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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奔月

2017-07-18 18:35:49生煎孢子
長江文藝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舞伴芳菲五花肉

生煎孢子

1

霾摸著黑升起,挾裹著深冬的蒼涼,罩住大半個城。

陳芳菲的丈夫在玩手機。紅內(nèi)褲的松緊腰不夠松緊,生扣進紅花白的幾層肉里,秋褲腰打了卷兒,禿嚕下來,半遮半掩地罩住斜栽在沙發(fā)上干癟的屁股。手機發(fā)出“乒乒乓乓”的玻璃碰撞聲,電視機的聲音又蓋過手機的聲音。今晚PM2.5指數(shù)387,一個女聲,波瀾不驚。氣象局發(fā)出紅色預(yù)警:請廣大市民避免外出活動。

陳芳菲往臉上拍一層緊膚水,抹一層精華乳,刮膩子似的涂厚厚的潤膚霜。鏡子上蒙了一層霧,她伸手去抹那水汽,手掌貼著濕漉漉的鏡面一路滑下,叫聲像一窩粉色的鼠崽。你來啦,她對鏡中人盈盈一笑。你來啦,她重復(fù),將笑容收斂一些。蓮蓬頭的水流得嘩啦啦響,蓋過她癡癡的聲音,熱氣蒸得她粉里透白,宛若少女。

陳芳菲知道自己比不得少女,她的皮膚離了浴室就開始打褶泛黃,身形也較年輕時臃腫得多,開衫系到倒數(shù)第二顆扣,嫌打底顏色不鮮亮,火急火燎地脫下來,換了件秋香色的,末了又換了回去。少女不這樣,女人老了才這樣,總覺得這也不襯,那也不襯,回過頭來琢磨,卻是自己不襯。她這樣想著,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轉(zhuǎn)身瞥見穿衣鏡里自己的苦相,嚇得伸手去撫。手伸到一半又走了神,你來啦,她的聲調(diào)低而柔和,嘴角微微揚起。這次好,這次正好。

我走了,陳芳菲說。

戴口罩,丈夫哼唧一聲。

她沒應(yīng),他也沒瞧過來。

2

白云飄碧水流青山蔥翠

歌聲里炊煙裊裊

曾幾時炎鳥作祟

十日并處,四野盡憔悴

知道那人在臺下看她,陳芳菲把嗓子吊得很高,喝彩聲于是也跟著被吊了起來。她十四歲進劇團,十八歲給大青衣唱B角,不出兩年就唱紅了半邊天。一曲《白云飄》唱到現(xiàn)在,水袖底下迷倒了不知多少英雄漢。七年一晃眼,陳芳菲一尺七的小腰還是一尺七,可說媒的寫信的塞電影票的,都先她消停了。她不急,二十七歲的陳芳菲一顰一笑里還是小女兒的姿態(tài),桃花瓣一樣的嘴唇一張一合,咿咿呀呀地唱:

多虧了神羿下界抖神威

他那里張弓射箭雄姿俊美

他那里懲惡揚善氣宇巍巍

愿留他造福人間除妖魅

愿留他永駐山鄉(xiāng)不回歸

“我不生孩子?!?/p>

陳芳菲選擇在電影開場前15分鐘說這句話是有講究的。追求者們雖說心中不悅,但總不好當面翻臉。她于是白賺一場電影,又落不下貪便宜的壞名聲。媽后來又生了五個妹妹,生到弟弟時脖子一歪咽了氣。七年里,陳芳菲從臥房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眼瞅著床上人從一根細長的蘆葦腫成一盆泡發(fā)的陳年香菇,周身終年縈繞著可疑的氣味,下葬時她哭腫了眼睛,心里卻松勁了。十四歲的陳芳菲發(fā)誓,這輩子都不允許自己淪落到這般田地。

“有件事先說好,我不打算要孩子,你考慮清楚?!彼ㄈプ焐险吹降难驕?,氣定神閑地對劉文斌說。對面的劉文斌一口湯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倆眼珠子圓溜溜的,盯了她足足一分鐘沒吭氣兒。

