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玲［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州 350007］

智性觀照下的《洗澡》

⊙楊 玲［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州 350007］

《洗澡》是楊絳先生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采取橫截面的方式描寫了一群高級知識分子世態(tài)各異的心靈世界與追求。許多批評者認為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群丑圖，只有少數(shù)幾個正面人物，但筆者卻持另外的看法，楊絳先生的智者與慈悲之心歷來持寬容與平和之論，批評與揭露并非其題旨，“洗澡”的無效果正是她對這種運動式的心靈洗滌的一種反諷。知識分子群相圖展示的既非大奸大惡之人，也不是完美圣人，他們只是藏著形態(tài)各異的小私心，同時亦有一定追求的讀書人，在作家智性的觀照和謔而不虐的語言魅力中，呈現(xiàn)出活色生香的人情世態(tài)的風俗畫卷。

橫截面 知識分子 反諷 人情世態(tài)

《洗澡》是楊絳先生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不論是其本身作為外國文學研究專家、著名的翻譯家、風格獨特的女作家，還是錢鍾書先生的妻子，楊絳先生本身就是一個容易引起話題的人物，但是《洗澡》面世以來，評論者卻并不多，這本身就是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

有論者看到《洗澡》描寫了知識分子眾生相，斷然認為是：“在新時期文學中首次正面描寫知識分子丑惡。”《洗澡》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卻沒有貫穿始終的完整情節(jié)，采取的是一種生活橫截面的手法，繪畫一個時期的知識分子群相，這與中國百年來的現(xiàn)當代小說大異其趣，因此，有人評價《洗澡》“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是因為它的邊緣性彌足珍貴。

《洗澡》表面上取材于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次知識分子的溫和改造運動，即“脫褲子，割尾巴”知識階層改造運動，知識分子私下委婉地稱之為“洗澡”。這場運動是后來一系列“反右”等運動的濫觴，也是歷次運動的根源，有著不可忽視的肇始意義。然而，小說三分之二多的篇幅（前兩部分共計三十章）只字不提運動，用細筆描繪面貌各異、出身不同、心態(tài)復雜的知識分子群相，第三部分才用十二章的筆墨描繪知識分子各自敷衍塞責的“洗澡”過關(guān)改造運動，而運動之后的結(jié)果是“洗掉與否，究竟誰有誰無，都不得而知”。這樣勞民耗神的轟轟烈烈的思想改造運動，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輕飄飄的“不得而知”，這不由得顯示了堂吉訶德式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反諷，這種反諷是隱藏在智性與悲憫之下的，有一些荒謬的意味。而楊絳本人對此有自己本意的闡釋：“寫知識分子的改造，就得寫出他們改造以前的面貌，否則從何改起呢?憑什么要改呢?改了沒有呢?”另外，有一句話更是振聾發(fā)聵，一語驚醒評論界：“《洗澡》寫的就是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假裝是過去的?！笨v觀《洗澡》全文，這部本來可以厚重包容多樣東西的長篇體小說卻在環(huán)境描寫上作了留白處理，這其中蘊藏深意。小說人物發(fā)生發(fā)展的時代、社會和政治背景都采取了模糊式的留白處理，使得小說運動的意義再次失去了依托與虛化，作者只熱衷于描繪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眾生相，這是小說的中心焦點與興趣熱點，沒有一個人物是完美無瑕的，即使最讓人喜歡的姚宓也陷入了第三者的尷尬境地。最令人詬病的余楠也不過是一個投機分子，但不論什么緣由，他自始至終也沒有拋棄糟糠之妻，雖然夫妻兩個早就貌合神離，同床異夢。這些知識分子各有各的小心思與利益訴求，但卻沒有大奸大惡之徒，也即是我們這一伙的，而不是敵人。這就是真實的社會，真切的人生，活色生香的人情百態(tài)。作者秉持的不是居高臨下的俯視之態(tài)，也非氣勢洶洶的批判之意，而是慈善平和的旁觀者不動聲色地描繪知識分子這個階層的人生百態(tài)與人情風俗。從這里，我們也許能夠理解楊絳先生的“寫的就是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

