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昌
1974年北京批“黑畫”事件
侯德昌
陳大羽贈送侯德昌的《枇杷圖》
1971年,北京飯店新大樓竣工,室內(nèi)裝修后需要大量的書畫來裝飾。周恩來總理親自指示,賓館的布置要樸素大方,要能反映我國悠久的歷史文化,要有民族和時代風(fēng)格,要掛中國畫。因此,一批畫家被調(diào)回北京,住進賓館作畫。這些畫家在“文革”期間多多少少都遭受到批判,當(dāng)時把傳統(tǒng)的國畫說成封資修的“黑貨”,列為“四舊”,橫加指責(zé)。不少畫家遠離了畫案,忍痛割舍了自己心愛的事業(yè)。如今,有機會可以拿起畫筆作畫,許多人心里非常高興,但是又有些顧慮,為保險起見,大都選擇一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不存在有階級性質(zhì)疑的題材來畫。大家都認為這是國家任務(wù),都非常地盡心盡力。
當(dāng)時,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的畫家一致推選阿老(老憲洪)當(dāng)組長,大家選他不光因為他是副院長,他又是參加過新四軍的老革命。而阿老堅決不干,不予承認。許多人為慎重起見,還是把小稿拿給阿老看,阿老低頭作畫,根本不看,若要再問畫得行不行,阿老敷衍地回答:行。算作批準(zhǔn)。
1974年,王曼恬率領(lǐng)國務(wù)院文化組,發(fā)動了批“黑畫”事件,將從北京飯店、北京國際俱樂部、北京民族飯店、釣魚臺國賓館、榮寶齋、文物商店、美術(shù)院校以及全國幾十個省、市收集到的700張作品中選出200張,在北京舉辦了一個“黑畫展”,名曰“批林批孔聯(lián)系美術(shù)戰(zhàn)線實際”,并召開了座談會,實為“聲討會”,要反擊所謂的“美術(shù)領(lǐng)域黑線回潮的復(fù)辟逆流”。“四人幫”將畫“黑畫”的作者定為“黑畫家”,批“黑畫”的浪潮從此開始,北京、上海、南京幾個大城市有報紙配合,無限制地上綱上線,把畫梅竹菊的題材說是代表封建主義,三虎為彪是為林彪招魂,畫貓頭鷹一眼睜一眼閉則是敵視社會主義,沒有高壓線是荒山禿嶺,沒有紅旗視為舊中國。甚至有人在《竹石圖》的竹葉中找到似為“介”字與石,而聯(lián)想為“介石”,即是想念蔣介石等等,以其莫須有的罪名扣上反動帽子,“黑畫家”回單位做檢查。
中央工藝美院組織的畫中有幾幅“黑畫”,開會讓阿老做檢討,阿老實事求是地說:“我不愿當(dāng)組長,大家非選不可,而且舉手通過。在當(dāng)前的形勢下我無能為力,拒當(dāng)組長,大家讓看稿子,我從不承認當(dāng)組長,也根本不看,誰畫的什么全不知道,如今出事將責(zé)任推到我的頭上,難以說清。我畫的還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舞蹈人物,歡迎大家批評指導(dǎo)。”他的這番講話居然讓大家送上一陣掌聲。
姚文元在上海曾拿著一本《迎春花》作品集,蠻橫指責(zé)南京著名畫家陳大羽的一幅花鳥畫《迎春》是極端仇視社會主義的春天。姚文元下了這樣的批示:“在這幅畫上方畫了幾枝淡淡的迎春花,整幅畫突出地描繪了一只怒氣沖沖的公雞,這只公雞嘴緊閉,冠高豎,頸羽怒張,雙爪抓地,翻著白眼,怒目而視,尾巴翹到天上去,完全是一副隨時準(zhǔn)備向‘春天’飛撲過去的那種惡狠狠的神氣和架勢。這哪里是在迎春,完全是對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后出現(xiàn)的欣欣向榮景象的極端仇視。”
江蘇與上海的報紙批判陳大羽,說他畫公雞是和赫魯曉夫串通一氣(赫魯曉夫攻擊中國為“好斗的公雞”)攻擊我國的社會主義。
一天,陳大羽突然推門而入,來到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大教室,我與白雪石等人見到他后都一愣,頗有點吃驚,忙問他:“你怎么來了,報上正在批你不知道嗎?”陳大羽很坦然地回答:“知道知道。‘文革’這些年,年年挨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次批‘黑畫’還好,君子動口不動手,何怕之有?再說我來京探親,也是小避一時?!蔽覀儐査骸斑€敢不敢畫了?”陳大羽說道:“怎么不敢?”說著,便展開宣紙畫了起來。他先用藤黃畫了一株枇杷,又以水墨作葉子,畫到半截,突然筆頭脫落,他便隨手拿起沒有桿的筆頭繼續(xù)畫完。然后題上:“德昌同志評鑒,大羽于首都,一九七四?!币驗樗麤]有攜帶印章,又用筆蘸朱砂顏色,在題款后面畫了一個“大羽”朱文印章,《枇杷圖》就完成了。放下毛筆,他嘴里還說了一句:“不知道赫魯曉夫喜歡吃枇杷否?”我們在一旁圍觀,從筆頭掉下就一直暗笑不止。聽到他說的話,我心里暗暗地佩服大羽先生堅貞不屈、不畏邪惡的膽量和胸襟。
(作者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責(zé)任編輯 沈飛德 章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