“不生孩子是大事兒,你不樂意直說就行。電影票你留著,我也不想占你便宜。”她笑盈盈又丟出一句來,把對面的男人逼到角落里??山裉爝@個男人有些不一樣,他就那樣生生盯著她,一言不發(fā),直到將她的鬢角盯出隱約的紅暈來,才終于笑著開口:“怎么,這就看上了我了?電影還沒看呢,就要跟我談婚論嫁啦?”一句話就將陳芳菲臊成了關(guān)公,“你”字在嘴邊打了五六個墊步,也沒“你”出個名堂來。她拿眼惡狠狠地剜劉文斌,剜他濃黑的一對眉,帶勾的一雙眼,眼中間英挺的鼻梁,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嘴唇和方方正正的下巴頦。這張面孔教書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唱武生是頂合適的。陳芳菲癡癡地想。

武生棱角分明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話卻是極圓潤的:“不生孩子好啊,只要是你說的,我都覺得好。”

舞臺燈把白生生的兩條水袖照成黃櫨色的兩條亂云,亂云急急打向半空,打得臺下人心里也亂亂、癢癢的。這癢還沒消陳芳菲就又開嗓了,她唱:

嫦娥啊——

春去秋來十八載

今日里心兒跳蕩卻為誰——

臺下掌聲雷動。奇怪,那么多那么多的掌聲,雨點兒一般,陳芳菲卻分明知道哪一聲是來自劉文斌的。她還知道劉文斌此時正笑得得意,鼻子皺著,呲一嘴雪白的小牙。她一本正經(jīng)講自己不生孩子時,她穿著紅大衣忸忸怩怩從試衣間里探出頭來時,劉文斌也是這么笑的?!昂每矗婧每??!彼f,“咱結(jié)婚時你要穿這個,還不把我那幫哥們兒給看傻了?”

他從半路截住陳芳菲羞赧的拳頭,捂到嘴邊輕輕地啄?!敖憬惆。墒共坏?,”他的呢喃火燙,吐息灼人,“這雙手注定是要在舞臺上‘含香、‘承露的,打我,怎么使得?”他的齒尖劃過她的手背,他的瞳孔沒入幽深的眉底,他的下睫毛散開像正午的太陽光暈一樣令人盲目,像一根根壯年的麥芒。說來也巧,那一年小麥的收成出奇好,老家打來電話找“陳小芳”。傳達室的老張問遍了半幢辦公樓,才弄清楚陳小芳是哪位。電話已經(jīng)掛斷,消息只得由他口頭傳達。

“陳芳菲,你爸爸叫你回家割麥!”陳芳菲沒有反應(yīng),老張?zhí)岣吡艘袅浚骸瓣惙挤?,陳小芳,你爸叫你回家割麥!?/p>

陳芳菲頭也不抬,手指紛飛,翻動桌上一臺老黃歷,直到在其中一頁久久停住?!皬垘煾担@個月15號說是宜嫁娶呢?!彼冻鲆粋€美艷至極的笑容:“記得來喝我和小劉喜酒啊?!闭f完她站起身來,像一片云一樣穿過老張身畔,飄往走廊里去——老張對天發(fā)誓他沒有說謊,那天陳芳菲真的是在飄。她腰肢柔軟,身姿婀娜,雙腳不點地,輕快地掠過一道道綠色毛玻璃窗,像一陣風(fēng)一樣,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1994年6月,市劇團職工張名顯目擊了嫦娥叛逃的全過程。

3

劉文斌正在廚房燒飯。紅的綠的香料堆里埋著魚頭,噗噗往外冒白汽,汆凈的五花肉噼里啪啦滾進油鍋,香氣騰的一聲躥到幾丈外,正撲到剛進家門的陳芳菲臉上。她的臉是不沾一絲煙火氣的臉,青瓷般白靜,冰涼。細瘦的弧線走到下巴頦,一個筆陡的收鞘,連帶著將她紅而豐潤、花瓣似的嘴唇也襯得清冷絕情起來。今天這張臉還多了幾分額外的怒意,陳芳菲幾步邁到劉文斌跟前,語氣兇狠:“你憑什么把懷孕的事告訴團長?”