一、智性觀照下知識分子的眾生相及自審意識

楊絳稱贊奧斯汀有一個“明辨是非，通達人情的頭腦”，她“看到世人的愚繆，世事的參差，不是感慨悲憤而哭，卻是了解、容忍而笑”。“五四”啟蒙運動對貴族文學的批判開啟了精英文學的時代，而張愛玲、錢鍾書和楊絳等又對精英文學進行了顛覆與解構(gòu)，把籠罩著光輝的精英拉回了平凡庸俗的人間，不同于張愛玲的悲觀與錢鍾書的尖刻，楊絳帶著善意的容忍描寫世俗化的真實人性，有著與奧斯汀一樣的理解與包容，她以女性特有的體貼與同情進行微諷的調(diào)侃，復原世俗人生。

楊絳在《隱身衣》里道出了她對社會的理性認知，“把社會比作蛇阱”，東坡“萬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也企慕莊子所謂“陸沉”。社會可以比作“蛇阱”，但“蛇阱”之上，天空還有飛鳥，“蛇阱”之旁，池沼里也有游魚?！摆謇飰簤簲D擠的蛇，一條條都拼命鉆出腦袋，探出身子，把別的蛇排擠開，壓下去；一個個冒出又沒入的蛇頭，一條條拱起又壓下的蛇身，扭結(jié)成團、難分難解的蛇尾，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不斷地掙扎斗爭?！薄耙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p>

對于社會和社會中的人的認知，楊絳先生在這篇稱之為“胡思亂想”的散文中直白地道出了自己的心聲。社會崇尚的是出人頭地，往上爬，為達到這樣的目的甚至不惜不擇手段，所謂英雄不問出處。而楊絳先生明確表明，人生短暫，何不隱身于世，做社會之上的天空之飛鳥，社會之旁的池沼之游魚，保天真，成自然，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呢?

《洗澡》中姚宓與許彥成雖然不是完美的英雄人物，卻正是體現(xiàn)楊絳心中理想，即保天真、成自然的率真人格的人物。這兩個并非貫穿小說始終的非真正意義上的主人公，在社會的“蛇阱”中，看著別人“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不斷地掙扎斗爭”，雖能夠藏身萬人海，或者如莊子陸沉，卻陷入無法脫俗、最遭社會詬病的三角戀中。這象征著罩著圣光的完美終究落入了凡塵，不論是正面人物，還是非正面人物，皆是有著這樣那樣隱形尾巴的凡夫俗子，確有“洗澡”的基礎(chǔ)，然而，這也是真實的人生，有血有肉，有追有求的社會“蛇阱”之一角，即便是保天真、成自然者也無法真正超脫于“蛇阱”之外，藏身之地不過是人海之中。

對此，也可以借用毛姆的小說《刀鋒》來做一個更形象的理解。毛姆的小說最動人的始終是人物，即使是一個小配角，在他筆下都血肉豐滿，讀過《刀鋒》的人，十有八九都會被拉里的人格魅力所感染。中國人可能不容易認同拉里的生活方式，傳統(tǒng)文化歷來主張?zhí)狭⒌?，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是謂三不朽。其實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對于不朽都是孜孜以求的。我們建功立業(yè)，我們著書立說，我們一生勞碌，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我們急于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印記，我們害怕自己會泯然眾人，我們不甘于自己默默無聞地死去。

楊絳說：“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穿上凡間“卑微”的隱身衣，可能遭遇“肉體包裹的心靈，也是經(jīng)不起炎涼、受不得磕碰的”。盡管如此，楊絳欣賞與理解的依舊是這樣卑微的隱身衣，泯然于眾人之中，欣賞白菜蘿卜的家常之用，不求做廟堂上供的珍果。

就像拉里，像飛鳥掠過天空，不留下什么痕跡，讀過的那些書，走過的那些路，唯一的作用只是為了讓自己成為自己，至于是否留下印記，和生命本身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洗澡》中最令人難忘的人物姚宓正是這樣身穿隱身衣的自適自足的女子，而許彥成可稱之為男版的姚宓，二人相互產(chǎn)生致命的精神吸引，相知相愛，也是水到渠成的。可惜，既然生活于“蛇阱”之中，就無法逃避“蛇阱”的自然生存法則，作為社會的人，二人只有發(fā)乎情而止于禮義。即便如此，三人的感情糾葛對于身處于其中的三人都是一種痛苦的折磨與糾結(jié)。

