文本:科比在球場上精彩絕倫的表現(xiàn)、在NBA中處于中流砥柱與王牌核心的地位、身為傳奇球星背后艱苦卓絕的奮斗,等等,這些前文本共同構成了耐克ZOOM KOBE系列球鞋的文本意義:運動、尖端、Just do it,成為更好的自我,等等。此時,文本意義的構建離不開前文本意義的參照和指涉。
評論文本是對一個文本的陳述和評論,是在文本之外形成的帶有展示宣傳或評價性的又一文本。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是對魯迅小說集《吶喊》《彷徨》的重新解讀,將魯迅研究重點放在思想革命領域,使得學界重新投入到挖掘魯迅思想的熱潮中來。這是對魯迅《吶喊》《彷徨》小說有力的評論文本?!吨袊捶饨ㄋ枷敫锩囊幻骁R子》對魯迅小說、魯迅思想解讀的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成為后來諸多魯迅研究者的必讀書目。由此可見,評論文本對文本接受的參照和指涉意義不容小覷。
鏈文本是在解釋某文本時“鏈接”起來被接收的其他文本。新中國成立后,曾謹慎討論“定都”的問題。選址不單要考察地理位置、歷史因素、經(jīng)濟狀況等城市內部因素,還需要考慮到國際政治格局、人民的心理傾向、革命力量的分布情況等相關要素。最終黨中央在綜合考慮后,決定定都北京。那些被納入考量范圍的“相關要素”就是“鏈文本”,它們成為闡釋者在理解文本時不得不考慮的因素,從而摻入意義解讀過程,為文本的意義解釋和價值判斷提供參照。
先/后文本是情節(jié)連接上具有特殊關系的一組(一般為兩個)文本。曹雪芹著作《紅樓夢》是電視劇《紅樓夢》的先文本,看過原著先文本的接收者會對電視劇改編的后文本有不同的闡釋。在電視劇觀看過程中,經(jīng)常有讀過原著的人對電視劇的畫面呈現(xiàn)和改編之處發(fā)表評論。比如,飾演林黛玉的演員太“飽滿”了,沒有林妹妹“多愁多病身”、我見猶憐的氣質;飾演薛寶釵的演員則太“骨感”了,沒有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豐盈圓潤之感。這是先文本對后文本的接收和解釋帶來的影響。但事實是電視劇的觀看人數(shù)比原著的閱讀人數(shù)要多得多,反而是電視劇后文本的播出,使越來越多的人對寶黛的愛情、對金陵十二釵的命運、對賈府盛衰感興趣,推動更多的人對小說文本進行閱讀。我們看到,由于先文本與后文本相互指涉,二者在相互參照中實現(xiàn)了對兩方面文本帶來的影響。
綜上,可以依據(jù)文本與伴隨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來對伴隨文本進行分類。依附在文本邊上,由文本自身攜帶的伴隨文本,如副文本、型文本,被稱作自攜伴隨文本,是一種內化于文本形式的附加因素;形式上獨立存在、內容上與文本相互參照、相互指涉的伴隨文本被稱為指涉伴隨文本。前文本、評論文本、鏈文本、先/后文本都是指涉伴隨文本。需要說明的是,指涉伴隨文本更像是一種潛在的、變動不居而又漫無邊際的組合,它們與文本之間的指涉關系有一定的客觀依據(jù),但這種依據(jù)更多的源于創(chuàng)作者或接收者的主動選擇。同時,指涉伴隨文本給文本的生成、接收和解釋等各方面帶來的影響以及影響力的大小,也由創(chuàng)作者和接收者的寫作和接受程度決定。
任何創(chuàng)新理論的發(fā)展都不是一蹴而就、生而自足的,總是要經(jīng)歷一個從不圓滿到逐漸完善的過程。好在趙毅衡對“伴隨文本”理論的探索并非踽踽獨行,不少追隨者也在伴其摸索前進。筆者就是其中之一。趙毅衡提出的六種伴隨文本類型術語定義合理、涵蓋面廣,使得伴隨文本成為切實可行、操作性強的理論。
但是,細致分析伴隨文本類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不但先/后文本存在類別交叉現(xiàn)象,即既屬于“生成性伴隨文本”,又屬于“解釋性伴隨文本”,評論文本對文本的影響也有著復雜性:評論文本不但能產生在文本生成之后,還能產生于文本生成之前;不僅能對文本的接收和解釋產生影響,還能對文本的生成施加印記。這兩種伴隨文本類型都證明了現(xiàn)有的分類方式,即:以“顯性”“生成性”“解釋性”——文本生成環(huán)節(jié)作為分類標準,以及以“文本產生之前”“文本產生之后”——伴隨文本出現(xiàn)的時間順序作為分類標準,都并不能實現(xiàn)理論上的圓滿自洽。費斯克關于互文性的水平面和垂直面兩個層面的理論,同樣適用于伴隨文本的分類。依附在文本邊上,由文本自身攜帶的伴隨文本,如副文本、型文本,被稱作自攜伴隨文本。形式上獨立存在、內容上與文本相互參照、相互指涉的伴隨文本被稱為指涉伴隨文本。前文本、評論文本、鏈文本、先/后文本都是指涉伴隨文本。自攜伴隨文本維護了文本的規(guī)整性,并為文本解讀提供線索和方向;指涉伴隨文本則為文本的意義建構和解讀提供參照。二者共同促進了文化大背景下的文本生產和意義解釋。
[1]宗爭.體育與游戲傳播的“伴隨文本執(zhí)著”[J]//曹順慶,趙毅衡.符號與傳媒(12).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6:125-134.
[2]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139,144.
[3]熱拉爾·熱奈特.熱奈特論文集[C].史忠義,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69-75.
[4]約翰·費斯克.解讀電視[M].鄭明椿,譯.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公司,2001:118.
(責任編輯 虹 谷)
10.3969/j.issn.1008-6382.2017.03.004
2017-05-07
展芳(1993—),女,河南周口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研究人員,主要從事文學符號學與敘述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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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82(2017)03-00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