“回來啦!”劉文斌一臉討好地將她往門外推:“做飯呢,小心油濺著你——”

“你憑什么把懷孕的事告訴團長?”陳芳菲錯身甩開丈夫的手,叫喊著。他去摟她,她甩開,嘴里重復(fù)著同一句話,幾回下來幾乎已是哭腔。

“都五個月了,還能瞞多久呢?現(xiàn)在告訴他們,不影響你再回去唱戲,要是過一陣再讓團里自己發(fā)現(xiàn),后果肯定嚴重多了!”劉文斌頓了一頓,又伸手去摟她——這次她沒躲,他知道自己的話起作用了。

“別說扣錢,開除都有可能!現(xiàn)在我們主動說了,他也沒別的話講?!彼f著將她架到沙發(fā)上,從茶幾上捉起個剝了一半的青皮橘子,塞過去:“你看,這不還讓小宋給我們送了水果?”

“小宋?”懷里的身子明顯一僵,劉文斌沒有察覺。

“對啊,事兒還是我托她跟團長說的。小宋還送了咱們二斤五花肉。說懷著孩子呢,只吃素不像話——”

“把五花肉扔掉?!标惙挤普酒饋恚哪樕乳僮拥那嗥み€難看。

“扔掉做什么?都下鍋了,你聞聞,香得很!”劉文斌還沒發(fā)現(xiàn)不對,嬉皮笑臉為五花肉打抱不平。

“扔掉喂狗,喂豬。反正我不吃這油不拉幾的玩意兒?!?/p>

“開玩笑,誰見過拿五花肉喂豬?。俊眲⑽谋笥謿庥中Γ骸罢媸潜慌醭雒×耍嫦膳畠簯蚜嗽幸惨路?,何況你——”

話沒說完,半只光溜溜的去皮橘子就直向他飛來,酸水磕進眼里,激得他齜牙咧嘴。罪魁禍首站起身,提起剩下的五花肉,裊裊婷婷走向門口。隔著一層橘子汁水和一層淚水,懷孕五個月的陳芳菲好似一縱延四個象限的三次回歸式拋物線,市高中數(shù)學(xué)老師劉文斌驚嘆于函數(shù)之美,一時間動彈不得,竟眼睜睜放她走出了家門。

宋柳媛頭一回帶男朋友小張回宿舍,進屋她身都沒轉(zhuǎn)過來一個,他就撲了上來。她半推半就地由他挾住自己往床邊走,心里緊張又歡喜??刹坏冗@歡喜靠岸,就讓闖入者陳芳菲給打破了。陳芳菲一聲不響推門進來,在床前婷婷裊裊站定?!靶∷巍!毙埻实较ドw的褲腰,她壓根看不見似的,氣定神閑地對宋柳媛說:“你科班出身心氣兒高,我知道,給我一個半路出家的唱B角兒,你覺得屈才,我也知道。平時跟別人說點閑話,給團長吹吹風(fēng)也就算了,這回既然惡心人惡心到我眼皮子底下了,丑話我也就敞開說了。真當把我催肥了,我就上不了臺了?我上不了臺就輪得著你了?就你?宋柳媛,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陳芳菲解開手里的塑料袋,袋口朝下,狠狠一抖,紅的白的五花肉段,咕咚咕咚滾落一地,直到她噠噠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里,宋柳媛僵在襯衣第三顆紐扣上的手才滑下來。這一番羞辱來得猝不及防,她恨不得立馬栽到小張懷里大哭一場,可轉(zhuǎn)頭一看,小張竟然還沉醉在那孕婦的余影里,就連牛仔褲,都還囊在膝蓋上哪!