而在“蛇阱”之中爭得你死我活的余楠、施妮娜及小人物姜敏等，在每一次風潮與關(guān)鍵選擇時，都盡可能尋找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向與制高點，費盡心思，傷神勞力，卻難免剛探出身，把別的“蛇”壓下去，很快自己也被其他的“蛇”擠下去，落得攀高后下跌的無限哀傷。余楠“洗澡”中把自己洗成了越臭越香，結(jié)局也不過是“像被打傷的癩皮狗，趴在屋檐底下舔傷口”。施妮娜不妨視作女版余楠，都是自信政治嗅覺靈敏過人，善于見風使舵，投機取巧之人。姜敏可謂是年輕版的施妮娜，在“洗澡”中作為新生代的力量沒有被最初溫和型的“脫褲子，割尾巴”運動所波及，反倒是站在群眾這邊的幫助“洗澡”的“我們”自己人，運動之后暗指姚宓“整個運動里只是冷眼旁觀，毫無作為，這該是立場問題吧?這表現(xiàn)有德還是無德呀?”一副唯恐運動不夠徹底的“蛇阱”心態(tài)，可惜，在楊絳后來續(xù)作的《洗澡之后》通過羅厚的話語寫道：“杜先生還記得姜敏、老河馬吧?都是大右派，姜敏自殺了，老河馬不知到了哪里去了?！彪m則讓人嘆惜，也是心懷惡意、傾軋排擠別人的下場吧。把別人壓下去、擠下去的“蛇”，難免不被更強的“蛇”壓下去、擠下去。

在社會的“蛇阱”中，何妨做天空的飛鳥，或者池魚？姚宓與許彥生正詮釋了楊絳翻譯的英國詩人蘭德的詩《生與死》：

我和誰都不爭

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

其次就是藝術(shù)

二、謔而不虐的刻畫人情世態(tài)風格

《洗澡》是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以“文革”前的首次思想改造運動“三反”為中心題材的女性作家長篇小說，在“文革”后的傷痕文學、知青文學日漸被人遺忘時，楊絳先生的《洗澡》卻一版再版，熱度不減；2014年，楊絳先生以百歲高齡還續(xù)作了《洗澡之后》，再度成為文學界盛事，可見其長盛不衰的藝術(shù)生命力。筆者認為，楊絳作為作品并不多的女性作家，卻能在文壇上有其不可抹滅的藝術(shù)地位，一則與其遠盛于一般作家的智性觀照有關(guān)，二則是其作品獨到的婉而微諷、謔而不虐的語言藝術(shù)，出神入化地刻畫出了多樣的知識分子，逼真地道出了人情世態(tài)。這樣的藝術(shù)魅力是永遠持久的，并不以中心題材熱度的降低而隨之降低，這種智性觀照與謔而不虐的語言藝術(shù)是《洗澡》魅力持久的內(nèi)在源泉。

安德烈·勒菲弗爾在其《翻譯、改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制控》一書中闡述道：“翻譯由兩種制控因素操控著，即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其中意識形態(tài)受贊助人控制，而詩學則受專業(yè)人士控制?！崩辗聘栯m然說的是翻譯，其實也可以用來形容文學創(chuàng)作?！断丛琛返念}材雖然受到意識形態(tài)控制，但是，卻更多地受到作者的詩學控制。小說雖婉以“洗澡”命名，但直接描寫洗澡運動卻只占一小部分，小說最豐富多彩的是洗澡之前各種知識分子不同的世態(tài)人情，因為出身經(jīng)歷環(huán)境及個人心性所展示的豐富人生及風俗畫卷，這些都是作者詩性控制的體現(xiàn)，也是作品藝術(shù)生命力的展現(xiàn)，當然，這種詩性控制除了題材內(nèi)容，更有意味的是作家獨到的語言控制能力，也即上面所提到的婉而微諷，謔而不虐的語言藝術(shù)魅力，而這不得不提到《洗澡》中隨處可見的妙趣橫生的比喻藝術(shù)。

楊絳作為外國文學研究專家，翻譯家兼作家，既有深厚的西學文化背景，也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從名門閨秀留洋海外到專家學者被打倒為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再到盛世名人夫妻，這樣跌宕起伏的人生閱歷，這種中西文化的深厚底蘊賦予了楊絳云淡風輕的智性與慧根，這一切投射到她的小說中，化成了精妙幽默的喻體內(nèi)容，成就了其婉而微諷、謔而不虐的語言藝術(shù)風格。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篇》中對比喻的建構(gòu)這樣寫道：“比喻有兩柄而復具多邊，蓋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別，著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則異；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應多，守常處變?！闭驗槿绱?，月這個意象，既可取其圓，亦可用其明義，而且，月還可用來喻女君等，只要取其一面相似即可申發(fā)。楊絳作為最才的女，錢鍾書最賢的妻，又常常充當錢鍾書義務(wù)的助手，不僅深明其內(nèi)涵，且運用自如。