“這就是陳芳菲呀……”連他的呢喃都是醉醺醺的,“原來她就是陳芳菲呀,聽說她——”

“張曉河你回去吧我身體不舒服。”宋柳媛打斷他,“她的事你去問她,不要問我?!?/p>

“哦?!毙堈f,他終于把褲子提上了。

小張走了沒兩分鐘,門響了,咚咚咚咚咚,宋柳媛氣消了大半,小張是個急性子?!傲拢 笨匆娝难劬λ桶l(fā)暈?!案蓡嵫侥??”聲音打顫。張曉河像個機敏的獵人一樣左右四顧,確認沒人盯著他們,才一臉曖昧地湊近——他喘氣聲怎么那么大、那么急?哎呀,她馬上就要昏過去了——他在她耳邊喘著粗氣兒問:“你干嗎給陳芳菲送五花肉啊?一袋五花肉,她生那么大氣干嗎?”

宋柳媛一怔,向后趔趄兩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4

劉多多早慧,五歲就能聽出大人話里的弦外之音。家里來了客人,見她就說,嚯,這孩子個頭真大!招人喜歡!劉多多知道那人是在說她胖;她媽媽說,哎,多多是個頭大。多多知道媽媽雖然嘴上風(fēng)平浪靜,心里卻在怨她:你怎么就長這么大個?你憑什么長這么大個?

劉多多在胎里個頭就奇大。陳芳菲肚子鼓得好似揣了座鐘,大夫的腦袋擺起來像銅鈴:剖啊,必須得剖!不能剖!陳芳菲急了,賭咒說誰說剖她就死誰跟前兒——果然沒人敢提了,就連后來她在產(chǎn)床上折騰一宿孩子下不來,大夫連連嘆氣說不能再拖了,劉文斌撲通一聲跪下說算我求你。他媽在走廊上跺腳嚎哭孫子哎,我的孫子哎!都沒誰再敢提半個“剖”字兒。

十一點,劉文斌出了產(chǎn)房,面如死灰;十一點十五,小護士出來兜了一圈:開九指,不入盆;十二點,醫(yī)生出來:胎兒缺氧,請做好心理準備。先倒下的是劉文斌媽;十二點八分,從急救室到婦產(chǎn)科,爬六層樓,劉文斌腿發(fā)軟耳邊嗡嗡響腦子要炸。產(chǎn)房探出一個頭來,是小護士:“簽完字送手術(shù)室啦!”

“什么簽字?什么手術(shù)室?”劉文斌還蒙著。

“就你媳婦兒陳小芳啊,”小護士的眼睛忽閃忽閃,“她在同意書上簽完字,已經(jīng)送去手術(shù)室剖啦!”

下午一點十五分,劉多多降生,重九斤整。

八歲,劉多多從奶奶那里聽說這件事,從此開始恨陳芳菲。她身體差,一步一喘兩步一歇,同學(xué)笑話她,叫她“病秧子”。奶奶昏黃的眼珠下緊緊依偎住兩顆淚星,多多命苦啊……“究竟是誰命苦?”陳芳菲叉著腰冷笑,“哄我生孩子時我沒埋怨命苦,說好生了不該我?guī)?,生完了跑單位尋死覓活,我沒埋怨命苦,再退一步說,老太太!您攛掇兒子給套子上戳洞時,有沒有想過我的命苦哇?”——造孽喲!奶奶伸手去掩多多的耳朵,可多多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陳芳菲對她的恨,并不比她對她的少。

可她最恨的還是劉文斌。

第七天早上陳芳菲出院,中午就去了團長辦公室。兩人關(guān)起門來說了一個多鐘頭,具體談話內(nèi)容無人知曉,但陳芳菲前腳出門,團長后腳就宣布說下周末陳芳菲要跟宋柳媛擺擂臺,結(jié)果內(nèi)部投票決定,誰贏了,誰就在國慶演出里壓軸。眾人嘩然:演出名單上個月就定了,怎么又要擺擂臺?這出戲宋柳媛苦練了半年,她能答應(yīng)?

誰想宋柳媛還沒說話,陳芳菲的婆婆先鬧開了。北方的九月秋高氣爽,那是1995年,空氣中細顆粒物尚未聚集,一聲最輕的咳嗽也能傳出十米開外。許多人都在那個傍晚聽見傳達室張師傅大喊“站住站住”,以及一個老太太沙啞的哭聲。陳芳菲的婆婆懷抱著小嬰兒劉多多,小腳飛快竄進劇團大院。她在團長辦公室門口“撲通”一聲跪下,大喊著求里面的人給劉家留條生路。原來是陳芳菲為了唱戲,給那出生七天的女嬰斷了奶,還不顧坐月子的忌諱下地沾水,用老太太的話說,“肚子怕是已經(jīng)廢了?!?/p>

他們趕到時團長還沒露面,婆婆身邊除了張師傅沒有旁人。陳芳菲松了口氣,走近去攙她,誰知那老太太突然抓住她的手,借力把膝蓋一轉(zhuǎn),大哭著朝她叩起頭來。

“媽,你這是做什么?”她想掙脫,可又怕傷了婆婆懷中的嬰兒,只好一邊掰她的手指,一邊轉(zhuǎn)頭招呼丈夫來幫忙:“有什么事我們回家說,文斌!劉文斌你過來勸勸你媽!”

劉文斌站在遠處,垂著腦袋一動也不動。婆婆抬起頭,從混成一攤的鼻涕、眼淚和塌陷的皺紋里發(fā)出聲音:“芳菲啊,你救救我們家吧……救救我們家吧!”上方傳來一聲嗤笑,陳芳菲這才注意到,院里此刻靜得可怕。她抬頭四望,看見四面里每一扇窗后,都有一雙黑幽幽的、帶著隱約笑意的眼睛,窺視著這場鬧劇。

陳芳菲身子晃了幾晃。她甩開老太太的手,別過頭,強壓下喉嚨口涌上來的腥酸:“都別攔我,戲唱不成咱們誰也別活?!闭f完轉(zhuǎn)頭走向大門。路過劉文斌時他去拉她,她小聲說了句“離婚”,他的手立刻放開了——他現(xiàn)在知道她恨他了。

笑的人是宋柳媛。宋柳媛這時還是記恨陳芳菲的,她甚至圍繞這件事想了一肚子的尖酸話,打算見到她時說給她聽——真見了她,她反倒不忍心說了。那天她們之間隔了兩層樓,什么也看不清晰。現(xiàn)在離近了,她看出陳芳菲憔悴、臃腫了許多,也還是那張臉,但多了婦人的疲憊;也還是那段身子,但少了少女的輕靈——是收得再緊的束腰都束不出的那種輕靈。于是宋柳媛真的就什么也沒說,默默往臉上上油彩?;瘖y室里一片死寂。

她忍不住去看鏡中的陳芳菲,憔悴、臃腫的陳芳菲,陳芳菲一定是能察覺到她在看她的,但是她卻不看她,不看光彩照人、嫩得能掐出水兒來的她。

喉中有毒蛇蠢蠢欲動。

“戲服還穿得下嗎?上了臺可別出岔子啊?!?/p>

那邊悄無聲息,她一狠心,格外陰陽怪氣起來:“要我說不能撐就別強撐了,養(yǎng)好了身子再回來,劇團哪個不讓著您啊?論資格老還是您老——”

眉筆“咔嚓”一聲被掰成兩半,陳芳菲從化妝鏡前猛地起身。耳邊響起陳芳菲那天的話,她雞皮疙瘩瞬間起了一身??拷徊竭^來我就喊人!宋柳媛心想——結(jié)果她并沒有逼過來,而是走到房間另一頭坐下了。