對于新中國成立前的時局描寫，書中道：“黃金、美鈔、銀圓日夜猛漲，有關(guān)時局的謠言就像春天花叢里的蜜蜂那樣鬧哄哄的亂?！奔葢蛑o地道出了當時鬧哄哄的時局，又不致尖刻諷刺，倒有了委婉溫和的感覺。

小說中重要的一對夫妻，也是大家羨慕的模范夫妻許彥成與杜麗琳回國后終于真正生活在一起，對于最不好描寫的心靈感受，小說中來了這樣一句比喻：“麗琳感到他們之間好像夾著個硬硬的核；彥成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她摸不著，貼不住?！倍酥g存在的隔閡立刻就在讀者眼中形象化了。這樣神來之筆的比喻為人物的刻畫既節(jié)省了筆墨，又形象可感，增添了不少趣味。小說在人物刻畫上隨處可拈來的各式比喻還有很多，如把施妮娜以“河馬”為喻，而她輕浮年少的丈夫汪勃則以“粉面小生”借喻，余楠穿制服借喻為“黃胖和尚”，羅厚的“十點十分”，這些形象可感的比喻都使得人物惟妙惟肖，立刻栩栩如生起來。再說杜麗琳閏年求婚的事情直指為“搶購有出息股份”，這簡直開了后來流行語“搶購潛力股”的先河，可見好的比喻有持久的生命力，小說多樣精妙的比喻為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添色加彩，使作品醇厚悠遠，散發(fā)著獨特的趣味，發(fā)揮著自己獨特的功能。再如描繪姚宓的心動：“因為總有個影子浮上書面，掩蓋了字句，驅(qū)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摶成原形。姚宓覺得煩躁。”一個墜入情網(wǎng)的女子的糾結(jié)與無法擺脫就用“影子”作喻寫活了。以“洗澡”為這部小說命名，本身就是全書最大的隱喻，這種自上而下非自覺的思想改造運動以平常的“洗澡”來作比喻，或許已經(jīng)注定了只是一種形式運動，“洗澡”無法洗掉深層的思想，更無法清除思想中的雜質(zhì)，因此，以“洗澡”作為思想改造的手段，最后只能變成傷人傷己的鬧劇。楊絳展示的方式是溫和淡定的，有一點反諷，卻不尖銳，有一些戲謔，卻不至于虐心，只是偽劣的更加偽劣，和氣的變得冷漠，連天真的都學會了偽裝，這是“洗澡”追求的結(jié)果嗎?不過，這是歷史相對的真實，真實的知識分子在某個時期的人情風俗世態(tài)，也是小說《洗澡》的價值與意義所在。正如楊絳自己所承認：“小說里的機構(gòu)和地名純屬虛構(gòu)，人物和情節(jié)卻據(jù)實捏塑。我掇拾了慣見的嘴臉、皮毛、爪牙、須發(fā)，以至尾巴，但絕不擅用‘只此一家，嚴防頂替’的貨色。”

① 孫歌：《讀〈洗澡〉》，《文學評論》1990年第3期。

② 林筱芳：《人在邊緣——楊絳創(chuàng)作論》，《文學評論》1995年第6期。

③④? 楊絳：《洗澡·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⑤ 楊絳：《楊絳談〈洗澡〉的寫作》，《光明日報》1989年4月16日。

⑥ 楊絳：《有什么好?——讀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關(guān)于小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

⑦⑧ 楊絳：《隱身衣》，《楊絳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31頁，第231頁。

⑨⑩?? 楊絳：《洗澡》，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59頁，第257頁，第12頁，第92頁。

? 楊絳：《洗澡之后》，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8頁。

? 楊絳：《楊絳文集·散文卷·出版說明》，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

? Lefevere,Andre.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5頁。

? 錢鍾書：《管錐編·周易正義·歸妹》，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67頁。

作 者：楊玲，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碩士生導師。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