陳芳菲不比往日了。心中這個念頭突然浮起來,宋柳媛有些得意,又覺得隱隱的難過。

先上場的是宋柳媛。走位身段眼神唱腔,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唯一能被挑剔的地方就是末尾音顫了一下:那會兒她突然想到陳芳菲衣服上拱出的束腰印子,心莫名發(fā)緊。緊接著,她想起團長給她的保證。

“她那個身體狀況怎么上?月子沒出,說話還有氣無力的,也不怕砸了劇團的招牌!”團長眉心皺成一團:“你也知道陳芳菲,她那樣磨我,我實在不好一口拒絕掉。但是小宋,你別擔(dān)心,就陪她演這一場,我已經(jīng)提前打好招呼,到時候大家肯定投你。”

大幕落下,她長舒了一口氣。

這口氣緊跟著就被陳芳菲的出場又提了起來。悠揚的二胡聲起,舞臺燈大亮,正中央站著陳芳菲,可她已不再是剛才的陳芳菲了。她的眼波兀自流轉(zhuǎn),她的身姿絕艷卻清婉,如月中翳影。油彩、水袖和滿鬢的珠翠一并撲殺了那憔悴臃腫的婦人,將她抽筋扒骨,只留下裊娜嬋娟的一縷魂!嫦娥踩著鼓點打了個轉(zhuǎn),手跟著高高揚起,又低低垂落,她開口:

再難回彎彎曲曲的田野小徑,

再難聽清清澈澈的泉水淙淙

我只有揮衫袖寂寞起舞,

我只有抬望眼寄語聲聲——

臺下掌聲雷動,有人帶頭叫好,宋柳媛追著聲音惡狠狠瞪過去——是團長。煩悶、郁憤、氣和恨,都一股腦涌上來,被陳芳菲的歌聲裹挾著,纏繞住她,緊緊捆住她的心,于是宋柳媛便分不清自己是在為嫦娥傷心,還是在為又輸給了她傷心。

5

你來啦。

他終于來了,舞伴來了。姓王的舞伴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染發(fā)膏氣味熏人。陳芳菲暗自歡喜,原來不止自己重視這約會,舞伴也是有所準備的呀。這樣想,她的聲音就更溫柔了。你來啦。來了,吃了嗎?吃啦。其實沒吃,認識他后她開始節(jié)食,且頗有成效,腰身已下去一寸有余。還新買了些衣服、化妝品,重新開始涂口紅。這時舞伴湊近過去說,走吧!手背碰到她的腰,貼住兩秒,又緩緩移開。只這一下她的心便發(fā)狂一般怦怦跳,恍惚間,好像又回到剛認識舞伴的那個時候了。

姓王的舞伴入冬前后來到這里,比旁人都高一截,還瘦,四體纖長,站在人群里仙鶴一般出挑。幾次他輪換到陳芳菲這兒,她就總踩錯拍。有一回她踩到他的腳慌張道歉,聽出他話音里的笑意,才終于敢抬頭看他的臉。他臉上當然有皺紋,卻還是英俊的,絲毫沒有浮腫變形,就連眼神也還堅定而年輕。陳芳菲早就聽說舞伴從前是跳芭蕾的,這下就更深信不疑了。搞藝術(shù)的人才有那樣的眼神呢!看他的眼睛時她想,心里一陣黯然。

他們也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有一回,她問他芭蕾舞,他講起自己去莫斯科演出的經(jīng)歷。那克里姆林宮,嚯!好壯觀呀!她一臉向往。又有一回她問起他的家庭,他說自己從未娶妻,說是結(jié)了婚許多事身不由己。她覺得好有道理,晚上回家竟哭濕了枕頭,一邊可惜自己,一邊又覺得遇到了知音。終于有一回,她鼓起勇氣跟他講自己揣一把毛票從飯館后廚逃去劇團拜師,怕父親找人將她拖回去,在宿舍一躲躲了三年;講上臺前夜緊張到睡不著,只好將頭埋在被子里,低聲練了一整晚花腔。他聽了笑,她也笑,笑著笑著覺察到他搭在她腰上的手一緊,又一松,然后悄悄地向下滑了兩寸。

陳芳菲腦中轟的一聲,身子僵在那一緊一松里,動彈不得——可舞伴還在笑,手底也還在暗暗摸索,使勁,若無其事又煞有其事。她想推開他,但人像棉花般使不上勁……好像回到了十六歲那年,在練功房對著朝陽緩緩下腰,整個人一截一截抻開,又一截一截折疊,到最后身子仿佛懸在空中,既無助又輕盈,雨前孤零零一朵棉花云,被風(fēng)拖到這里,又帶向那里。汽車喇叭“嘀嘀”兩下沒了聲響,遠方飄來麥秸稈昏沉沉的香氣,朝陽照亮她眼底一團一團潮濕渙散的霧氣。四十八歲,陳芳菲重墜愛河,在她看來,這河里的水比過往所有的河流都要湍急。

兩人并肩走在霧霾夜紛繁的人流里,時近時遠,就好像中間夾帶著個時大時小、輪廓尚不確切的秘密。糖炒栗子的鐵鍋“唦唦”招搖,舞伴問吃嗎,不等她說話就買好了,剝凈遞過去。她趕緊說不能吃了,會胖。嚇!你哪里胖?舞伴作出吃驚的樣子:我看你比俄國的尖腦袋女舞蹈家還瘦!說著又推過去——這回手多停了一秒,指尖輕輕劃過她的手掌心,說不清是有意還是無意。

洶涌的暈眩之中陳芳菲站穩(wěn)腳,笑說自己易胖體質(zhì),剛?cè)ゲ宛^幫工時貪嘴,半年胖了十幾斤,劇團差點為這個拒絕她。劇團?舞伴端正的眉毛一抖:你不是在醫(yī)院——話說一半停住了,頓一頓,又說,哈,你是劇團唱戲的。陳芳菲的心踩空了一拍,正要張口說話,舞伴突然身影一閃,不見了。她有點蒙,這時后頭有人喊,芳菲——

是舞隊的一個活躍分子,叫朱瑩,胖胖的,跳起舞來一身的白肉亂抖。陳芳菲搪塞兩句送走她。剛走,舞伴就從旁邊面包房里出來了,提著一袋白胖的吐司面包。也不多辯解,說是買早點,得回家放冰箱。你跟我一起去吧!他說著便走,急匆匆地,栗子口袋都來不及扎上,接連甩了好幾顆出去,咕嚕嚕滾落在地,被路過的人一腳踩住,扁扁兩聲悶叫,轉(zhuǎn)瞬被街上的嘈雜吞沒了。

陳芳菲心中隱隱覺得不對。

漆黑的廳里他將她緊摟在胸口,左手撐在她腰后,右手滑進她脖頸,慢慢,慢慢向下伸。他火燙的嘴湊到她火燙的耳邊……我很想你……她火燙的淚珠子于是簌簌滾下來。好多年了,她坐在月桂樹下,凄凄而無望地等,卻又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聽見舞伴這句話,陳芳菲終于明白她等的是什么了。他拖住她走向屋內(nèi),邊走邊解她身上的扣子,她想叫他住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且這一刻身上筋骨綿綿,舌根綿綿,已經(jīng)無力再掙扎了。

我也想你。事后,她說。沒有開燈,歡愉和黑夜各借給她一點勇氣,她才能將想說的話都說出來。王哥,就叫你王哥吧,我本來已經(jīng)沒有期待。我以為我錯了,這么些年,心里的火早就滅了。直到我遇見了你……可也許我經(jīng)歷這些就是為了遇見你!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王哥你帶我走吧——燈亮了,陳芳菲看見燈下舞伴錯愕的臉。

小陳,我們中間有誤會。舞伴嘆了一口氣。

小陳,我記得你是有家有丈夫的人,你怎么能說這種話呢?舞伴聲音嚴肅。

小陳,我早就同你講過,我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舞伴連連欠身。

陳芳菲一把抓住他的手,半個身子貼過去,著急地向他澄清:王大哥我懂!我們是一樣的人,結(jié)不結(jié)婚我不在乎,要不,要不我們一起逃走!我跟著你——

小陳!舞伴聲音陡然一高,抽手跳下床,急匆匆開始穿衣服。穿到一半似乎覺得不合適,坐下,又站起來,又坐下,將她的手抓過來,又放開,連嘆了幾口氣,才終于說:小陳,你根本不懂。

……小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要說婚姻,我給不了你,這點我早就說過。我們這個年紀談愛情過于奢侈……我對你別無所求,小陳,我跟你要的也只是一樣?xùn)|西,快樂!小陳啊,世上還有什么比快樂強呢?我能給你的也只是快樂!我以為你懂……現(xiàn)在這種事情很多,也很簡單,小陳,你把它想復(fù)雜了……但我不會強迫你,如果你無法接受,那就當咱們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你看怎么樣?

陳芳菲看見舞伴的嘴動,卻不清楚自己聽進去了哪些,又漏掉了哪些。那雙眼睛正盯著自己,堅定而年輕地嘲笑她的腐朽。叫做朱瑩的女人肥碩的、上下一般粗細的大屁股突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一扭一扭,向八個方向亂抖的白肉,舞伴閃進蛋糕店里,又踱步出來……

你和朱瑩也是這種關(guān)系?她死死盯住他。

這事兒你問就……就不合適了吧。舞伴心虛地躲避她的目光。陳芳菲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再能看清東西時,他已經(jīng)站起來,在一邊搓手打轉(zhuǎn)。她這才有機會打量他,雪亮的燈光下,他看起來比平時顯老十歲不止,臉上皺紋橫生,眼皮耷拉下來蓋住半個眼球,手臂上的皮空空的,胸膛也空空的,肚臍周圍蜘蛛網(wǎng)般皺成一團。再往下,他紅內(nèi)褲的松緊腰,生扣進紅花白的幾層肉里,秋褲腰打著卷兒禿嚕下來,半遮半掩地罩住他干癟的屁股……

血!臺下有人驚呼,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們看見大片大片殷紅的血從陳芳菲小腹周圍暈染開來。她的聲音低了,漸漸聽不見了,緊接著人突然矮下去,劇場里亂作一團。

陳芳菲躺在舞臺中央,失去意識前一秒,頭上的燈光變得碩大無比,她只覺得渾身發(fā)冷。我這是要去月亮上了嗎?她想,緊接著被自己的幼稚逗笑了。

哎,這下沒有地方逃了,她跟自己說,然后便昏沉沉睡了過去。

之前她也這樣想過。發(fā)現(xiàn)懷孕時她和劉文斌大吵一架,揣著身份證在火車站坐了一天。往哪里逃呢?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按著肚子思忖,倒不如回家去,和他講講條件……

嫦娥啊——

春去秋來——

尖厲的孩童哭聲擊穿了女京劇演員悠揚的嗓音,周遭憤怒的目光盯得劉文斌一陣發(fā)窘。他抱起劉多多要走,被身邊的陳芳菲一把拉住。我要聽完。她說。他懶得爭辯,掙開手奔出去。陳芳菲沒有去追那對父女,她端坐在位子上靜靜聽著。一曲畢,掌聲息,她站起身來向外走。是宋柳媛嗎?嗡嗡的議論傳進她的耳朵。不是,這個姓周,你說那個早不唱了。去哪兒了?聽說回家生孩子去了……陳芳菲面無表情,自顧自地走。她懷孕七個月,整個人像發(fā)面疙瘩一般脹得老大,所幸,已經(jīng)沒有人能認出她了。

小陳?哎呀呀,你怎么哭起來了小陳......舞伴趿拉著鞋跑去拿衛(wèi)生紙。淚光里,陳芳菲看見窗外的月亮。黯淡的杏黃色,邊上紅紅一圈,像血星子在水中暈開——不是什么好兆頭,她想她終于是無處可逃了。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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